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197),十七岁的诸葛亮迁居荆州,在襄阳隆中躬耕垄亩,长达十年。此期间,被后世描述为卧龙隐居,其实诸葛亮长袖善舞,社交频繁。在叔父诸葛玄安排下,诸葛亮大姐嫁给了荆州中庐(今湖北南漳)大族蒯祺,二姐嫁给荆州豪强庞德公之子庞山民。庞德公的从子,便是号称“凤雏”的庞统,名士的圈子就这样营造出来了。
这十年间,诸葛亮没有闲着,他广交各路名士,如徐庶、崔钧、石韬、孟建等,形成自己的朋友圈。从江湖到庙堂,都有人帮衬,诸葛亮的名气很快就传播开来,江湖上有了“卧龙”的传说。名士自有圈子,诸葛亮娶妻也很讲究,他所娶的是荆州望族黄承彦的女儿。黄承彦与荆州牧刘表都是蔡讽的女婿,如此一来,诸葛氏与刘表也成了亲戚。后来诸葛亮大力栽培当年在襄阳时圈子内的亲友子弟,如马良、马谡、杨仪、向朗、向宠等。
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区区刺史、郡守,根本配不上自己的才华,他要成就不世功业。可荆州牧刘表只满足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心扩张势力,且目光短浅,亲佞远贤。名士王粲至荆州,因其名气,刘表初时寄予厚望,一度想将女儿嫁给他。不想刘表看到王粲相貌后,很是失望,改以族兄家的女儿下嫁。王粲怀抱大志,想要澄清四海,推行王道。但在荆州十六年,刘表因为王粲其貌不扬,且身体虚弱,所以对他不甚重视,晾在一边。
诸葛亮自然瞧不上刘表,他等待着一个充满野心,不甘人下,又有发展空间,值得投资的对象。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在江东发展得不错,孙权也对他伸出了橄榄枝,加以招徕,可诸葛亮并不想去江东。“是时人才,已为魏、吴二国收尽” ,江东名士辈出,周瑜更是风采无边。诸葛亮去江东,没什么发展空间,孙权不可能将一切托付给他,让他一展身手。至于曹操,身边更是能人荟萃,如荀彧、贾诩、郭嘉、荀攸、程昱等,皆一时人杰。
当求贤若渴的刘备出现时,他符合了诸葛亮投资的一切条件。皇室后裔的光环,弘雅信义的美誉,求贤若渴的姿态,野心勃勃的权力欲望,充分放权给属下的气度,身边幕府空虚的现状,二人一拍即合,走到了一起。此后君臣二人开始了新征程,“谁言襄阳野,生此万乘师” 。诸葛亮在《隆中对》中,为刘备作了未来规划,着眼于长期战略“行王道”。此时的刘备年近天命,尚为世间第一大食客,却着重于短期目标“走霸道”。诸葛亮的长期战略比较理想主义,目标是尊汉室,平定天下。刘备的梦想则很现实,那就是抢到一块地盘,先称王,后观望,有机会就称帝。不管是行王道,还是走霸道,此过程中都要行法家之术。
理想很饱满,可进入刘备集团后,诸葛亮发现,刘备最信任的人还是关羽。刘备、关羽是患难与共的兄弟,有着时间浇灌出来的信任,和战场上血腥拼杀出的感情,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共同谋划着事业。
赤壁之战前,诸葛亮出使江东,与鲁肃联手,定下孙刘结盟的基本战略,立下大功。在诸葛亮看来,首要目标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而大敌乃是曹操。要恢复汉室,击败曹操,就必须维持孙刘联盟。与诸葛亮观点类似的,还有赵云。后来当刘备要伐吴时,赵云站出来劝阻,认为国贼乃是曹操,而非孙权。
但刘备的首要目标,则是扩张权力,争夺地盘,这就必然要与孙权冲突。刘备的目标,与诸葛亮的首要目标存在分歧,而与兄弟关羽意见一致,“故其信公也不如信羽” 。王夫之乃至认为,关羽因为忌讳诸葛亮,进而忌讳鲁肃,由此反感与孙权结盟。最终孙刘联盟遭到关羽破坏,不可复收。 关羽对江东的敌意,对孙刘联盟的反感,埋下了日后覆灭的种子。
赤壁之战后,诸葛亮主持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行政事务,抽调赋税,以供军用。定计入蜀,则由法正、庞统全盘策划,刘备甚至不曾将诸葛亮带在身边。进取关中,是法正一手操盘,也与诸葛亮无关。与谨小慎微的诸葛亮相比,出身显赫、快意恩仇、大胆激进的法正,在性格上更对刘备胃口,其人智术过人,常能挽回刘备心意。取下成都后,刘备以法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外统都畿,内为谋主,权势无二。
诸葛亮知道刘备信任法正,有所畏惮,而不敢过于暴露自己的锋芒。至刘备攻取汉中时,法正随军同征。当前方战事吃紧,刘备急书诸葛亮,搬取救兵。诸葛亮乘机举荐杨洪,暂代蜀郡太守,调动军队,运输粮秣,此后由杨洪正式担任蜀郡太守,削弱法正权柄。
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取得汉中,手握荆州、益州,也算是自成一片天地了,此时就有人劝刘备称帝。刘备虽然内心对帝位充满炽热,但一直举着拥戴汉室的旗帜,不能吃相太过难看。刘备的选择是,继续尊崇汉室,自立为汉中王。刘备称汉中王,未曾得到汉献帝的册封,可刘备仍然进行了表演,姿态性地向汉献帝上表,获得身份上的正统。
建安二十五年(220)二月,曹操病死,曹丕继立。十月,曹丕称帝,建魏国,改年号。时传闻汉献帝已经遇害,刘备也不加查验,忙着发丧制服。
汉献帝禅让帝位后,东汉政权告终,刘备何去何从?刘备的选择是自己称帝,高举汉室大旗,表明自己才是正统所在。为了配合刘备称帝,太傅许靖、军师将军诸葛亮等齐上劝进书,“今上无天子,海内惶惶” ,这是人民的需要。又有黄龙现于武阳赤水,九日才去,这是上天给出的信号,飞龙在天,大王当龙升,登帝位也。武阳县赤水河属犍为郡,犍为太守李严一手操盘了“祥瑞”事件,联络大臣们签名刻碑,建庙铸鼎,营造登基舆论。大儒谯周则遍阅《河图》《洛书》,为刘备登基寻找理论依据。
诸葛亮在《劝进表》中,强调了刘备的汉室正统身份:“今曹氏篡汉,天下无主,大王刘氏苗裔,绍世而起,今即帝位,乃其宜也。”经过充分准备后,刘备庄严宣告:“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惧汉阼将湮于地” 。章武元年(221)四月初六,刘备在武担山之南,冠冕堂皇登基称帝,国号汉,年号章武。刘备表示“汉有天下,历数无疆” ,将曹氏父子比作王莽,自己将“嗣武二祖”,继承刘邦、刘秀,兴复汉室。
蜀汉以汉室正统自居,则曹魏理所当然乃是汉贼,如此便占据了大义名分。而蜀汉的正统,说到底就在于血脉,在于刘姓。但刘备如果仅仅具备刘姓身份,也很难说具有合法性与号召力。当初汉献帝曾给过董承、刘备等一份衣带诏,请铲除曹操、复兴汉室,即除贼兴汉。衣带诏一事背景复杂,但成了刘备行事的合法性所在,这是他比宗室刘表、刘璋更具号召力的大义所在。王夫之认为:“又承密诏以首事,先主于是乎始得乘权而正告天下以兴师。” 在刘汉正统旗帜下,在衣带诏讨贼的大义名分下,刘备吸纳了一批人才。诸葛亮追随刘备,原因之一便在于“以先主方授衣带之诏,义所可从而依之也” 。
纵观刘备一生,其所行乃是霸业,而非王业。当代学者田余庆用“偏霸”二字,形容蜀汉政权。 在刘备称帝前,法正去世,终年四十五岁。诸葛亮与他的矛盾避免了爆发,反留下一些相得益彰的佳话。刘备白帝城托孤时,庞统、关羽、法正、黄忠、张飞、马超、许靖等先后亡故,环顾左右,唯有诸葛亮一人了。
“在刘备生前,诸葛亮只是受命而行的行政能臣,并不是协助刘备决策的人;特别在军事方面,还不是赞助刘备决策的人。” 至刘备一死,诸葛亮全面执掌军政大权,建兴元年(223),诸葛亮被封为武乡侯,领益州牧,事无巨细,均由其料理。
诸葛亮掌权了,自然要实现自己兴复汉室的宏大目标,此时更需要强调正统意识了。于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成为主导话语,成为政治正确,成为不可置疑的蜀汉国策。就蜀汉而言,在迅速崛起的过程中,融合各个派系的人物,其中存在颇多矛盾,未曾得到化解。唯有继续高举“兴汉伐贼”的旗帜,强调正统身份,才能凝固政权,化解内部矛盾。
由蜀汉的正统观,带来的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乃至产生了系列幻象。在幻象中,“是非”“善恶”“黑白”绝对对立,不可调和,当事者更多地沉迷于宏大口号的叙述之中。蜀汉一方陷入了深深的“非生即死”的封闭逻辑之中,诸葛亮陷入了不北伐成功、进取中原、消灭曹魏,则蜀汉必然败亡的逻辑之中。诸葛亮的传人姜维,更是深陷其中,持续北伐。
而蜀汉面临的困局是,现实的实力并不能匹配崇高的理想。陈寿评价:“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 诸葛亮有着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急迫感,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进取中原、恢复汉室的王业。诸葛亮也知道,如果自己完不成复兴汉室,则以蜀汉小国寡民的国力,此后“则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国者” 。
蜀汉作为迅速崛起国,面临的问题是国力过度透支、过度扩张。从刘备马不停蹄地征战,到诸葛亮持续北伐,都是在扩张中提升自身的地位,强调自身的正统。大国正统成为蜀汉政权沉重的心理负担。在幻象所构建的正统身份中,曹魏成为大国叙事中的“窃贼”,通过窃取的方式获取中原,这又对幻象所构建的正统身份造成巨大威胁,不得不加以打击。在幻象的正统身份支配下,诸葛亮罔顾自身劣势,持续不断地对曹魏发起攻击,导致了战略上的失败,是为蜀汉困局。
至于曹魏,在代汉的过程中,通过天命符瑞、五行相生等,营造神秘气氛,营造出正统性,以昭告天下。“代赤者魏公子”之类的谶言四处传播,“黄龙见谯”的天象也出现。依五行相生说,汉为火德,火生土,则代汉者为土德,土色为黄。曹丕代汉,曹魏乃土德,故而年号“黄初”。汉室自称是尧之后,曹氏就自称乃舜之后裔,这就迎合了尧、舜、禹禅让的顺位。在营造异象、塑造祖先后,曹丕升坛受禅称帝,感慨万千:“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曹魏能迎合士人,除了各类谶纬之说外,最根本的一点,在于强调大国正统在中原。因为曹魏为土德,水得土乃流,土得水而柔,改雒阳为洛阳。大魏受禅,定都洛阳,洛阳为天下中,曹魏为天下正。王者必居天下之中,得中原者即得正统,此点深入人心,是故曹魏篡汉之后,却能笼络住人心。
中原正统论,给了偏居西南的蜀汉一记重击。蜀汉远离中原,蛮族众多,秦汉两朝多将这里当作流放罪犯的地方。刘备自称汉室苗裔,但建政蜀地,其“正统性”受到中原正统观的挑战,甚至被曹魏一方视为蛮夷。
曹丕称帝后,魏国司徒华歆、司徒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等,与诸葛亮书信往来,论述魏国为天命所归、正统所在,奉劝诸葛亮率众称臣。诸葛亮作《正议》回应曹魏群臣,强调蜀汉方为正统。
诸葛亮认为,国之正统,在于仁德。他以项羽为例,起不由德,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魏国窃汉,类似项羽,故而要引以为戒,免得祸及子孙。蜀汉虽偏居益州,国力不如曹魏,但行仁德之政,是正道所在,以有道伐无道,所向无敌。如当年汉光武帝刘秀,以四千人击败王莽四十万大军,“夫据道讨淫,不在众寡”,“万人必死,横行天下” ,何况蜀汉以数十万之众,替天行道,何人能敌?
范文澜则认为:“对中原士族来说,‘兴复汉室’已经是一种过时的号召,不能有什么作用。诸葛亮隆中定策,本想走一次汉光武帝的道路,可是客观形势的变化,这条道路显然是走不通了,留给他的只有主观努力的一面。”
诸葛亮也清晰地认识到,兴复汉室、伐贼兴汉,已没有太大的号召力。他无奈自陈:“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以伐之?” 兴汉的大旗哪怕效用不大,但是若不高举旗帜,既无法伸张蜀汉的合法性,又无法以此为号召而北伐。一旦安心偏于一隅,漠视曹魏的壮大,蜀汉早晚必亡。确立了兴汉伐贼的大战略,占据了道义的高度,就要将国家机器投入战争中,一切服务于战争。于是蜀汉以兴汉讨贼为号召,一次次向实力强劲的曹魏发起主动攻击,这是蜀汉大国困局中无奈却必然的选择。
黄初元年(220)十一月,曹丕册封孙权为吴王。江东群臣反对接受册封,孙权不以为然,认为刘邦还受项羽之封为汉王。挟击败刘备之威,吴王孙权改元黄武,也显示了代替汉室的雄心。八年之后,孙权才正式称帝,年号黄龙。孙权称帝,没有玩那么多的花样,很直白,认为:“天意已去于汉,汉氏已绝祀于天,皇帝位虚,郊祀无主。” 既然天下无主,上天又选择了自己,“权畏天命,不敢不从,谨择元日,登坛燎祭,即皇帝位” 。
当孙权登基称帝后,蜀汉正统论又面临新的挑战。蜀汉自认正统,曹魏为汉贼,孙权称帝,自然也是贼了。孙权称帝后,遣使蜀汉,要求并尊二帝,蜀汉方面有人认为,名分不顺,交之无益,不如宣示大义,断绝交往。可与孙吴结盟,乃是诸葛亮兴汉伐贼战略的基础所在。此时的诸葛亮面临着吊诡的问题:是为了大义名分,显蜀汉正统,断绝盟友关系?还是为了现实考量,尊重现实,承认孙吴政权?
诸葛亮的选择是,与孙吴不争正统,不较长短。“九州幅裂,普天无统”,在此基础上,双方达成共识——曹魏“荐作奸回,偷取天位” ,乃是天下之贼。待消灭曹魏之后,孙吴、蜀汉两家再议谁为正统。可惜,历史没有给蜀汉和孙吴两家联手灭魏后,再一争哪家是正统的机会。
诸葛亮未曾想到的是,他留给后世的最大遗产,乃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追求大一统的思维。由此造就了后世中国社会各个阶层,对天下一统的追求,而一个王朝正统性的最大标志,便是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