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普通人家,一般爱吃饺子,以前很少吃馄饨。我第一次吃馄饨,是上初中之后,和同学一起在珠市口路北一家饭馆里,饭馆紧靠着清华浴池,对面是开明老戏园,那时改名叫珠市口电影院。我们就是晚上看完电影,到这里每人吃了一碗馄饨。
这是家小店,夜宵专卖馄饨。比起饺子,馄饨皮很薄,但馅儿很少,觉得馄饨是样子货,还是馅儿大肉多的饺子吃起来更痛快。
这样的印象被打破,是吃到了我们大院里梁太太包的馄饨之后。梁太太一家是江苏人,梁太太包的馄饨,在我们大院是出了名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听院里街坊议论过梁太太的馄饨,说她做的馄饨皮,加了淀粉和鸡蛋,薄得如纸似纱,对着太阳或灯,能透亮。而且,馄饨皮捏出来的皱褶,呈花纹状,一个小小的馄饨,简直像一朵朵盛开的花,不吃,光是看,就让人爽心悦目,像艺术品。
梁太太自己说,这种馄饨,在她家乡几乎每个人家都会包,人们称作绉纱馄饨。我从来没有见过梁太太包的这样精美绝伦的馄饨,都是听街坊们这样说,只有想象而已。心里想,梁家有钱,自然吃的要比一般人家讲究得多。
那时候,梁太太很年轻,她的女儿只有四五岁,比我小两岁。梁先生在银行上班,梁太太不工作,在家里相夫教女。据说,梁先生最爱吃馄饨,所以梁太太才常常要包馄饨。特别是梁先生加夜班的时候,梁太太的馄饨更是必不可少。每次梁先生吃馄饨的时候,她女儿也要跟着吃,也爱吃得不得了。绉纱馄饨,成了她家经常上演的精彩保留节目。
读高一的秋天,下乡劳动,我突然拉稀不止,高烧不退。同学赶着一辆驴车,连夜把我从郊区乡间送回北京。在医院里打完针吃了药,回到家之后,一连几天,烧还是不退,浑身虚弱,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没有一点儿胃口。母亲吓坏了,和街坊们说,想求得什么法子,可以让我吃下东西。“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这病怎么好啊!”母亲念叨着。街坊们好心出了许多主意。
这天晚上,梁太太来到我家,手里端着一个小钢精锅,打开一看,满满一锅馄饨。梁太太对母亲说:“给孩子尝尝,我特意在汤里点了些醋,加了几片西红柿,开胃的,看看孩子能不能吃一些?”
母亲谢过梁太太,转身找大碗,想把馄饨倒进碗里,好把钢精锅还给梁太太。梁太太摆手说:“不急,不急,来回一折腾,凉了就不好吃了。”说着,转身离去。
母亲用一个小碗盛了几个馄饨,舀了一些汤,递给我。我迷迷糊糊地吃了一个,别说,还真的很好吃,坦率地说,比母亲包的饺子要好吃,馅儿里有虾仁,是吃得出来的,还有什么东西,我就不懂了。总之,很鲜,很香。我喝了一口汤,更鲜,里面不仅放了醋,还有白胡椒粉,真的特别开胃,竟然让我几口就把这碗汤都喝光了。
母亲很高兴,端来锅,又给我盛了一碗。我望了一眼锅里,西红柿的红、紫菜的紫、香菜的绿、汤的白,再加上皮薄如纸、皱褶似花的馄饨里肉馅的粉嘟嘟颜色,交错在一起,好看得像一幅水墨画,是满盘饺子没有的色彩和模样。
病好之后,我还在想梁太太的馄饨,不禁笑自己馋。心想,绉纱馄饨,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好听。母亲包的饺子,有时也会在饺子皮上捏出一圈圈的小皱褶,我们给它们起名叫作花边饺子,或麦穗饺子,但总觉得没有绉纱馄饨好听。
那时候,梁太太不到四十岁,显得很年轻。她女儿刚上初二,虽然和我不在同一所学校,毕竟在大院里一起长大,彼此朋友一样很熟悉。现在想想,有些遗憾的是,再也没有吃过梁太太的绉纱馄饨。
1968年夏天,我去北大荒。冬天,梁太太的女儿到山西插队,和我家只剩下了老两口儿一样,她家也剩下了梁太太和梁先生相依为命。
六年过后,我从北大荒调回北京当老师,是大院里插队那一拨孩子里最早回来的。梁太太见到我,很羡慕。我知道,她女儿还在山西农村,自然希望女儿也能早点儿回来。
回北京一年半之后,我搬家离开大院,临别前一天下午,我去看望梁太太,发现她苍老了许多。算一算,那时候,她应该才五十来岁。我去主要是安慰她,知青返城的大潮已经开始了,她女儿回北京是早晚的事。她坐在那里,痴呆呆地望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要出门的时候,她才忽然站起来对我说:“晚上到我家吃晚饭吧,我给你包绉纱馄饨。”
晚上,我去她家,她并没有包绉纱馄饨,神情恍惚,忘记了馄饨的事。
事过好几年之后,我听老街坊讲,那时候,她女儿已经在山西嫁给当地农民两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