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起起伏伏、长长几排的登陆艇,距离奥马哈与犹他滩头不到1.6公里远了。对第一波登陆的士兵来说,距离H时只有15分钟了。
登陆艇后拖曳着长长的白色浪痕,噪音震耳欲聋,不断地鼓浪向岸边驶近。在倾斜跳动的登陆艇内,大家要大声叫嚷才能盖过柴油发动机的咆哮而听得见说话声。在他们头顶上,舰队的炮弹宛如一把巨大的钢伞,依然轰雷般震动。盟国空军的地毯式轰炸,从海岸卷过来连续扩大着各种爆炸声。奇怪的是,大西洋壁垒的火炮依旧寂然无声。部队都见到前面蜿蜒的海岸线了,却始终没有敌人的炮火,他们心里想,也许,这会是一次轻而易举的登陆吧。
登陆艇前那扇方方正正的跳板,每一个大浪过来就猛撞过去,冷冰冰泛着泡沫的绿色海水就泼在每个人身上。艇里没有英雄——只有浑身发冷、情况可怜、心里焦急的人,紧紧地挤在一起,沉重的装备压低了大家,连呕吐都没有地方,只能吐在别人身上。随第一波次登陆犹他滩头的《新闻周刊》 (Newsweek) 记者肯尼思·克劳福德 (Kenneth Crawford) ,见到第4步兵师一个年轻的士兵把自己呕吐的东西遮起来,缓缓地摇了摇头,沮丧又厌恶地说:“希金斯这家伙,发明了这种他妈的登陆艇,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有的人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惨状——他们在舀水救自己的命。几乎打从登陆艇离开母舰起,很多艇内便开始积水。起先,大家对海水溅湿了下半身并不在意,这只是一种必须要忍受的惨况。突击兵营克希纳少尉,眼睁睁看见艇内的水缓缓上升,心中琢磨这要不要紧。人家告诉他,突击登陆艇 (LCA) 是不会沉的。就在这时,克希纳的突击兵从无线电中听到了呼救:“这是LCA860……LCA860……本艇沉下去了……本艇沉下去了!”最后一声大喊:“我的老天,我们要沉了!”克希纳和他的下属也开始舀起水来。
就在克希纳艇的后面,也是突击兵营的里吉斯·麦克洛斯基 (Regis McCloskey) 中士也遇到了麻烦。他和手下的突击兵舀了一个多小时的水,这条艇载了攻击奥克角的弹药,还有所有突击队员的背包。艇内的积水太多,麦克洛斯基认定它一定会沉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替进水的登陆艇减轻重量。麦克洛斯基下令,把所有不需要的装备、口粮、额外衣服、背包等统统扔到艇外去。麦克洛斯基自己动手,把它们全往海中扔。在一个背包里有1,200美元,是查克·韦拉 (Chuck Vella) 二等兵掷骰子赢来的;还有一个背包,里面有查尔斯·弗雷德里克 (Charles Frederick) 二级军士长的一副假牙。
奥马哈与犹他滩头都有登陆艇沉没——奥马哈10艘、犹他7艘。有些人由后面驶来的救难艇救起,有些人则漂浮了好几个小时才被救起。有些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喊叫,被沉重的装备与弹药拖到水底,就在见到海滩的地方淹死了,一枪都没有放过。
一刹那间,战争成了事关个人的事情了。驶向犹他滩头的部队,眼见一艘指挥艇突然爆炸,在海中并直竖起来。几秒钟以后许多人头冒出水面,死里逃生的他们攀住残骸待援求生时,立刻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一艘登陆驳船驶向犹他滩头,水兵想放出32辆水陆两栖坦克中的4辆,却恰好把跳板放在一枚沉在水里的水雷上。驳船的前端被炸得飞上天,附近一艘LCT坦克登陆艇的奥里斯·约翰逊 (Orris Johnson) 中士吓呆了。只见一辆坦克“向天上冲起有30米高,缓缓翻了个筋斗,冲进海里就消失了”。约翰逊后来才知道,死去的人中就有他的好友,坦克兵唐·尼尔 (Don Neill) 下士。
驶向犹他滩头的士兵,有好几十个人见到了死尸,听见了溺水者的喊叫声。海岸警卫队的弗朗西斯·赖利 (Francis Riley) 中尉,对当时的情景还记忆犹新,这位24岁的军官,是一艘LCI步兵登陆艇艇长,只听见“受伤的与受惊吓的士兵那种痛苦的高喊救命声,恳求我们把他们从水里拖出来”。可是赖利所得到的命令却是,“不顾死伤,准时把部队送上岸”。赖利竭力使自己对哭喊声不闻不问,只能让登陆艇在行将淹死的士兵旁边经过,他实在没有办法啊。登陆艇一波波驶过,第4步兵师第8团团长詹姆斯·赫伯特·巴特 (James Herbert Batte) 中校所搭载的一艘登陆艇,也穿越浮尸航行,巴特听见一个面无血色的士兵说:“这些走运的杂种——他们再也不会晕船了。”
水中浮尸的景象,在运输舰上长时间航行的紧张,以及眼前平坦的沙滩、犹他滩头上的沙丘越来越近的情况,使得登陆士兵从昏昏欲睡中猛然惊醒。刚满20岁的李·卡森 (Lee Cason) 下士,突然“向上天咒骂起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把我们送进了这一团乱七八糟中”。他的伙伴被他的熊熊怒火给怔住了——他以前从来没有开过狠腔啊。许多登陆艇上,士兵紧张兮兮地把武器检查再检查,人人都对自己的弹药十分珍惜,使得卡菲上校的登陆艇内,没有半个人愿意给他一匣子弹。卡菲在上午9点之前都不该登陆,但他为了和自己久经战阵的第1工兵旅士兵在一起,偷偷上了第8步兵团的一艘登陆艇。他没有装备,虽然艇内的士兵人人都携带了过量的子弹,“却为了宝贵的生命紧紧不放”。到最后,卡菲从8名士兵那里,每人给他一发凑成一匣,才给步枪装上了子弹。
奥马哈滩头的外海,发生了意外。计划中要支持登陆部队的两栖坦克部队,差不多有一半沉掉了。计划原定在离海岸3到5公里处,放出64辆水陆两栖坦克,从那里泛水航渡到岸上。其中32辆指定在第1步兵师的责任区上岸——也就是“红E”、“绿F”及“红F”三个滩头。装运坦克的驳船载运它们到定位后放下跳板,放出这29辆坦克,驶进汹涌的大浪里。水陆两栖坦克模样很古怪,两侧由帆布气囊在水中支撑车身并提供浮力,开始破浪向海岸前进。这时,741坦克营的士兵遭遇了惨剧。由于海浪的冲击,支撑的帆布气囊裂开、引擎进水——接着就一辆跟着一辆,一共有27辆坦克浸水、沉没。坦克乘员打开座舱盖爬了出来,吹起救生腰带跳进海里。有些人成功放出救生筏,有些则随着铁棺材沉到海底。
2辆受损且几乎被海水冲翻的坦克,依然向着海岸驶去。另外3辆坦克的乘员运气很好,由于载运他们的登陆驳船跳板卡住放不下来,后来是直接运送上岸。其余指定到第29步兵师那半边滩头的32辆坦克都安然无恙。负责载运它们的登陆驳船指挥官,见到坦克沉海的惨况,便作出了睿智的决定,直接把驳船驶上岸。第1步兵师因为损失了这些坦克,在以后的几小时中,付出了几百名士兵死伤的代价。
美国登陆队的队员向在法国海岸被敌军击沉的其他登陆艇人员伸出援手。这些幸存者借助救生筏抵达瑟堡附近的犹他海滩。
美军第1集团军指挥官奥马尔·布莱德雷中将(戴眼镜者)正在舰桥上观看登陆艇驶向奥马哈海滩,站在他旁边的是负责攻克奥马哈与犹他海滩的美军特混舰队指挥官艾伦·柯克海军少将。
海滩外3公里起,登陆部队开始见到海水中的活人与死人,死人轻轻地漂浮着,随着潮水涌向海岸,就像决心要一起加入他们的袍泽似的。活人则在汹涌的海浪中起起伏伏,拼着老命喊救命,登陆艇却不能帮忙。载运麦克洛斯基中士的弹药艇,再一次安全行驶,见到在海中的士兵“用力喊救命,恳求我们停下来——我们却不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停”。麦克洛斯基的登陆艇疾驶通过时,他紧咬牙关,眼睛望向远方,然后不到几秒钟,他向艇侧外面呕吐起来。罗伯特·坎宁安 (Robert Cunningham) 上尉和手下士兵也见到幸存的人在挣扎。海军士兵本能地回转登陆艇向水中的人群驶去,立刻被一声打断。艇上扬声器发出了残忍的话:“你们不是救难艇!向海岸驶去!”工兵营的诺埃尔·杜布 (Noel Dube) 中士在附近的一条登陆艇上,说着他的“忏悔祷告文” (Act of Contrition) 。
正当这些稀稀落落、起起伏伏的登陆艇靠近奥马哈滩头时,轰击的死亡进行曲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登陆艇停在海岸外914米处,也加入了炮轰,这时数以千计闪闪发光的火箭,在登陆士兵的头上嘶嘶飞过。对登陆部队来说,任何东西在扑向德军防区这么强烈的火力下还能生存,似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海滩上一片烟雾腾腾,野草起火,团团烟火懒洋洋地从悬崖上飘落下来。德军的火炮依然寂静无声。登陆艇群驶向海岸,来来回回拍打岸边的海浪也一起涌到海滩上。登陆部队现在可以见到钢架与混凝土制的海防障碍物所形成的丛林了,它们遍处都有,围着刺铁丝网,顶着地雷,它们的残酷与丑恶也早在意料中。障碍物后面的海滩却寂静无人,也没有一点动静。登陆艇愈驶愈近了……457米……441米……依然没有敌人的炮火。登陆艇冲过1米多高的大浪向前涌进,这时猛然的炮轰延伸向内陆后方的目标。在第一波登陆艇距离海岸不到366米,德军的火炮——没有几个人相信,在盟军海空部队猛烈的轰击下还能残存的火炮——开火了。
在这金鼓喧天的环境中,有个声音开始逼近了,远比一切声音更为致命——机枪子弹打向登陆艇,在突出的艇首钢板上发出了哐啷声。火炮怒吼,迫击炮弹像下雨般落了下来。在奥马哈整整6.4公里长的海滩上,德军的枪炮痛击着每一艘登陆艇。
这正是H时。
他们来到了奥马哈滩头,没有人羡慕这些艰苦且一点也不令人向往的士兵。他们没有战旗飞扬,也没有号角或鼓号齐鸣,可是他们有自己的光荣传统。他们的步兵团,曾经在福吉谷 (Valley Forge) 、斯托尼克里克 (Stoney Creek) 、安蒂特姆 (Antietam) 和葛底斯堡 (Gettysburg) 宿营,曾经在法国阿戈讷 (Argonne) 血战,他们曾经越过北非、西西里岛和萨勒诺的滩头,现在他们又多出一处滩头要越过了,士兵后来会称这一处滩头为“血腥的奥马哈”。
在这处月牙形状的滩头,最猛烈的火力来自当面的悬崖,以及两端的绝壁高地——西起29步兵师的“绿D”,到东面的第1步兵师“绿F”区。德军把他们最严密的防御措施都集中在这里,扼守住两条从维耶维尔海滩通往库尔瑟勒的要道出口。士兵登陆之后,沿着滩头的每一处地方都遭遇到猛烈的火力。登陆“绿D”与“绿F”区的人,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德军在悬崖上的射手,几乎是以直接俯瞰的角度,看到舱内灌满海水的突击登陆艇,正以沉重又倾斜的姿势向滩头的这些地段驶来。它们既笨拙又迟缓,差不多固定在海上,是活生生挨打的靶子。把舵的艇长,起先拼命控制操纵性很差的登陆艇,在水雷及障碍所形成的区域内驶过,现在又要拼命躲避来自悬崖上的炮火和子弹。
有些登陆艇,在障碍物的迷宫中和悬崖的炮火下偏离目标,沿着滩头毫无头绪地飘荡,想找一处火力比较薄弱的地方登陆。其他顽强地在指定责任区上岸的登陆艇,则遭到火炮打击,艇上士兵只能从艇侧摔进深海里,旋即又遭到机枪火力的覆盖。有些登陆艇驶进滩头,却被炸得七零八落。29步兵师的爱德华·吉尔林 (Edward Gearing) 少尉,他的登陆艇内满载30名士兵,在预划的“绿D”地段、距维耶维尔274米处,在一阵炫目的闪光后,全艇炸得四分五裂,吉尔林和士兵都被炸出了艇外,抛落海里。吓得要命、浮浮沉沉的19岁少尉,在座艇沉没的几米外浮出了水面。其他幸存的士兵也冒了出来,但是他们的武器、钢盔和装备全都丢失了。艇长也消失不见了。附近有一个吉尔林手下的士兵,正与背后沉重的无线电缠斗,并厉声高叫道:“看在老天分上,我要淹死了!”谁都没有来得及救他,这名通信兵便沉下去了。对吉尔林和他这一艇剩下的士兵来说,这只是苦难的开始。他们在海里泡了3个小时才上岸。这时吉尔林才知道,他是全连唯一还在战斗的军官,其他人非死亡即重伤。
沿着整个奥马哈滩头,登陆艇的跳板一放下来,似乎就是机枪再度射击、火力集中的信号,而在“绿D”与“绿E”地段,美军遭遇了最具杀伤性的火力。29步兵师的登陆艇进入“绿D”地段,搁浅在岸外的沙洲上。跳板一放、士兵一脚踏出去,就落进1到2米深的海里。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目标——走过海水、越过沙滩183米纵深的障碍物,爬上渐渐升高的海滨卵石,然后在不确定是不是掩蔽处的海堤边寻找掩护。由于身上装备很重,没法在海水中奔跑,也没有任何掩蔽,人们就完完全全卡在机关枪与轻武器的交叉火网里了。
晕船的士兵,已经因长时间待在运输舰和登陆艇上而深感筋疲力尽,现在还要跟水深过头的海水搏斗。戴维·席尔瓦 (David Silva) 二等兵眼见自己前面的人,一踩出跳板就遭机枪扫翻。轮到他出艇时,便向水深齐胸的海中跳下去,装备重量把他往下拖,打在他四周水面的子弹使得他整个人愣住了。几秒钟以内,机枪子弹打中了他的背包、衣服和水壶。席尔瓦觉得自己就像是“误入射击靶场的鸽子”。他发现了对他射击的德军机枪手,却没有办法回击,因为步枪被塞满了沙子。他涉水而行,决心要走到前面的沙滩。终于使自己从水中脱身上岸,便连忙冲到充当掩蔽物的海堤那去,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有两处挂彩——一处在背上,一处在右腿。
士兵纷纷倒在整个海水边线。有些当场阵亡,有些则哀声呼叫医护兵,卷上来的海浪渐渐淹没了他们。阵亡的士兵当中,就有伯勒斯上尉。他的朋友考森上尉,看见他的尸体随着海浪冲来冲去。考森不知道在抢滩途中,伯勒斯有没有向他的部下背诵心中预想的《丹·麦格鲁的游猎》 (The Shooting of Dan McGrew) 。史密斯上尉在旁边经过,禁不住想起伯勒斯而说:“不再受经常发作的偏头痛之苦了。”他的头部遭一枪命中。
在“绿D”地段最初几分钟的屠杀中,整整一个步兵连失去了战力。从登陆艇到海滩边这一段血淋淋的行进中,活下来的士兵不到三分之一。连里军官死的死,重伤的重伤,还有人失踪。再加上士兵丢了武器,又大受震惊,一直都蹲缩在悬崖底下。在同一区内的另外一个步兵连,死伤更为惨重。第2游骑兵营第3连,奉令要摧毁维耶维尔略西边佩尔塞急流角 (Pointe de la Perceee) 的敌军据点。他们分乘2艘登陆艇,在第一波次中抢登“绿D”地段,却几乎全毁。领先的登陆艇被炮弹击中,立刻沉没,12名士兵当场战亡。第2艘登陆艇抢滩,跳板刚刚放倒,机枪火力便猛扫下艇的突击兵,死伤共达15人,剩下的突击兵朝悬崖下抢滩。一等兵纳尔逊·诺伊斯 (Nelson Noyes) 背着沉甸甸的火箭筒,在被迫卧倒之前,踉跄地冲刺了91米。不久后,他站起身来再度往前跑,当他跑到海滨的卵石带时,右腿被机枪打中一枪。诺伊斯躺在地上,看到了从悬崖上向他射击的2名德军机枪手。他以两肘支撑自己站起来,再用汤姆森冲锋枪开火,把2名德军都打掉了。就在这时他的连长葛朗森上尉也来到了悬崖底部。他这个由70名士兵组成的突击组,现在只剩下35人。到夜色降临时,这35人将只剩下12人。
登陆奥马哈滩头部队的不幸接踵而来。士兵这时才发现他们登上了错误的登陆区,有一些距离原定的登陆区足足有3.2公里远。负责运载29步兵师的士兵发现,他们和第1步兵师混在一起。举例来说,预定要在“绿E”地段登陆,准备在莱斯穆兰 (Les Moulins) 打开一条通道的部队,发现自己到了滩头的东端,正处在“绿F”地段的地狱里。几乎所有的登陆艇,都偏移到抢滩点以东。这是因为管制艇偏离了定位。一股强烈的潮流沿着滩头向东涌动,野草起火的烟雾与爆炸形成的雾遮住了地标——所有这些因素都造成了位置错误。长时间训练要夺取某指定目标的各连,根本没在目标附近登陆。小批的士兵孤立在无法辨识的地点,并被德军火力牵制住,而且经常没有军官指挥、没有通信联络。
由陆军与海军组成的特种工兵特遣队,他们的任务便是在滩头障碍物中,炸开几条通路。他们不但分散得很远,而且登陆时刻也远落后于预定时间。这些大受挫折的工兵,只能在自己登陆所在的地段清理障碍物。不过他们的任务是注定失败的。在下一个波次部队紧跟着登陆前,他们只清除了5条半通路,而不是计划中的16条。工兵拼了命急忙工作,却时时刻刻受到阻扰——步兵就在他们之间涉水上岸。在他们就要爆破的障碍物后面,却有士兵利用其作为掩蔽;还有登陆艇由于海浪的冲击,几乎驶到了他们的头上。第299战斗工兵营的巴顿·戴维斯 (Barton Davis) 中士,就见到一艘登陆艇对着他压下来。这艘登陆艇内满载第1步兵师的士兵,一直冲过了障碍物,接着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那艘小艇立刻四分五裂,戴维斯看见艇内的每一个人都被抛飞。尸体和残肢纷纷落在熊熊燃烧的小艇残骸四周。“我远看许多像是人的黑点,拼力想游过散布在海面上的汽油,我们正在想该怎么办时,一具无头的尸体躯干,飞向空中足足有15米高,接着是令人难受的一声扑通,就落在我们附近。”在戴维斯看来,没有人能在这爆炸中存活下来。然而,却有两个人活下来了。他们被人从海水中拖了出来,虽然烧伤很严重,但人还活着。
戴维斯所见到的这一场惨事,情况并不见得比他本身那个单位——海陆军特种工兵特遣队 (Army-Navy Special Engineer Task Force) 英勇士兵所负担的任务更惨。载着该单位炸药的登陆艇遭到炮击,它们大部分都躺在海水边上熊熊燃烧。搬运塑胶炸药与起爆器的小型橡皮艇,被敌人的炮火引爆了炸药,工兵们被炸得四分五裂。德军见到工兵在障碍物中作业,似乎特别注意他们。当各组把炸药绑好时,德军狙击手便小心瞄准障碍物上的地雷射击;有时他们看起来会等待,一直等到工兵把一整行钢制多裂角锥形桩砦 (“捷克刺猬”) 和锥形四面体障碍物 (“恶魔方块”) 都准备好要爆破时,德军在工兵还没有离开以前,以迫击炮火引爆障碍物。到这一天终了时,战斗工兵的伤亡率高达将近五成,戴维斯中士本人就是其中一人。夜色降临时,他因一只腿负了伤,被送上一条返英的医疗舰。
这时已是7点钟了。第二波次部队登上了奥马哈滩头这处屠宰场。在敌人猛烈的压制炮火下,士兵上岸后散开前进。登陆艇群加入了不断扩大、熊熊燃烧的舰艇残骸坟场。每一个波次都向涌来的海浪作出了血淋淋的贡献。沿着新月形海滩,阵亡的美军尸体彼此在海浪中轻轻地相互推挤。
这一带海岸堆得老高的是登陆时废弃的零碎军品:重装备和补给品、一盒盒的子弹、打坏了的无线电、野战电话、防毒面具、掘壕工具、水壶、钢盔和救生衣,撒了满地。一大卷一大卷的电线、缆绳、口粮箱、地雷侦测器和大批的武器,从断裂的步枪到破了洞的火箭筒,狼藉散布在沙滩上。登陆艇扭曲的残骸,歪斜地突出在海面,起火的坦克向天空冒出滚滚黑色浓烟,推土机侧翻在障碍物旁边。在“红E”地段,所有这些来来去去漂浮着的战争废弃品当中,还有人见到有一把吉他。
沙滩上一堆堆都是有如小岛般的伤兵。经过的部队注意到,有些伤员坐得笔直,就像从现在起他们就可免于任何伤害似的。他们都很安静,似乎对四周的景象与声音都忘却了。配属给第6特种工兵旅的艾尔弗雷德·艾根伯格 (Alfred Eigenberg) 上士还记得,“越是伤重的那些人,态度越是过度的客气”。他在滩头的头几分钟,发现伤兵太多,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什么人开始救治”。在“红D”地段,他见到一个年轻的士兵坐在沙子里,“他的一条腿从膝盖到骨盆的肉都裂开了,伤口很利落,就像是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划开那样”。伤口很深,艾根伯格可以见到大腿里的动脉在跳动。这名伤兵受到了高度震撼。他镇静地告诉艾根伯格:“我吞了消炎片,又把所有的消炎粉撒进伤口里,我会没事的,是吗?”19岁的艾根伯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替这名大兵打了一针吗啡并告诉他:“当然,你会没事的。”然后,把他腿上划开的两片肌肉缝合。艾根伯格使用了他唯一所能想到的方法——用几枚别针,小心把伤口闭合。
第三波次的部队涌进了混乱、困惑与死亡的滩头,之后就停顿了。几分钟以后,第四波次到达,也停顿了。他们肩并肩地躺在沙子上、石头和页岩后。他们蹲缩在障碍物后面,藏身在尸体中间。他们被原以为已经遭到压制的德军火力困住,对在错误的滩头登陆感到慌乱,原以为空军轰炸过后会出现作为掩护的弹坑却付诸阙如;他们对四周惨重伤亡与狼藉大为震撼,他们就这样停留在滩头上了,他们似乎被奇怪的瘫痪症状给控制住了。受到这一切的影响,多数人都认为这一天是败定了。741坦克营的威廉·麦克林托克克 (William McClintock) 技术军士长,遇见一名士兵坐在海水边,似乎对纷纷落遍这一带的机枪子弹毫无察觉。“他就坐在那里,向海水里扔石子,低声啜泣,就像他伤心欲裂似的。”
这种震撼不会持续下去。尽管如此,各处都有人意识到,待在海滩上准死无疑,便站起身来前进。
16公里外的犹他滩头,第4步兵师士兵正蜂拥登陆,迅速向内陆推进。第三波次的登陆艇也快到了,德军依然没有任何抵抗。只有寥寥几发炮弹落在海滩上,随着炮弹还有零零落落的机关枪与步枪射击,但却一点都不是紧张的第4步兵师士兵所预料的激战。对很多士兵来说,这次登陆差不多就像是例行公事。第二波次的唐纳德·琼斯 (Donald Jones) 一等兵,觉得这只是“另一次登陆演习”罢了。其他人认为这次登陆很扫兴。在英国斯拉普顿沙滩 (Slapton Sands) 几个月的长期训练,都要比这艰难得多。雷·曼 (Ray Mann) 一等兵觉得有一点点“失望”,因为“这次登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甚至海滩上的障碍物,也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可怕。海滩上只有一些混凝土的锥形四面体障碍物、钢制多裂角锥形桩砦和铁栅门,不见有几个障碍物装上了爆裂物,有些爆裂物都一目了然,很容易让工兵处理。工兵已在工作了,他们已经在德军防线炸开一条36.6米宽的缺口,也炸破了海堤。一个钟头以内,就会把整个海滩肃清干净。
诺曼底登陆后不久,在一处入侵海滩(可能是犹他海滩)拍摄到的德国甲壳虫遥控微型坦克。这些小型履带式车辆由两个电动机驱动,装有高爆炸药,旨在攻击上岸的登陆艇。请注意背景中的混凝土海堤。
沿着这处1.6公里长的海滩是一连串的两栖坦克,车边垂着泄气的帆布气囊——它们是这次登陆至为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它们随着第一波次隆隆然从海水中驶出。士兵越过海滩时,它们予以猛烈的炮火支持。这些坦克以及登陆前的轰炸,似乎炸垮了在滩头后面据守的德军以及他们的士气。但登陆行动还是有发生悲剧与死亡。莫泽戈一等兵刚刚上岸,就见到了他生平所见的第一个死人。一辆坦克直接挨了一发命中弹,莫泽戈见到“一名乘员一半在车舱盖口内,一半趴在外面”。第1特种工兵旅的赫伯特·泰勒 (Herbert Taylor) 少尉,见到在3.米外,“一个人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而呆住了。爱德华·伍尔夫 (Edward Wolfe) 一等兵经过一名死去的美国大兵,“人坐在海滩上,背靠着一根柱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看起来是那么自然、安详,使得伍尔夫“有种要走过去把他摇醒的冲动”。
第4步兵师副师长小西奥多·“特德”·罗斯福 (Theodore “Ted” Roosevelt,Jr) 准将,一高一低地走在沙滩上,偶尔还揉揉关节炎的肩膀。这位57岁的将军,是随着第一波次登陆的唯一将领——他坚持要求上级指派他领军。头一次报请不准,他立刻又再作请求。他以书面申请呈给师长雷蒙德·奥斯卡·巴顿 (Raymond Oscar Barton) 少将。罗斯福是基于这个立场而提出要求:“士兵知道本人在场的话,将可稳定军心。”巴顿只有勉强批准所请,但这个决定却让他感到烦扰。“当我在英国与特德说再见时,”他回忆道,“就不曾期待还可以再见到他。”可是心意坚定的罗斯福活得好端端的,第8步兵团的哈里·布朗 (Harry Brown) 中士看见他“一只手持手杖,一只手拿地图,到处走来走去,就像他在物色房地产似的”。不时,迫击炮弹落在海滩上炸开,把砂石像骤雨般抛上天空,这似乎使罗斯福将军感到困扰,会不耐烦地把灰尘从身上拍掉。
第三波次抢滩时,士兵涉水登岸,忽然德军的88毫米高射炮咻咻而过,炮弹在上岸的部队当中爆炸,附近一群士兵立即趴下。几秒钟以后,有人从炮弹爆炸的烟雾中出现。他一脸漆黑,钢盔和装备都没有了。走上海滩时,他整个人是一脸震惊、双眼直瞪。罗斯福边大叫医护兵,边跑到这大兵面前,一只手搂住他,轻声轻气说:“孩子,我们会用船送你回去的。”
当下只有罗斯福和师里的少数军官,知道在犹他滩头的登陆地点搞错了。这是个幸运的错误。在他们原订计划登陆的地区,那些可以把部队痛击的德军重炮炮台,依然安然无恙。登陆地点出错有许多原因:海军炮轰引起的烟雾,遮蔽了地标而产生混淆;登陆艇艇为一股强烈的海流往海岸下方偏移;管制艇引导第一波次进入登陆时,比原定的滩头向南偏移了1.6公里以上。在海滩背后有五条重要的堤道,却没有对着三号与四号堤道的位置登陆——第101空降师正向这里推进——整个登陆位置反而位移了足足1,830米,而横跨到二号堤道上了。讽刺的是,就在这时,罗伯特·乔治·科尔 (Robert George Cole) 中校和他那支由第101与第82空降师75名伞兵所组成的杂牌军,刚刚抵达三号堤道的西端。他们是抵达堤道的头一批伞兵。科尔便和这些人隐身在沼泽中,设立防御后停下来等候;他预料第4步兵师的部队会随时跟他们会合。
海滩上,在靠近二号堤道的出口,罗斯福要作一项重要的决定。打从现在起,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波次又一个波次的兵员与车辆要运送上岸——一共有3万人与3,500辆车;罗斯福必须下决心,是不是把后续各波次都送到这处只有一条堤道、相对平静的新地区,还是要所有其他登陆部队,带着他们的装备改向,登上有两条堤道的原定滩头?如果这条单一堤道,无法打通并加以据守,那可就是一场噩梦似的大混乱,兵员和车辆都困在海滩上。副师长和几位营长商量后下定决心,第4步兵师不去原定的位置攻打预定的目标,而是利用眼前的这条堤道向内陆推进,并攻打一路上所有的德军阵地。如今,计划的成功,全赖敌人搞清楚怎么回事以前,尽可能快速地推进。德军的抵抗很轻微,第4步兵师士兵很快离开海滩向内陆进军。罗斯福转身对第1特种工兵旅的卡菲上校说:“我要随部队往前去,你把话传给海军,把后续部队带进来,我们要从这里开始作战。”
犹他滩头岸外,美军“科里”号驱逐舰各炮炮管都打红了。它们射击的速度很快,水兵都站在炮塔上,用水柱向炮管上淋水。自从舰长霍夫曼少校指挥该舰进入射击位置下锚,舰上127毫米舰炮便以每分钟8发的速度向内陆轰击。德军其中一座炮台,被“科里”号轰击的110发炮弹轰裂,再也不会惹麻烦了。德军也还击,而且还很凶猛,“科里”号是敌人观测员所能见到的唯一驱逐舰。盟军派遣了施放烟幕以保护“近岸火力支援”的岸轰支队机群,只是负责掩护“科里”号的飞机已遭击落。其中一处正好在俯瞰犹他滩头绝壁上的炮台——炮口的炮焰透露了它的位置在圣马尔库夫附近——似乎集中所有的猛烈火力,轰击这艘暴露的驱逐舰。霍夫曼舰长决定向后退,以免为时太晚。“我们快速转向,”通信员本尼·格利森海军下士说,“把我们的舰尾对着他们,就像个老姑娘对着一个陆战队员一样。”
可是“科里”号在浅水中,靠近许多刀锋似的暗礁,除非驶离这片海域,否则舰长无法作短程快速冲刺。有一阵子,他被迫和德军炮台玩起紧张的“猫捉老鼠”游戏。预料到德军炮台会齐射,霍夫曼使出一连串的摇摆操舰动作。一下子猛向前冲,又一个后退;先向左转,然后又来个右转;一下子疾停,又再往前进。在所有这些动作中,舰上火炮还是和炮台对轰着。附近的美军“菲奇”号驱逐舰 (U.S.S. Fitch, DD-462) ,见到了他的处境,也开始对圣马尔库夫的德军炮台射击。德军精准的射击没有停止过,“科里”号几乎要陷入德军炮弹的交叉射击中了,霍夫曼慢慢地将全舰驶了出来。最后,他满意全舰已经脱离了暗礁,便下令:“右满舵!全速前进!”“科里”号一跃向前,霍夫曼回头一看,德军齐射的炮弹随后轰然射到,涌起了好大的水柱,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办到了。就在这一刹那,他的运气用尽了,“科里”号以每小时52公里的速度切开海面时,迎头撞上一枚系留雷。
一声劈裂的巨大爆炸,几乎把驱逐舰舷侧抛出了海面。震撼力之大连霍夫曼也愣住了,他以为“舰船遭遇地震给抛了起来”。在无线电室里的通信兵格利森,通过舷窗往外看,突然觉得自己“掉进了混凝土搅拌机里”,猛然两脚落空,人被向上抛,碰到了舱顶,然后又狠摔下来,把膝盖撞碎了。
水雷差不多把“科里”号炸成两段,主甲板上的一条裂缝足足有0.3米宽。舰首与舰尾疯了似的向上翘。全舰还能连在一起的,便是甲板的上层结构。锅炉室和主机舱都进了水,二号锅炉室里没有几个人存活,锅炉爆炸时里面的人几乎立刻就烫死了。船舵卡死,也没有了动力。然而不晓得什么原因,“科里”号在死亡的苦痛中,仍以它的蒸汽与火力,继续在海水中疯狂地冲刺。霍夫曼立刻就察觉到,他还有几门炮在射击——舰上的炮手没有了电力,还继续用人力装填发射。
“科里”号的这一堆扭曲钢铁,在海水中冲刺了914米后终于停了下来。就在这时德军炮台瞄准了它。“弃船!”霍夫曼下令。接下来的几分钟,至少有9发炮弹打进舰身残骸,其中一发引爆了40毫米口径舰炮弹药,另一发引燃了舰尾的发烟器,士兵挣扎着搭上救生艇与救生筏时,几乎因烟雾窒息。
海水已经淹上主甲板0.6米高,霍夫曼最后环顾一下,便纵身跳水,向一具救生筏游去。在他后面的“科里”号沉到了海底,而桅杆与一部分上层结构,依然留在海浪上头——这是美国海军在D日当天仅有的损失。霍夫曼全舰294名士兵中,有13人死亡或失踪,33人负伤。以当时为止,它的死伤超过了犹他滩头的伤亡总数。
霍夫曼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科里”号,但却不是。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谁是最后一个离舰。但救生艇与救生筏驶离时,其他舰艇上的人看见一名水兵爬上“科里”号的舰尾。他降下遭炸倒的国旗,然后游泳爬过残骸到达主桅杆。驱逐舰伯特勒号 (U.S.S. Butler, DD-636) 上的舵手迪克·斯克林肖 (Dick Scrimshaw) ,注视这名水兵时满怀惊讶与敬佩。当时炮弹依然在他附近落下,他却沉着地把国旗绑好,升上主桅杆后才游离。斯克林肖眼见国旗一开始软软地挂在“科里”号残骸的主桅杆上,之后在微风中展开,迎风飘扬。
火箭抛绳器向上射到30米高,介于犹他与奥马哈两个滩头中间的奥克角。美军的第三批海上攻击开始了。詹姆斯·厄尔·鲁德尔 (James Earl Rudder) 中校手上有3个突击兵连开始进行突击,正当要开始压制这处庞大的海岸炮台时,头顶上德军的轻武器火力正对着他们射下来。据情报说它威胁到左右两边的美军滩头。9艘LCA突击登陆艇,载运第2突击兵营的225名士兵,挤在上头有悬崖的一小片短窄海滩。悬崖对德军射击的机枪火力以及滚下来的手榴弹虽有防护作用,但并不太多。岸外的英军“塔勒邦特”号 (H.M.S. Talybont) 与美军“萨特利”号驱逐舰 (U.S.S. Satterlee, DD-626) ,对着悬崖顶上发射一发发炮弹。
鲁德尔的突击兵,预定在H时就要在绝壁底下登陆。可是引导艇偏离了航路,把这支小小艇队径直带到了东边5.6公里的佩尔塞急流角。鲁德尔看到了这项错误,等到他把突击登陆艇改正航道,宝贵的时间却已经失去了。这项耽搁,使他失去了突击兵第2营的其余部队,以及马克斯·施奈德 (Max Schneider) 中校的第5突击兵营的500人支持兵力。鲁德尔原来的计划是他那个营的人开始攀登绝壁时,便打出信号弹,远在岸外几公里处登陆艇中等待的其他突击兵单位便追随上岸。如果7点钟以前还没有信号,那施奈德便断定强攻奥克角失败,随即率领剩余部队驶向7.4公里外的奥马哈滩头。他们到了那里将尾随第29步兵师登陆,向西扫荡朝奥克角疾进,从后方攻占这处火炮阵地。
现在是上午7点钟,依然没有信号,所以施奈德便已驶往奥马哈,只留下鲁德尔和他的225名突击兵单独执行任务。
那是既狂野又忙乱的景象。火箭一枚枚怒吼,朝上面射出带了四叉抓钩的爬索与绳梯。40毫米口径舰炮的炮弹猛轰崖顶,震得大块大块的泥石落下来朝突击兵身上砸。士兵快速越过处处弹坑且狭窄的沙滩,拖着云梯、爬索和抓钩发射器奔跑。悬崖顶上,到处都冒出德军,要么抛下手榴弹,或用MP40冲锋枪扫射。突击兵都设法寻求掩蔽、到处闪避,一面卸下突击艇的装载,一面对着悬崖仰射——这一切都同时进行。奥克角外,两艘DUKW“水鸭子”两栖登陆车,带了几具伸缩云梯——为了这次任务特别向伦敦消防局借来的——竭力想使车身靠近一点。突击兵就在梯顶,以BAR勃朗宁自动步枪和汤姆森冲锋枪对着崖顶猛射。
1944年6月,美国陆军游骑兵展示他们用来攻占奥克角悬崖的梯子,他们在D日为奥马哈海滩登陆提供支援时曾攻占过该悬崖。
攻击行动异常猛烈,有些突击兵不等绳索,武器往身上一挂,直接用手上的刺刀挖出手抓的地方,像苍蝇一般,攀上9层楼高的悬崖。这时,有些四叉抓钩抓住了崖边,很多人便沿着爬索蜂拥而上。德军把爬索割断时,便发出了叫唤声,许多人猛然摔落到悬崖下面。哈里·罗伯特 (Harry Robert) 一等兵的爬索被德军割断两次,到第三次时他终于到达了悬崖边的一处弹坑。外号“弯杆儿”的比尔·佩蒂 (Bill “L-Rod” Petty) 中士想用爬索一手接一手攀登上去,尽管他是个自由攀登的高手,无奈绳索又湿又泥,他也没法爬得上去。然后他又试着爬绳梯,爬到9米高时又被割断,他又滑了下来,又再爬上去。赫尔曼·伊莱亚斯·斯坦 (Herman Elias Stein) 上士爬另一具绳梯,意外触动了身上的救生衣鼓气,几乎把他从悬崖边上挤下去。他与身上的救生衣“搏斗”着,不过绳梯上前后都有人,最终斯坦还是继续爬了上去。
这时,突击兵们纷纷爬上从悬崖顶垂下来的爬索。佩蒂中士第三次爬上去时,突然遭到四面纷飞的土块打击,德军正俯身在悬崖上,用机枪扫射攀登上来的突击兵。德军也拼死作战,不顾突击兵从消防云梯上对他们的射击,以及驱逐舰对岸射击的炮火。佩蒂见到身后一个身体僵硬的人从悬崖掉下去。斯坦见到了,20岁的卡尔·邦巴尔迪耶 (Carl Bombardier) 一等兵也见到了。他们眼睁睁、惊骇地看着弟兄从爬索上向下滑落,碰到了露头的岩石。在佩蒂看来,“尸体落往海滩上的时间有一辈子那么久”。他也在爬索上呆住了,没法动手再攀一级,他只记得自己说:“这真是太难爬了。”德军的机枪又对着他打来,机枪火力扫向悬崖,危险靠近了他。佩蒂“很快回过神来”,拼命攀上了最后的几米。
到了崖顶,士兵个个都扑进弹坑里。麦克洛斯基中士已经把他那艘半沉的弹药艇,成功地驶上了海滩。就他来看,奥克角悬崖上的台地,呈现的是怪异得不可思议的景象。地面上坑坑洞洞,都是H时前空军轰炸与海军炮轰的弹坑,“看来就像月球上的坑洞”。而突击兵攀上悬崖、躲进可作为保护的弹坑时,却是一片出奇的寂静。一瞬间没有了射击,见不到一个德军。大家眼见从岸边一直延伸到内陆,到处都是咧着大嘴似的弹坑——集暴力与恐惧于一处的无人地带。
鲁德尔中校已经设立了他的第一个指挥所,就在悬崖边的凹口内。营通信官詹姆斯·艾克纳 (James Eikner) 中尉发出一则电文——“赞美天主”,意思就是“全营已登顶”。不过并不十分准确,在悬崖底下还有营部军医——是一名执业的小儿科医师,在照料死去的队员与奄奄一息的士兵——以及大概还有25人未攻顶。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这批骁勇的突击兵部队,渐渐兵力减少。到了这天终了,原有的225名士兵中,依然还能拿得动武器的只有90人。更糟的是,这是一次英勇却徒劳无功的努力——他们所要压制的火炮根本不在这里。法国抵抗运动的地区首领马里翁,一直想要传送到伦敦的情报很正确。奥克角顶部受尽轰击的碉堡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架设火炮 。
佩蒂中士和手下4人的勃朗宁自动步枪组,爬到悬崖顶上后在弹坑中筋疲力尽地坐着。坑坑洞洞的地面,飘着一些薄烟,空气中硝烟味还很重。佩蒂几乎像做梦一般,瞪着四周。这时他看见在弹坑边缘,有两只麻雀在吃蚯蚓。“快看!”佩蒂对几个人说,“它们在吃早饭了。”
1944年6月12日,美国高级军官检查诺曼底奥克角的炮位。从左到右依次为:亨利·阿诺德将军、艾森豪威尔将军、查尔斯·科利特少将、乔治·马歇尔、奥马尔·布莱德雷中将和欧尼斯特·金海军上将。
1944年6月中旬,盟军登陆初期,登陆舰在低潮时将货物运上奥马哈海滩。可辨认的舰船包括LST-532(位于视图中央)、USS LST-262(从右边数第三艘登陆舰)、USS LST-310(从右边数第二艘登陆舰)、USS LST-533(从最右边部分可见),以及USS LST-524。请注意头顶上的防空气球和在海滩上集结的美国陆军半履带车队。LST-262是参与诺曼底登陆的10艘海岸警卫队坦克登陆舰之一。
此时,在这个伟大而又糟糕的早晨,海上突击登陆的最后阶段要开始了。英军第2集团军司令迈尔斯·克里斯托弗·邓普西 (Miles Christopher Dempsey) 中将的麾下部队,沿着诺曼底东半部的海岸登陆。他们登陆时冷酷而又愉快,壮观而又隆重,尽是英国在伟大时刻上惯有的传统——冷静。他们为这一天的到来等候了4年,他们突袭的不只是各处海滩,还有痛苦的记忆——对慕尼黑的记忆,对敦刻尔克的记忆,一次又一次痛恨、羞辱的败退,数不尽的摧毁性空袭,以及英国孤军奋战的最黑暗时刻。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加拿大军队,他们在迪耶普血淋淋的损失,也有好多的血债等待偿还。和他们一起的还有法军,在这个重返家园的早晨,他们凶猛且迫不及待。
空气中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喜气。舰艇载了部队向海滩疾驶时,剑滩滩头岸外有一艘救难艇,扬声器里播放着轻快的手风琴曲目《啤酒桶波卡》 (Beer Barrel Polka) 。金滩滩头岸外,一艘火箭发射驳船传来《我们不知道去向何处》 (We Don't Know Where We're Going) 的歌声。加军就要在朱诺滩头登陆时,听见一支号角吹奏的急促音符越过海面。有些人甚至唱歌,陆战队员丹尼斯·洛弗尔 (Denis Lovell) 还记得,“兄弟们都站着,唱着陆军和海军平常会唱的歌”。第1特种突击旅洛瓦特 (Lovat) 勋爵西蒙·克里斯托弗·约瑟夫·弗雷泽 (Simon Christopher Joseph Fraser) 准将的部下,仪容潇洒、整齐划一地戴着绿扁帽 (突击队员拒绝戴钢盔) ,在风笛幽然的笛音下,唱着歌上战场。当他们的登陆艇驶过维恩 (Vian) 海军上将的旗舰“斯奇拉”号轻巡洋舰时,突击队员向他作出“竖起大拇指”的敬礼。18岁的罗纳德·诺思伍德 (Ronald Northwood) 二等水兵看着他们,认为“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精干的小伙子”。
即便遭遇敌军的障碍物,同时敌人的火力又对着他们射击,但很多人却对这些都不当一回事。在一艘LCT坦克登陆艇上,报务员约翰·韦伯 (John Webber) 看见一位皇家陆战队上尉,仔细研究德军满布滩头、装上了爆炸物的障碍物,然后一脸不在意地对艇长说:“我说呀,船老大,你可得把我的小伙子送上岸,那里有个好对手啊。”另一艘登陆艇上,第50步兵师的一位少校,若有所思地望着障碍物顶上清清楚楚的圆形泰勒 (Teller) 重型反坦克地雷,对艇长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去碰那些致命的椰子,否则我们可就全都免费去地狱了。”还有一艘登陆艇,载运皇家陆战队第48突击队,在朱诺滩头外遭遇了猛烈的机枪火力。有些人冲到后甲板寻找掩蔽,行政官丹尼尔·弗伦德 (Daniel Flunder) 上尉可不躲避,他把军官手杖挟在腋下,镇定沉着地以阅兵步伐在前甲板走来走去。“我以为,”他后来解释说,“就是该这么做啊。”他走来走去时,一发子弹打穿了他的地图包。另一艘登陆艇向剑滩滩头冲去时,金少校正履行他的承诺,正在背诵《亨利五世》。在柴油发动机咆哮声、枪炮射击的嘶嘶声与溅激的海水声中,他对着扩音器说:“现在,在英格兰睡觉的绅士们,会认为今天没来此地乃是倒霉的事。”
有些人简直迫不及待这场战斗的开始。两名爱尔兰籍士官,一位是德·莱西上士,就是几个小时前,对爱尔兰的瓦莱拉总理说了祝颂词的那一位,“使我们置身于战争以外”的士官;而他的好友帕迪·麦奎德 (Paddy McQuaid) 上士,则站在LST坦克登陆艇的跳板上,以上好的皇家海军兰姆酒振作精神,很慎重地注视着他的部队。“德·莱西,”麦奎德不怀好意地看着围绕着他们的英格兰人,接着说,“你不认为这当中有些小伙子,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孬吗?”海滩接近时,德·莱西向部队大叫:“听好了,就是现在!我们上!快跑!”坦克登陆艇抢滩停下来,当士兵跑出舰外时,麦奎德对着满是炮弹硝烟的海岸线大叫:“出来呀,你们这些王八蛋,现在出来和我们打呀!”话刚说完,人却沉到海里不见了,一会儿以后,他像泡沫般冒出水面来。“啊,见他的鬼!”他大嚷道,“我还没站上滩头就想把我淹死吗?”
在剑滩滩头外,英军第3步兵师的二等兵休伯特·维克多·巴克斯特 (Hubert Victor Baxter) ,让他的布伦机枪运输车加速,他从前方装甲板上方探出头来,就把车冲向海里去。稳坐在高升起来座椅的,是他的死对头外号“全垒打”的贝尔 (Bell) 中士,两人已经吵架有好几个月了。贝尔叫道:“巴克斯特,把座位加高点,你就能看得见车往哪里开了。”巴克斯特马上回叫:“不见得,我还是看得见!”他们驶上海滩,正在兴头上的上士,又重演当初引发两人争执的情节,用拳头一而再再向三捶巴克斯特的钢盔,吼道:“再来……再来……”
当突击队员在剑滩滩头登陆时,洛瓦特爵士的风笛手威廉·米林 (William Millin) 跳出登陆艇,掉进了水深齐肩的海里。他见到前面的海滩浓烟滚滚,听到了迫击炮弹爆炸的轰然巨响。当他挣扎着向海岸前进时,洛瓦特对他大声叫道:“兄弟,替我们来一曲《高地少年》 (Highland Laddie) 吧!”米林在水深齐腰的海水中,把风笛的吹嘴放在唇边,一面在海浪中前进,一面让风笛狂热地吹奏了起来。走到了海水边缘,米林忘却了炮火,立定站住,然后沿着海岸来来回回齐步走,吹奏风笛迎接突击队员登陆。士兵川流不息在他身边经过。正当米林吹奏着《通往小岛之路》 (The Road to the Isles) 的时候,风笛的尖鸣声混合了子弹的尖叫声、炮弹的劈空锐啸声。一个突击队员大叫道:“老兄,就是这样!”另一个却说:“快卧倒吧,你这个发疯的家伙。”
沿着剑滩、朱诺和金滩三个滩头,几乎长达37公里,从接近奥恩河口的威斯特拉姆,到西面的勒阿梅尔——英军蜂拥登陆。几处海滩都被登陆艇中涌出来的部队给堵住了。几乎在各个登陆区,大海与水底障碍物所造成的麻烦远比敌军为多。
头一批登岸的是蛙人——120名水底爆破专家,他们的任务便是在障碍物间,清出几条27米宽的通道。在第一波次驶到他们这里以前,仅仅只有20分钟的作业时间。而障碍物又极其庞大惊人——有许多地方的设置密度,超过了诺曼底登陆区的其他地段。皇家陆战队的彼得·亨利·琼斯 (Peter Henry Jones) 中士,游进了铁栅门、刺猬架与混凝土锥的迷宫里,他所要爆破的9米通道内,竟有12种大型障碍物,有些竟达4米长。另外一名蛙人,皇家海军的约翰·泰勒 (John Taylor) 上尉,看到四周围绕着一排排惊人的海底防御设施,便对他的组长嚷叫道:“这工作真他妈的不可能完成!”但他没有放弃,他和其他蛙人一样在敌火下有条不紊地工作,他们把障碍物一个个炸掉,因为要整批炸掉的范围实在太大了。即便他们还在执行任务,两栖登陆坦克已经驶进了他们当中,紧跟在后面的便是第一波次部队。蛙人冲出水面,只见许多登陆艇被汹涌的海浪推得打转,撞进了障碍物区。地雷爆炸、钢条和刺猬架划开了艇身,登陆艇开始在海滩边起起伏伏挣扎着。岸外的海域都成了小艇的坟场,几乎彼此相重叠起来。报务员韦伯还记得,“抢滩过程是个悲剧”。他的登陆艇驶到时,只看到“坦克登陆艇搁浅起火,岸上有一大堆扭成一团的金属,坦克与推土机熊熊燃烧”。一艘坦克登陆艇经过他们向外海驶去时,韦伯毛骨悚然,只见“该艇的井形甲板被可怕的大火给吞噬了”。
H时的奥马哈滩头。登陆部队在面对敌火同时,还要在障碍物群与猛浪之间挣扎求生。这张由战地记者鲍勃·卡帕拍摄,可能是人们印象最深的D日照片。
D日登陆入侵诺曼底的英国军队——第47突击队从黄金海滩。背景中可以看到LCT正在为第231旅、第50师卸载优先车辆。
在金滩滩头,蛙人琼斯这时正和皇家工兵一起清除障碍物。他看见一艘步兵登陆艇驶到,士兵都站在甲板上准备下艇。一个海浪突如其来,船艇便向一边偏过去,艇身高举,向下撞进一连串装了地雷的刺猬架。琼斯只见它轰天动地的一声就炸开了,使他想起“慢动作的卡通片——立正站着的人,就像被喷泉冲向天空……到了喷泉的顶点,尸体和尸体的一部分,如雨滴般纷纷落下”。
一艘又一艘登陆艇卡在障碍物上。运载皇家陆战队第47突击队驶往金滩滩头的16艘登陆艇中,损失了4艘,11艘受到损伤搁浅在滩头,仅仅只有一艘回到母舰。第47突击队的唐纳德·H. 加德纳 (Donald H. Gardner) 中士和他手下的队员,就在离岸45.7米处被抛入海里,所有装备都丢失了,只得在机枪火力打击下游泳上岸。正当他们在水中挣扎时,加德纳听见有人说:“搞不好是我们误闯了别人家的私人海滩。”
皇家陆战队第48突击队进入朱诺滩头,不但闯进了障碍物群,而且遇到了猛烈的迫击炮攻击。迈克尔·奥德沃思 (Michael Aldworth) 中尉和他队内40来名队员,蹲在一艘步兵登陆艇的前半截,炮弹纷纷落在他们四周。奥德沃思把脑袋伸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后舱的人在甲板上奔跑。他手下的人叫道:“还要多久我们才能离开这里呀?”奥德沃思回头叫道:“等一下,兄弟们,还没轮到我们。”静止了一下又有人问道:“好了,老头子,你以为我们还要待多久?船舱里水都满了。”
这艘下沉的步兵登陆艇内落海的士兵,很快就由各种不同的舰艇给救起。四周的舰艇好多,奥德沃思回想起来,“那就像在邦德街叫出租车一样”。有些人被安然无恙到达海滩上,有些搭上了加军的驱逐舰。可是有50名突击队员却上了一艘坦克登陆艇,艇上的坦克已经下卸完毕,收到的指示是启程直接驶回英国去。不论这些心急如焚的突击队员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动摇艇长改变航路。其中一名军官,德里克·罗德里克·德·斯塔克普尔 (Derick Roderick de Stacpoole) 少校,他在抢滩时大腿受了伤。他一听这艘坦克登陆艇的目的地就大吼起来:“胡说八道!你们全都他妈的疯了!”他说完这句便纵身跳往艇外,向岸上游去。
对大多数士兵来说,登陆攻击最难缠的部分便是海滩障碍物。一旦他们通过了,便发现所有三个滩头的敌军抵抗是星星落落——有些地方很猛烈,有些地方很轻微,有些甚至没有抵抗。金滩滩头的西半段,汉普郡团第1营 (1st Hampshire Regiment) 大部分士兵在水深1到2米不等的地方涉水上岸,全团差点在这里就被全灭。刚从汹涌的海水中挣扎着上了岸,就被猛烈的迫击炮火与交织的机枪火网逮个正着。射击火力来自德军能征善战的352师把守的据点——勒阿梅尔。倾泻而来的火力,使得士兵一个个倒下去。查尔斯·威尔逊 (Charles Wilson) 二等兵听见一个令人吃惊的声音说:“兄弟们,我不行了!”威尔逊转头去看这个人,他有着一副难以置信的奇怪表情,没再多说一个字就滑进海水底下。威尔逊以前也在海里挨过机枪的扫射,只不过那一次是在敦刻尔克撤退,去的是另一个方向罢了。乔治·斯特内尔 (George Stunell) 二等兵也看到四周的人倒下去。他遇到一辆布伦式轻型装甲车,停在0.9米多深的海水中不动,发动机还在响,只是“驾驶兵僵在方向盘后面,吓得不敢把车子开上岸”。斯特内尔把驾驶兵往旁边推开,在机关枪子弹四面纷飞中,把车开上去。他办到了这一点觉得很快乐,这时他忽然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一发枪弹刚好打中他军服口袋里的铁盒香烟。子弹冲力奇大无比,几分钟以后,他发现肋骨与后背的伤口都在淌血。那发子弹干净利落地穿过了香烟盒与他的身体。
汉普郡团第1营几乎花了8个钟头才把勒阿梅尔的守军打垮。到了D日结束,这一团的伤亡人数差不多有200人。奇怪的是,于该团两翼登陆的部队,除开障碍物以外,几乎没遭遇什么麻烦。虽然也有伤亡,但却远比预料的少得多了。在汉普郡团左翼的是多塞特团第1营 (1st Dorset Regiment) ,他们花了40分钟就离开海滩。再过去便是格林霍华兹团 (Green Howards) ,他们登陆又快又果断,向内陆推进,把头一个目标拿下来,还不到一个小时。该团的斯坦利·霍利斯 (Stanley Hollis) 连军士长是一名杀手,到现在为止,累计打死90名德军。他涉水上岸立刻单枪匹马攻下了一座机枪碉堡。镇定沉着的霍利斯,从这时开始,用手榴弹和斯登冲锋枪,又杀了2名德军,俘获了20名。D日结束以前,他还会再击毙10人。
勒阿梅尔右方的海滩却异常安静,静得让一些人感到失望。杰弗里·里奇 (Geoffrey Leach) 医护兵眼见部队与车辆涌上滩头,发现啥事也没有,“可供医护兵做的,唯有帮忙卸弹药”。对陆战队员洛弗尔来说,这次登陆就像“在国内举行的登陆演习而已”。他的部队——皇家陆战队第47突击队,迅速前进离开滩头,避免与任何敌人接触,向西进攻,作一次11.3公里的强行军,去与贝桑港附近的美军会师。他们预料大约在中午时分,就可以见到从奥马哈滩头登陆的头一批美国佬。
不过,事情的发展不会是如此顺利——不像在奥马哈滩头依然被顽强的德军352师火力牵制住的美军,英军与加军轻松击溃德军716师,以及强迫征召的俄国与波兰组成的“志愿军”。此外,英军对两栖登陆坦克以及一大群鲁布·戈德堡机械装甲车辆作了最大可能的运用。有些像是链枷坦克,用链条抽击车身前方的地面以引爆地雷;其他的还有载有小型桥材或一大卷钢带,摊开时便可以在松软的泥土地面铺出一条临时道路。还有一型装甲车更载运了一大捆可以充当越过反坦克墙垫脚石或者用来填满反坦克壕的原木。这些新发明,加上长时间对海滩的轰击,使登陆的英军部队得到了额外保护。
但是有的英联邦的部队依然遭遇到一些德军据点的坚强抵抗。加拿大第3步兵师在朱诺滩头的另一边奋战,突破一行行的机枪碉堡与壕沟,攻击改装成工事的房屋,在库尔瑟勒进行巷战,最终才宣告突破向内陆推进。那里所有的抵抗,都在2小时内肃清。在很多地方,肃清的工作都是很快就能完成。二等水兵爱德华·阿什沃思 (Edward Ashworth) 所在的坦克登陆艇,把部队和坦克送到了库尔瑟勒的海滩。他看见远处的沙丘后方有加军押解着6名德军俘虏,阿什沃思 (Edward Ashworth) 以为这是去弄一顶德军钢盔作纪念品的机会。他跑上海滩到了沙丘后,发现这6名德军“躺成一堆”。他不死心还是要弄一顶钢盔,便俯身在一具尸体上,这才发现“这个人的脖子被割开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咽喉全遭割断”。阿什沃思“转身离开,作呕得要死,也没有拿钢盔”。
德·莱西中士也在库尔瑟勒地区俘获了12名德国兵,他们似乎急切要走出战壕,两只手高高举在头上。莱西站着瞪了他们一阵子,他有个弟弟战死在北非。然后他对在现场的一名英军士兵说:“看管好这些超级笨蛋,就看好他们。把他们带走,不要再让我看到。”
他走开去替自己泡一杯茶以浇灭怒火,正当他把水壶放在加热燃罐煮水时,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军官,走过来并很严厉地说:“喂,听着,上士,现在还不是泡茶的时候。”莱西抬头看他,带着他在陆军服役21年的耐性回答道:“长官,现在我们并不是在扮演假日的军旅游戏——这是真实的战争。你要不要5分钟后再回来,好好喝上一杯茶呢?”该名军官照办了。
一辆加拿大坦克在滨海库尔瑟勒的海滩上行驶,它拖着弹药雪橇。这种雪橇被谢尔曼、丘吉尔、克伦威尔甚至半人马坦克冷漠地拉着。它在登陆行动中被广泛使用。
诺曼底登陆期间被盟军摧毁的德军阵地。
纵然战事还正在库尔瑟勒地区进行,人员、火炮、坦克、车辆与补给依然持续涌上岸,向内陆的进军控制得很顺畅而有效率。滩头指挥官科林·莫德 (Colin Maud) 上尉,不准朱诺滩头上有闲人。大多数的人就像约翰·贝农 (John Beynon) 海军中尉一般,看见这个魁梧奇伟、满面胡须的军官,仪表堂堂却声若轰雷的外貌时都吓了一跳。他遇到每一个新来乍到的人,都是同样一句话:“我是这场盛会接待委员会的主席,所以呢,快给我走!”没有几个人想和这位剑滩滩头的管理人抬杠。贝农还记得,他一只手拿根短棍,一只手紧紧牵住一条形貌凶狠的德国牧羊犬,其效用就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国际新闻社 (International News Service) 记者约瑟夫·威利库姆 (Joseph Willicombe) 记得曾与这位滩头指挥官争辩却徒劳无功的经过。威利库姆随加军的第一波次登陆,曾被答应说,他将会被准许使用滩头指挥官的双向无线电,向指挥舰发出25个字的电文,再转发到美国去。显然,所有人都懒得去通知莫德。他冷冰冰瞪着威利库姆咆哮道:“我的小老弟,这里可是在打点小仗呀。”威利库姆承认,滩头指挥官说得有理 。几米之外,就有一堆15具加军尸体躺在粗糙的滨草上,他们冲上岸时踩到了德军地雷。
加军在整个朱诺滩头都有牺牲。在英军攻占的三个滩头中,他们是最为血淋淋的。汹涌的大海耽搁了登陆,滩头东半部有很多像剃刀般锐利的暗礁,加上障碍物的阻碍,造成了登陆艇的毁坏。更糟的是,空军的轰炸与海军对岸射击都失效,没有打垮海岸上的防线,或根本没有打中,而有些地段部队登陆时毫无坦克的保护。在贝尔尼埃 (Bernieeres) 与滨海圣欧班的另一边,加军第8步兵旅,以及皇家陆战队第48突击队的士兵,上岸时都遭遇了猛烈火力。抢滩时有一个步兵连几乎折损了一半。滨海圣欧班的德军炮兵火力尤为密集,成为滩头其中最为恐怖的时刻。有一辆坦克为完成掩护任务,疯狂地在滩头横冲直撞要驶离火线,还在尸体与濒死伤兵身上碾过。突击队队长弗伦德上尉,从沙丘上回头一看,见到了这辆坦克乱冲,他不顾德军炮弹的爆炸,向后跑回沙滩,用尽平生力气大喊道:“他们是我的弟兄!”气得要死的弗伦德,用指挥杖敲打坦克的舱盖。可是坦克还是往前冲,弗伦德拔除手榴弹的插销,把坦克的一条履带炸断。直到大惊失色的坦克乘员打开顶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作战拖久而十分痛苦,加军和突击队还是在不到30分钟内,离开贝尔尼埃与滨海圣欧班之间的滩头向内陆前进。后续来到的各波次部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1小时后滩头就显得十分平静。防空气球营的约翰·墨菲 (John Murphy) 空军二等兵发现,“最坏的敌人竟是沙虱,每一次海浪一来,都会让我们发疯”。在滩头后面进行的巷战,使部队忙了2个小时,但朱诺滩头的这一段,也像西边的那一半滩头,现在都已经掌控了。
第48突击队队员,从滨海圣欧班杀出一条血路,转向东边沿着海岸前进。他们有一项特别艰巨的使命。朱诺滩头离剑滩滩头有11.3公里远,为了填补这两个滩头的空隙,第48突击队正向剑滩滩头强行军。另外第41突击队则在剑滩滩头边缘的滨海利翁 (Lion-sur-Mer) 登陆,上岸后转向西前进。预定这两支部队会在几个小时以后会师,地点大致在这两个滩头中间的地方。计划虽然如此,可是突击队上岸后几乎立刻就遇到麻烦。在朱诺滩头以东1.6公里的朗格吕讷,第48突击队发现这一带地区遍筑工事,每一幢房屋就是一个据点。再加上地雷、有刺铁丝网和反坦克墙——有些墙高1.8米,厚1.5米——把街道都封死了。从这些阵地,德军以猛烈的火力迎接登陆的盟军,第48突击队因为没有坦克与炮兵支持,就被挡死了。
9.7公里外的剑滩滩头,第41突击队经过艰困的登陆后转向西,直往滨海利翁推进。法国人告诉他们那里的德军已经撤走。这项信息似乎很正确——直到突击队员行进到滨海利翁边缘为止。在这里,炮火打垮了3辆支援的坦克。狙击兵与机枪火力,来自那些已经改成地堡、看似无害的别墅。迫击炮弹在突击队员头上如雨而下。也像第48突击队一样,第41突击队也被挡住了。
此时的盟军统帅部虽然还没有人知悉,然而,登陆区却有一个宽达9.7公里的大缺口——隆美尔的坦克如果行进得够快,就能从这处缺口开始,沿着海岸向两侧进攻,把上岸的英军席卷一空。
滨海利翁是剑滩滩头少数几处棘手的地点之一。在英军攻占的三个滩头中,原本预计剑滩滩头的防线最为严密,部队在听取任务提示时,都被告知伤亡士兵比率会很高。英军南兰开夏郡团第1营 (1st South Lancashire Regiment) 的约翰·盖尔 (John Gale) 二等兵,“冷酷地被告知,他们第一波次登陆的人,或许会被全灭”。突击队对这种情况甚至描绘得更恐怖,深深贯注进他们心中的指示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都要前进,因为那里不会有伤员后送……不会后退。”据第4突击队的詹姆斯·科利 (James Colley) 下士与斯坦利·斯图尔德 (Stanley Steward) 二等兵回忆,预料他们“会在滩头上全军覆灭”。从他们所知,伤亡率将“高达84%”。而先于步兵登陆的两栖坦克士兵所得到的警告是,“即便你们上得了岸,也会有60%的伤亡”。两栖坦克的驾驶兵克里斯托弗·史密斯 (Christopher Smith) 二等兵,认为自己活下去的机会很小,谣言使得伤亡率更来到了90%。史密斯则真信不疑,他的部队离开英国时,很多人见到在戈斯波特海滩 (Gosport Beach) 上,正装设帆布围篱,“据说竖起这些帆布围篱,就是为了要清理运回来的尸体”。
隶属于第3师的皇家海军陆战队突击队从诺曼底海岸的宝剑海滩向内陆移动。
奥马哈滩头的伤兵,正在海堤下掩蔽,等候转运。
有段时候,眼看着最坏的情况也许就要成真了。有些地段,第一波次的部队遭到了机关枪与迫击炮的猛烈攻击。距离剑滩滩头中途的威斯特拉姆,从海水边到沙滩,躺满了已死与待死的英军东约克郡团第2营 (2nd East York Regiment) 士兵。虽然没人知道从登陆艇血淋淋的抢滩中死伤了多少人,但该团似乎可能是D日头几分钟中死伤最惨的部队,共有200人伤亡。后续波次登陆的部队,眼见到这些一堆堆扭曲的身穿咔叽布军装的“物体”而大为震撼,似乎证实了他们最惧怕的状况。有些人见到“尸体就像木材般堆集起来”,有“150多具尸体”。第4突击队的约翰·梅森 (John Mason) 二等兵,在H时后半小时上岸,惊惶于“在一堆堆的步兵尸体中跑过,他们就像是保龄球般被人给轰倒的”。洛瓦特爵士突击队的弗雷德里克·米尔斯 (Frederick Mears) 下士,“看见东约克郡团的士兵一堆堆躺着而大惊失色……可能是他们还来不及散开来所致”。他一个劲冲上沙滩,决心要使世界短跑冠军“杰西·欧文斯 (Jesse Owens) 看起来慢得像乌龟”。他记得曾愤世嫉俗地想到,“他们下次就会知道要怎么做了”。
虽然死伤惨重,但滩头的战斗很短暂 ,除开最初的损失外。剑滩滩头的登陆部队前进迅速,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登陆极其成功,使得在第一波次后几分钟上岸的很多士兵大感惊讶,他们仅仅遭遇到狙击兵的射击。士兵见到海滩硝烟笼罩、医护兵在救治伤兵、扫雷坦克引爆了许多地雷、海岸线上狼藉起火的坦克与车辆,以及偶尔几发炮弹炸开掀起的海沙四射。但没有一处地方是他们所预估的大屠杀。
对这些紧张的士兵来说,原本料到滩头会是一场浩劫,结果却不如想象的那样。
在剑滩滩头的许多地方,甚至有着度假的气氛。沿着海边,到处都有一小批一小批欣喜的法国人,向部队挥手大叫:“英国万岁!”皇家陆战队的通信兵莱斯利·福特 (Leslie Ford) 注意到一个法国人“甚至就在海滩上,向一批居民对眼前的战斗作现场讲解”。
福特认为这些人疯了,因为海滩和岸边依然埋有许多地雷,偶尔还有德军的射击。这种情形到处可见。法国人前来拥抱士兵,似乎对周遭的危险浑然不觉。哈里·诺菲尔德 (Harry Norfield) 下士和机枪手罗纳德·艾伦 (Ronald Allen) 二等兵都大为吃惊,只见“一个人全身盛装,佩戴壮观的勋徽奖章,头戴一顶闪闪发光的铜盔,寻路向海滩走来”。原来此人就是库尔瑟勒村村长,那是一处再往内陆约1.6公里的小村庄。他决定亲身前来,对登陆部队作官方迎接。
6月7日,第7装甲师第22装甲旅伦敦郡第四民兵团的一辆克伦威尔Mk V坦克,带领一队装甲和软皮车辆从诺曼底黄金海滩向内陆进发。
有些德军对迎接盟军的热情,似乎与法国人是不相伯仲的。战斗工兵亨利·詹宁斯 (Henry Jennings) 刚一上岸,就遇到了一批杂牌的德军——大部分都是俄国与波兰的“志愿兵”——急于要投降。皇家炮兵的杰拉尔德·艾弗·德斯蒙德·诺顿 (Gerald Ivor Desmond Norton) 上尉,却遇上最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见到“4名德军,手提皮箱都装好了,好像他们出来等第一班便车离开法国”。
英、加军队离开了混乱的剑滩、朱诺与金滩滩头,蜂拥向内陆进军。行进十分有条理也很有效率,而且还展现出庄严感。部队打进市镇村落时英勇的例子比比皆是。有些人还记得皇家陆战队一名突击队少校,两只手都受伤了还督促队内士兵,对着他们大叫:“弟兄们,往内陆攻,这场派对可别让老德占了先机。”还有人记得,负伤的人在等候医护兵赶来时那种充满自信的高兴和十足的信心。有些伤兵在部队经过时挥手,还有些人喊:“弟兄们,柏林见!”机枪手艾伦绝不会忘记,一名士兵腹部受了重伤却靠在墙上,冷静地看书。
现在进军速度最重要。登陆金滩滩头的部队,正向内陆大约11公里处的巴约前进;朱诺滩头的加军,则向16公里外的巴约-卡昂公路,以及卡尔皮凯机场进兵;而离开剑滩滩头的英军,则向卡昂前进,他们很有信心可以拿下这个目标。甚至连一些记者,像伦敦《每日邮报》 (Daily Mail) 的诺埃尔·蒙克斯 (Noel Monks) 后来回忆,他们被告知,记者会将在“下午4点钟在卡昂的X点举行”。洛瓦特爵士的突击队员,毫不浪费时间大步离开剑滩滩头,他们要去7公里外接防,把苦战据守奥恩河与卡昂运河上各处桥梁的盖尔将军第6空降师换下来。洛瓦特曾经答应过盖尔,“日正当中”时就会赶到。在行军纵队领头的是一辆坦克,洛瓦特的风笛手米林在车后行进,吹奏着《边境上的蓝绒帽》 (Blue Bonnets over the Border) 。
对10名英国人来说D日结束了。他们是X-20号和X-23号袖珍潜艇的艇员。在剑滩滩头的外海,昂纳上尉的X-23号潜艇穿过不断向海岸驶去的一波波登陆艇。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艇身上平坦的上层结构,几乎被海水覆盖得看不见,能见到的仅是它的识别旗在风中刷刷摆动。一艘坦克登陆艇的艇长查尔斯·威尔逊“大吃一惊,几乎掉到艇外”,只见“两面显然没有旗杆的大旗”,穿越海水持续对着他驶过来。X-23潜艇通过后,威尔逊忍不住怀疑,“一艘袖珍潜艇要在登陆作战中搞什么”?
X-23号潜艇驶向运输舰区,找寻它的拖船。那是一艘拖网渔船,有一个满不错的船名“前锋号” (En Avant) 。“弃卒作战”结束,昂纳上尉和四名艇员回家了。
由他们标示滩头而登上岸的部队,正向法国进军。每一个人都很乐观。大西洋壁垒被突破了,现在的大问题就是,德军要多快才能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