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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
孟春

立春·梦马

事实上,那时,年幼的我还未真正远离过孤悬于东海一隅的海岛玉环,从未见过马,也从未听见过马蹄声。

嘚嘚嘚……哒哒哒……

被薄雾笼罩的灰白色梦境里,一匹比雪更白、比冰更剔透的白马,扬起比玉石更玲珑的马蹄,奔驰于正在解冻的冰河之上。蹄声过处,白雾升腾,冰花如莲,河面瓷瓶般绽裂,冬的封印被一一解开,水草、水蛇、河蚌、螺蛳、蝌蚪、鱼、虾、蛙、龟一一醒来。一条河身披闪闪发光的流水昂首奔向大海,如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大地上蜿蜒,笔落处,磅礴的春的画卷徐徐展开,海天交接处,霞光打开亿万道金色大门,迎雁阵归来。

醒来,见母亲依然伏在缝纫机前专注地做着一件新衣。三十三岁的母亲,这位玉环岛楚门镇有名的裁缝,要赶在除夕年夜饭前缝制好所有顾客早在几个月前预定的新衣,然后,赶在大年初一日出之前,赶在立春唤醒玉环岛之前,为她的三个孩子赶制好新衣,让他们能穿着新衣在鞭炮声里迎接又一个新的春天。她俯冲的姿势,专注的神情,脚踩缝纫机发出的哒哒声,像我梦中的那匹白马,正独自穿越除夕这最后一个也是最寒冷的冬夜。

我睡下时看到的她的姿势,我睡下时听到的哒哒声,和我午夜梦醒时看到、听到的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她手里的粉红色灯芯绒衣服,换成了咖啡色的灯芯绒衣服。那时我不知道,在我的梦与梦之间,哒哒声曾几度消失,心力交瘁的母亲曾几度晕眩,趴在缝纫机头昏睡一会儿,又挣扎着坐起。

第一次晕眩,母亲听到了来自三个女人的三种声音,她的祖母的、母亲的、婆婆的。

喃喃的念经声来自她的祖母。楚门十字街东门,三百六十五日的每一个五更天,祖母挽好一头蚕丝般的白发,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在老屋二楼的佛龛前神情肃穆地点上油灯,燃上香,然后端坐在一张老藤椅上,翻开一本经书开始漫长的诵念。最后,她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喃喃祈祷。在她的祈祷词里,母亲听到了每一位家人的名字,唯独没有祖母自己的名字,便问祖母为何不祈祷自己也岁岁平安呢,祖母微微一笑,说:“没有家人的平安何来我自己的平安呢?”祖母说话时,树叶在木窗外沙沙作响,仿佛传递着某种悠远的禅意。

沙啦沙啦的声音,来自她怀着身孕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挺着八个月大肚子的外祖母正在丫髻山一个山坡上用钉耙耙枯树枝。她笨拙地挪动着身子,头上沾满了棉絮和枯树叶,远看像一头熊。她的第六个孩子再过两个月就要出生了。她要趁自己还爬得动山,再去耙一些枯树枝、枯树叶拿回家当柴火;她要趁自己还弯得下腰,再去菜市场捡点人家丢弃的菜帮子拿来腌咸菜,放在饭锅上蒸蒸,也算得上一个菜;她要趁自己还做得动,再给镇上人多弹几床棉被,贴补点家用。当她身背一捆巨大的枯枝叶像一头熊一样蹒跚着走进家门时,早已倚门而立的公公怒气冲冲地对着自己的儿子、她的丈夫吼:“你怎么不管管她,怎么不管管她,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好啊?!”

“唉——”长长的叹气声来自母亲的婆婆,我的祖母。午夜,从天南海北躲避武斗动乱回来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终于在老屋逼仄的空间里安顿了下来,沉沉进入了梦乡。每天十几口人吃饭,老话说牙齿敲出来都有一畚斗,东家去借过钱了,西家去借过米了,明天,再去哪里问谁借呢?隔着薄薄的板壁,跟着父亲从温州平阳逃回老家的母亲听见婆婆很轻很轻的叹气声响了一夜。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婆婆总会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粮食,从没让儿孙们饿过一顿。番薯丝饭几乎全是番薯丝,只有锅心扣的小碗里是纯米饭,留着给最小的孩子们吃。

母亲想,我也绝不能让我的孩子饿着冻着,每一个新年,他们都要有新衣服穿,再穷再苦,也要想办法“变”出来。

仿佛所有的母亲都有与生俱来的神一般的能力,那种能力叫“创造”。

第二次晕眩时,她听见了自己三个孩子的笑声,伴随着巨大的几乎要吞噬掉他们的水声。

“砰砰砰”,她九岁的大女儿丹娜在楚门南门河边的捣衣声,回响在料峭的春寒里。当时母亲正忙着给一位顾客量尺寸,她不知道大女儿正抱着全家人的脏衣服走向南门河,离死神仅一步之遥。丹娜想在河埠头找个洗衣的好位置,没找到,只好走到远处的一只水泥船上,蹲在船头洗衣服。河水将对面一条水泥船推得离她越来越近,她拿起捣衣槌想把船戳开一点,扑了个空,一跟斗翻进了水里,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她,也激醒了她,她异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水里翻了一个跟斗,拼命扑腾了几下,糊里糊涂浮上了水面爬上了岸。四周空无一人,没有人看见一个小女孩刚刚经历了生死一瞬。

“砰砰砰”,她一岁半的二女儿沧桑拍着一个五彩皮球,正无知无畏地奔向一个泳池,亦离死神仅一步之遥。当时,怀着身孕的母亲正趴在床上学习服装裁剪,专注地研究着如何将她刚拆掉的大衣按原样恢复。第三个孩子即将临盆,她得赶紧学一门手艺挣钱养家啊!寒假的教师宿舍冷冷清清,操场上几乎空无一人。突然,正在备课的孩子的父亲像突然听到什么声音,飞奔向屋外。紧跟他身后飞奔出去的母亲看到,小女儿正仰天漂浮在泳池里,手脚乱划,嘴里咿咿呀呀着,棉衣的浮力托住了她,身旁还漂浮着那个五彩皮球。她的父亲飞跃进泳池,将她捞了上来。

扑通声是母亲午夜梦回常常惊出一身冷汗时的幻听。母亲终于成为了远近知名的裁缝师傅,生意越来越好,年关,要没日没夜地为顾客赶制新衣。天蒙蒙亮时,常有摆摊的人在门外叫:“先生姆,好歇着了!”除了保证孩子们的一日三餐,她实在无暇照看他们。三岁的小儿子阿海常一个人偷偷拿着简陋的钓鱼竿,跑到屋后的小溪里钓鱼,摸虾。有一天,浑身湿透、惊恐未定的儿子被一个陌生人送了回来。陌生人说,这么小的孩子,太危险了,差点……她举起尺子狠狠打向儿子的手心,打着打着,自己哭了。后怕,内疚,心疼,无奈,那个年代,谁家孩子不是野大的?

奇怪的是,母亲的记忆里没有孩子们的哭声,只有他们的笑声。那一年大年初一,睡眼惺忪的她看见孩子们穿上了她做的新衣。家里仅有的一包年货——二十几块饼干在三姐弟手里让来让去。

海岛第一缕春的气息从木窗缝里漏进来,接近零度的寒意唤醒了母亲。母亲从缝纫机前抬起头,搓了搓几乎冻僵的双手,脚下的哒哒声重新响起。孩子们像三只小猫静静窝在灯光的暗影里,睡得很香,她想,此刻,他们被停职派到农村工作队的父亲是睡了还是醒着?他饿吗?冷吗?胃还痛吗?

他说,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幢房子和一个院子,让孩子们在一个有花有草有树,一个很开阔的地方长大。

那个地方,便成了她和他多年来共同的梦想,她踩着缝纫机,像一匹马一样日夜奔赴。

母亲不知道的是,当她像马一样风雨无阻日夜兼程时,她并不孤独,在世界的无数个角落,有无数和她一样的母亲。

新疆人迹罕至的戈壁上,雌性猎隼不断向着翼展长达两米、世界上最凶猛的猛禽金雕俯冲,夺回了巢穴上的制空权,为三只雏鸟辟出了宽阔的童年。

青藏高原上,藏狐第一次做母亲,当它觅食回来,发现一匹狼正在不远处觊觎着懵懂无知的刚出生的两只狐崽。它冲到狼的正前面,拼尽全力引开了狼,并安全返回。

墨西哥森林里,黑脉金斑蝶为了繁育后代,需要迁徙一万公里,经过三四代的飞行,最后一代将准确地回到这片森林,继续繁衍生息。

哥斯达黎加,上万只丽龟在大海中长途跋涉了一千多公里,在下弦月的夜里回到了十五年前自己的出生地产卵,和它们的母亲一样,将生命的源头再一次铭刻进种族的基因里。

每年四月,内蒙古高原的达里诺尔湖会上演惊心动魄的“死亡洄游”。亿万条华子鱼逆流而上,前往一百余公里外的出生地产卵繁衍,历尽艰难险阻,九死一生。

在秦岭的森林深处,冰天雪地的早春时节,一只与母亲失散的小川金丝猴,不被别人的母亲和家族接受,孤独地蹲在树枝上,蓝色的小脸冻得发青。终于,在寒夜降临前,它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抵御严寒的铠甲。

落地生根、繁衍生息,是植物的宿命,也是动物的宿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最残酷的是大自然,最仁慈的也是大自然,它赐予每一个生命以伟大的母亲。伟大的母性,用子宫孕育最初的生命,又用自己的双手和怀抱,将自己生命中最本能最天性最真挚的部分,构建了一个体外的子宫,在肉体和精神上给予后代双重的哺育和滋养。是母性赋予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以最温暖的底色、最珍贵的爱的能力,才有蓝色星球上神迹般的磅礴壮丽、生生不息。

晨曦从木窗的缝隙间透进来,落在三十三岁的母亲的左手食指上,落在被针尖戳破的指尖渗出的一滴鲜血上。逆光中,一滴血宛如海上初升的一轮红日,宛如时光突然流下的一颗泪滴。

新年零星的鞭炮声尚未惊醒她的孩子们。她缝好最后一粒纽扣,打上了最后一个结,轻轻用牙咬断了线。这最后的轻轻的一咬,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笃笃笃”,随着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老师姆,好歇着啦!苏老师托我给你带过来一枝桃花,放在门口了哦。苏老师说,这是山里开得最早的桃花。”

两个小时后,响彻整个小镇的鞭炮声里,穿着崭新的大红色、粉红色、咖啡色灯芯绒衣服的三姐弟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轻轻关上了屋门。没有人知道,是谁的衣角渗着母亲指尖的一滴血。

我们仨偷笑着把耳朵贴到门缝听了听,屋里,传出了母亲很轻很轻的鼾声。

立春·芽

立春,上午九点。我的目光随阳光一起落在一张纸上时,看见一小束七彩的光在纸上微微晃动,低头发现是我胸前黑色围巾上镶的碎水晶折射的阳光。随着我的一呼一吸,阳光仿佛也在纸上一呼一吸,而当我站起来,阳光便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立春,万物破土破冰破壳而生;立春,万物向阳向光向上而生。大地之上,每一个角落都涌动着神奇的光,细微的呼吸,有力的萌动,这是人间的第一个节气,也是大自然醒来后的第一声耳语。

早春清晨的玉环岛火山茶园里,千万粒新芽如花蕾般含苞欲放。早春的森林里,一棵野生菌的菌丝已蔓延数公里,加速着落叶的腐败。尘归尘、土归土,森林里的生命进入了新的轮回。早春的海洋深处,雌雄海马形影不离,两个月后,一排排受精卵镶嵌在雄海马的尾巴上,它们奋力震动着背鳍,以使自己不被海水冲走,一粒粒小小的海马陆续落在海藻床上,新一轮的生命又开始了。云层里的冰晶折射出佛光、白色月虹,甚至三个太阳、三道彩虹。没有一丝气泡的冰山里,冰晶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光,海面上便漂浮起一座座糖果般的冰山。座头鲸在阳光下喷出“彩虹”,鲸在夕阳里喷出“火焰”……

“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此时,上午九点,芽一般鲜嫩的孩子们在做什么呢?有孩子走进早春,用指尖触摸春的萌动吗?

碎水晶折射的阳光里,浮现了另一些立春时节的另一些阳光。

一个立春的早晨,姐姐和我与耄耋之年的父母以及我年过半百的小姨妈、小舅妈,带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去玉环岛山里村玩,就像儿时去山上野炊露营,就像古人在立春时节去郊外迎春、踏春、打春、咬春。阳光落在大红大绿的花布椅上,落在花白的头发上,落在此起彼伏的乡音里。两代人的脑海里同时泛起碎水晶般记忆的星芒,一粒香甜的爆米花,一节不甜的甘蔗梢头,一朵酸甜的杜鹃花,跳橡皮筋,抓石子,扔沙包,翻烟壳,丢手绢,木头人,钓青蛙,摸螺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东西给每一个孩子都带来过巨大的幸福感。那时,家长很忙,孩子们很空很快乐,如今,家长更忙,孩子们很忙很不快乐。一个个早春稍纵即逝,一个个童年早春般稍纵即逝。他们的记忆里,是否有过无论寒冬酷暑,风吹在热气腾腾的脸上无比凉爽的感觉?是否有过肆意跳跃狂奔,如初春奔腾的溪流,哪怕伴随着跌落摔跤疼痛和伤口?

另一个初春的午后,每日定时光临娘家小院的斑鸠还没来,父亲仅午睡了半个小时便起来了,说我们出发吧,去楚门外塘吴家村赶市。多少年了,故乡热闹非凡的物资交流大会早已成为久远的童年记忆。我们仨在卖腌泥螺、腌蛏子、腌墨鱼蛋、带鱼干、鲳鱼干、水潺鱼干等腌晒海货的小摊前流连,被那些特殊的浓郁香味吸住了脚步。卖石莲豆腐、油炸鼓的小摊,卖桃浆干、番薯丝、萝卜丝、粽叶、捣衣槌、藤篮的小摊,卖鸡仔鸭仔的小摊,卖现切鱼面和绿豆面的小摊,还有全国各地赶来的一个个小吃摊上码着的琳琅满目的食品,时时绊住我们的脚步,其实绊住我们脚步的,是两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我买了一大把塑料圈鼓动父亲一起玩圈圈套动物游戏,自然,一个都没套着,但父亲看起来很快乐,他满脸期待地将圈圈扔出去时的神情,像一个少年。

在一家云贵川小土豆摊前,我看见一个躺在棚里的泥地上努着小嘴熟睡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短发,脸上灰扑扑的,身上盖着小毯,身下铺着硬纸板。见我疑惑,四十来岁的男摊主炒着土豆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们从贵州开了六天的车来的,把孩子累坏了。

我忽然想起,这个小女孩是我下午看到的唯一的孩子,也许不是唯一,但我的确没有注意到整个物资交流大会上有其他孩子。儿时记忆里的物资交流大会,响彻孩子们的笑闹声,充盈着新奇快乐和满足。而此时,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吧,到了晚上,父母会带他们过来放放风吗?

立春,“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无妄,对时,是古人穿越千百个立春传递给我们的警示。种在花盆里的花木永远长不成大树,即使在春天,有些刚萌出的新芽也会枯萎。

和我同龄的电台节目主持人舒馨和我说起在她多年的心理健康咨询中碰到的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一个是含辛茹苦的母亲,一个是沉默寡言的父亲,一个是成绩不错却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女儿,高考在即,女儿突然退却了,她无法面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深深的恐惧。咨询室里,母亲冲到女儿面前,咬着牙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不找个地方去死掉,你还要耗我多久?!”女儿呆住,下意识地拿起手中的水杯朝母亲砸了过去,父亲泪流满面,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和我同龄的舟曾带着她不肯上学,只愿意待在家里看书、画画和写小说的女儿来到我家。女孩神情暗淡,递上她为我亲手刻制的肖像版画时,神情严肃地说:“阿姨,我也想跟着戏班去流浪。”直到她蹲在地上抱起我家的小猫,终于露出了笑容,身上像发出了一种光。那天夜里,舟发来女儿抱着一只小橘猫在欢笑的照片。她如此神速地兑现了她和女儿当着我的面许下的承诺:特别讨厌猫毛的她为女儿养一只小猫,女儿第二天去上学。

萤火虫必须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彼此看见发出的光亮,才能繁衍生息,城市的灯火正将它们越逼越远。到处是萤火虫般焦虑迷茫的家长和孩子,需要有一种大力量,将他们从疲惫和茫然中解救出来,走向更自然、更广阔的天地。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能是一束叮咚的阳光,一个打碎的花盆,一块真正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地。

孩子们在等,未来无数个春天在等。

雨水·梦树

雨滴声在梦的边缘徘徊,步履迟缓,每一声“嗒”和“嗒”之间,隔了大约三秒。

细雨落在玉环岛上,停在结香花蕾淡绿的、绢状的、发亮的茸毛上,汇成一粒较大的雨滴,沿着低垂的、蛋黄色的花瓣尖,在金红色的花蕊短暂停留,最后与花蕊分离时,像离人们牵扯着不忍分开的指尖。被叫做“梦树”的结香树,静立在与娘家小院比邻的极乐庵墙角,花蕾低垂,像一座座孤悬的、沉睡的岛。嗒嗒的雨滴声将墙角一只野猫的眼睛洗得发亮,并落入了千里之外另一座岛上一个人的梦里。

岛上的母亲拿起手机,打给千里之外另一座岛上的二女儿。母亲的话音里夹杂着雨声,还夹杂着岛上正月里被新雨打湿的闷闷的鞭炮声。

母亲问,还在越南吗?元宵节回来吧,点间间亮,柳山粉糊……母亲说着话时,眼前浮现了自己的母亲的脸——摇曳的烛光加深了她脸上的褶皱,一支支蜡烛被她一一点燃,所有的房间被她一一点亮,最后,她将一支蜡烛插进番薯块,放进一只蓝边花碗,将碗轻轻放进了水缸。烛光在水缸幽暗的水面上摇晃了一下,稳稳地立住了脚,水面瞬间泛起泪光,在正月十五这个日子里,它的幽暗竟也被人记起。

岛上把元宵节点灯的习俗叫做“点间间亮”,相传明嘉靖年间,戚家军和百姓一道点灯燃烛,搜捕并全歼了倭寇,习俗沿袭至今,寓意红红火火。

二女儿正在越南芽庄珍珠岛,陪耄耋之年的公公婆婆和婆家没有子女的二姑二姑父过年,这大概是老人们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出远门了。二女儿的女儿阿沁正将一个比人还高的充气天鹅费力地扛到海边,将二姑公扶到天鹅背上玩冲浪。她的爷爷奶奶和姑婆,正坐在自助餐厅里对着无比丰盛、稀奇古怪的美食兴叹,最后一致得出结论说,还是冰激凌最好吃。在家乡玉环岛上度过的所有正月,他们从未吃过冰激凌。

岛上的母亲穿着棉袄,想象着二女儿穿着她做的花裙子走在海风里的样子,她一一点亮一楼所有的灯,包括楼梯下杂物间的灯,然后,她缘着楼梯慢慢上楼,将二楼所有的灯一一点亮,又来到三楼。三楼,有时儿子一家回来住,有时大女儿回来住,大多是二女儿回来住。母亲将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就像以往每一个元宵。

今年的楼梯新加了圆木做的扶手,母亲膝盖骨折新愈,往日楼上楼下哒哒哒走得飞快,现在要侧身扶着扶手,微驼着背,先将一只脚挪上一个台阶,再将另一只脚并上去,一步步挪着走。挪着往上走的时候,她的眼前会浮现三个孩子儿时的笑脸,元宵节十字街最热闹的是滚龙赞龙、田岙人滚八蛮和闹财童,财童拿着旗子骑在大元宝上,店家们便噼噼啪啪大放鞭炮,将财童手里的旗子打下来插在自家店门口,寓意来年生意兴隆。孩子们的笑声早已随锣鼓声和鞭炮声远去,笑容却被日益健忘的她执拗地留住,如结香花蕾的暗香般定期浮动。

对缺水的海岛而言,每一场雨水都是甘霖,对岛上的老人而言,雨水时节,意味着团圆后的离别。儿女们过完春节,元宵前便要返回上学和工作的远方,一切如新绿般被雨水催促着,要开始,要出发。母亲便提早为儿女们准备柳山粉糊吃——用红薯淀粉和上清水,将蒸好的一小碗糯米饭和红枣桂圆葡萄干荸荠碎加一点点小苏打,放进一大锅水里烧开,然后加入小糯米圆子,再将淀粉糊慢慢倒入锅里,边倒边用筷子打着圈搅动,岛上将这个动作叫做“柳”,如同柳枝在湖面打着圈。一碗清爽香甜、热气腾腾的山粉糊,和冬夜的灯火一样暖心。母亲不知道,偶尔,她和儿女们通电话时的声音也会变成山粉糊,变成水缸里的一豆烛火,变成岛上珍贵的雨水,照亮着、滋润着他们幽暗焦躁的内心。

父亲每天去镇上吃完早饭后例行去菜场转一圈。如果儿女们回来,他买菜便有了目的性,二女儿爱吃水潺鱼、鱼圆、九层糕,最近她说减肥,爱吃蔬菜。儿女们没有回来时,他在菜场茫然地转着,不知道买点什么。人老了,口味寡淡了,他最喜欢的,只是一碗稀饭就一点清蒸的乌眼毛拷小鱼干了。

父亲跟母亲说,杂货店的老板娘又问我要不要买橡胶手套了。

母亲笑了。母亲坐在三角梅低垂的东窗前,用集市上“捉”来的花布头做裙子,给她的妹妹们做,给女儿们做。

上次二女儿回来时,父亲到杂货店买了一双橡胶手套给二女儿专用。老板娘不解。他说:“二女儿回来把每天洗碗的活霸占了,所以我给她买双橡胶手套。”

杂货店的老板娘说,真孝顺。

有时,父亲母亲会一起坐在小院里的秋千躺椅上晒太阳,给每天准时来的三只珠颈斑鸠喂馒头,看成群的步调一致的麻雀,突然哗地像箭雨一样整齐地射向天空,从石榴树蹿到光秃秃的腊梅树,又蹿到桂花树。有时,父亲坐在缝纫机旁的沙发上,在母亲踩缝纫机的哒哒声里,翻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听大女儿的合唱团音频,一遍又一遍读二女儿写家乡草根戏班的文章。文章很长,他读着读着,眼睛会发酸,于是他闭目养神,陪二女儿一起去戏班体验生活的情景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于一个个清水般寡淡的日子,像一粒粒海盐。

其实乡戏日日在岛上的某些村落上演,依稀有锣鼓和袅娜的越剧唱段穿过细雨来到小院。乡戏像珍贵的雨水静静滋养着岛上人的血液,铸就着他们的豪爽、机智、幽默、淡泊。父亲在若有若无的越音里,看见年轻的自己牵着二女儿,脖颈上骑着小儿子,穿过元宵时节的细雨,穿过乡邻们“苏老师苏老师”的轻唤声,来到戏台边的小吃摊前。他深知对于孩子而言,更诱人的是那些甘蔗、荸荠、瓜子、蚕豆、炸得金黄的油墩果,他必会买来让他们吃个够。他并不知道,对于二女儿而言,眼前的戏更让她痴迷,她的眼睛和心都扎在了草棚搭的戏台上,一心盘算着,等戏团圆了,等戏班走时,她如何顺着山道偷偷跟着戏班去流浪。

某个傍晚时分,父亲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卡车,车上叠满了做戏人的戏箱,他们坐在高高的戏箱上,像是刚刚卸装,匆忙之下没有擦净脸颊,细雨淋湿了他们表情木然的脸。年过完了,戏班转场了,儿女们也已经长大了,走远了。

如果乡愁是一幅画,乡戏便是最凄美的那一笔。如果故园是一棵树,游子便是种子里最孤独的一粒。这粒种子在远方奋力长成另一棵树,只许发光,不许枯。

午后的雨声里,父亲走上二楼午睡,走到楼梯拐弯第三级,卧室柜子上儿孙们的一帧帧照片便会映入眼帘,有一帧最新的——阳光和桂花落满小院,父亲母亲和二女儿坐在石阶上,母亲端着咖啡,二女儿趴在母亲肩头,看父亲敲着玄空鼓。二女儿曾将这帧放大的照片寄给父亲,父亲将它摆在一楼客厅的钢琴上。柜子里这一帧是他自己特意去冲洗的,上面多了两个字“陪伴”,是二女婿给这张照片修图时起的名,戳中了父亲的心。午夜梦醒,辗转难眠,父亲为这幅照片做了一首“打油诗”:

金秋十月丹桂香,桂花树下晒太阳,鼓声绕小园,心情好舒畅,儿女膝下伴,生活乐无疆。天地悠悠,唯情最长久,共祝愿,五洲四海烽烟熄,家家户户笙歌奏,年年岁岁国泰民安幸福长!

一只蚂蚁从结香树的根部往上爬,光秃秃的枝条越来越细,通往岛般孤悬的花蕾,它发现这是一段越来越寂寞的旅程。一场接着一场春雨,一场接着一场乡戏,一场接着一场别离,是岛上老人们正月里的日常。

民间流传雨水节气又叫孝亲节,这一天,出嫁的女儿要和女婿、孩子一起回家探望父母,还要给母亲送一段红绸、炖上一罐肉,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岛上没有这样的习俗,即使有,父亲母亲亦不会奢望,很少有子女能在雨水时节回家。对于父母来说,儿女是他们盼了一整个冬天的雨水。对于儿女,父母如同月亮,如同蒙娜丽莎的眼睛,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一直追随着你。

手指得知肩颈的疼痛,用力去按,将疼痛转移到了它自己身上,短暂的缓解,像每一次短暂的团聚。川金丝猴是世界上最能适应寒冷环境的猴子,秘诀在于冰天雪地里会紧紧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父亲想不通,从几代同堂的传统大家族,到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再到三口之家,再到丁克之家二人世界,再到越来越无欲无求自得其乐的单身们,中国的家庭单位正变得越来越小。难道不是一个屋檐下几代同堂,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灯火可亲,吵吵闹闹,才应该是家的样子吗?

入春的第一波雨水,唤醒了结香树,唤醒了停泊已久的渔船,唤醒了岛上无数个干涸的梦境,唤醒了大地之下深深浅浅的盘根错节,仰起身奋力拱破通往春天的一道道重门。辛丑年雨水时节,父母和三个儿女又一次离别前,按照四十七年前五口之家的黑白合影,照了一张同样的合影。父亲又辗转难眠,写下了以下几句话:四十七年弹指一挥间,天地茫茫不觉我已老,一生无作为,唯有儿女成人可欣慰,愿苍天保佑一家大小永安康。

2023年雨水时节,女儿央母亲用泥包了一棵桂花树枝,期待它生出根,她带回杭州种。

如同一棵树,总是梦见离自己而去的种子和落叶,每一个故园的梦里,彻夜回响着游子的脚步声。新雨后,圆月初升,海岛轻轻吞咽着漫天清辉。母亲慢慢缘楼梯上楼,点亮女儿房间的灯,点亮儿子房间的灯,点亮所有的灯,就像他们小的时候,就像他们从未离开。

雨水·鸟人

旭日为玉环岛披上了一层金色晨光,位于东亚至澳大利亚候鸟迁徙带上的漩门湾湿地里,每一只披着金色晨光的飞鸟,振翅飞翔时看上去会像金子般叮当作响,无数飞鸟落在无数棵树上,像开满金色的花朵。

一只孤独的飞鸟落在一片滩涂上。它来自西伯利亚,在更南的南方越冬后往北回迁,却落到了东海之滨的玉环岛,落在了一个叫陈严雪的观鸟人眼里,金色晨光般叮当作响。

于是,这个漩门湾湿地专职观鸟人的眼里透出了比金色晨光更明亮的一抹惊喜。这是四月的第五天,正是春暖花开大批候鸟北徙的时节,他一如往常头戴窄檐帽,身穿迷彩服,蹲守在湿地深处,一手望远镜一手专门“打鸟”的长焦相机。突然,他发现在一群红腹滨鹬中混进了一只另类——麻雀般大小,头圆腿短,萌态可掬,背部羽毛呈灰褐色,下体白色,胸侧有黄褐色纵纹,一把小铲子般奇特的勺形喙暴露了它世界极度濒危鸟类的身份——勺嘴鹬,第一次在漩门湾湿地出现!

陈严雪的心怦怦狂跳。全球目前可繁殖的勺嘴鹬大概只有210—228对,总数不到500只,远少于大熊猫。它们在俄罗斯东北部冻土层地带上繁殖,在东亚及东南亚湿地越冬,此刻,眼前这只勺嘴鹬就是其中的一只,它为何落单?为何选择在此停留?

怕吓到它,他不动声色地端着相机静静记录:这只孤独的勺嘴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孤独,睁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摇晃着脑袋,脚步轻巧,姿态欢快,顾自在滩涂上像个“低头族”和“吃货”一样,不停地将喙插入泥水中,用宽扁的喙过滤出小鱼小虾和沙蚕,大快朵颐。

如他所料,他看到了勺嘴鹬脚上的环志,编码为浅绿34,是2016年俄罗斯楚科奇繁殖地环志的野生雌鸟。他的心涌起隐隐的担忧。记载中,这只勺嘴鹬有一位雄性伴侣,环志编码为浅绿29,它去哪儿了?它们为何失散?看着它没心没肺的憨样,他想,但愿它只是被这片湿地诱惑而来,等它在此加好“油”,会穿越春天,在俄罗斯与它的另一半重逢。

曾经是“鸟盲”的陈严雪,如今即使对第一次见到的勺嘴鹬,也早已了如指掌,他还知道,它们对栖息地环境要求非常高,它选中其迁徙路线上的漩门湾湿地歇脚,和这片海域和滩涂的广袤有关,也和近年来湿地在核心保护区内启动的水鸟栖息地改造工程有关,无数和他一样的湿地人,正用力用劲用情守护着这片海洋湿地的生物多样性。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赶快为勺嘴鹬营造一个安全的迁飞停歇觅食补充地,并与相关的勺嘴鹬迁徙研究机构联系,报告勺嘴鹬迁徙停歇地,便于勺嘴鹬迁徙线路的统计监测和研究。

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落地追着鸟儿踪迹的“鸟人”,是玉环市漩门湾国家湿地公园湿地科普宣教人员,从事湿地鸟类监测和鸟类栖息地监测修复工作。其实他在七八年前刚入职时,虽是本地芦浦人,对鸟知识却一窍不通。本着对职业的尊重,而立之年的他像个小学生,买来大量鸟类图谱,对比观鸟时拍到的照片和视频,白天看夜里看,实在看不懂,便向省里的专家们请教。从开始的门外汉,到慢慢喜欢,到深深痴迷,湿地深处的每一个滩涂、每一片芦苇荡,以及陈严雪拍摄记录的19目57科230种鸟类、上万张鸟类照片,见证了这个“85后”从“菜鸟”变成同事们嘴里的“鸟人”。

“鸟人”常常搭着帐篷,整天守在芦苇荡里,用望远镜和相机一只一只“盯”着鸟,非要拍出高清“数毛版”照片才肯罢休。每天清晨,他驾车从家里出发,从分水山经过漩门二期塘坝到小青岛,大约六七公里的路,他走走停停拍拍看看,再从湿地内部道路绕回湿地科普馆,上码头开船在玉环湖上巡查一番,下午三四点钟时,又出去转一圈——这是他自己精心设计的鸟类监测线路。塘坝外侧的滩涂适合观测水鸟、鸻鹬类,塘坝内侧湖上适合观测猛禽、白鹭、琵鹭、雁鸭类,湿地内部道路适合观测常驻和迁徙过境的林鸟,这些线路既能和鸟儿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又不会惊扰到它们。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从不请假,哪怕身体不舒服,哪怕家里有事,哪怕除夕和大年初一。六岁和三岁的两个儿子一致说:“我爸爸最喜欢的事是上班。”

向着喜欢的熟悉的气息,向着温暖,向着光,飞翔,繁衍,是一只飞鸟的本能,也是使命。十月,我如候鸟迁徙般又一次回到故乡玉环,在漩门湾湿地找到陈严雪,也巧遇了秋天的第一批黑脸琵鹭。

“太巧了!太激动了!今天刚刚到的,有十几只,从东北那边过来的,我等了好多天了,离它们上次来有半年多啦,就怕它们不来了,你看,水位刚刚好,半干半湿,它们最喜欢了!”

即便如此激动,坐在监控室里的陈严雪,还是像蹲守在芦苇荡里一样,压低了说话声,好像怕惊着它们。监控屏幕上,一群黑脸琵鹭正在觅食,他说,等潮水退去,它们就会去海滩觅食。

我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上观鸟台时,一只飞鸟影子般飞快地从我们眼前掠过。他说,这是伯劳。

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啊。

一阵特别悦耳的鸟鸣声响起。他说,是青脚鹬,叫声很好听,对吧?叫声特别好听的还有云雀。

似乎是对他的应和,左上方视线内的一棵云松旁,应声响起几声细弱清脆如金铃般的鸟鸣声,一只小鸟悬停在空中飞速振动着翅膀。他说,看,云雀喜欢悬停在空中鸣叫,像个歌唱家。

又飞过翠鸟,飞过红嘴蓝雀,等等,他都能一一分辨,如数家珍。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和清脆的鸟鸣一唱一和,如同已然融入了大自然恢宏的交响乐中,并且彼此听得懂对方的语言,或歌声。

他说,稻谷割了,草割了的时候,鸟最喜欢了,大雁天鹅也来,鸿雁豆雁也来,有六只被称为“鸟中大熊猫”的黑鹳连续七年每年都会来。如果鸟的数量很多,他会请求进行投料喂食,不能把它们饿跑了。

黑腹滨鹬是他的微信头像,相机和望远镜仿佛长在他身上的器官,45度角仰望,是他的标配姿态,此时的他在我眼里,就像是一个“鸟保姆”。他每天会整理上报鸟类情况,也会提出建议,比如清淤,疏通河道,营造环境,保证食物链。这个平时话很少的人,提起建议来却滔滔不绝,甚至很执拗很急切。本来,他只是单纯做观鸟记录的“观鸟人”,如今,他还要做野生鸟类疫源疫病监测报告、鸟类研究、迁飞候鸟保护、候鸟栖息地管护,并参与鸟类环志、全球鸟类同步调查,为生态环境建设出谋划策,他已然成了“护鸟人”。

漩门湾湿地,是一个连春光都会迷路的世外桃源,走进这片广袤的空间,如同走进一个人的人生,无尽的苍茫伴随着时时的惊喜和惊艳。先民围海造田,近十年来玉环人持续开展退渔还湖、退塘还湿、疏浚清淤、水岸修复、生态绿化等一系列生态恢复工作,这里变成了一个农耕文化和海洋文化相互交融的独特美质生态空间。

沧海桑田,如诗如画,陈严雪已熟视无睹,在他的生活里,也没有“旅游”两个字,观鸟护鸟是他最专注的事,也是他内心认定有意思且有意义并一直会坚持的事。

一个又一个春天,他一个人一次又一次长久地遥望着几千只反嘴鹬在蓝色天幕下如海浪般翻滚、起伏、翱翔,和它们在一起,他从不孤独。他也深知,在湿地深处,在玉环岛的无数个角落,有无数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正在做着有意思且有意义的事。

跟随陈严雪的脚步走进漩门湾湿地一望无际的稻田时,一群白鹭在我身后腾空而起,我想起纪录片里看到的另一些鸟类。

西伯利亚的一百万只阿穆儿隼为了追逐猎物,会一起跨越十四个国家、两块大陆、一个大洋,最后到达印度东面一个偏远山谷歇脚。生存对于它们,意味着每年飞行两万五千公里。

美洲雕为了保持体温,每天要在成千上万条隧道里搜捕老鼠。雄性雀鹰从不休息,小小的身躯穿梭在森林中,每天要捕捉多达十只猎物。角雕哺育幼雏要花两年的时间,其间要抓捕两百多只猴子,并教幼雏如何用利爪抓住沉重的猎物并带回家。北美有一种会一箭双雕的水鸟,它将面包丢入水里诱惑小鱼,如果碰到它无法吞吃的大鱼,它会把面包叼上来,等小鱼来了,又放下去……

人类视线之外,每一只鸟都在拼尽全力地活着,从不奢望人类的善待,但人类已渐渐懂得,善待它们就是善待自己。陈严雪说,鸟是有灵性的,赖在漩门湾湿地不走的候鸟越来越多了,红隼、斑嘴鸭等十几种候鸟已不再迁徙,成了“留鸟”。

曾孤悬于东海的玉环岛,是一座远离尘世的海上仙山,亦是个“餐风宿水、百死一生”的倭患海隅,一个交通末端的海岛县。候鸟般从闽南、温州、台州或更远的远方迁徙而来的玉环岛先民,心甘情愿成了“留鸟”。祖祖辈辈的玉环人刀耕火种,开山筑塘,围海造田。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留下来,因为玉环独特的一方水土,也因为爱情或梦想,更因为这片土地上古老的传统和崭新的活力交织而成的气象万千。

雨水时节,适逢二月二龙抬头,故乡还保留着古老的习俗,昨晚村口的小庙里开始唱鼓词了,母亲一早去上香了,父亲去街上买了粽子和芥菜,说二月二晨起吃粽子雨淋不到,中午吃芥菜汤年糕、晚上吃芥菜饭就不会生疥疮恶疾了。

雨水时节,我站在漩门湾湿地观光农业园一望无际的农田里,一群又一群白鹭在我身后腾空而起,想起苏轼的诗句“万家游赏上春台,十里神仙迷海岛”。我深吸了一口气——玉环岛雨水里有植物蓬勃的清香,又仿佛有淡淡的稻香,稻香里有淡淡的海腥味,是我熟悉的味道,暌违三十多年的故乡味道,丰收的味道。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留下来,做一只“留鸟”。 GWhlAFPbhqXvewPUw5HxVvCN7vkGKIhEvo3ZYfSssWX5Yb6zKR6j2/krUYcumu1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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