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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欢迎回家

公元前58年,古罗马著名演说家马尔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远离家乡,流亡外地。他被放逐到希腊北部城市塞萨洛尼基(Thessaloniki),在爱琴海沿岸熬过了整个酷暑。流亡经历令他的精神遭受重创。他淹没在陌生人群里,陷进悲观沮丧的情绪。此时的他无所事事,饱受着无尽的思乡之苦。为了排解愤懑,他埋首执笔,频繁地往家中寄信,将自己的愤怒、痛苦和孤独宣泄于一封封家书上。被迫与至亲分离的他,在信中向胞弟昆塔斯(Quintus)诉苦,声称自己已经沦为“一具行尸走肉”。他表示,从未有人遭受过他这种悲惨和痛苦。被剥夺公民身份、无法重返自己热爱的城市、与骨肉至亲分离、远离故土浪迹他乡,这些遭遇让西塞罗濒临情绪崩溃边缘,他感觉灵魂仿佛被掏空。“我不仅想念我曾经拥有的一切以及我的家人,”他写道,“我还想念曾经的我。现在的我,算是什么呢?”

每个人都可能会产生同样的疑问:如果我们被迫与家人断绝联系;如果我们与某个地方、某个社群的连接纽带被割断;如果让我们得以立足、不至于变成“外客”的那个熟悉角落被人抢占,那么,我们还算是什么?家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是我们抵抗世界诸多不确定因素的庇护所。家,代表着我们自己。如果我们想要更好地理解自己成为陌生人意味着什么,那么首先我们需要了解在家意味着什么。

这位罗马政客因与其政敌克洛狄乌斯·普尔喀(Publius Clodius Pulcher)长期结怨,而遭到对方弹劾,最后被流放。西塞罗被放逐的四年前,克洛狄乌斯曾引起一桩丑闻:他伪装成一名女琴师混入古罗马善德女神(Bona Dea)敬拜仪式现场,结果暴露了身份。该敬拜仪式只允许女性参加,并且是由罗马神话中的女灶神维斯塔(Vesta)的处女祭司(也称维斯塔贞女,Vestal Virgins)助礼。仪式于当时的恺撒(Caesar)长官府邸秘密进行,并由其夫人庞培娅(Pompeia)主礼。根据罗马帝国时期希腊传记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的记载,克洛狄乌斯恋上了庞培娅,并且,就她而言,“她并非不愿意”。克洛狄乌斯乔装打扮潜入集会,是要勾引恺撒的妻子。他伪装成一名女音乐家,据普鲁塔克透露,此人天生就没有胡须,长得一副文弱相,若不是他当时与在场的一名女奴交谈,就不会暴露身份。这位女奴被他深沉的嗓音吓一跳,又仔细端详他的装扮后发现端倪,于是当场揭发了他。

这几乎是最“完美”的丑闻:汇集了宗教与政治、权力与欲望、性别禁忌、神圣与亵渎这些要素,可谓掀起了鼎沸的舆情反应。克洛狄乌斯被控亵渎神明,并送官究治,他面临的最高刑罚是死刑。而在法庭上作证指控他的,正是西塞罗。这项审判持续了两年之久,但最终克洛狄乌斯被无罪释放。如果克洛狄乌斯没有在公元前58年当选上保民官——即平民的代表,那么这件事也就算到此为止了。可他偏偏还是鲁莽的民粹主义政治家,一上任就煽动暴民来壮大自己的权势。

很快,克洛狄乌斯就把靶子对准西塞罗。他提出一项新法案——要求任何未经正当法律程序就处死罗马市民的官员承担罪责。该法案的重点在于它具有可追溯性。要知道五年前,西塞罗就曾经镇压过企图颠覆罗马共和国政党的喀提林(Catiline)叛党集团。他颁布了戒严令,制服了叛党,并且下令立即处决其中五名叛党党首。克洛狄乌斯在力推该法案时,就已经瞄准了西塞罗,当法案一经通过,西塞罗就被指控和判罪。

西塞罗遭受的惩罚是“流放令”(拉丁语:aquae et ignis inter-dictio),也可以叫“水火禁止令”(interdiction from water and fire)。这是一种社会隔离禁令——禁止任何人向被驱逐者提供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水或火,否则即属违法。西塞罗的一切正常社会关系都被切断,他走投无路,唯有选择流亡——这等于是被迫放弃了自己的财产、公民身份和房屋。总之,西塞罗失去了他所熟悉的家的一切。

他不会不明白这个辛辣的讽刺:故事始于克洛狄乌斯亵渎维斯塔贞女祭祀仪式,最后付出代价的却是他自己——他被驱逐出自己和所有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的家。

流亡期间,西塞罗变得萎靡不振。身心所受的折磨令他日渐消瘦,他终日以泪洗面,更企图一死了之。基本生活权利被剥夺,还被迫逃离家乡,这一切对他而言简直是难以承受之痛。他时而暴怒,时而哭泣,时而焦躁地反复踱步。但随着流亡的日子越来越长,他的愤怒、思乡和沮丧情绪渐渐转化为争取回归的强烈决心。他的家书措辞变得更加尖锐,更具雄辩力。他甚至向当权者发出请愿,力辩针对自己的禁令是非法的,应当宣布无效。他敦促撤销克洛狄乌斯颁布的法案,并极力为自己争取缓刑。与此同时,罗马的政治风向也出现了反转,呼吁让西塞罗官复原职的声音时有出现。对此,克洛狄乌斯则通过升级暴力、进一步巩固权势来镇压这些呼声。而亲西塞罗的派系也开始采取强硬手段反抗,这导致街头时有激战爆发。

当克洛狄乌斯的保民官任期届满后,亲西塞罗的政党联盟力量再次崛起。这位流亡政客收到来自家乡的口风,信中称罗马政局正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扭转,得知消息后,西塞罗从塞萨洛尼基搬到临近亚得里亚海岸(Adriatic)的都拉斯(Durrës),以利用当时的政治风向。这样一来,等到政治时机成熟时,他就能够短时间内返回罗马。

在罗马,克洛狄乌斯为了让西塞罗无家可归,竟然把他的家园夷为平地,并在他的土地上矗立起一座供奉自由女神的神庙。然而事态发展迅猛,公元前57年8月4日,元老院在大会上通过了解除西塞罗流放令的法案。就这样,这位流亡政客在经过一番舟车劳顿后,先回到意大利东南部城市布林迪西(Brindisi),然后又辗转抵达罗马。他一抵达罗马,就得到市民的盛情接待。此时罗马的大多数百姓已经厌倦了克洛狄乌斯。正直的罗马市民们纷纷出来迎接这位回归的流亡政客。正如西塞罗之后在写给好友阿提克斯(Atticus)的信中所描述的这样:“老百姓们蜂拥而至,挤得神庙台阶水泄不通。他们热烈欢呼,为我接风洗尘。”

西塞罗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但他依旧不能回家。他本可以收回自己的土地,但自由女神神龛矗立在他的土地上,成为他面对的一个棘手难题。西塞罗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他可以在雕像旁边重建家园,并在这座雕像阴影下度过余生;或者,他也可以弄走这座雕像。但第二个方案显然不现实。在罗马共和国,任何人不得随意拆毁自由女神像。亵渎神明的罪行,随时会让他人头不保,这一点,西塞罗心知肚明。

9月29日,西塞罗向罗马的最高宗教机构——大祭司团(Collegium Pontificum)提出申诉。他的演讲《论他的家宅》(De domo sua)堪称一部雄辩杰作。西塞罗主要从两方面进行辩论。首先,他表示,之前的土地献祭是无效的,因为克洛狄乌斯根本没有遵循正当的礼法进行。再者,此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虔诚的恶棍。对于一个伪装成女人,偷偷摸摸潜进秘仪会场的男人,你能有什么指望呢?同时,西塞罗辩解,家宅(domus)本身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还有什么比每个公民的家宅更神圣?更受到宗教的严密保护?”西塞罗提出反问,“这里有祭坛、有炉壁、有家神,这里集中了家庭仪式、节日纪念和典礼。家被所有人视为神圣的避难所,强行把任何人驱逐出家宅都是对神明的一种亵渎。”

西塞罗双管齐下的策略很成功。大祭司团作出了对他有利的裁决,而克洛狄乌斯则受到羞辱。这位政治家总算拿回了属于他的土地。他拆除了自由女神像,并申请公费重建了自己的家园。

人类对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的渴求是极其强烈的,远离家园会让人无所适从。但我们不是唯一会建造或改造自己住所的生物。许多动物也会通过改造环境来打造一个更安全的避难所,重塑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动物王国里到处都是洞穴、巢穴、网巢、地洞和蜂巢等。织巢鸟是动物筑巢界的神话;海狸能根据自身喜好重塑整个生态系统;黑猩猩会挑选最好的木材来打造栖息处,寻觅弹性好又稳当的好位置,然后在高高的森林“地板”上安心打盹;燕子会用泥土搭建它们的窝;园丁鸟则显得轻浮又花哨,堪称最爱卖弄的建筑大师,它们筑巢纯粹是为了炫耀,专门建造外观华美却可能并不实用的巢穴用来求偶;白蚁会堆积金字塔土堆;寄居蟹则是“流浪汉”,专门寄居于其他生物的巢穴;在河床边上,石蛾幼虫(石蚕)将从唾液腺分泌的黏性物质涂抹在石粒和沙粒上,然后把它们粘在一起筑成管状的巢,然后钻进里面栖息。年幼时的我还曾把它们从水中捞出来,那时我好奇于这么小的东西是怎么被建造成一个住所的。

人类对家的特殊渴望,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天生脆弱、血肉之躯易受伤害,以及我们有着安全需求,需要寻求能够保护我们、让我们有安全感的角落。正如美国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所言:“人类普遍存在某些形式的脆弱性:‘身体的脆弱、疾病、疼痛、受伤、死亡’。”我们无法躲避这些事情,但可以通过建造一个包围自己的“保护壳”,并在这个“保护壳”里寻找舒适感来改善现状。

虽说在应对自身脆弱性方面,人类对家的概念,与动物筑巢目的一样,但人类的家显然比织布鸟的巢、黑猩猩的树上栖息所,或石蚕蛾的管状巢复杂得多。家对我们而言,不仅是一个地方:一块领土、一个空间范围以及世界的一角。正如美国人类学家约翰·S.艾伦(John S. Allen)所言:“家,不单纯是人类居住的某块土地上的某个地方而已。”

相反,对人类而言,家在“我们的认知里占据着特殊的地位”。正是这种认知层面、这种对家的概念所蕴含的纯粹情感力量,让人类的家园建筑与动物王国的其他建筑物区别开来。家同时也是一个地方、一个社区,一个被赋予了强烈情感和想象的空间。我们对自己的家有强烈的情感。我们待在自己的家里会感到舒适自在,而离开家时会非常想家。

这就是为什么西塞罗关于家的神圣性的主张听起来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家不仅是我们居住的地方,也不仅是我们与所属的人、亲戚和密友的共同生活圈,它还带着一种深沉的归属感。当我们知道这是属于自己的地方时,会觉得很安心,会在情感和认知上将它与其所处的陌生世界区分开来。它关乎着我们如何管理家务,如何布置生活空间;它是一种渴望:我们渴望与亲密的人拥有一个家,彼此相互依偎、挤作一团,打造出一种归属感。

对于家的概念,美国作家韦尔兰·克林肯伯格(Verlyn Klinkenborg)曾这样写道:“一个我们无法从陌生人的眼睛里看得到的地方。”它是一个你从不需要被人提醒“把这儿当成家一样”的地方,因为你压根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你已经在自己的家。

即便我们这些自诩无神论者的人,对于家的概念也带着神圣的色彩。人类最早供奉的神明就是灶神。例如,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本《梨俱吠陀本集》(Rig Veda) 就记录了200多首献给火神阿耆尼(Agni)的圣诗。当中有这么一句:“让我们点燃旺盛的圣火,并被爱着。”“因为当神拥有了熊熊烈火,他们就会让我们愿望成真。让我们点燃圣火祷告吧。”与阿耆尼对应的神包括希腊的赫斯提亚(Hestia),和罗马的维斯塔(Vesta),后者的名字源自原始印欧语系的词根,意为“居住”或“过夜”。西塞罗称维斯塔是我们“最私密生活的守护者”。其他神通常都有神像,而在古罗马的维斯塔神龛中却是一把圣火。这把圣火由维斯塔贞女(Vestal Virgins)守护——克洛狄乌斯试图混进她们的队伍,却以失败告终。在罗马,也有家神(Penates)。在西塞罗那个时代,他们已经被当成神秘莫测的古老之神。与此同时,在中国,很多家庭供奉着灶神,灶神掌管厨房,照看家中事务,并且每年返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凡间的情况。

我们无从得知这些灶神的历史究竟有多古老,然而,鉴于人类一向是如此信奉神明,而火又是如此难以掌控——它似乎拥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这样一来,就算说火神早在人类首次尝试控制火时就已经出现,也不足为奇。但无论火神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多远古的过去,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炉灶的发明,使得家的存在成为可能。

假设家起始于人类对火的控制,那么考古学家仍旧还在讨论,如何确定这个转折点的时间。然而,无论我们的祖先是何时开始建造炉灶,如何首次在凝视火苗时形成一种共同的归属感,一些关于人类家园的最佳早期证据却并不是来自智人(Homo sapiens) 的定居点,而是源自我们的亲缘——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s) ,即穴居人的炉火。在尼安德特人的居所,可以看见各种具备人类对家的丰富认知特质的出现:社会意义的分层、地方与社区的融合、家的感觉可以不断地重塑,这样它就能够适应不断变化的世界。正如英国科学记者劳拉·斯宾尼(Laura Spinney)在《新科学家》(New Scientist)杂志刊登的文章中提到的:他们作为一个社群,共同居住于小洞穴里,在里面吃喝拉撒。他们组建了专属于他们的家庭空间,从而打造了群居的生活方式。

如果你前往巴塞罗那附近的Abric Romaní洞穴参观,你就能看到大量火堆遗址,尼安德特人世代在那里居住、生活,经历生老病死。从距今11万年至3万年,尼安德特人在那儿陆陆续续生活了8万多年。考古学家在那里挖掘出多个含动物头骨的火堆遗址。根据研究人员María Gema Chacón的记录,考古人员深入挖掘土壤,发现在这些古老火堆附近,仍旧可以闻到烤鹿的气味。一个规模为10至20人左右的群体几乎代代共同居住在这里。在充满危险的世界里,这个共同的家园成了他们的庇护所。它是家人之间彼此关心、照顾的家园,在这里,这些早期人类群体能够应对野兽、疾病、恶劣天气、自然灾害的危害,以及在日后应对那些麻烦的智人——他们对尼安德特人的灭绝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人类是群居动物,他们最大的希望是通过互相合作、群体互助来获取安全感。这些互助群体通常从家庭内部延伸到外部,所以也包括邻居、外来者。Abric Romaní洞穴处于一个天然的防御位置,但它的组织也结合了内部合作性,讲求在集体生活中互相提供安全感。火炉周围留下了举办集体盛宴的遗迹。尼安德特人的食物出奇地复杂:烤鹿、用来烹饪高汤的鹿骨、烟熏鹿肉,以及香草调味料。然而,尼安德特人并非只限于在小家庭圈子内部聚餐,他们也会邀请客人一起,围在火炉旁边进食的人数往往远超家庭群体的人数。没什么比举办盛宴更能加强他们与外界人士的联盟了。当你坐在火光摇曳的火炉旁,咀嚼着散发着烟火气和香草味的鹿肉块时,你就能感受到归属感带来的社会温暖,就会知道有人在你身边支持你。

家为我们在这世上提供了一个立足点。我们的祖先在寻找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时,偏爱那些能够提供庇护且自然风光好的地方。那里有甘甜的泉水、丰富的猎物,且猛兽极少。他们偏爱低丘、半开放的空间,因为这样的位置视野开阔,在必要时又便于躲藏。就比如Abric Romaní洞穴这样的地方,位处天然的防御位置,但又不至于过于偏僻,可谓接近理想。这些偏好反复出现在世界艺术和宗教传统对“天堂”的构想中:阴凉的洞穴可以避开风吹日晒雨淋,以及阻隔外界的危险;低丘林立;林荫葱葱;树枝上结满了果实;成群结队的鱼儿在清澈的小溪里畅游;小鹿悠哉游哉地在溪水中喝水,也不怕生人。

从事宗教研究的学者Jani Närhi曾说过:“天堂的特征,反映了进化的理想,虽然它在现实世界中是无法达到的。”但天堂的梦想不仅关乎某个特定环境,还关乎某种特定社群:一个与自身和平相处的社群。对于像人类这样的群居动物而言,天堂也应该是具有社会性的:人们和平相处,开心玩乐,一起在凉爽的洞穴、小亭子、景观木屋里悠然闲逛。从进化的角度而言,这个梦想中的天堂是一个富足的地方,作为一个社群,我们在这里一起生活,共享繁荣——这本身就是支持我们的生活繁荣发展的最佳环境。即使世界有时难免会令人失望,但我们还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努力去改造这个世界,尽力把事情做到最好。毕竟,人类是聪明的物种,能够在环境最恶劣的地方找到最适宜居住的地点,甚至把沙漠荒原打造成富饶之地。

人类对家的理解一直是灵活、可适应的。在漫长历史长河中,地方、社群与想象力之间的相互作用,造就了人类居住环境的复杂多样化:府邸和洞穴、游牧帐篷和长屋 、郊区住宅与公社。我们人类在打造家的社交氛围方面也是风格各异。人类学家弗兰·巴龙(Fran Barone)曾这样写道:“家不仅是一个地方,它还是一种生活体验,将空间、亲近、爱、团结、行动和创造融合起来。”而这种行动和创造方式的呈现也因地而异。在欧洲北部的许多地方,家庭住宅通常是静谧私隐的,主要居住着核心的家庭成员,访客极少,住宅内外界限分明。而在其他一些地方,住宅则更加热闹活跃;在某些文化里,家里还设有专门用来睡觉和接待宾客的区域。在某些伊朗住宅里,除了厨房和浴室,其他的大部分房间都可以随时任意改造,以发挥各种不同的用途。对某些人而言,家就是一个固定的住所,是你的家人世代居住的地方;而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家是可移动的,正如游牧民族,他们的乡愁更多地体现在对搬迁的渴望,而非对某个特定地方的思念;是对旅程,而非居所的渴望。

但如果家可以呈现各种各样的形态,那我们也可以重新构想和重塑它,尤其是在这个人与人之间日渐孤立、人们越来越害怕与陌生人相处的世界,我们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这种重新想象。在我三十出头时,我住在英国中部的伯明翰。当时因为手头拮据,为了赚取生计,我找了一份某欧洲调查项目组调查员的工作,主要负责采访调查老年人的幸福水平。这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我每天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敲门,遇到家里有老人的,就会采访他们,了解他们是否过得幸福安康。刚开始数周,我在阿斯顿(Aston)郊区做调查,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贫民窟,也是暴力斗殴事件频发的中心地带,因为伯明翰两大对立黑帮阵营:约翰逊帮(Johnson Crew)和汉堡吧男孩(Burger Bar Boys),都驻扎于此地,双方因为利益纷争无休止地爆发冲突。当我被分配到这里工作时,老板叮嘱我要多加小心,但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这个地方让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里到处都是一排排梯田式的住宅,每家每户大门敞开着,两旁用铰链固定。居民们坐在外面的台阶上闲聊着。孩子们在街上嬉戏玩闹、踢足球。他们的父母在家门口跟我打招呼,叫我过去聊聊天。老人家也很热情:他们邀请我进屋坐,在回答我没完没了的问题期间,给我沏茶、倒咖啡,还请我吃蛋糕,请我喝看上去奇奇怪怪的朗姆酒。

在结束阿斯顿的调查工作后,我又被安排到小镇另一边一个宁静隐秘的私人庄园区。一排排大铁门将这些独栋建筑与外面的马路隔开。每家每户密布安全摄像监控头,街上绿树成荫,却寂静无声,除了几个遛狗的人,几乎没人在这条林荫大道行走,也没有小孩在外面玩耍。这些住宅防卫森严,阻隔了外界的威胁。我在街上走来走去,按着大铁门旁边的门铃。然而,大多数时候,都得不到回应,因为住户已经透过监控看见了我,确认了我是个陌生人,并且已经做出了决定。偶尔扬声器会响起带着金属质感的尖细声音,住户用警惕的语气问我想干什么,并对我的打扰感到愤怒。

我在这些街道上转悠了好些天,但从未有人邀请我进屋。是的,从未。没人出来应门,也没人请我吃蛋糕、喝茶、喝朗姆酒;没人想要跟我聊。就这样耗费了一周时间后,我实在是受够了。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我再也无法忍受。于是,我辞职了。

纵观历史,人类建造家园的目的大相径庭,但在当代城市社会,人们对家已经形成一种特定的理念,那便是——家园是一座用来阻隔陌生人的堡垒,是抵御外界风险的安全王国。关于家园应该像防卫堡垒一样的观点,可以追溯到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英国法学家爱德华·科克爵士(Sir Edward Coke)所推崇的理念。科克爵士在他所著的《英格兰法总论》(Institutes of the Laws of England)中写道:“每个人的宅邸对其而言,就是他的城堡和堡垒,是用来抵御伤害和暴力的地方,也是用来休养生息的地方。”这位法学家推崇的理念则来自西塞罗,他把西塞罗的拉丁语观点“et domus sua cuique est tutissimum refugiam”(宅邸都是他们最安全的庇护所),转述成“and each person’s home is their true refuge”(每个人的宅邸都是他们真正的庇护所)。

科克爵士的这番阐述涉及一桩棘手的诉讼案件。该案件原告叫彼得·赛马因(Peter Semayne)。1604年初,赛马因向民事法庭提起诉讼,试图向其债务人乔治·贝雷斯福德(George Beresford)追讨一笔数额巨大的欠款。然而,赛马因面临一个难题:贝雷斯福德已经离世。不过,他尚有一丝追讨回债务的希望,因为贝雷斯福德生前与一位名叫理查德·格雷沙姆(Richard Gresham)的人在伦敦市中心的黑衣修士区(Blackfriars)合住一所房子。贝雷斯福德去世后,格雷沙姆继承了室友贝雷斯福德的所有财产。警长打算上门扣押其财产,用以偿还赛马因的债务。但当警长登门拜访格雷沙姆时,户主却拒绝他们进入。双方在门口僵持不下,警长只得撤退,最终赛马因与格雷沙姆在法庭上当面对峙。

法院关注的重点并非财产的所有权,而是更大的一个问题:警长的手下是否有权力破门而入,进入格雷沙姆的住宅?经过一番审议,法院裁定他们没有这个权力,如果户主拒绝他们进入,他们就无权私闯民宅。法院得出结论:“格雷沙姆未犯任何错误,他只是采取了正当防卫,即关上他自己的家门。”

对于科克而言,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确立了一个原则,即任何政府公权力的违法侵权都将被挡在私人宅邸的门槛之外。一个世纪后,时任第9任英国首相的老皮特(Pitt the Elder)在一次演讲中,以公民私宅不容侵犯的权利来定义家:“即使最穷的人,在他的小屋里也能够对抗国王的权威。屋子可能很破旧,屋顶可能摇摇欲坠;风可以吹进这所房子,雨可以淋进这所房子,但是国王不能踏进这所房子。”也就是说,私人宅邸不容陌生人侵犯,即便是国王亲自来召唤也不例外。

今时今日,在许多文化中,这种认为家在某种程度上是堡垒、是用来隔绝外界的观念,看上去如此普遍,以至于被视为理所当然。而现代社会,高科技家庭安保系统蓬勃发展,这些安保系统全天候观察、监视和保护我们的私宅,这也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防卫观念。然而,我们的堡垒家园往往不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安全感,反而起到了反作用。随着各种安保机器的激增,我们越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杂乱无章、威胁无处不在的世界。

美国人类学家塞萨·洛(Setha Low)长期专注于研究封闭式小区,及记录人们对家宅安全的执着。针对人们采取防卫措施来保护自己的家宅,她持这样的观点:“这种趋势实际上加剧了人们对犯罪的恐惧。”当我们竖起高高的围栏、装上监控摄像头、拉下我们的窗帘;当我们视陌生人为自身幸福的威胁,我们就会逃避更广阔的社交圈子。我们与围墙外面世界的联系就会开始减少,这反过来会导致我们变得更脆弱,更觉得威胁无处不在。这就会导致一种恶性循环:当我们感到更脆弱时,就会采取更森严的防卫措施……从而变得更加与世隔绝。

来自全球各地的研究表明,这种对安全的高度担忧会加剧等级分化和种族分歧。这些分歧会进一步激化人们对陌生人的不信任和恐惧感。塞萨·洛做了一项以美国白人中产阶级住户为主要对象的采访,在采访记录中他写道:尽管有各种安全和防御设备,这些高等社区的住户却始终被笼罩在“恐惧、缺乏安全感、担心、过度警惕和焦虑”的阴影之下。其中一位叫海伦(Helen)的受访者向塞萨·洛解释她选择住在封闭式小区的原因。据她讲述,她有一位住在华盛顿附近的白人朋友,有一天,有位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她朋友家门口推销产品。“她当时害怕极了,因为她是白人,对方是黑人,而她所住的小区很少有黑人。”这位家庭主妇被这种情况吓得六神无主。她胡乱跟对方买了一些东西,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身处这种情况真的太可怕了,”海伦总结道,“我还是觉得谨慎些好。”

那么,真正的安全感来自哪里?在印度尼西亚弗洛雷斯省(Flores)西部,有一个芒加莱县,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被称为芒加莱人(Manggarai)。芒加莱人不是靠无休止地建围墙和防御建筑来维护家园的安全,而是靠团结友爱他人,来建立温暖社会。人类学家凯瑟琳·阿勒顿(Catherine Allerton)曾经在芒加莱县开展实地调查项目,她表示,这些社群与印度尼西亚的大多数社群一样,是依靠“Ramai”来维护家园的安全。“Ramai”是印尼语,意为“活跃、喧闹”。这样的家园充满生活气息,经常有客人来来往往,大家一起分享食物、香烟,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这是一个充满安全感、生机勃勃和充满社交氛围的家园,而这一切,都是大家欢聚一堂所带来的。

传统的芒加莱家园尽可能远离堡垒,是开放的家园:妇女们敲打着咖啡豆和食物,发出有节奏的砰砰声;男人们磨着大弯刀,传来尖细的刮擦声;妇女们用织布剑杆捶打着背带织机(back-strap looms) 上的织物,发出人们称之为“tok-tok”的声响,这一切都勾勒出芒加莱家园的生活气息。传统的芒加莱房屋采用木材或竹子建造,一个房屋通常住着好几户人家,其主要特色就是生活气息非常浓厚。屋内外吵闹声片片,住户隔着墙壁大声呼喊,与他们的朋友或家人讲笑话、打招呼。芒加莱家园是如此的开放、包容——无论对声音、气味或生活都是如此——住户可能会坐在家里看附近邻居正在干什么,可能还会一边看一边议论:“哎,那个男孩真是哭个不停……不过没关系,这就叫作‘村庄之音’。”或者说:“哇,那一家子真的好热闹啊!”在芒加莱人的世界里,吵闹的邻居并不会令人烦躁,反而会令人感到安心,因为这表明大家都在一起。如果你邻居的房屋晚上变得静悄悄的,那么,你可以大声地呼叫对方:“别那么早睡啦!”

不仅房屋内部和房屋之间充满了阿勒顿所称的“活跃、快乐”的气氛,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可见生机。小鸡和小狗进进出出;人们随意地出现在街上,悠闲地四处闲逛;客人或访客络绎不绝——无论是朋友,或是陌生的人类学家,等等。这些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待在别人家里就跟待在自己家里一样舒适自在,并且每到一个住处,他们都会称“这是我家”。因此,每个家庭除了拥有在家里吃住的家庭成员,还有更多的“家人”。在芒加莱人看来,这些生机活力不仅可以让生活变得“美滋滋”,避免家里被悲伤气氛笼罩,还具有“重要的保护性质”。对他们而言,安全感的真正来源不是依靠脆弱的木墙或竹墙,而是依靠社区的温馨氛围:大家围在一起热闹聚餐;邀请其他人来聊聊天、喝喝咖啡;一帮人成群结队外出闲逛、嬉闹、讲故事、说笑话……因为芒加莱人知道,生活中遇到困难和危险时,最好的庇护所不是坚固的城堡,而是大家一起打造的温暖社区。

我在印度尼西亚住了许多类似这样的地方。他们的家包容性极强:客人来来往往,鸡狗进进出出,蜘蛛和蜥蜴爬来爬去,经常有人类学家来做研究,坐在屋子里会感受到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气味和噪声。我的朋友Paay和Tin还邀请我前往弗洛雷斯省(Flores)以东的马鲁古群岛(Maluku),跟他们一起过新年。Paay来自马鲁古省的首府——安汶(Ambon),他的妻子则来自邻近的萨帕鲁阿岛(Saparua)。他们在安汶岛外面的森林里打造了自己的家园——一座用木板搭建而成的小屋。这简直是一块风水宝地。他们在房屋周围种了成片的菠萝树。山脚下溪流潺潺,成了一块天然洗浴场。森林里有各种挂满果实的果树——红毛丹树、芒果树、庚大利(也叫芒果李,是一种杏大小的甜芒果)。我住进了他们家里,整天和主人外出游玩,随时从树上摘下水果就塞进嘴里;有时也会看看书、聊聊家常,或是到小溪中泡澡;还会与他俩的亲友们分享美食,或是下一整天的棋。邻居、朋友和亲戚会突然造访,他们徒步穿越森林,前来探访你。对于他们的来访,主人会热情招待,请他们喝咖啡,因为客人的到来总会给家里带来活力,大家坐在一起互相取乐、调侃和闲聊。新年期间,Paay和 Tin夫妇举办了一场宴会,他们邀请客人到家里,大家一起喝印尼烈酒助兴。我用烤箱制作小胡瓜海绵蛋糕(courgette cake),烤箱放在一个小煤油炉上,摇摇晃晃,真是好玩又刺激。凌晨时分,远处的天空突然出现璀璨的烟花,随即从港口的船上传来一阵阵悠扬的号角声,这是他们在迎接新年。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感叹:生活真的太美好了!

我对这种生活方式有种熟悉的感觉。我最早的那个家,是一个牧师住宅,位处英格兰东部诺福克郡(Norfolk)的乡下,这个地方相比科克爵士所推崇的堡垒或城堡式家宅,更接近印尼的喧闹式(Ramai)风格住宅,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我是当地牧师的儿子,我的父亲是五代圣公会牧师中的最后一位。我们的房屋四处通风,热气可以从墙壁缝隙中散出去,当然,湿气也能从外面渗进来。蜘蛛、银鱼虫和木虱等小虫子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在寒冷的冬季,我们就围在火堆旁烤火取暖,把挡风板塞到门下,阻挡外面的凛冽寒风涌进来。到了夏季,这里就成了庇护所,家里凉爽透风,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发霉地毯和家具抛光油的气味。

我们的住宅其实是教会分派的,它归教会所有。因此,它既是我们的家,却又不完全属于我们。它介于家宅和社区聚会场所之间,既不完全是公共场所,也不完全是私人空间。没有人能够宣称“这是我的地盘”。教徒们会在这里开会,或是讨论教会事务;路人也会进来打招呼;陌生人在无家可归时,也会来这里,因为他们知道在教堂能得到安慰或救助。“马路绅士”(旧时人们对流浪汉的雅称)也会来敲门。碰到这种情况,我父母就会给他们送上芝士三明治和茶,还会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维持一阵生活。

我们很清楚,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随时都可能有人来敲门。有会议时,我们要离开客厅,腾出空间作开会用;有客人来留宿时,我们要马上搬离卧室,把房间让给客人休息;当不用招待客人时,我们还要给需要救助的动物们提供庇护。有一次,我们发现一只撞上电线杆的红隼倒在雪地上。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家,放进厨房锅炉顶部的鞋盒,给它取暖。妈妈戴上园艺手套,给它喂新鲜肉块,我们对它粉蓝色的羽毛很着迷,会在一旁好奇地盯着它。翌日,我们把它送到郊外,让它回归大自然。只见它“嗖”地一下展翅飞向了天空,然后消失了。

与其说教区住宅是远离喧嚣世界的一处庇护所,还不如说它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小缩影。有时候,要接待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容易,但是,这也能给人带来一种安全感,因为会让人感觉到自己跟社会上的其他人在一起,感觉到远离了恐惧,感觉到这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地方,因为它是如此的包容和开放。当然,我们的房屋也有锁——有时我们甚至会刻意上锁。我们也会有“家人时光”,此时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围在火炉旁,享受亲情的快乐。有时候,你确实需要坐下来静一静,抛下尘世喧嚣。但对于我们而言,这段时光不会维持太久,因为很快就会有人来敲门,然后陌生人就会出现,然后又有新的会议要开,或是有活动要举办,一切又重新开放。

正如我们的远古近亲尼安德特人所知道的,安全感远远不止于抵御。要打造一个安全的家园,不仅是靠坚固的外墙、大铁锁和大铁门。如果我们想要保护脆弱的自己,最理想的方法不是依靠复杂的安保科技,而在于与他人守望相助。它在于透过与他人的相处过程中,寻找那种被保护的温暖;在于邀请外人坐在我们家里的火炉旁;在于我们勇敢走出去,到陌生人家中做客。这样,我们会发现,在面对这个世界的各种挑战时,我们不是单枪匹马,总会有人在关心、帮助我们。

这看起来似乎有违常规,甚至很危险。但有时,当我们的恐惧达到极点时,保护我们家园的最佳方法就是敞开大门。 dJekQmNZ91ThUeneTHBPo0oD45If5rRZZ4pS+8FYJV3M+vQpMpIIYaMOWGe6YW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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