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

在中国古史系统中，黄帝的地位可与伏羲相侔。他是创造宇宙天人之神。在《史记》中，他被太史公作为中国成文史中的第一位帝王。古代许多典籍中，亦记载了关于黄帝及其名臣观象制器的传说。中国文化的许多发明都被归之于黄帝。但这里最可注意者，是黄帝的事迹往往与伏羲的事迹相重合（见表 2）。

在上引被古人归于黄帝的各种创造发明中，可以看到与伏羲事迹的明显重合。另外，黄帝在传说中也有双重身份：既是天神，又是人王。作为上帝的黄帝，亦就是秦汉典籍中多次出现的“黄神”“黄宗”“黄灵” ：

“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淮南子·说林训》高诱注）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韩非子》）

马王堆帛书《十六经·立命》：“昔者黄宗，质始好信，作自为象。方四面，傅一心 。四达自中，前参后参，左参右参。践位履参，是以能为天下宗。吾受命于天，定位于地，成名于人。唯余一人乃配天，乃立王、三公，立国置君、三卿。数日历月计岁，以当日月之行。允地广裕，吾类天大明。”《太平御览》引《尸子》：“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吕氏春秋》：“故黄帝立四面。”《淮南子·览冥训》：“黄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辅之。以治日月之行律也，治阴阳之气，节四时之度，正律历之数。”此所描绘黄帝，均为日神。“力牧”即嫘母，“太山稽”即泰山姬（碧霞元君）。

黄帝在《尚书》《吕氏春秋》及《庄子》书中又记作“皇帝” 。黄、皇二字古代通用。而所谓黄帝或皇帝，其本义正是太阳神。

黄，《说文》指出其字从古文“光”字，也读作光声。实际上黄、光不仅古音相同，而且都有光的语义。《风俗通义》说：“黄者，光也。”《释名》说：“黄，晃（日光）也，犹晃晃象日光色也。”日光本色即黄色。所以古天文学中，日行之道，称作“黄道”。皇帝之袍，不用红，而用黄。封建时代，以黄和杏黄作为五色中最尊贵的颜色，其俗应皆本于此也。

《易传》说：“日煌煌似黄。”凡此皆可证，黄、晃、皇、煌、光在古代音同义通，可以互用。所以，黄帝可释作“光帝”。所谓黄帝、皇帝，其本义就是光明之神。《风俗通义》：“黄者，光也，厚也。中和之色。德四季，与地同功。”黄帝名轩辕。《淮南子·本经训》：“玄元至砀而运照。”“玄元”即轩辕，亦即元神。“砀”通“阳”。楚帛书：“五正乃明，百神是享。”帝为神之最古称谓，而神是后起之字。甲骨文中只有帝而无神字。神字篆体作“ ”，见《集韵》。神字从旦。而《礼记》：“所以交于旦明。”郑注：“旦当为神。”由此可见，神名的由来也与太阳有关。黄帝是太阳神，所以黄帝别号“云阳真人”（《道藏》）。黄帝是太阳神，伏羲也是太阳神，所以黄帝和伏羲（曦皇）实际上是同一人。由此也就可以解释二人的事迹为什么有那样多的重合。另外，马王堆帛书《十六经》中黄帝别名高阳，此也可证明，黄帝实际就是太阳神 。在传说中，黄帝具有人面蛇身的形象 ，以龙为象征 。而前面已指出，人面蛇身和龙形也正是伏羲的形象。

《册府元龟》中说：“太昊庖牺氏……一号皇雄氏。”

《礼记注疏》：“一号黄熊氏。”

黄帝的称号是“有熊氏”。很明显，这是黄帝、伏羲乃同一人的又一证据（“黄熊氏”与“皇熊氏”，实际正是黄帝“有熊氏”的异称）。另外，昊、黄乃双声音转。太昊又称太皇（泰皇）或泰帝，而黄帝别称皇天上帝。这也表明太昊——伏羲与黄帝是同一神。

问题还不止于此。由《山海经》中可以看出，黄帝世系与同书所记的帝俊世系又互相重合 。由此又可推知，太阳神黄帝与太阳神帝俊也应是同一神。

此外，《史记》记黄帝有臣名叫“风后”“巫咸”“巧夋”“力牧”。风后就是凤鸟 。巫咸简称咸。力牧在古书中又记作“力墨”，或讹作“力黑” 。《吕氏春秋》中记帝喾有臣名叫天翟（凤鸟）、咸、墨及有倕，正与黄帝四臣相合。帝喾即帝俊。由此可见太阳神帝俊与黄帝也应是同一神的异名。因此，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伏羲、太昊、高阳、帝俊、帝喾、黄帝，实际上都是同一个神，即太阳神的变名。所以《易纬通卦验》说：“太皇之先与耀合元。”这就是说，最早的天神（太皇）与太阳（耀）具有同一来源。

在上述名号中，高阳是太阳神，但他又是夏人祖先颛顼的神号。而古人认为颛顼是黄帝的子孙。太阳神帝俊、帝喾则被认为是殷商人的祖神。战国铜器《陈侯因》铭文中有“高祖黄帝”之称。这实际上表明，在上古时代，作为太阳神之人格化的黄帝和伏羲，乃是组成华夏民族的各古代部族所共同追认的始祖神。

《史记三家注》说：“黄帝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史记》及《帝王世纪》均记黄帝有位叫“常先”的大臣，他是什么人，旧不得其解。如果注意到“先”也是羲——仪（古音俄）的合音，那么也就不难知道，常先就是常羲和常仪的合称。但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太阳神羲和与月亮神常仪，在这里变成了黄帝的两个属臣。也就是说，作为太阳神的黄帝一分为三，分别变成了：太上神黄帝——日神羲和——月神常仪。

这里应当指出，在山东出土汉代砖画中，曾有一幅图像描绘了一组三位一体的伏羲、女娲和黄帝。黄帝居中；伏羲头上有一只乌鸦，显然象征太阳，手中执规；女娲头上有一只兔，显然象征月亮，手中执矩（见图40）。他们的下方还绘有西王母、虎神和捣药的玉兔。这幅罕见的图像，清楚地显示了中国古代以黄帝为中心的三位一体神观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重新认识《老子》书中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按，“一”即太一，“二”即阴、阳，“三”即阴、阳汇（参）合。这种三位一体的理论，不仅是一种宗教观念，而且是一种宇宙观念。

但在较晚近的传说中，神话被历史化。作为宇宙至上神和原始太阳神的黄帝，演变成为古帝王的名号。而羲和与常仪，也由太阳神和月亮神，分别转变成人间主掌天文历法的两种职官之名了。

据《山海经》说，黄帝——帝俊——娥皇（常仪）的国度，又称作“三身之国” 。这是不是正反映了黄帝由一神向三神的分化呢？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三位一体神的观念，在人类早期文化和宗教思想中，是一个相当普遍的观念。请看表 3：

表中所列的这些神灵，在各民族的上古神话中，都是以一神三身（三名）的形式而出现的。如果做一下分类的，基本上可以分成两大类型：

但是这里还有必要指出，三位一体神更深刻的根源，也是其更高级的形态，体现在早期人类宗教与哲学的另一类型中：

在这里，自然与人类呈现为对立着的两极，而道——逻各斯成为超越者，成为自然与人类的统摄者，宇宙的绝对主体。

这种宗教观念，典型地体现于基督教关于“圣父（自然）、圣子（人类）、圣灵（超越者）”的三位一体观念中，同时也体现在婆罗门哲学关于“有”与“梵”（存在与超越），老子关于道、自然与人，以及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柏拉图的理论中。

而在本体论的意义上，三位一体的哲学观又可区分为两种类型：

由三位一体观的普遍性，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早期文明中神话与哲学观的形成和演化，确实是具有某种规律性的 。

最后，在结束我们对伏羲——黄帝的讨论时，让我们再分析一下对中国文化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个传说：伏羲作八卦的故事。

《周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此圣人旧皆谓伏羲，或谓大禹。高亨注《周易》说，伏羲时有龙马出于河，身有文如八卦，伏羲取法之，以画八卦。夏禹时有神龟出于洛，背上有文字，禹取法之，以作书，即尚书洪范之起源。其说盖据《前汉书》：“刘歆以为虙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雒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以及《尚书注疏》：“伏牺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又谓：“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

《周易·系辞传》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取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过去研究河图洛书以及八卦起源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与此非常类似的另一派传说，却是发生在黄帝身上。《太平御览》引《河图》云：“黄帝游于洛，见鲤鱼长二尺，青身无鳞，赤文成字。”《太平御览》引《龙鱼河图》云：“黄龙负图，鳞甲成字，从河中出，付黄帝，令侍臣自写以示天下。”《黄帝本纪》注云：“神龙负图文，遁其甲，故曰遁甲。”（所谓遁甲，即蜕下甲皮）又有歌云：“彩凤衔书碧云里。”《文选注》引《礼瑞命记》云：“黄帝服黄服，戴黄冠，斋于宫，凤乃蔽日而来。”《毛诗正义》引《元命苞》：“凤皇衔《图》置帝前，黄帝再拜受。”《古微书》引《春秋合诚图》记：“黄帝游玄扈、上洛，与大司马容光、左右辅周昌等百二十人临之，有凤衔图以置帝前。”《乾坤凿度》注云：“河图者，河中得天书文图。”《太白阴经》云：“俄有元龟巨鳌，从水中出，含符致于坛而去。似皮非皮，似绨非绨，以血为文，曰：‘天乙在前，太乙在后。’黄帝受符再拜。于是设九宫，置八门，布三奇六仪，为阴阳二遁，凡千八十局。”由这些材料可证知，发现所谓河图洛书，制八卦、九宫的故事，既发生在伏羲身上，也发生在黄帝身上。由此不仅更可印证伏羲、黄帝实际上是同一人，而且可以使我们理解《论语·子罕》中孔子所说的：“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史记·孔子世家》引此文作“河不出图，洛不出书”。）

在这里，孔子所引用的，既是伏羲的典故，也是黄帝的典故，并且实际上自拟于伏羲、黄帝。旧释孔子此言者多未解此，遂有各种歧说。故上述诸说可为注《论语》者补。

【何新按，龙在中国古代是鳄鱼（包括蜥蜴）的神化性称谓。所谓“龙鲤”，亦即《山海经》《本草纲目》中的“鲮鲤”——古语言中指鳄鱼和穿山甲。“河图洛书”，也就是这些爬行动物的背甲花纹，古人以为神秘，含有数理，并以之为占卜设图的神秘用具。上古人认为龟、鳄属于同类，所以龟甲卜应起源于鳄甲卜。商周以后，鳄类中原稀见，用龟遂取代用鳄。】 C6wEy3HsX9HPZvzLqFNxgzmMiZ2mLzcXwDc6EFKonq81Wj358q1RbFpl8P/ICv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