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天的黎明,庞大的盟军舰队,在阴暗的灰色光线下,威风凛凛、壮观而可怕地在诺曼底5个登陆滩头的外海摆开。大海中满是舰艇,从瑟堡半岛的犹他滩头,到奥恩河口附近的剑滩滩头,整个海平面上,战旗迎风招展,映衬着天空,被辨认出来的舰艇轮廓分别是巨大的战列舰、虎视眈眈的巡洋舰、猎犬似的驱逐舰。在它们后面的是矮壮的指挥舰,冒出一片天线森林;指挥舰后面,舰身低矮呆立在海水中的,便是满载部队的运输舰与登陆艇的舰队。围绕着领头几艘运输舰绕圈泛波的,是密密麻麻的登陆艇,艇上满载士兵,它们在等待信号驶向各个滩头,是第一波登陆部队。
这一大片散布开来的舰艇,在嘈杂与各种活动中起伏前进,巡逻艇在泛波绕圈的登陆艇队中,来回疾驶而过。发动机震动,汽笛声声。绞盘呼啦作响,转动吊杆把两栖登陆车辆吊挂出舷侧;登陆艇放在舰身外,吊柱上的铁链铿锵有声;登陆艇满载面色发青的士兵,时而风浪撞上运输舰两侧高耸的舰身。海岸警卫队的士兵手提扩音机大声呼叫:“列队!列队!”引导着上下飘荡的登陆艇编成队形。运输舰上士兵都挤在栏杆边,等待轮到自己时从滑溜溜的舰梯或者绳网下船,登上起起伏伏被海浪泡沫冲刷的登陆艇。各舰的广播系统,稳定传出信息和鼓舞的话语:
“为你的部队登陆,为救你的船而战;如果你还有力量,为救自己的命而战。”
“第4步兵师,冲上去,痛宰他们!”
“别忘了,我们要一马当先。”
“美国突击兵,各就各位。”
“记住敦刻尔克!勿忘考文垂!上帝保佑各位。”
“我们要死在挚爱的法国沙滩上!我们决不后退。”
“就是这一仗了,哥儿们,拿起枪来,戴上钢盔,你们只有一张单程票,现在到了路线终点了。29步兵师,咱们上!”
有两项信息是大多数人都记得的:“所有人离开登陆艇!”“我们在天上的父,我们奉你的圣名为……”
很多人沿着拥挤的栏杆离开自己的位置,去跟别的登陆艇上的哥们道别。陆军士兵和海军水兵,由于长时间待在艇上,都成了坚定不移的朋友,彼此互祝好运。数以百计的人,都利用时间交换通信地址,“以防万一”。第29步兵师罗伊·史蒂文斯 (Roy Stevens) 技术军士长,在拥挤的甲板上,挤出一条通道来找双胞胎兄弟。“我终于找到他了,”他说,“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我说‘不行,我们得按照计划,在法国的一条十字路口才握手’。我们道了再见,而我再也没见到他了。”在英舰“利奥波德亲王”号 (H.M.S. Prince Leopold) 上,第5暨第2突击兵营的随军牧师约瑟夫·莱西 (Joseph Lacy) 中尉,在等待的士兵中走动,马克斯·科尔曼 (Max Coleman) 一等兵听见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要为大家祷告。而各位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也是对主信心的体认。”
在所有舰艇上,军官都以一句最适合眼前情况的生动或经典名句,结束他的动员讲话——有时会达到预料外的效果。约翰·奥尼尔 (John O'Neill) 中校手下的特种战斗工兵,要在第一波攻击中登上奥马哈和犹他两个滩头,摧毁雷区障碍物。他作了一番登陆前训话,想到了一句理想的结语,他吼着说:“不论是淹海水还是下地狱,都得把那些他妈的障碍物除掉!”在附近某个地方一个声音响应道:“我相信这个婊子养的也吓着了吧。”第29步兵师的谢尔曼·伯勒斯 (Sherman Burroughs) 上尉,告诉查尔斯·考森 (Charles Cawthon) 上尉说,他打算在到滩头的这一路上,背诵叙事诗《顿麦克劳的游猎》 (The Shooting of Dan McGrew) 。率领一个工兵旅到犹他滩头的埃尔齐·肯普·穆尔 (Elzie Kemp Moore) 中校,没有发表演说。他原来要背诵最适当的一段文字,是摘自另外一次有关法国登陆作战的故事,是出自莎士比亚《亨利五世》 (Henry V) 的一幕血战,可是他能记起来的,仅仅只有开头的一行:“亲爱的各位朋友,再一度踏上了海滩……”便决心取消这个点子。英军第3步兵师的金 (C. K. King) 少校,要在第一波时登陆剑滩滩头,打算同样背诵这部名剧,便不厌其烦地把自己所要的几行抄写下来,结尾的一节为:“那些度过了今天,安全回家的人,会踮起脚尖来瞻仰这被命名的一天。”
进军节奏在加速。美军滩头外海,越来越多满载部队的登陆艇,加入了围绕着母舰无穷无尽绕圈泛波的登陆艇队。艇上的士兵身上被打湿,既晕船又可怜,还要越过奥马哈和犹他滩头,杀出一条血路到诺曼底去。在运输舰海域,正在全速进行装载,这是复杂而又危险的作业,士兵身上披挂着太多的装备,几乎没法移动。每个人都有一件救生衣,除了武器、用品袋、掘壕工具、防毒面具、急救包、水壶、刺刀与口粮外,还额外携带大量的手榴弹、炸药和弹药——通常多达250发子弹。除此之外,很多人还按照自己特定任务的需求,多带了特种装备。他们蹒跚走过甲板,准备上登陆艇时,有些人估计,他们身上至少重达300磅。所有这些装备都是必需的,可是在第4步兵师格登·约翰逊 (Gerden Johnson) 少校看起来,手下士兵“慢得成了龟步”。29步兵师的比尔·威廉斯 (Bill Williams) 中尉认为,手下士兵负荷过重,“他们这样很难作战”。鲁道夫·莫泽戈 (Rudolph Mozgo) 一等兵站在运输舰侧俯瞰登陆艇,随着海浪高低起伏、头晕目眩,往往不小心就会撞上舰体。他心中琢磨,如果他连同装备能刚好趁着海浪起伏顺势下到登陆艇,“那这一仗就有一半打赢了”。
很多士兵从绳网攀爬下去时,力求使自己和装备保持平衡,但往往在一枪未发以前不慎发生伤亡。迫击炮营的哈罗德·詹曾 (Harold Janzen) 下士,身上背负两卷通信电缆,还有好几部野战电话机,想使自己配合脚底下时而升高时而落下的登陆艇起伏时间。就在他以为时间刚好时跳下去,结果判断错误直接跌下近3.7米的艇底,被他身上的卡宾枪撞昏过去。还有更多的重伤个案。罗密欧·庞贝 (Romeo Pompei) 中士听见底下有人厉声痛叫,他往下一看,只见一个人痛苦地挂在绳网上,登陆艇把他的一只脚摔过去撞在运输舰上。庞贝本人也头下脚上,从绳网上掉进艇里,门牙都撞碎了。
从甲板坐进登陆艇,再由吊架吊放到海面的部队也不见得好一些。29步兵师的少校营长达拉斯,和营部参谋坐在艇内吊下去时,当吊挂高度到达栏杆与海水之间一半高的位置时,吊架卡死了。他们就卡在那里约莫20分钟——他们头上1.2米处,正好是舰上厕所的污水排水管。“厕所经常有人在用,”他回忆道,“就在这整整20分钟,我们接受了舰上所有的排泄物。”
海浪很高,许多登陆艇像莫大的溜溜球,就在吊艇架的铰链上随着海浪上上下下。有一艘满载突击兵的登陆艇,从英军“查尔斯亲王”号 (H.M.S. Prince Charles) 的舷侧放下去,吊放到一半时涌起一阵巨浪,几乎把他们抛回到甲板。海浪一退,该艇又随着铰链往下落,把整艇晕船的队员像布娃娃一样抛了起来。
神父爱德华·沃特斯在码头为第1步兵师的突击部队举行仪式,他们的下一站将是奥马哈海滩。
登上驳船,面朝奥马哈。此时天空阴沉,大海波涛汹涌。每个人都用小卖部提供的塑料袋保护自己的武器。一名美国海军和一名军官正在观察使他们更接近海滩的路线。
他们进入小艇时,久经沙场的老鸟便告诉菜鸟,将遇上什么情况。在英舰“帝国铁砧”号上,美军第1步兵师的库尔茨下士,把士兵集合在他四周,“我要你们这些菜鸟,随时把脑袋低于舷缘以下。”他警告他们:“只要被发现,我们就会吸引敌人的火力攻击。如果你们办到了这一点,万事大吉;如果你们不照做,那倒是一处死亡的绝好地方。现在我们上吧。”正当他和这一班人上了舷侧吊艇架的小艇时,只听见下面鬼哭狼嚎,一艘小艇被海浪抬了起来,把艇里的人都抛入海里,只见他们都在运输舰这一侧游着。库尔茨这艘小艇在下降时毫无状况。小艇驶离时,浮在海水里的一个士兵大叫道:“再见啦,你们这批菜鸟!”库尔茨望望艇里的人,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像是打了蜡似的毫无表情。
时间是清晨5点30分,第一波部队已在驶向滩头的路上了,这一次由盟军尽心竭力发动的庞大海上攻击,打先锋的只有3,000多人。他们是第1、29和第4步兵师的加强团与配属部队——陆军与海军的水下爆破队、坦克营以及突击兵。每一个加强团都赋予一处特定的登陆区。举例来说,克拉伦斯·拉尔夫·许布纳 (Clarence Ralph Huebner) 少将的第1步兵师第16团要攻占奥马哈滩头的一半;查尔斯·亨特·格哈特 (Charles Hunter Gerhardt) 少将的第29步兵师116团则负责另一半 。这两个登陆区再分若干段,每段各赋予一个代号。第1步兵师登陆的滩头为“红E” (Easy Red) 、“绿F” (Fox Green) 与“红F” (Fox Red) ;29师则为“C区” (Charlie) 、“绿D” (Dog Green) 、“白D” (Dog White) 、“红D” (Dog Red) 与“绿E” (Easy Green) 。
奥马哈与犹他两个滩头的登陆时刻表几乎是以分钟为单位。在奥马哈滩头29步兵师的这半边,登陆H时前5分钟 (6点25分) ,32辆两栖坦克泛水航渡到“白D”和“绿D”滩头。他们在海水边缘进入位置,开炮掩护第一阶段的突击登陆。到了H时 (6点30分) ,8艘LCT坦克登陆艇运来更多的坦克,由海上直接开到“绿E”和“红D”滩头。1分钟以后 (6点31分) 滩头所有各区都会涌上登陆部队。2分钟后 (6点33分) 工兵水底爆破队抵达。他们分配到的艰巨工作,便是在雷区与障碍物中,清理出16条宽45.7米的通路,而完成这项棘手的工作时间只有27分钟。打从7点钟起,每隔6分钟,便有一个波次登陆,这5个波次便是登陆部队的主力。
这就是两个滩头的基本登陆计划。兵力推进的时间都经过仔细计算。许多重装备,如计划在一个半小时内让炮兵登陆奥马哈滩头,那么起重机、半履带装甲车与坦克抢救车,就要安排在10点30分以前登陆。这是一项牵涉范围广而又精心设计的时刻表,怎么看都有可能会被耽搁的——策划人员也考虑到了所有的可能性。
第一波次的登陆部队,还看不到晓雾蒙蒙的诺曼底,距海岸还有16.7公里远。有些战列舰已与德国海军海岸高射炮互轰,但这对登陆艇上的士兵来说,这些作战还很遥远,而且与本身无关——还没有人对他们直接射击。晕船依旧是他们的最大敌人,没有几个人能幸免。每艘突击登陆艇都装载了大约30名士兵以及他们所有的沉重装备,在海中行驶得很慢,以至海浪从艇旁卷上来,又涌出去,每一阵浪都使得艇身摇晃、摆动。第1特种工兵旅旅长尤金·米德·卡菲 (Eugene Mead Caffey) 上校还记得,艇内一些士兵“干脆躺下来,任由海水在他们身上来回冲刷,根本不理会自己的死活”。他们当中还没被弄得晕头转向的,则对四周森然排列的庞大舰队,觉得既敬畏又了不起。杰拉尔德·伯特 (Gerald Burt) 下士那一艘登陆艇的战斗工兵中,就有一人提到,巴不得身边带台照相机。
55.6公里外,德军鱼雷快艇第5支队的霍夫曼少校,在一马当先的鱼雷艇上,只见前面的大海,被一层奇怪又不真实的迷雾遮住了。正当他在张望时,一架飞机从白茫茫的云雾中飞了出来,这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一定是飞机施放的烟幕。霍夫曼后面跟着两艘鱼雷快艇,高速钻进白雾中去调查,却见到了生平未有的震惊场面,浓雾的那一边,他竟与一列难以相信的艨艟巨舰撞个正着——几乎是整个英国舰队。他一看处处都是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耸立在他头上,他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艘划艇中。”几乎立刻就有炮弹落在这3艘蛇行躲避的快艇四周。自信过了头的霍夫曼,一秒钟也不耽搁。虽然双方兵力差距甚大,他还是下令攻击。几秒钟以后,在D日这天仅有的德国海军攻击中,18枚鱼雷穿过海水,射向盟军舰队。
挪威“斯文纳”号驱逐舰指挥台上,皇家海军的德斯蒙德·劳埃德 (Desmond Lloyd) 上尉,看到了鱼雷疾驶而来,在“厌战”号战列舰、“拉米里斯”号和“拉格斯”号 (H.M.S. Largs) 驾驶台上的军官也都见到了。“拉格斯”号立刻全速后退。两枚鱼雷在“厌战”号和“拉米里斯”号中间掠过,“拉格斯”号却没法躲过。该舰舰长大叫:“左满舵!全速向右,向左全速后退!”徒劳无功地摆动驱逐舰,想让两枚鱼雷能与舰身平行通过。劳埃德上尉用望远镜观察,只见两枚鱼雷将直接击中驾驶台下方,他想到的只是“我会弹飞多高吧”。“拉格斯”号慢得吓死人地转向左面,那一刻劳埃德以为他们也许躲得过,可是舰船机动却失败了,一枚鱼雷冲进锅炉舱,几乎把“拉格斯”号从海中举了起来,舰体抖了一下断成两截。附近的英军“邓巴”号扫雷舰 (H.M.S. Dunbar) 上,司炉中士罗伯特·道伊 (Robert Dowie) 吃惊地看着驱逐舰滑落水底,“舰首与舰尾还连在一起,形成完美的V字”。这一次鱼雷攻击使得30个人伤亡。劳埃德上尉没有受伤。为了让一名断腿的水兵不沉下去,劳埃德上尉游了差不多20分钟,直到两个人都被“斯威夫特”号驱逐舰 (H.M.S. Swift) 救起。
对霍夫曼来说,安然返回到烟幕的另一面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刻发出警报。他向勒阿弗尔通报时神色平静,却没有发现在刚刚那短暂的海战中,艇上的无线电已经被打坏而无法通信了。
在美军滩头外海的旗舰“奥古斯塔”号上,奥马尔·纳尔逊·布莱德雷 (Omar Nelson Bradley) 中将把棉花塞进耳朵里,然后举起望远镜,熟练地看着向海滩疾驶的登陆艇。他手下的美军第1集团军所属部队正不断地驶进这片区域。布莱德雷极为关注。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还认为当面德军只有一个兵力不强、防线过长的716海防师,驻守在大致从奥马哈滩头一直向东,延伸到英军任务区。可是当他刚离开英国不久,盟军情报单位传来的数据说,另有一个德军师已开进这片防区。这个消息来得太迟,以至于布莱德雷没法通知已经过任务提示与“封舱”的部队了。现在,他麾下的第1与第29步兵师,正向奥马哈滩头进军,完全不知道一支强悍且能征惯战的352师,把守住了这片防区 。
布莱德雷祈求,海军的炮轰能使麾下部队将要开始的攻击轻易一些。在几公里开外,法国罗贝尔·若雅尔 (Robert Jaujard) 海军准将在“蒙卡尔姆”号轻巡洋舰 (Montcalm) 上,向手下士兵训话:“我们不得不炮轰本国的家园,这是一件十分糟糕和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但是我要求各位今天就这样做。”他的声音既沉重又有感触。离奥马哈滩头7.4公里外的海上,美军“卡尔米克”号驱逐舰 (U.S.S. Carmick, DD-493) 的比尔中校,按下舰内通话系统的按钮说:“大家注意,这一回或许是各位弟兄从来没参加过的最大盛会——所以我们大家都出来,到甲板上跳舞吧。”
清晨5点50分,英军滩头外海的战列舰,已经炮轰了20多分钟。现在轮到美军登陆区开始炮轰了,向整个登陆滩头涌起狂风暴雨般的火力。战列舰对准它们选定的目标,稳定不断地轰击。狂涡急流般的轰雷炮声,回荡在整个诺曼底海岸;巨炮的炽热闪光,使得灰暗的天空更明亮些了。整个滩头一带,上空开始冒起了滚滚黑烟。
剑滩、朱诺与金滩滩头外海,战列舰“厌战”号与“拉米里斯”号的380毫米主炮,射出了数以吨计的钢铁,轰向勒阿弗尔以及奥恩河口一带的德军坚固炮台。机动性高的巡洋舰与驱逐舰群,则对岸上的机枪堡、碉堡与防守阵地,倾泻出洪流般的炮弹。英军百发百中的“阿贾克斯”号轻巡洋舰,挟着拉普拉塔河口海战的威名,这一次也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精准度,用4门150毫米舰炮,在9.7公里外击毁了一处炮台。奥马哈滩头外海,美军“得克萨斯”号与“阿肯色”号战列舰,共有10门356毫米、12门305毫米以及12门127毫米舰炮,对着奥克角的海岸炮台阵地,射击了600发炮弹,全力支持正在前往30米陡岩的突击兵。犹他滩头外海,“内华达”号战列舰、“塔斯卡卢萨”号、“昆西”号及“黑王子”号巡洋舰,当它们对着海岸炮台一次又一次齐放时,舰身似乎都在往后仰。这些大型舰艇都在海岸外10公里处炮轰,小型的驱逐舰则可迫近滩头到两三公里,排成一路纵队,对着海岸工事带的所有目标,发射猛烈的压制炮火。
海军对岸射击那种令人畏惧的齐放,使看到与听到的人都留下深刻印象。皇家海军的理查德·赖兰 (Richard Ryland) 中尉记得,看到“战列舰雄伟的外表”,觉得十分骄傲,心中也在琢磨,“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在美军“内华达”号战列舰上,文书查尔斯·兰利 (Charles Langley) 海军下士,几乎被舰队的强大火力吓着了。他想不透,“有哪个军队能受得了这种炮轰”,并认为“舰队会持续炮击两到三小时后才会离开”。而在疾驶的登陆艇中的士兵,他们一身浸湿,又难过又晕船,已经在用钢盔舀水。当这一片咆哮的钢铁遮天蔽日从他们头顶上高速飞过时,都向上仰望,欢呼起来。
这时,另一种声音震动了舰队上空,起先还徐徐缓缓的,就像一只硕大无比的蜜蜂在嗡嗡叫,之后渐渐提升,成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轰炸机与战斗机飞来了。它们直接飞越庞大舰队的上空,翼尖挨着翼尖、编队紧跟着编队——共有9,000架飞机!喷火式、P-38雷电式与P-51野马式战斗机,就在士兵头上呼啸而过。不管舰队如雨而下的炮弹,机队对着登陆的滩头扫射,掠地攻击跃起后回转又再次攻击。在它们头顶上,每一层高度都有密密麻麻的美军第9航空队的B-26中型轰炸机群;再高于它们,在浓密的云层中见不到的,是重型轰炸机——皇家空军与第8航空队的“兰开斯特”式 (Lancaster) 、B-17空中堡垒与B-24解放者式,多到可以把天空塞满。人们抬头仰望,张大眼睛望着,眼睛湿润,脸部神情表明对于突如其来的情绪大得无法承受。他们想说,眼前的登陆会进行得很顺利,有了空中掩护——敌人就会被牵制,火炮轰击的弹坑会在海滩上形成散兵坑。可是指定轰炸奥马哈滩头的329架轰炸机,由于云层太厚而无法目视目标,又不愿意冒误炸自己部队的危险,只好把13,000枚炸弹,都投在远离目标区——奥马哈滩头上致命的火炮——偏向内陆4.8公里的地方 。
最后的那声爆炸好近。德军普卢斯卡特少校以为,碉堡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了。另一发炮弹击中悬崖岩面上,正是这处碉堡隐藏的地基所在。那一下冲击让普卢斯卡特晕头转向,并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灰尘、泥土和混凝土碎片,像下雨般落在他身上。他在白茫茫的尘烟中看不清楚,只听到手下士兵在喊叫。炮弹一发又一发地轰向悬崖,震动使得普卢斯卡特茫然,根本说不出话来。
电话响了。352师师部打来的,一个声音问道:“情况如何?”
“我们正遭受炮轰,”普卢斯卡特设法说出话来,“炮火猛烈。”
在他阵地后方远处,这时他听到了炸弹的爆炸声,又一批轰击的炮弹落在悬崖顶上,崩坍的泥石从碉堡的射击口中倾泻进来。电话又响了,这一回普卢斯卡特却找不到电话何在,只能让它响,这才注意到自己从头到脚,一身都是细细的白色灰尘,军服也撕破了。
有一阵子炮轰停了下来,普卢斯卡特在浓浓的灰尘中,看到特恩和维尔克宁躺在混凝土地板上。他大声喊维尔克宁:“趁着还有一丝机会,最好到你的阵地去。”维尔克宁郁郁地望着他——他的观测所就在旁边的碉堡,有一段距离。普卢斯卡特利用这段平静时间,打电话联络手下各个炮台,使他大为吃惊的是,他手下的20门火炮——全都是崭新的克虏伯火炮,各种口径都有——一门都没有被命中。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离海岸只有800米远的炮台,竟躲过了炮击,士兵甚至没有任何伤亡。普卢斯卡特开始琢磨,是不是海岸边的观测所,被盟军误认成火炮阵地,他所在观测所附近的损毁,似乎说明了这一点。
炮轰又开始时,电话也响了起来。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声音,上级要求知道“敌军炮击的正确位置”。
“老天,”普卢斯卡特叫道,“他们把每一处地方都打到了,你要我怎么办?走出碉堡用尺丈量弹坑吗?”他把电话砰然一摔,看看四周,碉堡中的人似乎没有一个人受伤。特恩正站在炮兵观测镜前,维尔克宁已离开,到自己的观测所碉堡去了。普卢斯卡特这时才注意到哈拉斯不见了,不过他没有时间为这条狗操心,他又抓起电话,走到第二个观测镜前观测。海中的登陆艇比他上一次看到更多,而且现在它们逼近了,很快就会进入射程。
他打电话到团部,向团长奥克尔上校报告:“我阵地的火炮全部完好无恙。”
“很好,”奥克尔说,“现在你最好马上回营部去。”
普卢斯卡特打电话给营部作战官。“我这就回来了,”他告诉他们,“记住,除非敌人接近水际线,否则不准开炮射击。”
载着美军第1步兵师的登陆艇向奥马哈滩头驶去,现在离陆地不远了。普卢斯卡特营内的四个炮兵连,正在悬崖上俯瞰“红E”“绿F”“红F”三处滩头,炮手正等待着这波登陆艇再接近一点。
这是伦敦的广播。
我向各位传达美军最高统帅的紧急指示,各位很多人的生命,全看各位对这项指示服从的速度与彻底程度而定,尤其是在海岸线35公里以内居住的人。
米歇尔·阿尔德莱站在他母亲于维耶维尔屋子的窗边,这里正是奥马哈滩头的西端,他正看着登陆艇队的作业。火炮依然在射击,阿尔德莱可以经由鞋底,感受到大地的震动。全家人——阿尔德莱的妈妈、兄弟、侄儿与女佣人——都聚在客厅里。他们现在都同意,毫无悬念,登陆就要发生在维耶维尔了。阿尔德莱对自己位于海滨的别墅,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现在可以确定它会被摧毁了。英国广播公司所播的通告,反复播送了一个多小时,还在继续播:
立刻离开你们的村落,你们走时要通知还不知道有这项警告的任何邻居……离开通衢要道……要步行,不要带什么不容易带的东西……尽可能快地躲到开敞的田野里去……不要很多人聚在一起,以免被误会成集结的军队……
阿尔德莱心中想要知道,那个骑马的德国兵,会不会像每天一趟般,把早晨的咖啡送到炮手那里去。他看看手表,如果这个德国兵要来,现在就差不多要到了。这时阿尔德莱果然看到了他,骑的还是那匹后臀肥壮的马儿,带着同样在马背上起起伏伏的咖啡罐。他稳重地骑过来,在拐弯处转弯——一下子看到了海上的舰队。有一两秒钟,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从马上跳了下来,绊了一跤摔倒了;然后又站起身来跑去找掩蔽,那匹马还是缓缓地在路上走向村里去。
时间是清晨6点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