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主线。六月二十八日,哭悼完义父的柴荣离开嵩陵,回到国都开封。年轻的皇帝这次回来,与他三个月前离开京城时,情势已判若两人,他有了将自己的意志转化为国策所需要的威望,并且更深刻地意识到了后周国家存在着哪些不足。
最让柴荣不能忍受的,自然是国家的禁军系统,尤其是逐渐老化,越来越尾大不掉,差点在高平把后周朝断送的侍卫亲军。毫无疑问,由朱温首创,李存勗改造的侍卫亲军,是在血与火的百战征伐中锤炼出来的精锐之师,有过极为光辉的履历。但那些光荣毕竟是梁晋争雄时代的事了,之后几十年,禁军的战斗烈度有所下降,战斗力因而渐渐不比当年。与此同时,他们的地位却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兵变,在频繁的改朝换代中被过分抬高。禁军渐渐成为国家的一个特权阶层,国家每有大事发生,每一次权力更替,当政者都要想尽办法来讨好军队,唯恐他们有什么不满。
在如此纵容的条件下,五代禁军逐渐积累出一大堆弊端。首先,是人员的老龄化。因为在当时当兵是个好差使,没事谁也不愿意退役,而当政者害怕兵变,通常也不敢强制将他们退役,于是,随着时间推移,以前的精兵上了年纪,渐渐沦为老弱。其次,作为既得利益的小集团,士兵之间为了相互抱团,热衷于彼此联姻,一支军队内部的人员往往沾亲带故,实现了家族化,更容易齐心协力地排斥外人,让上级军官也不敢轻举妄动。
随着军队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比例渐渐减少,见惯了王朝更替而越来越圆滑世故的老兵油子占据了大头,五代禁军的平均战斗力也就跟着明显下滑,忠诚度更是堕落到惨不忍睹的程度。平常不遇大敌还好,一遇大敌,到了估计打不赢的时候,他们往往溃不成军,甚至临阵倒戈。
所以,除了五代禁军创建期的后唐取代后梁历经无数血战,之后后唐三朝的更替,再到后晋、后汉、后周的建立,都没有经历激烈的大战,只要分出强弱,天下基本可以传檄而定。
有这样一支忠诚度极低、战斗力又不怎么样的禁军存在,国家社稷哪能维持长远?要借助他们来统一天下,显然也是极为困难的。有没有什么办法来解决军队系统存在的问题呢?当然有,在高平之战中,新扩充的殿前军就用亮眼的表现为柴荣指明了军队改革的方向。没错,必须参考殿前军的模式,对庞大衰老的军队系统做大手术,遏制老龄化,打碎家族化。
为了稳妥起见,柴荣先拿几个弱小藩镇开刀,试试水。八月二十八日,柴荣下令撤销了镇国镇,原辖地由朝廷收回。镇国镇,在今陕西东南部,辖区包括华州、商州两个州,之前最后一任节度使是在忻口阵亡的史彦超。柴荣追悼了史彦超,但没有给他安排一个继任者,而是顺势继承了由郭威开创的去藩镇化工作,把镇国镇取消了。可史彦超是为国牺牲的,与造反的慕容彦超大不相同,镇国镇的原有军队不是叛军,他们怎么安排?柴荣下诏进行挑选,老弱一概淘汰回家,强壮的收编入禁军。
撤销镇国镇的试点很成功,没有出现乱子,镇国军顺从地接受了改组整编。柴荣受此鼓舞,又按照镇国镇的前例,着手撤销了安远镇(辖区包括安、申二州)和永清镇(辖区包括贝、博、冀三州),结果同样平稳,并没有出现兵变或闹事。柴荣觉得心里有底了,之前历朝害怕兵变,不敢对军队动手,如今看来,只要处事公正,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于是,十月十二日,大的来了。柴荣对朝臣说:“自古以来,军队最重要的是精锐能战,不是数量众多。如今军人待遇过高,导致军费过分高昂,常常一百个农夫种粮交的税还不够养一名士兵。试问,我们为什么还要耗尽民间膏血去养一大堆无用的废物?在禁军之中,既有年轻力壮,又有老弱病残,既有英勇的战士,也有胆怯的懦夫,而他们享受到的军饷待遇竟然完全一样。这样搞,岂能奖励有功,处罚有过?”
然后,柴荣以极大的气魄对禁军系统进行了大规模的精简缩编。每个人都要进行体能和武艺的检测,过关的才能留下,精锐者升入上军,而过不了关的老弱,统统发钱让他们卸甲还乡。很快,对军人的评测选拔又扩大到全国各个藩镇。柴荣下诏:各藩镇选拔出来的精兵,不许擅留,必须送到京城开封接受二次选拔。二次选拔的直接负责人,是殿前都虞候赵匡胤,由他来优中选优,挑选出后周军队中最精锐的战士。这些最精锐的战士都去了哪里呢?当然是编入了柴荣最信任的殿前军。
殿前军因此成为柴荣军改中最大的赢家。原本,殿前军仅仅是侍卫亲军系统中的一支,经过这次军改,其员额与编制得到极大扩充,级别上也提升为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并列,而古老的天子六军则进一步弱化,逐渐失去存在感。
经过扩充的殿前军,编制内包括内殿直、大剑直、御马直、铁骑军(原小底军)、散员军、控鹤军、天武军、亲卫军等,统称殿前诸班。
原本从后唐开始,每逢皇帝出征或巡游,往往会设置一个像阅兵总指挥的临行性职务,叫作大内都点检。后汉隐帝刘承祐、后周重臣郑仁诲都曾担任过大内都点检。殿前军的地位提升后,柴荣可能是想突显殿前军的皇帝亲卫队性质,特意在殿前都指挥使之上,设置一个新的官职——殿前都点检,来充当殿前军的最高长官。第一任殿前都点检,就由原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担任。
不过,尽管在柴荣的改制下,最精锐的士卒多配给殿前军,使殿前军的实力和地位都升级了,但出于历史的惯性,传统的侍卫亲军仍然是后周禁军的主力。后周的侍卫亲军,分成侍卫马军(又称龙捷军)、侍卫步军(又称虎捷军)两大部分,下设广锐、东西班、效顺、怀德、怀恩、龙旗直、清塞、骁捷、吐浑、员僚直等诸军,这些名号不见于原来的后汉禁军,大概是淘汰老弱,吸纳新人,重新编组后形成的,因此其平均战斗力也有明显提升。
两相比较,殿前军胜在质,而侍卫军胜在量。隶属侍卫亲军的总兵力,可能是殿前军的三倍以上,有十余万人,其最高长官叫作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位在殿前都点检之上,改组后由李重进担任。另外,殿前军与侍卫军的编制,主要用于日常的管理与训练,真到了战时,殿前军将领指挥的不一定是殿前军,侍卫军将领指挥的也不一定是侍卫军。
总之,通过柴荣的军改,后周禁军得到大幅度强化,用司马光的话说:“由是士卒精强,近代无比,征伐四方,所向皆捷,选练之力也。”另外,军改还产生了一项影响未来的副作用——谁能加入最精锐的殿前军,多是由赵匡胤选拔决定的,这让这位资历极浅但情商极高的年轻军官,得以将自己的影响力深深嵌入这支军队,为下一个时代的开启埋下了伏笔。
军队是国家机器中最强有力的部分,但并不是国家机器得以存在的根基,一个国家要真正强大起来,还是得从发展经济入手。在工业革命以前,发展经济的重点就是发展农业。之前郭威的各项举措,主要着眼点在于改善民生,提高农民从事生产的积极性。但如果要大幅提升国力,那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
比如说,郭威撤销了营田务,让营田户得到解放,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但就整个国家而言,导致营田务出现的社会基础并没有完全消失。后周仍然有很多土地的田主逃亡、失踪或被掳,谁也不知道他们几时回来或者还能不能回来。反正他们的田地没人去种,只能抛荒。同时,又有很多的流民,虽然身处抛荒的耕地,却因为产权无地可耕,大量劳动力被闲置。
这种土地资源和劳动力资源的双向浪费,让有心加强国力,开创一番大业的柴荣无法忍受。重设强制性的营田务当然是不行的,柴荣经过研究,出台了一套新政策。
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可以向官府提出申请,耕种那些因田主不在而荒废的田地,称为“请射”。官府在审查合格后,将相应田地分配给请射的农民使用,使之恢复生产。但这些田地原本都是有主人的,如果原主人回来怎么办?对此,柴荣做出详细规定。
如果原田主在三年以内回来,请射户应将所耕田地的一半还给原田主;原田主在五年以内回来的,请射户归还三分之一;原田主超过五年才回来的,除了祖坟,所有耕地都归请射户。不过,如果原田主是被契丹等军队强掳至异国,期限可以相应放宽,五年内归来可交还三分之二,十年内归来可交还二分之一,十五年内归来仍可交还三分之一。
“请射制”是柴荣最成功的改革措施之一,它盘活了后周境内相当一部分被闲置的土地与人力,使后周国力得到明显提升。不过,这就够了吗?柴荣的眼睛马上又盯上了另外一批与国家争夺有限资源的团体,那就是佛教。
兴起于古印度的佛教,大约在东汉初年传入中国,之后在中国引发了一场延续数百年的宗教革命。中国古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儒学,儒学是入世的,主张积极有为,学而优则仕。但人生有起有落,有成功就有失败,所以还需要一套出世的哲学体系,与儒学形成互补,用于安抚那些处于低潮的人生,让他们从心理上能够顺从命运的安排。
最初,在中华文明中承担这个角色的是道教,但佛教传入后,与道教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并逐渐占据上风。总体而言,佛教的教义比起道教更加博大精深,又相对比较平和,通常劝人向善,反对暴力对抗(早期道教先后出现了太平道的张角和五斗米道的孙恩),在意识形态领域能够比道教更好地与儒家学说形成互补结构。其自成一派的思想体系,能够将社会中那些悲观失意,有可能带来不安定因素的人吸纳进去,转化为人畜无害的僧侣,从而有利于王朝的长治久安。
佛教有这些妙用,得到了历朝统治者喜爱以至大力扶持。崇佛的帝王如梁武帝萧衍、陈武帝陈霸先,一度脱下皇袍穿上僧衣,宣布自己也出家当和尚。有了历代王朝的扶持,加上自身的努力,再遇上一个合适的时代,佛教势力便膨胀起来,在南北朝、唐代形成两个高峰。
但凡事总有例外,《论语》曰:“过犹不及。”佛教势力一旦强大到一定程度,它作为保佑王朝平安的助力,其边际效用会越来越低,反而越来越成为阻碍国家运行的阻力。
首先,佛教徒一旦出家当了和尚、尼姑,就不用再缴纳赋税,也不再承担劳役,变成国家的无效人口。于是,出家的人越多,国家的税源、兵源越少,实力也就相应越弱。
其次,僧人虽然出了家,但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仍然该吃饭要吃饭、该穿衣要穿衣、该住房要住房,虽然不为国家承担责任,可需要消耗的国家资源一点儿没减少。数量越来越多的佛寺,自然也就占有了越来越多的土地。寺院也会像世俗的地主一样,将土地出租给佃家以获取财富。而且,因为寺院享有免税特权,军阀、土匪害怕遭报应,通常也不敢打劫寺院,这些因素使寺院在经营地产时,常常享有对世俗地主的不对称优势。每逢天灾人祸,很多农家破产,导致一轮土地兼并过后,佛教寺院往往都是大赢家。日积月累,佛寺越多,僧侣越众,不用缴税、服役的土地和人口也就翻着番往上涨。
仍然占据实力优势的王朝,自然不能容忍这种趋势的无限积累,在某些时候,王朝便会使用国家机器对佛教势力进行大规模打压。在柴荣之前,这样的事件已经发生了三次,史称“三武灭佛”。
所谓“三武”,指的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以及唐武宗李炎这三位皇帝。拓跋焘对佛教下手最狠,是不打折扣的“灭佛”,见佛经就烧,见寺庙就拆,见和尚就杀。杀剩的僧人全部勒令还俗,改服苦役。宇文邕“灭佛”的规模最大,没有杀和尚,但废弃了大部分佛寺,让三百余万僧人还俗,充实国力。李炎的“灭佛”规模相对小一些,勒令僧尼还俗者共二十六万零五百人,并释放被寺院役使的良人五十余万人。
他们的灭佛,除了加强国家实力,都附加一定的信仰因素。这三位皇帝中,太武帝拓跋焘受其谋士崔浩的影响,仇视佛教;武帝宇文邕也不喜欢佛教,排定儒、道、释的顺序,将佛教放在最后一位;武宗李炎则非常迷信道家的长生之术,对道教竞争对手的佛教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不同于之前的灭佛“三武”,柴荣本人其实对佛教没有什么成见。比如他在高平战后,乘胜进攻太原之时,途经团柏谷的佛寺,就在那里拜谒了佛像,又给寺僧赐衣。等攻太原不利而还后,柴荣也没有迁怒佛祖不佑,显德元年九月,还将旧宅“潜龙宫”改建为“皇建禅寺”。为迎合柴荣的崇佛举动,有个叫义楚的僧人向皇帝进献佛学经书三十卷。柴荣尽管公务繁忙,但还是抽时间全部阅读了一遍,然后赏赐了义楚,将佛经收藏于史馆。
只看这些记载,柴荣对佛教的态度好像与史上的大多数帝王没什么两样。但谁能知道,皇建禅寺落成后没几个月,柴荣会发起中国佛教史上,国家政权对佛教势力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压制,从而将自己的名字续到“三武”之后,凑足“三武一宗”、四大“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