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色照耀的诺曼底田野上,传来一支英国猎号低沉起伏的号声,声音孤零零不调和地飘浮在空气中。号角一而再,再而三地响亮起来,几十个、几百个戴着钢盔的人影,穿着绿、棕、黄三色迷彩伞兵服,一身挂满装备与武器,挣扎着越过田野,沿着沟渠在树篱的两侧,都往号声的方向前进。其他的猎号也加入了合奏。突然,号角响起,对英军第6空降师数以百计的士兵来说,这就是交战的前奏。
奇特的音调来自朗维尔地区,这些呼叫是第5伞兵旅2个营的集合信号,他们得迅速运动。一个信号是赶忙去协助霍华德少校那支据守两座桥梁的小股滑降步兵兵力;另外一个信号便是占领朗维尔并加以据守,因为它正在这处重要通道东端的入口上。以前,从没有伞兵部队指挥官用这种方式集合部队,可是今晚行动速度极为重要。第6空降师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到了清晨6点30分与7点30分间,美军和英军部队就要在诺曼底的5处滩头登陆了。“红魔鬼”有5个半小时去把守住最初的立足点,还要稳住整个登陆区的左翼。
这个师有繁多的复杂任务,每一个任务几乎都要求分秒不差地同步进行。攻击计划要求伞兵控制卡昂东北的几处高地、据守奥恩河与卡昂运河上的桥梁、炸毁迪沃河5座以上的桥梁、阻挡敌军,尤其是阻挡敌方装甲兵长驱直入到滩头堡的侧翼。
可是轻装的伞兵没有足够的火力挡住一支装甲兵的集中攻击。因此防守作战的成功,还得靠能迅速、安全运到的反坦克炮与特种穿甲弹。由于反坦克炮的体积与重量,只有一种方法能把它们安全运进诺曼底,那就是利用滑翔机队。到了凌晨3点20分时,就会有69架滑翔机机队,从诺曼底天空下降,载来兵员、车辆、重装备和宝贵的反坦克炮。
滑翔机的抵达本身就构成一项莫大的难题。滑翔机很大,每一架都比DC-3运输机大,4种滑翔机型之一的“哈密卡式” (Hamilcar) ,大得能装载轻坦克。要使这69架滑翔机飞到目标区域,伞兵的头一项任务就是要紧紧守住降落场,免于敌军攻击。其次,他们要在障碍物星罗棋布的草地上,开辟出一大片着陆区。也就是说得在漆黑的夜晚,清理掉大量装了炸弹的反伞兵桩和铁轨条,可用的时间只有两个半小时,同一处降落场地还要再利用,当天下午供第2批滑翔机群降落。
还有一件事要做,或许这是英军第6空降师所有任务中最重要的,那就是摧毁梅维尔 (Merville) 的大型海岸炮兵连。盟军情报单位认为,炮兵连4门威力强大的火炮,可以干扰集结的舰队,屠杀在剑滩滩头登陆的部队。第6空降师奉令,要在凌晨5点钟以前摧毁这些火炮。
为了达成这些任务,共有4,255人的第6空降师第3旅与第5旅,跳伞进入诺曼底。他们分散在一大片地区,成为导航错误、飞机因高射炮火力而改变航路、标示差劲的空降区,以及强风等因素下的牺牲品。其中有些人运气好,但是有成千的士兵跳落下去的地方,远离空降区有8~56公里远。
在这2个伞兵旅中,第5旅的情况还算好一点,大部分士兵都跳落在目标区朗维尔附近。即便如此,这也让各连连长耗上2个小时的大好时光,才集合不到一半的战力。不过,由于此起彼落的号角声,很多人受到指引业已从路上赶来了。
第13伞兵营的二等兵雷蒙德·巴滕 (Raymond Batten) 听到了号角声。虽然他几乎就在空降区的边缘,但这时他毫无办法有所回应。他坠落时穿过一片小树林厚厚的顶层树叶,人挂在一株树上,在伞索下前后摆来摆去,离地有4.6米高。树林里非常寂静,但他能听到连绵不断的机枪射击声、飞机的嗡嗡声,还有远处高射炮连的射击声。正当他抽出伞刀,准备割断伞索让自己下去时,听到附近德军MP40冲锋枪突然开火的声音。1分钟以后,树丛中有窸窸窣窣声,有人慢慢向他挨过来。巴滕在跳伞下来时丢掉了斯登冲锋枪,身上也没有手枪,毫无办法地吊在那里,不知道靠近他的是德军还是英军伞兵。“不论是谁,反正他走过来抬头看着我,”巴滕回忆说:“我能做的,便是一动也不动,而他八成认为我是个死人,我也希望他这样想,之后他走开了。”
巴滕尽快从树上下来,朝着集合的号角声方向走,但他的考验还不止于此。走到树林边,他发现一具年轻伞兵的尸体,他的降落伞没张开。就在这个时候,当他正走在一条公路上时,一个人从他身边冲过,发疯似的叫道:“他们打死了我的朋友!他们打死了我的朋友!”巴滕终于赶上了一批向集合点前进的伞兵,这才发觉自己正在一个神情完全震惊的伞兵旁边。他大踏步往前走,既不看左边也不看右边,完全不理会这件事——他右手中紧紧抓住的步枪,几乎弯成了两半。
这天晚上的很多地方,像巴滕二等兵一样的许多士兵,几乎立刻从震撼直接进入了战争的残酷现实,每名伞兵都挣扎着从降落伞背带中挣脱出来。第8营的哈罗德·G. 泰特 (Harold G. Tait) 一等兵,便见到一架C-47运输机遭高射炮命中,就像一颗坠落的流星般从他头上倾斜落下,伴随一声猛烈的爆炸,坠落在1.6公里之外。泰特不知道机上的伞兵是不是已经跳了伞。
加军第1营的珀西瓦尔·利金斯 (Percival Liggins) 二等兵,见到另外一架飞机熊熊燃烧,那架飞机“火势极其猛烈,从机头到机尾都起火”,零零碎碎的破片往下掉,似乎全速朝他落下来。他被眼前景象吸引住,动都不能动一下。飞机从他头上掠过,坠毁在身后的一片田野里。他和其他人想去抢救还在飞机里的人,可是“机内的弹药被引爆,我们没法接近它”。
对落在空降区以外好几公里、年方20岁的第12营科林·鲍威尔 (Colin Powell) 二等兵来说,首先传入耳里的战争之声是暗夜中的呻吟。他蹲在一个重伤的伞兵身边,对方是爱尔兰人,轻声地乞求鲍威尔:“兄弟,给我补一枪吧,拜托。”鲍威尔却不能那么做。他尽可能使对方舒适一点,便急忙离开,答应找人来帮忙。
有很多士兵在作战开始的前几分钟,利用他们的本事成为活命的办法。加军第1营的理查德·希尔伯恩 (Richard Hilborn) 中尉回忆这一晚,他看见一名伞兵降落时穿过一间温室屋顶,“碎玻璃散得遍地都是,哗啦啦的好大一声,在碎玻璃还没有掉完以前,他已经跑出了温室”。这一跑又不偏不斜地掉进一口水井里。他两只手紧抓住绳索往上爬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向集合点跑去。
在每一处地方,士兵都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脱身。大多数人在白天遭遇的情形已经够糟糕的了,何况在晚上,又在敌人控制的地域里,他们的情绪混杂了害怕与幻想。以戈弗雷·麦迪逊 (Godfrey Maddison) 二等兵来说,他一屁股坐在一处田地的边缘,被有刺铁丝网的田篱困住而无法动弹,两条腿被缠在铁刺线里。身上装备的重量共达125磅,内有4发各重10磅的迫击炮弹,把他向前压,几乎完全困在有刺铁丝网里了。麦迪逊失足跌入铁丝网时,听见第5旅的集合号角并开始朝集结区前进。“我开始有点恐慌,”他回想说,“夜色很黑,我很确定会有人靠过来给我一枪。”起初那阵子,除了等待和细听以外,他无法做任何动作,然后因为没有人注意而感到安心,便开始慢慢且痛苦地挣扎让自己脱身,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使一条胳膊自由伸展,把腰带后面的两支破坏剪拿出来。几分钟以后他才脱身,连忙往号角的方向前进。
大约就在同一时刻,加军第1营的唐纳德·威尔金斯 (Donald Wilkins) 少校正蹑手蹑脚经过一处似乎是小工厂的建筑物,突然发现草坪里有一群身影,他立刻卧倒。那群身影却没有移动,威尔金斯仔细看了很久,过了一分钟才臭骂了一声走过去。最后他解开了自己的猜疑,那些是花园中的石像。
登陆官兵们从一艘海岸警卫队登陆驳船的舷梯上跳下,涉过前往诺曼底海滩的最后几码。敌军火力会将他们中的不少人砍倒。他们的“出租车”会从沙滩上开回海岸警卫队的运输船,再去装载更多的乘客。当时摄影师罗伯特·F.萨金特与美国陆军第1步兵师第16步兵团E连的士兵同乘一条登陆艇,E连士兵冲下登陆艇后在奥马哈海滩登陆,在德国国防军第352步兵师的火力防御之下,全连超过三分之二的士兵最终阵亡。
位于诺曼底战场两端的泛滥区,是造成英美两国伞兵最大伤亡之所在。暗夜之中,被沉重的装备牵拖,以及往往无法从伞衣中挣脱的现实,造成许多官兵受伤或溺毙。就如同图中的伞兵,他是在不到三英尺水深的情况被淹死了。
同一单位的一名中士多少也有相同的经验,只不过他见到的人影,根本就太真实了。在附近一条沟里的亨利·丘吉尔 (Henry Churchill) 二等兵,见到这名士官落在齐膝深的水里,甩脱了伞绳时,有两个人向他走过去,他在绝望中看着。“那名中士在等着,”丘吉尔回忆着说,“想断定一下来的是英军还是德军。”两个人愈来愈近,声音是德军没错,中士的斯登冲锋枪一声猛吼。“一次连放,就把他们打翻了。”
在D日开始的前部分时间,最阴险的敌人不是人类而是大自然。隆美尔的反空降措施发挥了很好的功效:在迪沃河河谷中泛滥的水池与沼泽,都成了死亡陷阱。第3空降旅的很多士兵,落进了这一地区,就像袋子中杂乱地抛出来的五彩碎纸。这些伞兵凄惨的灾难一个接着一个。运输机的飞行员,身陷在厚厚的云层里,误以为迪沃河河口就是奥恩河,而让伞兵跳落在沼泽地的迷宫里。本来整整700人的一个伞兵营,要集中跳落在大约2.6平方公里的地区内,反而散落在130平方公里的田野,且这大部分都是沼泽区。而这个营——受过高度训练的第9营,接受的任务是D日这一夜最艰巨、最紧要的工作——突袭梅维尔炮兵连。最后营内一些士兵好几天才归建,有很多人从此不再归来。
丧生在迪沃河河谷荒野中的伞兵数字,永远不得而知。幸得逃生的人说,那一带沼泽有如迷宫般的沟渠纵横交错,沟道大约有2米深,1.2米宽,沟底是软软的黏土。一名伞兵,身上扛着枪、弹药与重装备掉进里面,就没法脱身。身上的干粮袋一打湿,重量又增加一倍,伞兵为了求生只能把它们都扔掉。有很多士兵虽然挣扎着出了沼泽,也不知什么原因却淹死在河里,离没水的河岸不到几米。
第224伞兵野战救护连亨利·亨伯斯通 (Henry Humberstone) 二等兵,就在这种情况下九死一生。他落在齐腰深的沼泽里,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原以为会落在瓦拉维尔以西的果园区,却落在空降区的东侧了。在他和瓦拉维尔中间的,不仅仅是这片沼泽,还有一条迪沃河。覆盖在这片地区上的一层低雾,就像一方肮脏的白毯子。在亨伯斯通四周,可以听见都是蛙鸣声,前方是绝不会听错的急流声。亨伯斯通踉踉跄跄穿过这片泛滥的田野到了迪沃河河边,正当他找路过河时瞄见对岸有两个人,他们是加拿大第1伞兵营的。“我怎么过河呀?”亨伯斯通喊道。“很安全啊。”其中一个也回应了一声。那个加拿大人便涉水渡河,显然在示范给他看。“我眼睁睁看着他,一下子就不见了,”亨伯斯通回想当时,“他并没有喊,也没有叫一声,我和他那个伙伴还来不及救他,就淹死了。”
第9伞兵营的随军牧师约翰·格威内特 (John Gwinnett) 上尉完全迷了路。他也落在沼泽里,孤零零一个人,四周寂静得令人发毛;他一定得走出这片沼泽,心中确定对梅维尔炮台的突击会是一场激战,而他要和弟兄们在一起。他在飞机起飞以前告诉过他们:“害怕在敲大门,信心前去开门,门前毫无害怕的踪影。”格威内特这时还不知道,他将花整整17个小时,才找到路走出这片沼泽。
就在这时,第9伞兵营营长奥特韦特伦斯·布兰德拉姆·奥特韦 (Terence Brandram Otway) 中校火冒三丈。他跳落的地方距集合点有好几里远,料想自己这一营人也会散落各地。他在夜间快步行进时,到处都有一小批一小批士兵出现,这证实了他最糟的揣测。他在推测这次空降有多糟,就连他的特种滑翔机队也分散了!
奥特韦迫切需要滑翔机运到的火炮及其他装备,才能确保突袭计划成功。梅维尔炮台非比寻常,四周是一层层的纵深防御,要进入炮台的中心——在庞大的混凝土掩体中的4门重炮——第9伞兵营要通过雷区,跨越反坦克壕,穿过4.6米的厚密有刺铁丝网,再穿越一片雷区,再经过满是机枪火力覆盖的壕沟迷阵。德军认为这处致命的工事,在200名士兵的据守下,几乎是无法攻占的。
奥特韦却不这么想,他要摧毁这处炮台的计划极其周详,难以置信地极为仔细。他可不愿冒任何险。首先是使用100架“兰开斯特式”重轰炸机,对炮台投下重达4,000磅的炸弹加以压制,滑翔机队运载吉普车、反坦克炮、火焰喷射器、摧毁有刺铁丝网的爆破筒、地雷侦测器、迫击炮,甚至轻便的铝梯。从滑翔机上把这些特种装备与武器取得以后,奥特韦中校手下士兵便分成11组,出发向炮台进行突袭。
这次突袭重要的是时间配合,侦察组首先搜索这一地区,标示组要排除地雷,把清除过的地带标示出来,爆破组要以爆破筒炸开有刺铁丝网,狙击兵、迫炮班和机枪手各自占领阵地以掩护主攻。
奥特韦的计划还有最后一项奇袭手段,就在他的部队从地面向炮台一拥而上时,3架装满伞兵的滑翔机,会在炮台碉堡顶上触地,从空中与地面对炮台做一次混合进攻。
这个计划有些部分看起来像是自杀式,但却值得冒这个险。英军一旦在剑滩滩头登陆,梅维尔炮台便能杀死上千名士兵。即使在以后几个小时中每件事情都能按表实施,从奥特韦这一营人集合、出发,到达炮台,他们也仅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摧毁炮台。他已经获得明白的指示,倘若第9伞兵营没法及时达成任务,那就要由舰炮来实施攻击,也就是说奥特韦这营士兵,不论结果如何都要在清晨5点30分以前离开这处炮台。到了那时候,如果奥特韦没有发出突袭成功的信号,舰炮轰击便会展开。
美国陆军航空队的道格拉斯C-47A空中列车(前方43-15174)隶属于第88运兵中队、第438运兵大队、第53运兵联队、第9运兵司令部,在1944年6月登陆法国期间牵引Waco CG-4A滑翔机。6日午夜,该中队在法国卡朗唐西北部地区空投了第101空降师第502伞兵团。随后,滑翔机执行增援任务,运送武器、弹药、口粮和其他补给。
第九航空队轰炸机在登陆前对奥克角进行轰炸。
这就是进攻的策略,可是当奥特韦满心焦急地赶往集合点时,计划的第一部分业已受挫。预定要在半夜0点30分进行的空中攻击,已完全失败,没有一枚炸弹炸中炮台。而后续错误更是一再出现,载运重要军用品的滑翔机群,根本没有飞抵。
诺曼底滩头的正中央,俯瞰奥马哈滩头的德军观测碉堡里,普卢斯卡特少校还在凝望,只见到海浪的白滔,没有别的了。他的不安并没有减轻,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他反而更加确定,将有事情发生。正当他到达碉堡后,一个编队又一个编队的飞机,已经轰雷般在右边的远处海岸上空飞过,他想一定有成百上千架。他从听见飞机声的那一刻起,就预料团部会立刻打电话来证实他的猜测,反攻已经开始。可是电话却始终默默无声,自从头一次电话响了以后,团部奥克尔那里再也没有打来。这时,普卢斯卡特听到了别的声音——在他左面缓慢增强的大量飞机咆哮声。这一回飞机声从后面传来,机群似乎从西面接近瑟堡半岛。普卢斯卡特比以往更惊慌失措,本能地再一次从望远镜里朝外看,海湾还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