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文中,何新从语源学角度,追溯了“狐狸”一词的演变。何新指出,“狐狸”——水狐,水虎,在古语言中曾指鳄鱼。鳄鱼——龙,在古中国图腾时代乃是守土之社神和生殖神,而“狐狸”由于与鳄鱼的共名关系,在秦汉以后遂演变成为城隍之神和色媚之妖神。
中国神话中,长期流传一类以狐狸精迷人为题的传说故事。
这一类故事从何而来,较通行的说法是,狐狸常居坟穴中,行踪神秘,且能放出异味,故演变而成神话。但我在研读古代典籍与辞书中发现,在这些书中存在一些颇有趣味的古代语言现象。如果能从语义分析和语源寻绎的方法入手,不仅可以找到狐狸精怪故事的真正由来,而且可以连带地揭开一系列长期难以破解的古代文化之谜。
《太平广记》:“鳄鱼别号忽雷……一名骨雷。秋化为虎。”
由这则材料我们知道,鳄鱼别名称“忽雷”。忽雷,字又记为“呼雷”,又转记为“忽律”——《水浒传》中开酒店的朱贵,绰号“旱地忽律”,就是说此人剽悍如旱地鳄鱼。有人曾指出,鳄鱼被称作“呼雷”,是因为它被古代中国人看作雷神,并且呼唤如雷。但是从“呼雷——忽雷——骨雷——忽律”等诸名的变化,我们又可以看出这些名称实际并无定字,都只是拟声之字。由此我们可以注意:呼雷——忽律——狐狸三名,音亦极为相似。
那么在鳄鱼与狐狸这两类乍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干的动物之间,是否也会由于语言的近似,而发生某种关连呢?对这个问题,有人一定会以为是异想天开。但且慢,请不要急于否定,让我们试着来研究一下。
我们知道,狐狸简称狸。《尔雅》中,狐与狸,被注家视为同类。狐是一种并不凶猛的小型食肉类动物,但狸不同。“狸”是一种凶猛的杀兽。其异写,又记作“离”“黎”“厉”(厉是中国神话中的死神和刑杀神之名)。
作为猛兽的“狸”,显然不是普通的狐狸,而应当是古书中所记的那种“虎狸”。《本草纲目》中说:“狸有数种……如 虎,而尖头方口者为虎狸。”由此我们就知道,狸中有狐狸,又有虎狸。一凶猛,一不凶猛,二者名称相近,但性质不同。在一些古词书中,虎狸又被称为“貔”“貔狸”“罴”。这些名称,据记载都意味着同一种凶猛的动物。《诗经》中形容武士,往往说“如虎如罴”。但也有异本记作“如虎如貔”。
可见罴、貔字通。罴,有人认为是一种人熊。但我则疑之。所有的熊都像人,为什么唯独罴不称熊却称罴?实际上,这种“罴”,也应是指狸——虎狸。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雷别名霹雳。而貔狸其读音与霹雳完全相同。鳄鱼别名“呼雷”,《山海经》中记述过一种“音如雷鸣”的雷兽,那也是鳄鱼。那么这种与“霹雳”同音的“貔狸”(劈雷),是否在语源上与鳄鱼有某种关系呢?
让我们再来研究一下古辞书中的记载。据古代辞书的记载,与狸同名的“离”,乃是这样一种怪物:其形态“若龙而黄”,是“山泽之神”,是“猛兽也”,又是龙中的一种(螭龙)。这种“离”凶猛可达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它“如虎而啖虎”,是说,可吞食老虎。
笔者指出,龙的真相是古人所崇拜的鳄鱼神。而龙中有一种称作“螭龙”。螭、离二字今读异音。但据文字学家研究,在秦汉古语中,二字同义、同音。螭龙,据说是一种比蛟龙小的龙,蛟龙是湾鳄,而螭龙则是扬子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古代传说为司杀之兽的“离”——狸,若从语源学的角度分析,应与鳄鱼有关系。
图 33 鼍
在中国神话中,大地之神称作“句龙”(《左传》),又称作“黎”(《国语》及《史记》)。我以为,句龙就是蛟龙的转语,而司地之神“黎”,也就是“狸”或者“离”。鳄鱼穴居,凿洞于地下,又凶猛神秘,所以先民以为它乃是地中之神灵。此说有根据吗?有。古字书《埤雅》说:“狸,豸,在里者。里,人所居也。狸穴而薶焉,故狸又通于薶字。”鳄鱼难道不正是这种穴居埋伏之兽吗?再顺便说一句,据古书记载,鳄鱼往往被认为与虎同类。《太平广记》说鳄鱼“秋化为虎”,表明古人认为二者可以相变化。实际上,鳄鱼在古代有别名称作“水虎”。由此看来,“虎狸”一名,在上古时代,确实可以用作鳄鱼的名称。
《白孔六帖》引《抱朴子》,有如下一则值得注意的记载:“鼍之为虎……寿千岁,五百年色白也。”
鼍,查一下《辞海》就知道,扬子鳄古名称鼍,又称作鼍龙。古人认为,鳄鱼不但可以变成老虎,而且在五百年后,可以变为“白虎”。
在秦汉时人的信仰中,“白虎”可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动物。他们认为,“白虎”出现,乃是人间吉祥幸福的象征。
“德至鸟兽,白虎见。”(汉纬书《孝经援神契》)
“白虎者,仁而不害,王者不暴……则见。”(《艺文类聚》引《瑞应图》)
我们现在可以知道,这种被称为祥瑞之兽的“白虎”,其真相是扬子鳄。秦汉时代,中原气象、地理、生态条件都已不同于上古,那时鳄鱼已成稀见之物。但鳄鱼作为“龙”,乃是中国古代宗教中的社稷之神。因其稀少,故每当其出现,往往被看作一种神秘、一种祥瑞。据战国末的方术家邹衍说,早在黄帝登位时,就有“黄龙地螾现”。黄龙地螾,作为黄帝享有“土德”的象征,实际都是指鳄鱼(汉代学者高诱说,大螾别名土龙、曼延。据古辞书,曼延是蜥蜴的异名。而蜥蜴与鳄鱼,古人认为属于同类动物,详下论)。这种称作“白虎”的祥瑞之兽,在秦汉书中事实上又常被记作“白狐”。
狐、虎音相近,所以在口语转变为书面语时常相混讹。汉纬书中所述的白狐,实际就是白虎。此二者,都是作为祥瑞之兽的黄龙——鳄鱼的语词变相。
更耐人寻味的是,白虎——白狐的故事,又与中国神话中另一种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动物——“九尾狐”,具有密切关系。据《吴越春秋》记载,大禹为了治水,年三十尚未成婚。但当他经过涂山时,曾遇到一条“白狐九尾”,并且听到涂山人的祝福歌声:“绥绥白狐,九尾厖厖……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大大的白狐呵,九条尾巴蓬蓬长。愿你早日结婚吧,子子孙孙永繁昌。于是,大禹在此地娶了涂山女为妻,并且生了儿子夏启。
在这里,白狐——九尾狐,显然是用作婚媒女神(古代称作“高禖之神”)的暗喻。为什么九尾狐会成为这种暗喻呢?乍看起来,这似乎颇令人费解。但如果我们想到,古代的高禖神就是作为大地之神(社神)的句龙——鳄鱼,那么对于鳄鱼神在语言表层结构转换中演变成“九尾狐”,又在较晚期的神话中成为这种媒神和生殖神的神话意象,也就不会感到太奇怪了。由此我们又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山海经》中九尾狐被认为是一种吃人而凶猛的“狐狸”:“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
实际上,人们当然可以明白无误地断定,大自然中是绝不可能出现有九条尾巴的白色狐狸的。一切神话都有某种不可理解的神秘性。但尽管如此,对中国神话的研究使笔者深信,在许多表面看来完全不可理解的表层故事之下,往往隐藏着一个具有可理解意义的内核。九尾狐的故事也是如此。实际上,如果打破表层语言转换的闷葫芦,笔者以为,九尾狐实际就是交尾狐。在《尚书》中有“鸟兽孳尾”的说法,前人早已指出,“孳尾”也就是“交尾”。在中国语言中,这个词乃是男女生殖活动的又一种暗喻性说法。
人们很可能会对以上的分析采取半信半疑的态度。一方面难以相信,曾经困惑了历代研究者上千年的那些古神兽之谜,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破解。另一方面恐怕更难接受我所采用的这种语言分析方法。尽管人们在抽象逻辑的意义上能承认“A=C,B=C,则必然A=B”,但在运用这一简单的逻辑引出具体的结论时,他们恐怕还是会迟疑。毕竟在表层符号的意义上,狐不是虎,A不是B啊!
那么好,就让我们再引证一个更为直接的故事吧。汉代著作《列女传》中,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据说周幽王时,有一天,在王宫的庭院中出现了两条龙。这两条龙在院子里交配,其结果是,龙的精液在这块地上化生为一条“玄蚖”。(“二龙同于王庭……漦流于庭……化为玄蚖。”)
这个神秘的故事在秦汉时代传布极广,亦见于《国语》《史记》等书。且撇开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不谈,我们想问的是什么叫“玄蚖”。《国语》注者对此作了回答:“玄蚖,蜥蜴也,象龙。”也就是说,龙的形象像蜥蜴,蜥蜴有别名称玄蚖。
根据笔者对古代辞书的研究,注者的这两点论断都具有坚实根据。在《方言》《尔雅》《说文》等书的“蜥蜴”条中,历代注家都曾指出,蜥蜴有众多变名,其中有一种名称确实是“玄蚖”。蚖字又作鼋,这就意味着,一方面蜥蜴古名曾与鳖相同,而另一方面,在古代关于龙的大量记载中,往往都把龙描写成一种大蜥蜴状的动物。例如汉代学者王充曾指出,龙是“马蛇之类”(《论衡》)。“马蛇”,并非误解的马与蛇的合成词。据《尔雅翼》,蜥蜴的别名就是蛇师,即马蛇,至今北方农民仍有这样称呼的。有宋人笔记中说,唐宋时江苏茅山有一龙池,池水中有龙。据说者观察,龙形状如大蜥蜴(《渊鉴类函》引《戎幕闲谈》)。又据说秦始皇时,岭南端溪有一温姓老太婆,在水边捡到一只大卵。带回家中十数天后,卵中孵出一条“守宫”,约一尺长。后生长至二尺,能入水捕鱼。又长至四五尺,遂入江水远游。数年后游归,已长成一条金灿灿的巨龙。老太婆极为高兴,呼之“龙子”。后来秦始皇知道了此事,认为温老太养龙有功,派人厚加赏赐。(事见《渊鉴类函》引《南越志》)直到今天,广东越城县尚有为这位老太婆和龙子塑的像和建的庙,并有历代帝王的题匾。
图 34
这个故事中最可注意的,不仅是养龙和龙可养,而是龙的形象,被认为像“守宫”。我们知道,守宫正是蜥蜴的别名。至于温老太称那条龙为“龙子”,从语言角度研究,也是耐人寻味的。蜥蜴民间俗名称“龙子”(在山中称“山龙子”,岩石中称“石龙子”,水生称“泉龙子”)。扬子鳄也有俗名称“龙子”。
以上所举的例子,都是从古书中信手拈来的,远不是全部。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在古人心目中,龙——蜥蜴——鳄鱼三者之间确实具有一种极为深刻的关系。
实际上,若从口语角度分析,蜥蜴,在古代语言中也称作“易蜴”。而“蜴”的古音正读作“鳄”。也就是说,蜥蜴与鳄鱼,在上古语言中实际是同源和同名的。
在汉代石刻艺术中,我们常见到一种奇特的人物形象,长着蜥蜴状的四肢,有时是单人,有时是正在“交尾”的连体之人。
考古学家认为,这种人物形象,就是古神话中人首龙身的羲娥(常娥)、女娲(女娥)。现在我们知道,这是一种很正确的阐释。但极为微妙的一点是,所谓“羲娥”,从口语角度看,其音正是蜥蜴。伏羲就是大蜥,而女娲、女娥也就是女鳄。
换句话说,中国上古神话中的几位始祖神、太阳神和月亮神,无论从语言角度分析,还是从它们的古艺术形象看,都与蜥蜴神、鳄鱼神,也就是龙神,具有一种非常深刻而重要的关系。
笔者曾经指出,女娲——嫦娥——西王母,这三位中国神话中最著名的女神,具有一种统一的关系。现在,我可以对这一点提出一个新的重要证据。据《山海经》的描述,西王母是这样一位女神:“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纹有尾,皆白。”
请注意,这一记载说,西王母也是一位白虎之神。
《山海经》中又说:“西王母其状如人,豹(狗)尾 、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次三经》)“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大荒西经》)
这就是说,西王母有一条像狗那样弯曲上翘的尾巴,有锐利如虎的牙齿,善于吼叫,有直耸的头发,头上戴有一块奇怪的“胜”物,是司杀的“厉”神及“五残”。这个形象极为难以理解。
更令人奇怪的是,如果从以上论述看,西王母应该是一位很凶恶的妖神。但事实上,在秦汉传说中,她是一位赐人福寿和赐人子孙的幸福之神。汉代书中及铜镜铭文中常有这样的吉祥语:
“西逢王母,慈我九子。相对欢喜,王孙万户,家蒙福祉。”(《焦氏易林》卷四)
图 35 西王母画像砖拓片
“王母祝祷,祸不成矣。”(《焦氏易林》卷四)
“西见王母,拜请百福。”(《焦氏易林》卷一)
“赐我喜子,长乐富有。”(《焦氏易林》卷三)
西王母既是死神,却又是福寿之神,这看起来似乎很矛盾。但我们回顾一下以上的研究,就会发现,出现这一矛盾是不奇怪的。
关键之点在于,西王母的真相,乃是神奇的龙——鳄鱼女神。所以她有弯曲而长的尾巴,有锐利的虎齿,有坚硬直耸的巤毛(所谓蓬发),有善于吼叫(“善啸”)的习性。至于所说“戴胜”,应就是指鳄鱼头部正中那几个仿佛“▽”(古文“辛”字)状的角质物,西王母居住在洞穴中,这也与鳄鱼穴居的习性相合。《山海经》所说的这一西王母形象,实际完全是寓言化、拟人化了的鳄鱼神形象。
但传说中的西王母又是一位白虎神。
这进一步验证了我们上面所说“白虎即鳄鱼”的判断。前面我们已知鳄鱼是中国古代的社神,即大地之神。据史书记载,中国古宗教中的大地之神——社神,有一种十分矛盾的性质。一方面,它是司杀厉的死神,而另一方面,它又是主管人间婚配、多子多孙的生殖之神。据记载,每当战争之际,必先誓众于社。战胜归来,则以战俘人血祭于社。
“君以军行,祓社,衅鼓。”(《左传》)
“及军归,献于社。”(《周礼》)
但每年三月三日降临之际,天子要率全族男女欢聚于社,向社神祈祷丰收,祈祷多子多孙。是时也,男女轻歌曼舞,自由结合,“奔(朋)者不禁”(《周礼》)。在这时,社神乃是婚媒神、生殖神和农神。
我想,古代中国的社神——大地之母神,具有这种相反的宗教文化功能,可能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基础——土地既是人死之所归(死神所在),又是一切生命(农业、植物、动物与人类)之所由来。
西王母是鳄鱼神,而鳄鱼正是古代中国的土地之神。所以她既是“司天之厉及恶残” ,又能赐人多子及福祉,其原因也就在此吧。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狐狸”这种动物,在中国神话与民间传说中,常常会成为一个美女妖精的形象了。
鳄鱼女神,正如以上对西王母——涂山女——九尾狐——白狐和白虎的讨论所指明的那样,乃是中国远古信仰中的婚媒之神和生殖之神。所以我认为,狐狸作为女妖而媚人的故事,其实是鳄鱼女神作为婚媒的祈子之神这一原始图腾信仰的变形。至于这一故事的较早原型,则隐藏在上面已初步讨论过的那个古代神话中。周幽王时,褒人之神化为二龙,交配于王庭,其精化为蜥蜴。蜥蜴后来变成一个美女名叫褒姒。褒姒长大后诱惑周幽王,最后导致西周政荒国弱,使西周亡了国。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个鳄鱼——美女变形故事。另一个早期故事,与此颇为相类。这就是《封神演义》中的美丽妖女“妲己”诱惑商纣王亡国的故事。在《封神演义》中,妲己被解释为千年老狐成精。但窃以为,鳄鱼古名称“单”(“鼍”),字亦作“䱇”。故妲己可释为“䱇姬”,实际也是一位鳄鱼妖女。
最有意思的是,中国古代美女常称“婵娟”,而据古词书,“婵娟”在口语中通于“蝉蜷”或“蝉联”,长而柔曲之貌也。实际上,蝉联、婵娟、曼延,都是具有共同语源的连绵词 。而蟃蜒,是鳄鱼、蜥蜴的别名,《尔雅翼》中释作长脊兽:“大兽似狸,长百寻。”所以以“婵娟”称美女,就是说其体态柔长婀娜如鳄鱼。这一点似乎不可思议。但《诗经》中形容美女谓“卷发如虿”(虿,蝎子),“领如蝤蛴”(蝤蛴,是古代蝎子、鳄鱼、蜥蜴等多环节动物的共名)。在语言表层上,这均是以丑物喻美。但在深层结构中,也都含有以鳄鱼女神作为婚姻生殖之神的图腾意义。
再随手作一些引证。《渊鉴类函》引《名山记》说:“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
《博物志》中记有一个与此非常相像的老虎变人,也爱穿紫衣的故事:“江陵有猛人,能化为虎。俗又云,虎化为人,好着紫葛衣。”
我们可以断定,这两个故事实际具有相同的深层结构——狐就是虎。使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古人头脑中会产生这样一种怪想,认为狐、虎变人后都爱穿紫衣,并都称作“阿紫”呢?我这里有一个推测,不知能否成立。《淮南子》高诱注:淮南人呼母曰“阿姊”。姊即“姐”之谐音。“姐”在上古语言中,是女祖元称,与今语意义不同 。由古代语言的这一深层结构中,我们也许可以猜破古人称狐、虎为“阿紫”的真正含义。阿紫就是阿姊,即阿祖,这仍是来自以鳄鱼神作为图腾神,而狐、虎又是“鳄鱼神”语言表层结构的变形。在这一语言变形中,“阿紫”成为“阿祖”——祖母神的一种语言暗喻。这种暗喻由于语言谐音变作“阿紫”,遂在传说的附会中,产生出狐狸、老虎好穿紫衣、自名阿紫的神话。
图 36 西晋时期九尾狐图
在《搜神记》中,我们可以看到鳄鱼女妖故事的又一种类型。
荥阳人张福船行还野水边。夜有一女子,容色甚美,自乘小船来投福,云:“日暮畏虎,不敢夜行。”福曰:“汝何姓?作此轻行。无笠,雨驶,可入船就避雨。”因共相调,遂入就福船寝,以所乘小舟系福船边。三更许,雨晴,月照,福视妇人,乃是一大鼍枕臂而卧。福惊起,欲执之,遽走入水。向小舟,是一枯槎段,长丈馀。
丹阳道士谢非,往石城买冶釜。还,日暮不及至家。山中庙舍于溪水上,入中宿。大声语曰:“吾是天帝使者,停此宿。”犹畏人劫夺其釜,意苦搔搔不安。二更中,有来至庙门者,曰:“何铜?”铜应诺。曰:“庙中有人气,是谁?”铜云:“有人,言天帝使者。”少顷便还。须臾又有来者,呼铜,问之如前,铜答如故,复叹息而去。非惊扰不得眠,遂起,呼铜问之:“先来者谁?”答言:“是水边穴中白鼍。”“汝是何等物?”言:“是庙北岩嵌中龟也。”非皆阴识之。天明,便告居人,言:“此庙中无神,但是龟鼍之辈,徒费酒食祀之。急具锸来,共往伐之。”诸人亦颇疑之。于是并会伐掘,皆杀之。
在这两则故事中,一记鳄鱼变化成美女,一记鳄鱼变成精怪。在此中,我们已经依稀可以看到后世志怪小说如《聊斋》《西游记》中许多妖精或美女故事的原型。
由以上讨论可证明,中国最早的精怪故事,实际上多起源于鳄鱼神话。但是为什么鳄鱼的故事,在后世反而鲜为人知,取而代之以至家喻户晓的却是大量关于狐狸成精的故事呢?我认为,这一方面有动物学的原因——周秦以后中原地区鳄鱼日益稀见,其存在渐少为人知,另一方面起决定作用的,则是语言学的原因。狐、虎这些名称,在周、秦以后,其深层结构与鳄鱼已完全相分离,使后人很难想到其在古语言中竟曾与鳄鱼有关系。
唐宋以后,中国北方已极罕见鳄鱼。因此鳄鱼——狐狸精怪的故事遂发生了意义上的重大变化。《天中记》:“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酉阳杂俎》:“术中有天狐,别行法言: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洞达阴阳。”
所谓天狐九尾,显然还是取材自上古关于九尾狐的神话,但意义已不同。它不是鳄鱼神,而是狐狸精了。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故事的表层意义变了,其深层内涵仍然可以找到与早期鳄鱼神话相关的连续性。这主要表现在,鳄鱼神是社神、婚配和生殖神,而狐精故事则多与男女之事有关。
干宝《搜神记》中除了记下鳄鱼女怪的故事,也记录了一则狐狸精变作美女惑人的故事,是此类神话中现在所见较早的一则:“后汉建安中,沛国郡陈羡为西海都尉。其部曲王灵孝无故逃去。羡欲杀之,居无何,孝复逃走。羡久不见,囚其妇,妇以实对。羡曰:‘是必魅将去,当求之。’因将步骑数十,领猎犬周旋于城外求索。果见孝于空冢中。闻人犬声,怪遂避去。羡使人扶孝以归,其形颇象狐矣。略不复与人相应,但啼呼‘阿紫’。阿紫,狐字也。后十馀日,乃稍稍了悟。云:狐始来时,于屋曲角鸡栖间,作好妇形,自称阿紫招我……云乐无比也,道士云:此山魅也。”
这个道士所谓“山魅”,也就是屈原《九歌》中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霹雳谐音)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从这一山鬼形象中,一方面似仍可看出其脱胎于鳄鱼女神(体窈窕面带“霹雳”)的痕迹。但另一方面,这一美丽女神,却又似乎就是原始的狐狸女精形象。
《天中记》中有一则重要的民俗学材料:“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饮食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
白居易《古冢狐》诗云:“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头变云鬓面变妆,大尾曳作长红裳。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时人静处。或颠或舞或悲啼,翠眉不举花颜低。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
这首诗所咏,也与唐代把狐狸精看作婚媒之神的风俗有关。
以上这些史料,都表明唐代的狐狸精本来是被当作主管婚姻、生子之社神,受到家家供奉的。但是在流传的狐精故事中,狐不仅可以化为诱惑男人的美女,也可化身为诱惑女人的美男。
《太平广记》中记载过唐初的一个妖狐故事:“唐太宗以美人赐赵国公长孙无忌,有殊宠。忽遇狐媚,其狐自称王八,身长八尺馀,恒在美人所。美人见无忌,辄持长刀斫刺。太宗闻其事,诏诸术士,前后数四,不能却。”
最后,唐太宗下令请来具除妖之术的崔参军。崔参军作法术,遍召五岳诸神,察知狐妖来历,才终于把它擒获。原来这个狐妖也是从天宫下降人间的(犹如西王母的侍者九尾狐一类)。最后崔参军问其罪,以桃木棍责罚五下(据说相当于人间五百)后,将狐逐去。
图 37《毛诗品物图考》中的玄蚖
我认为,这个故事承前启后,在中国文学史中具有重要意义。
【何新按:王八即鳖。鳖古称玄蚖,是与蜥蜴及鳄鱼同名之物(前已论及)。所以这位狐公自称“王八”,看来并非出于偶然。又唐太宗召崔参军驱邪,此事后来演义到《西游记》中,成为崔参军为唐太宗伏龙怪的故事。至于以桃木杖击狐妖,以至称天狐为天神仆役,则更是秦汉神话中常见之说。】
先秦传说中常记载一件极奇怪之事,谓“挖井得羊”。对这种地下穴居的“羊”,孔子曾称为“商羊”,称为“土怪”。在典籍中,“商羊”二字无定型,又记作“蛟羊”(见《博物志》)、“常羊”“成羊”“夷羊”等。我谬以为,这些所谓“羊”,其实都是口语中“蜥蜴”一名的变音。在古人心目中,这种神羊是“雨工,雷霆(神)一类也”(《天中记》)。但真正透露了这种神羊秘密的,是《太平御览》引《白泽图》:“羊有一角,当顶上,龙也。杀之震死。”又《太平御览》引《龙鱼河图》:“羊有一角,食之杀人。”鳄鱼头顶有一角状突起,所以在古传说中常被称作“独角兽”。这种作为龙、雷神的怪羊,由此看来,实际也是鳄鱼。由此我们才能解释,为什么此羊可在地下穴中被挖出来。所以正如白虎、白狐是吉祥瑞兽一样,这种神羊也是祥瑞之兽,“钟律和调,五声当节,则玉羊见”(《渊鉴类函》引《瑞应图》)。由此又可以证实,商周青铜器中所常见的那些神羊头饰,确实正是饕餮之怪——鳄鱼艺术形象的符号演变。
并非偶然的是,狐在古语言中也有“羊”之称:“山中称成阳者,狐也。”(《渊鉴类函》)所谓成阳,就是口语中“成羊”“常羊”的转写。狐可称羊,所以九尾狐也被传说为“九尾羊”。
以上,我们通过对古文献中语言材料的研究,初步解决了鳄鱼——狐狸——美女的传说真相及演变。但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狐”字在上古语言中竟会与鳄鱼有关?对这个问题,从《本草纲目》中还可以得到一个重要的启示。书中说:“狐,孤也。狐性疑,疑则不合类,故从孤。”
我们知道,鳄鱼在古代称“鼍”,字从单。据动物学家报道,人们在自然界中所见到的鳄鱼,往往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鳄鱼绝不群居,雌雄即使在交配期也不共穴。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喜孤独的习性,恰恰也正是传说中龙的特征:“黄龙不众行,不群处,必待风雨而游乎青气之中。”(《渊鉴类函》引《瑞应图》)
图 38《毛诗品物图考》中的狐狸
在汉语中,“孤单”两字往往合组成词。鳄鱼名“单”,所以也可称“孤”,孤实际上就是狐。这是从语源上可以追溯到的狐——鳄关系。更值得注意的是,鳄鱼是传说中的水神。据《太平御览》:“狐,水神也。”如果不了解“狐”曾是鳄鱼的古名,那么对于旱地所生、不习于水的“狐”竟是水神这一传说,就完全无法理解。
古代帝王称“孤”道“寡”(寡人),甲骨文中,商王自称“余一人”(此称亦见于《尚书》)。有人以为这是谦虚。我却以为,根据帝王均以“真龙天子”自居(以龙为图腾)这一事实看,这种奇特称谓的来源,实在是以鳄鱼自况,是出自对作为图腾的鳄鱼神崇拜之遗风。实际上,古帝王的另一些称呼,如“不穀”“朕”也都与鳄鱼古名有关。朕在口语中与蜃同,蜃即蛟龙。“不穀”是蜥蜴的异名。由此观之,鳄鱼神崇拜在中国上古文化中,实在具有一种极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