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晓的光线中,诺曼底各处海滩都被一层雾笼罩住。前一天下个不停的雨,现在已经成了蒙蒙雨,把一切都浸湿了。海滩远处,是一片古老而不规则形状的田野。这儿打过无数次的血仗,未来也会经历数不尽的战斗。
诺曼底的老百姓,已经和德军共住了4年。这种联系,对不同的诺曼人有不同的意义。在三处大城市——勒阿弗尔和瑟堡 (Cherbourg) 这两处海港,在东西两头夹住的一片地区,在它们中间的 (地理位置与大小都相同) 卡昂,则在内陆16公里处——被占领是生活中严峻而又持续性的现实。这里是盖世太保与党卫军的指挥部,这里使人知道还存在战争——晚上搜捕人质,从无止息地对抵抗运动的报复,以及十分欢迎却又让人害怕的盟军轰炸。
城市外面,尤其在卡昂与瑟堡之间,是一带灌木树篱地区:小块小块的田地,四周都是巨大的土埂,土埂顶上是密密的灌木和小树。自罗马人开始,这种树篱就是攻防双方都用来作战的天然工事。散落在田地里的是木制农舍,农舍屋顶为茅草屋顶或红瓦屋顶,到处都有小村落,就像小小的城堡。差不多所有城堡都有方正的诺曼式教堂,教堂四周围绕着有几百年历史的灰石房屋。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对这些小镇的名称一无所知——维耶维尔、科莱维尔、拉马德莱娜 (La Madeleine) 、圣梅尔埃格利斯 (Ste-Mere-Eglise) 、谢迪蓬 (Chef-du-Pont) 、圣玛丽迪蒙 (Ste. Marie-du-Mont) 、阿罗芒什 (Arromanches) 、滨海吕克 (Luc-sur-Mer) 。
在这种人烟稀少的乡下,德军的占领远比大都市有不同的意义,诺曼的农夫,置身在战争的动荡中,力尽所能以求调适这种状况。数以千计的男男女女,像奴工般被送出家园,而那些还留下来的人,被迫在劳工营内于拨出的特定时间构筑海岸防线的工事。可是这些凶悍独立的庄稼汉,绝不做超过绝对必要以外的事。他们一天天生活下去,以诺曼人的坚毅性格痛恨着德国人,冷冷地观看,等待着解放的这一天。
在懒洋洋的维耶维尔的村落边,21岁的律师米歇尔·阿尔德莱 (Michel Hardelay) ,正从一处能俯瞰全村、位于小山上的妈妈家中,挨着起居室的窗边,用望远镜看着一名骑着一匹农村大马的德国士兵,正往海边的堤岸骑去。他的坐鞍两边,挂着好几个铁桶。这真是好笑的景象——那匹后臀奇肥的马儿、乒乒乓乓的铁桶。最好笑的,还是这名士兵水桶般的钢盔。
阿尔德莱看见这名德国兵骑过村庄,经过高细尖顶的教堂,走到一堵混凝土墙,这堵墙把通往海滩的公路封死了。这时他下马把铁桶都拿了下来,只留下了一个。没多久在悬崖附近,奇妙地出现三四名士兵,他们接过桶又消失不见了。这名德国兵带着剩下的一只桶,爬上水泥墙,翻过去到一户赤褐色、四周都是树木、坐落在海滩尽头处空地上的夏季大别墅。这名德兵蹲身下去,把这个桶递给等在别墅下、挨近地面伸出来的一双手。
每天早上都一成不变。这个德国兵从来不迟到,总是在这个时候,把咖啡送到维耶维尔的村口。对海滩尽头这些处于悬崖的机枪堡和伪装碉堡中的德军来说,这一天已开始了。这片海滩——外表平静、缓缓曲折的沙滩——到了隔天,全世界都会知道,这里就是奥马哈滩头。
阿尔德莱知道这个时间正好是上午6点15分。
以前他对这种例行性公事观察过好几天了。这码事对阿尔德莱来说,真是一幕小喜剧,部分是由于这名德国兵的外表,部分也因为他觉得有趣。德国人自吹自擂的科技知识,一到了像在阵地上供应晨间咖啡这么简单的事就变了样。不过阿尔德莱的乐子带有点苦涩,他像所有的诺曼底区的人,长久以来就恨德国人,尤其是现在。
好几个月以来,阿尔德莱看见德军部队与征召来的劳工营,沿着海滩后面的悬崖,以及海滩两头尽处的陡坡上挖掘、凿洞、挖地道。见到他们在沙滩上,重重叠叠设置障碍物,埋下成千上万枚丑恶、致命的地雷。他们并不就此罢休,以有条不紊且彻底的方式,把悬崖下面沿海兴建的一排排漂亮的,漆成粉红色、白色、红色的夏季木屋与别墅炸掉,90幢房屋现在仅剩7幢。它们之所以被摧毁,不但要为炮手清除射界,也因为德军需要木料支撑碉堡,依然矗立的7幢房屋中,最大的那一幢——用石料建成且终年可用——就是阿尔德莱家的。几天以前,当地指挥官正式通知他,他的房屋也要拆掉。德军决定征用他家的砖块和石料。
阿尔德莱心中琢磨,也许是某处的某人做了这个决定。德国人在有些事上,一向都无法预测。但他可以确定接下来的24小时内发生的事:他收到通知,这幢屋子将会在明天倒下来——正是星期二,6月6号。
6点30分,阿尔德莱把收音机打开,收听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这是被严格禁止的行为,但他也像千千万万的法国人一样,不在意这个命令。这只是另一种抵抗的方式,但他还是把音量调到最低。像寻常一般在新闻结束时,“英国上校”——道格拉斯·里奇 (Douglas Ritchie) ,阿尔德莱一向认为他就是盟军总部的发言人——念了一段重要的文告:
“今天,6月5号,星期一,”他说,“盟军统帅指示我宣布:现在,在这些广播中,会成为盟军统帅与占领国的各位直接沟通的渠道……在恰当时刻,会有极为重要的指示发布,但却不可能总是在预先宣告的时间发表,因此各位务必养成习惯,不论是个人也好,或是与朋友的安排也好,随时都要收听,这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困难……”阿尔德莱猜测,所谓的“指示”与登陆有关。每一个人都知道它会来,他以为盟军会攻击英吉利海峡最窄的部分——大约在敦刻尔克或者加莱附近,那里都有港口,但不会在这里。
住在维耶维尔的迪布瓦 (Dubois) 和达沃 (Davot) 这两家人,并没有听到这次广播。他们凌晨才入睡,前一晚他们举行了盛大庆祝仪式直到凌晨。在整个诺曼底,都有类似的家庭聚会,因为6月4号星期日,被教会当作“初领圣体日”,这一向是个大节日,是每年一度的家庭团聚日。
迪布瓦家和达沃家的小孩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在维耶维尔的小教堂里,在得意的父母和亲人前,第一次领圣体。他们的一些亲友,每个人都有德国当局发给的一张特别通行证,是花了好几个月才审批下来,才能大老远从巴黎过来。他们的旅程既恼火又危险。恼火的是,拥挤的火车不再按时行驶;危险的是,盟军战斗轰炸机都以火车头作目标。
但这一趟旅行值得,到诺曼底的旅程一向都是如此。巴黎人目前罕见的所有东西——新鲜奶油、奶酪、鸡蛋、肉类,当然还有当地使人喝了会上瘾的苹果酒——“苹果白兰地”,在这里却还是很充裕。除此以外,在这种艰难的时代,诺曼底是一处好地方,安静而且平安,离英国够远而不至于被攻击。
这两家人的团圆大为圆满但还没有结束。今天晚上,大伙还要坐下来大吃一顿,主人备有酿藏许久、上好的葡萄酒与白兰地。这才算得上是结束庆典,亲人会在星期二一大早搭火车赶回巴黎。
他们原本在诺曼底的3天休假,却被延长了许久。大家要困在维耶维尔达4个月之久。
在挨近海滩边,接近库尔瑟勒 (Courseulles-sur-Mer) 的村口,40岁的费尔南·布勒克斯 (Fernand Broeckx) ,正在做每天早上6点半的例行工作:坐在滴滴答答的谷仓内,歪戴着眼镜,脑袋藏在一头母牛的乳房边,把一道稀稀的牛奶挤进桶里。他的农场就在一条狭窄的泥土路边,略略高起,离大海不到800米远。他已经好久不曾到过那条路或者去海滩了——自从德军封滩之后。
布勒克斯在诺曼底务农已5年了,他是比利时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眼见自己的家园毁于一旦。他从来不曾忘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开始,他立刻辞掉办公室的工作,把太太和女儿迁到诺曼底来,他们在这儿会安全些。
16公里外有着大教堂的巴约 (Bayeux) ,他漂亮的19岁女儿安妮·玛丽 (Anne Marie) ,正准备出发到她任教的幼儿园。她正巴不得这天结束,因为到那时就放暑假了,她会在农场度过假期。她明天会自己骑车回来。
也就是在明天,一个她从来没见过,高高瘦瘦的罗得岛州美国人,会在与他老爸农场几乎成一直线的海滩上登陆,而她会嫁给他。
沿着诺曼底海岸,老百姓都在干日常工作,农人在田地里,照看苹果园,赶着白棕色相间的奶牛。村子里与小镇上的店铺都开门了,对每一个人来说,这只不过是德军占领下另一个寻常的日子。
在沙丘和一片广阔的沙滩后方,有一个名为拉马德莱娜的小村落,这儿很快就会以犹他滩头而知名。保罗·加藏热尔 (Paul Gazengel) 照常把小店面和咖啡馆开门,虽然可以说没有什么生意。
以前有一阵子,加藏热尔日子过得还不赖——虽不太好,却足以供应他自己、太太玛尔特 (Marthe) 和12岁女儿让尼娜 (Jeannine) 的所需。可是现在整个海岸地区都封闭了。就在海岸后面——大致从维尔 (Vire) 河口 (在附近入海) 起,沿着整个瑟堡半岛这一边的所有住家都已经搬离,唯有那些保有自己田地的人才准许留下来。现在这家咖啡馆老板的生活费用,就全靠拉马德莱娜村里还没搬走的7家人,以及附近少数德军的照顾了。对于德军,他不得不伺候。
加藏热尔很想搬走,他坐在咖啡馆等候头一位上门的顾客时,却不知道在24小时后,他会出远门,他和村子里的所有男人,都会遭围捕并送往英国去审讯。
这天早上,加藏热尔的一位朋友,面包店老板皮埃尔·卡尔德隆 (Pierre Caldron) ,内心有许多更为严重的问题。在离海岸16公里远,卡朗唐镇 (Carentan) 的让纳 (Jeanne) 医师诊所里,他坐在5岁儿子小皮埃尔的病床边,小皮埃尔刚刚开刀割除了扁桃体。中午时分,让纳医师再次检查了他儿子的病情。
“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他告诉这位着急的爸爸,“明天你就可以带他回家了。”不过卡尔德隆却不这么想。“才不呢,”他说,“如果今天我带小皮埃尔回家,他妈妈会更快乐一些。”半小时以后,卡尔德隆两手抱着小孩,出发回到圣玛丽迪蒙的家,那儿就是犹他滩头的后方——正是伞兵在D日当天,与第4步兵师会合的地方。
对德军来说,这一天也是平平静静的,了无大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没料到会有什么事发生,天气太恶劣了。这使得在巴黎的卢森堡宫,德国空军司令部的气象官瓦尔特·施特贝教授上校,在例行汇报上告诉各位参谋,可以放下心来。他怀疑盟军飞机能否在这种天候下作战,高射炮连士兵奉命解除战备。
施特贝的下一步,便是打电话到离巴黎19公里的郊区,圣日耳曼昂莱的雨果大道20号,这是一幢庞大的3层碉楼,长30.5米,宽1.8米,正在一所女子高中下方的一处山坡上——这就是西线总司令部,伦德施泰特元帅的总司令部。施特贝和他的联络官——气象技术员赫尔曼·米勒 (Hermann Mueller) 少校通话。米勒克尽职责地把气象预报记下来,然后呈给参谋长布鲁门特里特上将。西线总司令部非常认真地看待气象报告,布鲁门特里特尤其急于想要见到这一份报告。他正对总司令计划的视察行程表做最后的修正。报告证实了他的想法,行程可以按计划实施。伦德施泰特会由他的儿子,一位年轻的少尉陪同,计划在星期二赴诺曼底视察海岸防务。
在圣日耳曼昂莱,知道这处碉楼存在的人并不多,而知道在那所高中后面,大仲马街28号那处并不起眼的小小别墅中,住着德军西线权力最大的一位陆军元帅的那就更少了。别墅四周有高墙,铁门永远关闭,进入别墅要经过一道穿过学校围墙而特别建造的走廊,或者经过大仲马街边围墙上一扇并不显眼的门。
伦德施泰特像以往一样睡得很晚 (这位高龄元帅,目前很少在10点30分以前起床) ,到他在别墅一楼书房的办公桌旁坐下时,几乎快到中午了。他就在那里与参谋长会谈,批准了西线总司令部的“盟军企图判断”,以便在下午转呈到希特勒的最高统帅部。这份判断又是一份典型的错误揣测,内文为:
敌空中攻击,有系统且明显地增加,这显示敌军已达高度战备。可能登陆的前线,依然为起自荷兰斯海尔德(Scheldt)河口至诺曼底一带地区……而布列塔尼半岛的北方正面,则不可能包括在内……(但)仍不清楚敌军会在以上地区的哪个地段登陆。敌空中攻击集中于敦刻尔克至迪耶普间之海岸防线,这或许意指盟军会在该地段作主登陆……(但)尚不能认为入侵迫在眉睫……
由于这一份含糊的判断出现偏差——把可能登陆的地区,归纳于差不多1,287公里长海岸的某处。伦德施泰特和他的儿子出发到元帅中意的一家餐厅,也就是距离不远、位于布吉瓦尔 (Bougival) 的“雄鸡餐厅”。这时一点钟刚过,距D日还有12小时。
在德军整个指挥体系里,持续不断的恶劣天气的作用就像是麻醉剂,各级司令部都对在最近的未来不会发生攻击十分有信心。他们的理由是基于盟军在北非、意大利以及西西里岛登陆时,对气候状况做过周详的判断。每一次登陆,天气的状况都不一样,但是像施特贝,以及他在柏林的上司卡尔·松塔格 (Karl Sonntag) 博士这些气象专家却都注意到,除非天气展望有利,尤其是能进行空中作战,否则盟军决不会登陆。在德国人一板一眼的心目中这几乎可以确定,盟军不会偏离这个原则,天气要恰恰刚好,否则盟军不会攻击。而此刻的天气并不好。
在拉罗什吉永的B集团军群司令部里,勤务照常进行,就像隆美尔依然在司令部一般。但是参谋长施派德尔中将认为,形势安静得足以计划一次小餐会。他邀请了几位客人:连襟霍斯特博士 (Dr. Horst) 、哲学家及作家恩斯特·容格 (Ernst Junger) ,还有一位老友,军方的一名战地记者,威廉·冯·施拉姆 (Wilhelm von Schramm) 少校。学者般的施派德尔,很期待这一顿餐叙,希望他们能讨论自己喜爱的主题——法国文学。还有些别的事要加以讨论。容格所拟的20页草稿,暗中传给隆美尔与施派德尔,这两位都热烈认为这份文件,勾勒出一个迎向和平的计划——希特勒遭到德国法庭审判,或者遇刺以后。“我们可以一整晚讨论这些事情。”施派德尔告诉施拉姆说。
在圣洛市 (St.-Leo) 德军第84军军部,情报官弗里德里希·海因 (Friedrich Hayn) 少校,正在为另一种宴会做安排,他订了好几瓶上等的夏布利葡萄酒,军部参谋计划在子夜时分,让军长埃里希·马克斯 (Erich Marcks) 炮兵上将惊喜一番,他的生日就在6月6日。
他们在午夜举行这次惊喜的祝寿酒会,是因为马克斯军长得在破晓时分,到布列塔尼半岛的雷恩市 (Rennes) 去。他和诺曼底所有的高级将领,都要参加在星期二清晨举行的一次大型兵棋推演。马克斯都要被自己扮演的角色逗乐了,他要代表“盟军”。这些兵推都由欧根·迈因德尔 (Eugen Meindl) 伞兵上将安排。也许跟他是伞兵将领有关系,这次推演的要项,竟是“入侵”作战,先由伞兵“突击”,紧接着便从海上“登陆”。每一个人都以为这次兵推很有趣——假设性的登陆行动,竟假定在诺曼底发生。
这次兵推让第7集团军的参谋长马克斯·彭泽尔 (Max Pemsel) 少将很担心。整整一个下午,他在勒芒市 (Le Mans) 的集团军司令部内,一直在想这件事。他麾下在诺曼底与瑟堡半岛的高级将领,在同一段时间里,都离开了自己的司令部。这已经够糟的了,如果他们在半夜离开那就更加危险。对他们大多数人而言,雷恩是一段长距离行程,彭泽尔怕的是有些将领会计划在天亮以前离开前线,破晓时分一向让彭泽尔很担心。倘若在诺曼底发生入侵作战,他深信攻击一定会在出现第一抹曙光时发动。他决定要警告所有未参加演习的人,命令用电传打字机拍发,电文为:
兹提示预拟参加作战演习的将领以及其他人,不可在六月六日黎明以前前往雷恩市。
不过这道命令来得太迟,有些人业已动了身。
因此就在这次决战前夕,自隆美尔以下的许多高级将领,都一员又一员地离开防线。他们都有理由,但几乎就像任性的命运之神,巧妙地操纵他们离开。隆美尔身在德国,B集团军群作战处长滕佩尔霍夫上校也是如此。西线海军司令特奥多尔·克兰克 (Theodor Krancke) 海军上将,通知了伦德施泰特,因为海浪汹涌,巡逻艇无法离港,之后便去了波尔多市。第243步兵师师长海因茨·黑尔米希 (Heinz Hellmich) 中将,他那一个师据守瑟堡半岛的一侧,自己却去了雷恩市。去雷恩的还有709师师长威廉·冯·施利本 (Karl von Schlieben) 中将,能征惯战的91空降师师长威廉·法利 (Wilhelm Falley) 中将,该师刚刚调到诺曼底,他也准备出发。伦德施泰特的情报处长威廉·迈尔-德特林 (Wilhelm Meyer-Detring) 上校正在休假,还有一个师的参谋长,根本找不到人——他和法国情妇打猎去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负责滩头防务的指挥官散布在整个欧洲时,德军最高统帅部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在法境内的德国空军剩余的几个战斗机中队,调离诺曼底等各滩头的飞航半径距离外,飞行员都吓呆了。
把这些飞行中队往后撤的主要原因,是需要他们担任本土的空中防御。这几个月以来,由于盟军战机昼夜24小时不停的猛烈轰炸,这种防务需要便产生了。从当时环境上看来,德军最高统帅部认为,把这些十分重要的飞机,暴露在法国的各处机场似乎毫无道理,这些机场正由盟军的战斗机与轰炸机加以摧毁。希特勒向麾下将领保证在盟军进犯的那天,德国空军会有1000架飞机攻击滩头,现在这种保证是决然不可能实现了。到了6月4日,整个法国境内只有183架日间战斗机 ,其中大约有160架堪用。而在这160架中,第26战斗机联队 (Jagdgeschwader 26, JG 26) 中的124架,正在这天下午,从海岸地区往后方调动。
在法境里尔市,也是第15集团军的作战境地线内,第26战斗机联队部,联队长约瑟夫·普里勒 (Josef Priller) 空军中校是德国空军中顶尖的“空中英雄”之一 (他击落96架敌机) 。他站在机场,火气很大,头顶上是他手下的三个中队之一,正飞往法国东北部的梅兹 (Metz) 。第二个中队也快要起飞,奉令飞往兰斯 (Rheims) ,大约介于巴黎到德国边境中间的一个城市,第三个中队已飞往法国南部。
对这位联队长来说,除了抗议毫无办法。普里勒是一位意气风发且神经质的飞行员,在德国空军中以脾气火爆闻名,敢和将军顶嘴,这时他打电话给自己的长官。
“这简直是发疯!”普里勒叫道,“如果我们预料会有登陆,各中队应该往前推,而不是往后调!如果在调动期间敌军攻击,会发生什么情况?我的补给品要到明天甚至后天才到得了新基地,你们通通疯了!”
“听我说,普里勒,”西线空军司令说,“登陆完全不可能,天气太坏了。”
普里勒把电话筒给摔了,然后走回机场上,那里只剩下两架飞机,一架是他的座机,另一架则是僚机,由海因茨·沃达尔奇克 (Heinz Wodarczyk) 下士飞。“我们该怎么办?”他向沃达尔奇克说,“如果登陆来了,他们八成指望我们能完全抵挡得了,所以现在我们还不如喝醉算了。”
在整个法国,正在注意与等待的所有百万人中,只有少数的男女确切知道,登陆迫在眉睫了,这些人不到12个。他们像寻常一般,沉着自然地执行自己的任务。沉着与自然,便是他们行业的一部分,他们是法国抵抗运动的领袖。
他们大多数都在巴黎,从那里指挥着一个庞大复杂的组织。事实上,这是一支大军,有完整的指挥体系,更有数不尽的局、处,处理从拯救遭击落的盟军飞行员到破坏行动,从事间谍到暗杀的每一项事情。他们有区域首长、地区指挥官、分部组长,以及行列中千千万万的男女。账面上,这个组织有偌多重叠的行动网,似乎复杂得不必要。但这种明显的紊乱,却是经过了精心考虑,这样做可以隐藏抵抗运动的实力。各指挥部的彼此重叠,可以提供更大的保护;多层的行动网,能保证每一次行动的成功,整个结构极其秘密,各领袖除了代号外,彼此互不相识。一个团队不知道另一个团队在做什么,抵抗运动要生存,就得用这种方式不可。即使有了所有的预防措施,德军的报复手段也极具破坏力。1944年5月时,外界认为,一名活跃的抵抗运动斗士,他的生命期是少于6个月的。
这支男男女女、为数庞大的秘密抵抗大军,从事一场无声的战争已达4年多了——这一场战争通常平淡无奇,却总是充满危险。成千上万的人遭处决,更多人死于集中营。现在,抵抗运动基层虽未知情,但他们一直奋战等待的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美国轰炸机轰炸了法国奥恩省栋夫龙的铁路网,以阻止德国人向守军运送人员和物资。
皇家海军登陆艇障碍物清除部队突击队检查一个大型炮塔及其88毫米火炮,该炮塔是德国在拉里维埃尔西部边缘的WN33堡垒的一部分,并且给黄金海滩的登陆部队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之后才被摧毁。
前几天,抵抗运动司令部已经收到了英国国家广播公司数以百计的密码信息,其中少数几个信息一直发出预警,登陆也许在今后任何时刻发生。这些密码信息中的一句,就是德军第15集团军情报处长迈尔中校手下士兵,在6月1号那天截收到的同一句预警,是法国诗人魏尔兰一首诗中的头一句,“秋日小提琴的长长呜咽” (卡纳里斯上将的指示果然没错) 。
现在,抵抗运动的各位领袖比迈尔更焦急,他们在等待这首诗的第二行与其他电文,这些电文可以确定以前收到的信息。这些预告要到最后,也就是实际登陆那天的前几个小时,才会广播出来。即便到了那时,抵抗运动领袖也知道,他们无法从这些电文里知道登陆在什么地方发生。对大部分的抵抗运动来说,一旦盟军下令执行预先规划的各种破坏计划,那才是真正的那么一回事了。这两句电文代表攻击即将发动的暗示。一句为“苏伊士天气很热”,那就是进行“绿色计划”——破坏铁轨与铁路器材。另外一句为“骰子都在桌面上”,那便是“红色计划”,截断电话线与电缆。所有区域、地区、地段的抵抗运动领袖,都获得预告,要收听这两项电文。
星期一晚上,也就是D日前夕,BBC在下午6点30分,播出了这一则电文,播音员以很郑重的声音宣布:“苏伊士天气很热……苏伊士天气很热……”
在维耶维尔与贝桑港 (Port-en-Bessin,大致在奥马哈滩头地带) 间的诺曼底海岸段的抵抗运动情报组长纪尧姆·梅卡德尔 (Guillaume Mercader) ,是在他于巴约开设的脚踏车店的地下室里,蹲在一台隐藏的收音机旁听到了这项播报。广播字眼的冲击力,使得他几乎目瞪口呆,这是他绝不会忘记的一刻。他不知道盟军会在什么地方与什么时候登陆。毕竟,经过了3年这么长的时间,它终于来了。
暂停了一下,播报员又播出了梅卡德尔一直在等待的第2句电文:“骰子都在桌面上,骰子都在桌面上。”这句以后,便是一长串的电文,每句都重复一遍:“拿破仑上场一决胜负……约翰爱玛丽……箭不会经过……”梅卡德尔把收音机关了,他已经听到了与自己有关的两则电文,其他电文则是对法国其他抵抗组织的特别预警。
梅卡德尔三两步上了楼,对太太马德莱娜 (Madeleine) 说:“我要出去一趟,会晚点回来。”便从他的脚踏车店里,推出一辆低轮竞速单车,骑车去向所在地段的首长报告。他是诺曼底自行车大赛冠军,曾经好几次代表全省参加有名的“环法自行车赛”。他知道德军不会拦阻他,他们发给他一张特许证,他是可以练习赛车的。
这时,每一处地方的抵抗运动组织,都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顶头上司,每一个单位都有自己的计划,确确实实知道该做些什么。卡昂火车站站长阿尔贝·奥热 (Albert Augé) 和他的人,要摧毁调车场里的水泵,捣毁火车头里的蒸汽喷射器。在伊西尼 (Isigny) 附近来自枫丹省的一家咖啡店老板,他的工作就是破坏诺曼底地区的通信,他手下40多人的组员要切断通往瑟堡大量的电话线。瑟堡市一家杂货店老板格雷斯林,有一项最艰巨的工作。他那一组人,要以炸药炸断瑟堡—圣洛—巴黎间的铁道网。而以上只是少数几队人而已。对抵抗运动来说这是一个大命令。时间非常迫切,攻击可能在天黑以前就开始,可是从布列塔尼到比利时边境,沿着整个入侵的海岸,抵抗运动早就准备着,都希望攻击会朝着自己的地区来。
对有些人来说,这些电文引起了相当麻烦的问题。在维尔河河口附近的海滨胜地格朗康迈西 (Grandcamp-Maisy) ,它的位置几乎就在奥马哈与犹他滩头的正中央,在那一地段的抵抗运动领袖让·马里翁 (Jean Marion) ,有一项重要情报要传到伦敦去,不知道怎样才能办得到——假设他还有时间的话。这天下午稍早时,手下向他报告,在不到1,610米外,新进驻一个高射炮群。为了确定,马里翁便随意地骑着自行车兜过去看看这些高射炮,即便有人拦下他,他也知道自己能通过,在许多伪造的通行证中也有适合这种情况的,这张通行证载明他是大西洋壁垒的建筑工人。
这个单位的防区范围之大,使马里翁大为震惊,这是一个机动的高射炮群,配备了重型、轻型,以及混合编装的高射炮,一个高射炮群有5个连,一共25门高射炮。他们正在进入阵地,掩护从维尔河口起直到格朗康迈西西郊为止的所有通路。马里翁注意到高射炮群内士兵正全力地辛勤工作,将高射炮放列,就像他们在抢时间一般。这种全力奋斗的行动让马里翁很担心,这可能意味着登陆就在这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德军似乎已经知道了。
虽然马里翁不知道,但几小时后,这些高射炮精确地涵盖了美军第82以及第101空降师伞兵运输机与滑翔机的航路。然而,德军最高统帅部中,如果有任何人对即将来临的攻击有任何情报,他们却没有告诉第1防空团团长维尔纳·冯·基斯托夫斯基 (Werner von Kistowski) 上校。他到现在心中还在琢磨,为什么把他这个2,500名士兵的高射炮群,急忙调到这里。但基斯托夫斯基已经习惯了突如其来的调动,他的部队有一次奉令全靠自身机动力,调到苏联的高加索,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出乎他的意料了。
德军士兵在火炮上操作时,马里翁从容地骑着自行车从旁边经过,心里却在为这个大问题苦苦挣扎。如何把这项极为重要的情报,送到32公里外卡昂的秘密总部,交给诺曼底的军事情报处副处长莱昂纳尔·吉勒 (Léonard Gille) 。马里翁目前要做的事太多,没法离开自己的地段。所以他决定冒一次险,通过一连串的快信信差,把信息送到巴约的梅卡德尔手上。他知道这得耗上好几个小时,但假如还有时间,马里翁很有把握梅卡德尔总有办法把消息送进卡昂。
马里翁要使伦敦知道的还有一件事,这倒不像防空炮阵地那么重要,只是要确定几天前寄出的许多信息——有关奥克角九层楼高的峭壁顶上配置的大量火炮阵地。马里翁要把消息再传一次,这些火炮还没有进入阵地,它们正在途中,离开阵地有3.2公里远 (尽管马里翁奋力地要警告伦敦,但在D日为了压制这些根本不存在的火炮,美军第5游骑兵营发动了英勇的行动,全营225名士兵,损失了135人) 。
抵抗运动有些成员,却完全不知道登陆已迫近。6月6日,星期二,本身就具有特殊的重大意义。对吉勒来说,就是指在巴黎与他上司会晤的时间。即便现在预料“绿色计划”的破坏组,会在任何时刻爆破铁轨,吉勒依然从容地坐在一列赴巴黎的火车里。吉勒心中确信,登陆时刻不会安排在星期二,至少不在他的地区内,如果是在诺曼底登陆,他的上司就会取消这次会晤。
对登陆日期他并不烦恼,下午在卡昂时,吉勒的各地段负责人中,有一个是加入抵抗运动的共产党支部书记。他断然地告诉吉勒,登陆预定在6号黎明。这个人的情报,过去总是被证明是很确实的,但却使吉勒心中想起一个老问题:这家伙的情报直接来自莫斯科吗?吉勒断定不是。他无法想象,苏联竟会为了危害盟军的行动而故意泄密。
各舰队在防空气球的保护以及战斗机的护航下,驶向各自指定的滩头。
可载30人的霍萨滑翔机在圣梅尔埃格利斯附近坠毁,机上有8名空降兵在迫降时殉职。
在卡昂,对于吉勒的未婚妻雅尼娜·布瓦塔尔 (Janine Boitard) ,星期二来得还不够快。过去3年的地下工作中,在那不勒斯路15号一楼的小小公寓里,布瓦塔尔掩藏过60多名遭击落的盟军飞行员。这工作既危险,又没有回报,而且搞得紧张兮兮,一次说漏消息,很可能就面临枪决。星期二以后,她就可以呼吸得轻松自在一点了——直到下一次她再藏匿遭击落的飞行员为止——因为到星期二那天,她就要把两名在法国北部遭击落的皇家空军飞行员,转送去逃脱的路线。他们在她的公寓里待了15天,她希望自己的运气能再持续下去。
但有些人运气已经用光了。对阿梅莉·勒舍瓦利耶 (Amélie Lechevalier) 来说,6月6日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一切都有意义。她和先生路易斯 (Louis) 在6月2日被德国盖世太保逮捕。他们协助过100多名盟军飞行人员逃走,却被自己农场里的一个小伙子告密。现在,勒舍瓦利耶坐在卡昂监狱的床铺上想,不知道她和她先生还有多久要被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