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晚上10点钟,第82空降师的一等兵“荷兰佬”阿瑟·舒尔茨 (Arthur Schultz) 二等兵,决定不赌骰子了,也许他再也不会有这么多的钱。自从宣布空降突击取消,至少延后24小时,这场赌博就开始了。起先在一座帐篷后面赌,后来搬到一架飞机的机翼下,而这时却在飞机棚厂里赌得正酣。这处棚厂已经改为大型宿舍,由一排排的双层床铺,隔成了一行行的通道,在这些通道里来来去去,都要耗上好久。“荷兰佬”是当中的大赢家之一。
赢了多少钱,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猜手里这一大把皱皱巴巴的美钞、英钞,还有崭新蓝绿色的盟军法国钞票,大致有2,500美元以上。这是他活了21年以来,在任何一段时间中,自己曾见过的最多的钱。
他在体能上与精神上尽了一切努力,为这次跳伞做准备。这天早晨,在机场内举行了各种宗教的礼拜仪式,“荷兰佬”是天主教徒,他参加了告解和领圣餐。这时,他晓得自己该把赢来的钱怎么办了,他在心里盘算要如何分配,在人事官室留下1,000美元,等自己回到英国,请假外出时就可以用那笔钱;另外1,000美元,他打算寄给住在旧金山的妈妈,让她替自己保存起来,但要她把500美元用作送礼——她当然可以用这笔钱。其余的则有特别用途,一旦自己的部队——第505伞兵团到了巴黎,就要去狂欢。
这名年轻的伞兵觉得很好,每一件事都关照到了——可是真关照到了吗?为什么今天早上那件事一直悬挂在心,使他有些许不安?
第82空降师第508团的成员在从英国索尔特比机场起飞之前检查他们的装备。
第101空降师炮兵指挥官安东尼·C.麦考利夫准将在D-1起飞前向各滑翔机飞行员发出最后指示。
早上分发信件时他收到妈妈的一封信,把信封扯开时,一串念珠滑了出来掉在脚边,他很快一把捡起来,没让四周说俏皮话的大伙见到,并把念珠塞进一个留在后方的行李袋。
这时他想起了念珠,猛然想起一个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去赌钱?他望望手指头缝里伸出来皱巴巴折在一堆的钞票——比他一年所赚的钱还要多。就在这一刹那,二等兵“荷兰佬”舒尔茨明白了,如果他把所有这些钱都留起来,他肯定会战死。“荷兰佬”决定不冒这个险。“让开点,”他说,“这一局我也来一把。”他瞄一下手表,心里琢磨着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2,500块钱给输掉。
这天晚上,行径古怪的并不止舒尔茨一个,从普通士兵到将领,似乎没有一个人急于向命运挑战。在纽伯里 (Newbury) 附近,美军第101空降师师部,师长泰勒少将,正和师内几位高级军官举行非正式的长时间会议。里面大约有五六个人,其中一位是副师长唐·福里斯特·普拉特 (Don Forrester Pratt) 准将,他坐在床上。正当他们交谈时,另外一位军官进来了,取下军帽便往床上一抛,普拉特一跃而起,把这顶军帽扫落在地板上,说:“老天,真他妈运气坏!”每一个人都哈哈笑了,可是普拉特再也不坐在那张床上了,他已经被指定要率领第101空降师的滑降步兵飞入诺曼底。
夜色渐深,在英国各地的登陆部队都在继续等待,几个月的训练使他们紧张,都已准备去放手一搏,延期却使得他们神经兮兮。自从暂缓了以后,现在已过了18个小时,而每过一个小时,都会抽离一部分他们的耐性与战备状态。他们并不知道,现在距D日还有不到26小时,离登陆的消息传开依然太早。因此,在这个狂风暴雨的星期日晚上,士兵都孤单、焦急,还有的暗自在害怕中等待,怕有什么事情或是任何事情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所做的正是世界上的人都会做的事——想念家庭、妻儿子女、心上人。每个人都谈到即将来临的这一仗。滩头的真实情况如何?这次登陆是人人所想的那么艰难吗?没有人能对D日这天的景象具体化,但是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为这一天做好准备。
在黑漆漆且怒涛澎湃的爱尔兰海,美军“赫恩登”号驱逐舰 (U.S.S. Herndon, DD-638) 上,小巴托·法尔 (Bartow Farr, Jr.) 中尉力求自己专心致志于打桥牌上。不过这很困难,在他的四周有太多严肃的事情在提醒他,这不是一次交谊夜。寝舱四壁上,钉有大幅空中侦察照片,上面标有俯瞰诺曼底各处滩头的德军火炮阵地,这些火炮就是“赫恩登”号在D日的目标,法尔想到,“赫恩登”号也会是德军火炮的目标。
法尔很有理由确信他会在D日后生存下来,已经有许多人开玩笑,说谁会躲得过谁躲不过。在贝尔法斯特港 (Belfast Harbor) ,他们的姊妹舰“科里”号的水兵,对“赫恩登”号能否归来的打赌,已经是十比一。“赫恩登”号的水兵,也就以牙还牙地散布谣言说,登陆艇队一启航,“科里”号就会被滞留在港内,因为船上水兵的士气太低沉了。
法尔中尉信心十足,“赫恩登”号会安然返航,他也会随舰一起安全返回。但他也因对未出生的孩子写了一封长信而感到高兴。他从来没想过,在纽约市的太太安妮,会生了个女儿 (她并未生女儿,11月份,法尔夫妇有了个儿子) 。
纽黑文 (Newhaven) 附近的集结整备区,英军第3步兵师的雷金纳德·戴尔 (Reginald Dale) 下士,坐在床上替太太希尔达 (Hilda) 担心。他们在1940年结婚,打那时起两夫妻便盼着有个儿子,几天以前他请假回去,希尔达便说她有了喜。戴尔十分恼火,他一直都意识到,登陆时间很迫近而他又将出征,他顶了一句话:“我一定要说,这真不是时候。”这种伤人的口不择言,让他这时又自责起来,认为自己不该说这种话。
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他甚至没办法打电话给她,他跟集结整备区中成千上万的英军一样躺在床上,力求使自己入睡。
有少数人毫不慌张,十分冷静,睡得很熟。在英军第50步兵师的装载区,有这么一位仁兄,便是连军士长斯坦利·埃尔顿·霍利斯 (Stanley Elton Hollis) 。很早以前他便学会了要随心所欲随时入睡,即将来临的攻击并没有使霍利斯多担心,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他曾经由敦刻尔克撤退,跟第8集团军转战北非,在西西里岛登陆。这天晚上在英国的百万大军中,霍利斯是稀有之士,他期待反攻,他想回到法国去多宰几个德军。
这对霍利斯来说是很个人的事。敦刻尔克撤退时,他是摩托车传令,在撤退中经过里尔 (Lille) ,他看到了一个从来不会忘记的景象。他与部队脱离了,在市区的一处转错了弯,显然德军刚刚经过,他发现是条死路,这里全是被机枪扫射、成百上千具体温尚存的法国男女老少的尸体。嵌在尸体后面的墙上,以及地面上狼藉一片的是数以百计的弹头。打从那时起,霍利斯便成了猎杀敌人的超级猎手,他的猎杀记录,现在已逾90人。到D日这天结束,他在自己的斯登冲锋枪上,刻上102次的胜利。
也有一些人急于踏上法国土地,对菲利普·基弗 (Philippe Kieffer) 海军少校和他手下171名顽强的法国突击队员来说,这种等待似乎没完没了,除了他们在英国所交的少数朋友以外,他们没有什么人可以道别——因为他们的家人依然在法国。
在汉布尔河口 (Hamble River) 附近的营地,他们把时间都耗在检查武器、研究用泡沫橡胶塑形的剑滩滩头地形模型,以及在威斯特拉姆内的各个目标。突击队员中,有一位居伊·德·蒙洛尔 (Guy de Montlaur) 伯爵,他以身为士官而极为骄傲。今晚他很高兴听到计划略有更改。他这一班人,会率先对这处观光胜地的赌场加以攻击,那处地方现在被认定是一处防守坚固的德军指挥部。“那可是件乐事,”他告诉基弗中校,“我在那处地方,损失了不少的财富。”
241公里外,接近普利茅斯 (Plymouth) ,是美军第4步兵师的集结整备区,哈里·布朗 (Harry Brown) 中士下了勤务,看到一封给他的信,他在战争影片中见过这码子事已有很多年了,却从来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封信中夹有一份“阿德勒增高鞋公司”的广告。这份广告尤其使这位班长恼火,他那一班士兵个头都很矮,矮得让大家都称他们是“布朗的小不点”。中士在士兵中算是最高的了——身高1.6米。
正当他心里奇怪,谁把他的名字告诉了阿德勒公司,一位士兵来了,约翰·格瓦多斯基 (John Gwiadosky) 下士决定还一笔借用的钱,他恭恭敬敬把钱奉上时,布朗还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要有什么错误想法,”格瓦多斯基解释说,“我可不要你下了地狱还到处追着我来收账。”
跨过海湾在韦矛斯 (Weymouth) 附近下锚的运输舰“新阿姆斯特丹”号 (SS Nieuw Amsterdam) 上,第2游骑兵营的乔治·克希纳 (George Kerchner) 少尉,正忙着一项例行工作——检查全排的信件。今天晚上,这个工作尤其繁重,似乎每一个人都写了长信回家。第2和第5游骑兵营,在D日的任务最为艰辛,他们要在一处叫作奥克角 (Pointe du Hoc) 的地方,攀登几处近30.5米的垂直悬崖,压制一处配置6门长程火炮的炮台——这些火炮威力极大,能瞄准奥马哈滩头,或者犹他滩头的运输舰区,突击兵得在30分钟内完成这项任务。
预料攻坚的伤亡会很惨重——有人认为会高达六成——除非空中轰炸与舰炮轰击,能在突击兵到达那里以前,摧毁这几门火炮。不论用什么方式,没有人预期这次攻击有若一阵微风般轻松。没有人敢那样说,除了克希纳的一名班长拉里·约翰逊 (Larry Johnson) 上士。
少尉看到了约翰逊的信大吃一惊,虽然这些信件没有一封会在D日——只要会发生的话——以前寄出去,甚至经由寻常管道这封信也寄不出去。克希纳派人把约翰逊找来,中士一到,排长便把信还给他。“约翰逊,”克希纳冷淡说,“这封信最好由你自己寄——等你到了法国以后。”约翰逊的信写给一个女孩,请她在6月初约会见面,她住在巴黎。
上士离开军官舱,使这位少尉有感于中,只要有像约翰逊这般乐观的人,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
在这冗长的等待时刻,这支登陆大军中几乎每个人都写了信,这些信都写了很久,似乎是他们情感上的宣泄。很多信记下了他们的想法,而这是男人很少会做的事。
奉令登陆奥马哈滩头的是美军第1步兵师,该师的约翰·F. 杜利根 (John F. Dulligan) 上尉写信给太太:“我喜欢这些人,他们睡在舰上每一处地方,甲板上、卡车内、车上和车下。他们抽烟、打牌、到处打打闹闹、做各种各样的恶作剧;他们一批批聚在一起,谈的大都是女孩、家庭和经验 (有另一半或没有) ……他们是好军人,世界上最优秀的……登陆北非以前,我紧张兮兮并有点害怕;登陆西西里岛时,我忙得很,害怕就在我任务中逝去……这一回我们要攻上法国一处滩头,从那以后只有上帝知道答案。我要你知道,我全心全意爱你……我祈求上帝恩佑,为了你、安和帕特而饶我一命。”
在海军的大型军舰或者大运输舰,在机场或者装载区的人运气要好些。虽然他们受到种种限制,也过于拥挤,可是他们一身干燥,暖和又舒适。在各海港外面下锚的平底登陆艇,舰艇上随着海浪起伏的士兵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有些人待在舰艇中一星期以上,舰上又挤又臭,士兵的凄惨程度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对他们来说,战争在他们离开英国之前就展开了,这一仗要对付的是不断的恶心和晕船。大多数士兵依然记得,在舰上只闻到三种东西的味道——柴油、堵塞的马桶,还有呕吐物。
每一艘舰艇的情况各自不同,在LCT-777号坦克登陆艇上,通信兵小乔治·哈克特 (George Hackett, Jr.) 海军下士看到海浪之高大为吃惊,浪头竟从翻滚的登陆艇的一头扑下来,而从另一头流出去。英军的LCT-6号坦克登陆艇装载得太多,以至于艇上美军第4步兵师的克拉伦斯·于普费 (Clarence Hupfer) 中校以为它会沉没。海水冲到了船舷,有时竟冲刷进了舰内。舰内厨房积水,迫使部队只能吃冷食——如果那些人还吃得下东西。
第5特种工兵旅 (5th Engineer Special Brigade) 的基思·布赖恩 (Keith Bryan) 中士还记得,LST-97号坦克登陆艇太挤了,挤得人踩人,舰身翻腾得好厉害,幸而有床铺可睡的人却很难待在床上。加拿大第3步兵师的莫里斯·马吉 (Morris Magee) 中士,他那艘登陆艇的状况“比在尚普兰湖 (Lake Champlain) 中心划艇上更糟糕”,他晕得再也呕吐不出东西来了。
可是在这段待命期间,受苦最大的,是那些被召回的舰队上的步兵。整整一天,他们都在海峡里乘风破浪,全身湿透,又困又累。他们郁郁地排成一列,这些零零落落的舰队,最后一艘在深夜11点时抛下了锚,所有的船都回来了。
在普利茅斯港外,“科里”号舰长霍夫曼少校在驾驶台上,望着长长一行,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登陆艇艇一片黑漆漆的剪影。天气很冷,风依然劲急,他却听得到这些吃水浅的船艇每冲过一道海浪时的拍击声和拨水声。
霍夫曼很困倦,他们回港没多久,这时才知道延后登陆的原因,而他们又接到随时做好准备的命令。
船内消息传得很快,通信兵格利森听到了预告,准备继续值更。他前往餐厅去,进了餐厅,只见有十几个人在吃晚饭——这天晚上有火鸡肉与一整套的配料。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垂头丧气。“你们这帮家伙,”他说,“像在吃最后晚餐似的。”格利森差不多说对了,在场的人到了D日的H时,有一半将随“科里”号沉没。
附近的LCI-408号步兵登陆艇,士气也非常低落。海岸警卫队的舰员深信,这次虚行只不过是另外一次演练罢了。第29步兵师的二等兵威廉·约瑟夫·菲利普斯 (William Joseph Phillips) ,想使他们振作起来。“这条船,”他庄重地预测,“根本不会体验到战斗。我们待在英国这么久,一直等到仗打完了,我们的差事也不会开始,他们会要我们去清扫多佛尔白崖上的蓝知更鸟的粪才是真的。”
到了半夜,海岸警卫队的巡防舰和海军的驱逐舰,又开始了集结舰队的繁重工作——这一回它们不会回头了。
法国海岸外,X-23号袖珍潜艇缓缓升到水面,这时正是6月5号凌晨1点钟。昂纳上尉很快掀开了舱口盖,爬上小小的指挥塔。昂纳与一名艇员竖起了天线。艇内,詹姆斯·霍奇斯 (James Hodges) 上尉把无线电机的转钮转到1,850千赫,两只手把耳机捂住,并没有等多久便收听到了极其隐约的呼号:“恶煞……恶煞……恶煞……”他听见呼叫呼号后面紧跟着的一串电文,不大相信地朝上望,两只手把耳机按得更紧一点;再听一次,他告诉别人并没有听错,他们彼此郁郁相望没有人吭声,这表示他们还要待在水底下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