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鼻子察五截会行凶,刀劈七绝八怪之一倒脏土的黄治安,抢走了五路护城地仙的牌位,一来一往如入无人之境,真可谓猖狂至极。不止倒脏土的不依不饶,五大仙家的信众也不干了,没了牌位还怎么烧香磕头?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金鼻子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拿,单单夺去“胡黄白柳灰”的牌位,必然会兴妖作怪,而且肯定没外逃,为什么呢?一方水土一方人、一路香火一路神,离开了天津城,他那五个小木头牌子什么用都没有。当官的也挺损,借着老百姓的嘴,给刘横顺扣了一顶高帽子,指定他去抓金鼻子!
天津卫城厢内外千街万巷,河沽岔港樯橹如林,地方又大,人口又多,单找一个金鼻子,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刘横顺不仅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也在缉拿队当差,捕盗拿贼的耳目最广,五行八作没有不熟的,茶馆、妓院、饭庄子、戏园子,包括倒脏土的、拾毛篮的,乃至于沿街乞讨的叫花子,到处有他的眼线。真要说拿谁,除非此人远走高飞,离开九河下梢,否则没有拿不着的。再有一节,刘横顺与倒脏土的黄治安交情不浅,不将凶手绳之以法,对不起沉冤待雪的朋友。且听坊间传言——截会的金鼻子与收尸埋骨的李老道臭味相投,二人常在一处厮混。前一阵子,李老道在刘横顺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先后敛去魔古道九条阴魂,还盗走了白骨菩萨,不拿脑袋想也知道——准是没憋好屁,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也不能放过金鼻子!
闲言少叙,且说刘横顺在巡警总局领了差事,一方面撒开耳目,另一方面也要踩街察访。转天一早,他换了便装,穿一件灰色夏布长衫,大襟上别着钢笔,巴拿马草帽遮住半张脸,脚下皂鞋白袜,暗藏金瓜流星,短枪掖在裤腰带上,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出门直奔南城二道街——金鼻子落魄之后、截会之前,一直居住于此。尽管案发之后,早已经人去屋空,巡警总局的人也多次搜查过,可刘横顺信不过那伙酒囊饭袋,自称是小报记者,打算写一篇金鼻子的奇闻异事,寻着左邻右舍挨个扫听。
不问不知道,金鼻子的名头太响了,二道街一带的居民住户,亦或随便一个扫大街的、收破烂的、开杂货铺的,甭管大人小孩,一提金鼻子没有不认识的,因为五爷的鼻子太惹眼了,出门在外一走,真可以说明晃晃夺人的二目,称得起二道街一景儿。但是街坊四邻也只说得出他怎么败家、怎么挥霍、怎么人塌架子不倒……至于为什么截会,为什么抢夺五路地仙的牌位,之后藏到了什么地方,究竟是海走天涯外漂了,还是仍躲在九河下梢,却又没人说得出个子丑寅卯了。
刘横顺耐着性子打听了一天,急出一身热汗,费了半斤唾沫星子,没问出一句有用的。估摸金鼻子十有八九是外逃了,纵然带着官厅的批票去外方缉拿,也得知道此人躲在什么地方,那才不至于扑空。
眼瞅着下黑了,二道街两侧的商号铺户陆陆续续关门上板,又有不少推车挑担卖夜宵的小贩,挂上煤油灯,支开摊子做生意。二道街一带堪称旺地,不仅四通八达,离着南市也不远。当时的电影院、戏园子、落子馆、书场子大多集中于南市,住在老城里或是北门外的人们消遣完了往家走,势必经过此地,人多自然买卖兴旺,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消夜一条街。推车挑担的摊位一个挨一个,桌椅板凳连成了片。
其中有个小贩,操着一嘴外地口音招呼刘横顺:“先生先生,来来来,喝一碗馄饨再走!”刘横顺忙活了一整天,没顾得上吃饭,逮不着金鼻子,看什么他也没胃口,冲卖馄饨的一摆手:“不饿。”卖馄饨的也挺能逗闷子,嬉皮笑脸地说:“大晚不晌儿的,咋可能不饿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人是泥饭是土,两顿不吃心发堵;人是水饭是盆,三顿不吃心发沉;人是爹饭是娘,四顿不吃软叮当……”刘横顺没心思听卖馄饨的耍贫嘴:“真不饿。”卖馄饨的追上来一把拽住:“针不饿?针不饿线还饿呢,来来来,照顾照顾小人的生意!”
有道是“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刘横顺也不便推托,打眼一看,小贩卖的还不是天津卫本地馄饨。要说本地卖馄饨的可不少,有馅儿大的、有馅儿小的,煮馄饨得用骨头棒子吊汤,一根骨头棒子用三天,煮透了也舍不得扔,撕下来的碎肉,拌上香油、酱油、辣椒油,再来点儿蒜末、抓上一捏芫荽,便是一盘下酒的拆骨肉。如果没有这盘拆骨肉,人家准得说你的馄饨汤不地道。清真贵教不说馄饨,唤为“菱角汤”,有牛肉馅儿也有羊肉馅儿。另有一种素馅儿馄饨,汤也是清汤,吃的是个清爽。在二道街卖馄饨的小贩,一年前才打外埠逃难过来,凭着独一门的手艺,摆了个馄饨摊子,只做天黑之后的夜宵,故此又叫“挑灯馄饨”。
他煮馄饨与天津本地的不同,拿鸡架子吊汤,用不着放紫菜、虾皮、冬菜,别有一番鲜味儿。另有一手绝活,在馄饨碗里抓上一把鸡丝,为了省料,薄削窄剁,切得细如发丝,却是连皮带肉有肥有瘦。万不可小瞧这手儿,着实不容易。谁没吃过鸡丝呢?拌凉菜的也好、做热炒的也罢,无外乎去了皮的鸡肉,不怕麻烦的用刀切,懒得切拿手撕也行,每一条都带皮的鸡丝可太少见了,鸡皮又韧又油,这玩意儿滚刀啊,没两下子绝对切不了这么利索。说悬点儿,“八大成”墩儿上的师傅也未必有他这个手艺。而且只用不足十个月的小母鸡,鸡胸口人字骨还是软的,肉质鲜嫩不说,皮下还满是黄澄澄的肥油,炖时飞水去腥、葱姜增味,吃到嘴里一不干二不柴,滑嫩鲜美,回味无穷。
兜里富裕的食客不在乎多掏仨俩,让小贩往馄饨碗里多抓点鸡丝,或是单切一小盘儿,配上一小碟混着蒜末辣椒的蘸料,这么吃更解馋。当然了,吃的档次不同,价格也不一样。最贵的是一大碗馄饨抓一大把鸡丝,卧两个鸡蛋,再配一碟子鸡丝;中间一档卧一个鸡蛋,抓一把鸡丝;最低档的鸡蛋省了,只捏一小把鸡丝,一样是物美价廉。凭着实打实的味道,鸡丝馄饨渐渐叫响了名头,不单老百姓喜欢吃,那些个有钱的商贾、趁落儿的富户,乃至脑袋上顶着衔儿的官老爷,吃腻了大碟子大碗的山珍海味,也时不常地过来光顾。
卖馄饨的小贩今天刚把摊子支稳当,做惯了小买卖的人,刚开张想图个吉利、拉个主顾,于是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缠着刘横顺。刘横顺本不打算吃,可是闻着味儿还挺香,出来办了一天的差事,回去也得吃饭。索性在摊子前落了座,要了一碗馄饨,一盘鸡丝,再打两个酒。
馄饨摊子上有散酒,搁在坛子里用酒提子打,一提子二两,倾在一个白瓷杯里,这叫“一个酒”。两个酒相当于四两。刘横顺的酒量不小,半斤八两漱漱口,一斤二斤照样走,喝得越多脚底下越快,喝上几两无非解解渴、歇歇乏。
带馅儿的吃食搁不住,晌午包出来晚上再煮,馄饨皮儿就塌了,下了锅准破,吃到嘴里也黏糊,最好是现包现煮,无奈卖鸡丝馄饨的小贩一个人干买卖,忙不过来怎么办呢?馄饨摊子上有个小木头柜子,上边插着几排小抽屉,趁着刚出摊食客还少,赶紧多包几个,提前放入抽屉,一个抽屉里十二个馄饨,刚好是一碗,撒上干面粉,不沾不坨,还不落土。有人来吃馄饨,抻出小抽屉往锅里一倒就齐活了。卖馄饨的小贩招呼刘横顺坐定,忙不迭煮了一碗,连同酒菜端到刘横顺面前:“来喽!大碗的鸡丝儿馄饨,您了慢用!”他这一嗓子声音传出老远,既显着生意红火,又等同于吆喝叫卖。
虽说“一烫顶三鲜”,可是天热得跟蒸笼一样,刚出锅的馄饨实在下不去嘴,刘横顺先将馄饨碗扒拉到旁边凉着,端起三合油浇到鸡丝上拌匀了,夹一筷子搁嘴里尝了尝,滑滑溜溜、凉凉丝丝,当真说得过去。他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寻思着如何去找金鼻子。
馄饨摊子上零卖的散酒货真价实,是从大直沽烧锅作坊进的货,那一带有“六塘八湾”之说,河湾水塘边全是烧锅酒坊,由于河水不干净,都得在旱地上打井汲水,以上等高粱米发酵蒸馏,三斤粮食才出一斤酒。虽说干小买卖的大多有偷手,所谓“紧打酒、慢打油”,拎酒提子的手快,离了歪斜往白瓷杯里一倒,二两就变一两半了,但是烧锅酒力气大,不暴不辣、不酸不涩,上头上得快,主要给拉车的、扛大个儿、打铁的喝,全靠这个拿人了。寻常的老酒,喝上半斤八两才过瘾,这样的散酒喝一个足能解恨。刘横顺不知不觉喝下两个酒,仍是捋不清头绪。
夜色渐深,馄饨摊子前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食客,形形色色打扮各异,有刚听完戏往家走的,穿的干净戴的讲究,摇头晃脑哼着二黄散板;有出来遛弯儿被香味勾来的,已经跟家吃过晚饭了,馋虫逗上来还得再找补一口,也不着急回去,慢慢悠悠地边吃边咂摸滋味儿;有下了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屉布包,里边裹着半张烤饼,不等馄饨上桌,那就先啃上了;也有拉洋车、赶骡子的,逮个没活儿的当口,抹着脑袋上的汗珠子吃点东西,吃完了还得接着奔命去。小贩忙而不乱,嘴里招呼着主顾,手底下煮着馄饨,腾出工夫还要包几屉预备着。眼睛也得勤看着,干这行的不能拿手接钱,免得招人膈应,要让吃主儿自己往匣子里扔钱,谁吃了多少该给多少,他都得看在眼里,真有趁着天黑拿瓶子盖儿充铜钱的,不盯紧了可不行。
便在此时,溜达来一位阔主儿,五十多岁颌下无须,脸上细皮嫩肉,一没疤瘌二没褶子,连个麻子点儿也没有。长得白白胖胖挺富态,穿着华贵,从头到脚透着有钱,一身薄纺裤褂,裁剪得十分合体,衣襟上坠着半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子,右手掌心托着俩铁球,正经的保定空心铁球,浑然一体,看不出半点接头儿,只不过没有武把式玩的那么大,握在手中不费力气,为的是舒筋活血。且非光面儿素球,嵌着掐丝珐琅彩的鸾凤和鸣,两只铁球一鸾一凤,内里的钢胆响动一声高一声低,拿内行话说这叫“一公一母”,揉起来“咣里咣当”有扬有抑、清脆悦耳,绝对是上档次的玩意儿。
阔主儿踱着四方步走到馄饨挑子前,稳稳当当一站,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小细嗓儿慢条斯理:“咱手底下人吃过你的馄饨,回去念叨了俩月,好悬没夸上天去,三说五说不要紧,倒把咱的馋虫勾上来了,高低也得尝尝啊,得嘞,给咱来一碗儿吧!”
卖馄饨的龇着牙咧着嘴,点头哈腰把这位爷让到桌前,问明白吃什么,扭身拉开一个小抽屉,刚要拿馄饨往锅里倒,阔主儿又发话了:“慢着,咱不要这包好的,现给咱包一大碗,加俩卧果儿!”店大欺客、客大欺店,小商小贩哪惹得起财大气粗的阔主儿?不敢废话,麻利儿地包上了。正所谓“久练生熟、熟能生巧”,卖馄饨的手底下太利索了,左手抓皮儿、右手抹馅儿,捏得了手腕子一翻,雪片般的馄饨一个接一个飞到锅里,眨眼间飞下去十二个,拿笊篱一搅满锅乱转。
阔主儿一挑大拇指,称赞道:“嘿,好手艺!”小贩点头赔笑,又往翻花冒泡的汤锅里卧了两个鸡蛋,煮开了稍微沉一会儿就捞,不能让鸡蛋黄煮老了,得带着糖心儿。盛在一个大海碗中,抓上一把切好的鸡丝,攥过几根洗干净的小葱,顺着葱尾拿剪子“咔嚓咔嚓”剪了几撮儿葱花,鲜鲜亮亮端上桌来,顺口一声吆喝:“来喽,大碗的馄饨卧鸡蛋,香菜辣油桌上有,您先凉凉,我再给您切一盘鸡丝去!”
阔主儿本来笑眯眯的一脸和善,听完小贩这句话,先是打了一个愣,紧跟着“啪嚓”一下,脸儿可就掉下来了,多亏有脚面接着,否则准得砸出一个大坑。敢情这位是前朝的老太监,最忌讳听“鸡蛋”二字。当场勃然大怒,一脚踢翻小桌,碗筷吃食稀里哗啦撒落一地。
卖馄饨小贩吓了一跳:“大爷,您……您这是干什么?”阔主儿怒不可遏,哆里哆嗦指着小贩鼻子骂道:“甭跟我装洋蒜,干什么?我看你是存心找打!”卖馄饨小贩的脾气本来就柴,一听这话也急眼了:“我没招你没惹你,凭什么踹我桌子?”阔主儿不依不饶,蹦着脚儿嚷嚷:“挨千刀的猴儿崽子,浑不吝的玩意儿,贴着人鼻子尖儿放响屁啊,姓祁的没受过这个,我非把你的买卖搅和黄了不可!”
俩人越说火儿越大,不知道谁先动的手,揪领子掐脖子一通撕扯,当街扭作一团。小贩被扯掉了半截袖子,阔主儿的铁球也脱手了,折腾得满头大汗。只不过他们俩不会打野架,轱辘了半天难分高下,谁也奈何不了谁。有几个吃馄饨的食客账都没结,趁乱跑了,也有人躲一旁看热闹,又怕撞翻了馄饨锅烫着自己。只有刘横顺稳如泰山,眼皮都没抬,大街上蹬鞋踩袜子口角几句,小小不言的纠纷,哪怕动了手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他可没心思管这个闲事。
但是天津卫好管闲事的人太多了,馄饨摊子前这么一乱,立时围拢上来不少看热闹儿的,大多是在家门口乘凉的男女老少,拽着这个拦着那个,七嘴八舌地劝架。不劝还好,越劝那二人越来劲,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个乡下口音、一个高门细嗓,都恨不得把对方的话压下去。
刘横顺这才听明白,原来那位阔主儿是城里有名有号的富户祁老爷,最是乐善好施、广舍善财,常送米面油茶给穷苦人家,向来与世无争,本地人称之为“祁大善人”,当着面却不敢这么称呼,只能叫祁老爷,毕竟他是个真“骟人”!
祁老爷生在直隶省南皮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长到七八岁的时候,眼看快饿死了,他爹不得不托人把他送到北京城“充皇差”,在“小刀刘”手上挨了一刀。阉割下来的“宝贝”下到热油锅里炸透了,裹上七层油纸,搁在一个米升子中带在身边,无论住在哪儿,都得吊到房梁上,为的是死后随葬入棺,来世还可以变个整身。净完身拜过司马迁的神位,养了几个月的伤,顶缺进了皇宫大内。先给主事的太监当徒弟,天底下再没有比皇宫里规矩大的了,怎么下跪怎么磕头怎么走路怎么请安,稍有差错项上人头不保。为了不让主子嫌弃,他也学会了满口的北京话。仗着聪明伶俐,长得也不寒碜,上人见喜,被招到敬事房打寝宫更,当上了御前近侍,又借此机会,一步一步得了宠。直到改朝换代,宫里边驱逐太监,他带着前半世攒下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最紧要的是自己那个“宝贝疙瘩”,来到五方杂处的天津卫定了居。
起初在北开大街置下一所宅子,前院有门房,后院有花窖,一口气娶了六房媳妇儿,反正有的是钱,用不上纯当摆设也行。再从南皮县本族兄弟家过继来几个孩子,热热闹闹凑成一大家子,共享天伦之乐。有了孩子得了继,横不能坐吃山空了,怎么办呢?掏出钱来买房子置地,听人说早年间南城二道街有家大荣当铺着了火,烧得半趟街没人住了,便托牙行经纪低价买下地皮,房子能修补的修补,修不了的原地翻建,盖完了只租不卖,搁老话讲这叫“吃瓦片的”。几年的光景下来,钱滚钱利滚利,赚得盆满钵满,向来有“祁半街”之称。
吃不愁花不愁了,不能说没个志趣,祁大善人玩了半辈子心眼儿,没正经念过书,认得字不多,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既不爱听曲艺也不爱看戏,男女之事对他来说更是形同虚设,那靠什么解闷儿呢?就一个字——吃!可别小看了这个字,能吃的、爱吃的、会吃的各有不同,一顿饭五张大饼卷二十个馒头,那是能吃的“饭桶”;爱吃的是什么好吃吃什么,一天吃六顿,顿顿不重样,不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吃完也就完了;祁大善人则属于会吃的,愿意钻研其中的门道。
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他最愿意跟御膳房的厨子聊天,自打来到天津卫,吃遍了华洋两界各大饭庄,哪位名厨做什么菜最拿手无不门清儿。犄角旮旯的小门脸儿、小吃铺子,他一样可以品出短长,不论贵贱,适口为珍。家里招厨子得先过他这一关,三节两寿府上宴客,赶上他高兴了,往往会亲自掌灶,给众来宾露上一手,什么是“滑炒颠翻晃”,怎么是“焖熘熬炖煮”,这也叫一美。
头一阵子听手下人说二道街有个挑灯馄饨,只在夜里出摊,鸡丝馄饨与众不同。祁老爷立马来了兴致,这一天得闲,问明白地点,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解馋。他一年到头养尊处优,吃得白白胖胖,脾气也好,待人接物一团和气,轻易不与人争执。唯独一节,他忌字太多,比如“缺、少、善、没”什么的,当着面都不许说。尤其忌讳连着说“鸡蛋”二字,为什么呢?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卖馄饨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众目睽睽之下非在老太监面前提什么“鸡蛋”,还存心故意地嚷嚷那么大声。祁大老爷这辈子六根不全,他是有鸡呢还是有蛋呢?能不生气吗?
换个地位最卑微的小太监,只怕也受不了这番羞辱,何况是有头有脸的祁大老爷?自打大清朝廷倒了,很多宫里的太监搬到天津居住,其中真有许多腰缠万贯的主儿,使奴唤婢、吃尽穿绝,出手也阔绰,一次打赏的钱,抵得上买卖家半个月的进项。开饭馆的怕得罪这路人,为了讨他们的欢心,行业中遵循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跟北京城一样——无论大饭庄子还是小饭馆子,凡是带鸡蛋的菜,该怎么做怎么做,却不能明说鸡蛋,菜牌子上也不写这两个字。摊鸡蛋得说成“摊黄菜”,生鸡蛋叫“白果儿”,卧鸡蛋叫“卧果儿”,炸鸡蛋叫“炸荷包”,鸡蛋糕是“槽子糕”或“喇嘛糕”。还有用“锅塌”替代的,比如“锅塌里脊、锅塌火腿”之类。也有用木樨替代的,诸如木樨肉、木樨虾仁、木樨豆腐、醋溜木樨,等等,因为炒熟的鸡蛋色泽金黄,像极了桂花,学名正字是“木樨”。用鸡肉的菜也尽量改口,管鸡叫牲口,烧鸡说成烧牲口,熏鸡就是熏牲口,鸡杂碎叫什件儿,炸鸡叫炸八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祁老爷被人捧惯了,耳朵里多少年没听过“鸡蛋”二字了,觉得卖馄饨的故意羞臊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脸上挂不住了,能不翻呲吗?卖馄饨的小贩也是一肚子委屈,有劝架的偷摸告诉他:“这个阔主儿是前朝的公公,你哪能这么说话?”小贩梗着脖子不服不忿,他一年前才从外地来此谋生,老家可没那么多弯弯绕,再者说,来吃馄饨的食客海了去了,他总不能挨个扒下裤子来看看不是?只认准一个死理儿:“我的鸡丝馄饨货真价实,有俩糟钱儿你也不能摔碗掀桌子啊,难不成没有王法了?”
亏了围观看热闹的人多,连拉带拽将他们二位从中隔开,有的劝说小贩,有的安抚祁大善人。卖馄饨小贩和祁大善人终究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又嚷嚷了几句,便借着台阶消了火。卖馄饨的猫着腰收拾桌椅碗筷,祁老爷也从地上捡起自己那对铁球,他可不是吃白食的人,正准备掏钱结账。偏赶在这个当口,两个巡警冲入圈内,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拎着警棍咋咋呼呼:“哎哎哎,怎么个意思?打架斗殴是吗?谁也不许走啊!”
刘横顺冷眼一看,二巡警非是旁人,一个姓夏,绰号“虾没头”,细高挑,水蛇腰,脸比驴脸还长,一个姓谢,绰号“蟹掉爪”,是个矬墩子,大脑袋直接㨃在腔子上,跟个横放的酒坛子相仿,根本看不见脖子。他们俩同在四方坑蓄水池警察所当差,合称“虾兵蟹将”,成天跟在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费通鞍前马后捧臭脚,正事一样没干,坏事一件不落。
自打费通“屎壳郎坐飞机——一步登天”,当上了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蓄水池辖区的大事小情基本上全交给这哥儿俩了。如此一来更了不得了,池里没鱼,虾蟹做主,这俩小子嘴都快撇豁了,打着费通的旗号招摇撞骗,吃拿卡要假公济私,专干丧良心的勾当,真可谓“狗皮一上身,立马称大王,哪个敢炸刺儿,揍你没商量”!
二巡警刚下班,也是听说二道街有个什么挑灯馄饨,特地过来讹两碗解解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撞见有人打架,登时两眼放光,打起了歪主意。官厅怕当巡警的偷懒,每个月的薪俸只给七成,抓一个持刀动杖、当街行凶的,多加一成,至少抓住三起抄家伙动手的,这个月才能拿到足额薪俸,倘若抓得多了,额外还有奖赏。他们俩一肚子坏门儿,向来不干正经事,真遇上行凶作恶的,躲得比谁都远,撞见老实巴交、奉公守法的却是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正愁当月凑不够差事,小小纠纷没有油水可捞,非得是存心拱火,火上再浇一勺油,连打带吓唬,无风生出三尺浪来,把小案子做成大案子,不仅交了差事,更可以趁机狠敲竹杠!
虾兵蟹将搭档多年,用不着商量,相互使个眼色,彼此心领神会,分开人丛冲进来,一个揪住祁大善人,一个拽住卖馄饨的。蟹掉爪瞅见地上有一把大剪子,足有一尺长,乌黑油亮,明知是剪葱花用的,却喝问一声:“谁的剪子掉了?有主儿没主儿?有主儿的拾起来,扎了脚算谁的?”卖馄饨的不知有诈,赶紧弯腰去捡,正待给巡警道谢。怎知他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蟹掉爪早已抖开手中的索子,一下套住了卖馄饨的脖子:“你小子反了天了,当着巡警的面,胆敢持械行凶?”
一句话吓得卖馄饨的冷汗直冒,急忙争辩:“副爷副爷,我这是剪葱花的剪子,拿它宰鸡都宰不了,不是凶器啊!”蟹掉爪眼珠子一瞪:“是不是凶器你说了算吗?寸铁为凶知道吗?不是我们哥儿俩来得及时,你拿着这么大一把剪子跟人打架,扎心窝子上能不出人命吗?行了甭废话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卖馄饨的蹦着脚叫屈:“哎哟……不是不是,是副爷您让我捡的啊!”蟹掉爪“哼”了一声:“什么叫我让你捡的?我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是吗?我让你死去你怎么不去呢?”
虾没头也没闲着,拿住祁大善人,愣说二人持械斗殴,扰乱治安。祁大善人纳闷儿,卖馄饨的有把剪葱花的剪子,说是凶器倒还勉强,我手里什么家伙都没有,怎么就持械斗殴了?虾没头指了指祁大善人手中的一对铁球,疾言厉色地呵斥:“律条上写得明白——动铁为凶,手里没铁器叫打架,有铁器就是行凶。我可瞧见了,老小子你练过,拿这玩意儿当暗器打!”
祁大善人让这一番话气得直翻白眼儿,但他有财无势,不想经官动府,现如今改朝换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财免灾不算什么,他好歹曾是大内行走之人,被两个臭脚巡拽着锁链儿一通溜达,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正待据理力争,虾没头却说:“我看你也是体面人,说理不能在大街上说,那么多人围着,像什么话?到了警察所,有你说话的时候!”
围观的老百姓无不愤懑,都觉得虾兵蟹将面目可憎,一个站着三道弯,一个动一动好似皮球,人见了人嫌,狗看了狗腻歪,怎么搭配来的?维持治安不行,净欺负老实人了,警察所是随便进的吗?一旦到了里边,有理的变成没理的,没理的扒下一层皮,这不是憋着坏冤人吗?怎奈二巡警穿着狗皮、拎着警棍,看热闹儿的义愤填膺,却谁也不敢吭声。
刘横顺看不过去了,馄饨他也不吃了,撂下筷子往起一站,人丛之中鹤立鸡群一般,当场拦住了虾兵蟹将的去路:“二道街不是蓄水池的辖区,轮不到你们抓人。”
大街上黑灯瞎火乱乱哄哄的,刘横顺又穿着便衣,虾蟹二人满眼芝麻糊,没看清他的长相,板着脸骂道:“你奶奶个孙子的,木桶三道箍,你算哪一道?大半夜在街上晃荡什么?没地方睡觉了是吗?那行了,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自有你睡觉的去处!”
刘横顺摘下巴拿马草帽:“二位副爷,不认识我刘横顺了?”
虾蟹二巡警这才看出是刘横顺,立马慌了手脚:“哎哟哟……刘爷,您您……您吃着呢?”
刘横顺冲周围的人一拱手:“我一直在摊子前吃馄饨,从头看到尾,他们俩一个卖馄饨的,一个吃馄饨的,起了纠纷口角几句,早已经把话说开了,并不曾行凶斗殴,在场的老少爷们儿都是见证!”
整个天津卫,谁没听过火神庙警察所飞毛腿刘横顺的名号,看热闹儿的人们纷纷鼓噪,有几个嘴快的接过话茬儿:“对,刘爷说得没错!他们俩只不过打打嘴架,嚷嚷几句,推搡两下,用得着去警察所吗?”
虾蟹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来惹不起刘横顺,二来也怕犯了众怒,只得臊眉耷眼地解释:“误会误会,最近地面儿上乱,我们还以为有人打架滋事呢,职责所在不能不管啊。早知道您在场,我们哥儿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回见、回见!”说着话挤出人丛,灰溜溜地跑了。
刘横顺赶走了二巡警,把卖馄饨小贩和祁大善人招呼到跟前,先板着脸对小贩说:“在街面上混事由,只守律条不行,还得懂规矩,入乡随俗,长点眼力见儿,你的买卖才能越做越顺当,否则无心之言,也可能招惹是非。”又指谪祁大善人:“尽管本地有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毕竟没写在律条上,正所谓不知者不怪,卖馄饨的是外地人,有口无心这么一说,以祁老爷您的身份地位,何必为难一个做小买卖的?”
劝架不能只说一头儿的理,刘横顺这碗水端得最平,几句话说得二人心服口服,围着看热闹的也纷纷点头。
卖馄饨的小贩连着鞠躬,谢过刘横顺,又给祁大善人赔礼道歉:“祁老爷,您大人有大量,小肚子里能跑火轮船,怪我说错了话,扫了您的雅兴,我先给您赔个不是。您稍待片刻,小人再伺候您一碗馄饨。”
祁大善人刚才被卖馄饨的气得暴跳如雷,话一说开倒有几分抹不开面子了,心说话儿:“亏我一把年纪,黄土都埋到胸口了,怎么这么不沉稳呢,不仅长街之上让大伙看了笑话,还险些吃了官司。”不由得面带愧色,待到围观的人们散尽了,他请刘横顺坐下叙话。
小贩揩抹桌面、重整杯盘,张罗着给二人打酒煮馄饨,眨眼之间,凉的热的连碟子带碗端上了桌。
祁大善人给刘横顺敬酒,再三称谢:“久闻缉拿队刘爷的大名,只恨无缘结交,想不到今儿个是您替我解了围,我得念您一辈子的好处。甭瞧我深居简出,街面儿上的大事小情倒还有几分耳闻。一早听说了,官厅指派您捉拿杀人截会的金鼻子,您来二道街想必也是踩访此人踪迹。别的忙我帮不上,说到金鼻子察五,我必须给您念叨念叨了。不过咱有言在先,我可不是冲着悬赏花红说的,那一千块银圆白给我也不要,说句充大的话,我还真看不上那点钱。您猜怎么着,金鼻子在二道街赁住的闲房,正是不才祁某人的产业!”
祁大善人告诉刘横顺,他冲着老察家祖上也曾给朝廷效力,赁房的租金打了八扣,定钱也没押,想不到金鼻子察五给脸不要脸,刚开始还按月交租,没过多少日子就不是他了,一个月拖一个月,推三阻四赖着房钱不给。当真拿不出钱倒也罢了,舍给他几斤棒子面儿这都不算什么,可他成天出门招摇,坐着洋车、下着馆子,转着腰子使钱。手底下跑腿儿收租的没辙,他祁大善人可不惯臭毛病:“你们家祖上有功于国,我也是净了身为皇上尽忠的,谁比谁差啊?我是奴才不假,可不是你们老察家的奴才,凭什么让你骑到我脖子上拉稀屎?”只不过未得其便,抽不出空上门讨账。
差不多是去年这个时候,那天夜里,祁大善人在外边吃完了请,打道回府路过二道街,吩咐车夫走慢些,瞅着自己半趟街的铁杆庄稼,心里头痛快极了,可一想到拖欠房租不给的金鼻子,他又挺别扭。当天在酒桌上听人说了,金鼻子察五打着迁坟动土的幌子,带领一伙民夫刨了自家祖坟,取出陪葬的珍宝供其挥霍,这是人干的事儿吗?天津卫七绝八怪中有个砸钱的丁大少,一样的坑家败产,可是玩得出奇、玩得露脸,反观金鼻子这个现世报儿,与跳梁小丑有什么分别?祁某人赊账也得赊给担得起一撇一捺的忠臣孝子,怎能便宜一个欺宗灭祖的畜生?
祁大善人越想越不甘心,赌着气上门讨账,暗暗寻思:“察五啊察五,你规规矩矩交了房钱还则罢了,交不出房钱,不止啐你一脸唾沫星子,也别怪我腾笼换鸟——让你小子走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到门口,透过窗户纸,瞧见屋里亮着灯,不等抬手叫门,屋门就从里边打开了,随即走出一个老道,头绾挽牛心发纂,身穿八卦仙衣,身后背着一口宝剑,眉目清朗的一张脸,却似蟹盖一般青中透灰,灰中带绿,看着跟棺材里的僵尸一样,手里还拎着只挺大的黑猫。
祁大善人捐过义地,认得这是推着小车收尸埋骨的李老道,此人怎么会从金鼻子家里出来?又怎么从蜡黄脸变成了青灰脸?而且七窍当中血迹未干,阴气森森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知是诈尸了还是撞邪了。
祁大善人本就阳气不足,登门之前理直气壮,使了半天劲,运了半天气,骂人的话都在心里过了三遍,骤然看见七窍带血的李老道,打头碰脸几乎撞个满怀,登时吓得腿肚子转筋,没有天灵盖挡着,三魂七魄非从脑瓜顶上冒出去不可,哪还顾得上找金鼻子?屁滚尿流地逃回家,什么叫朱砂安心丹、怎么是人参归脾丸,吃了一大堆,仍是压不住惊魂,一连做了七八天噩梦,此后再不敢登门讨账了。
祁大善人白话了一个口沫横飞,听得刘横顺眉头紧锁。说话的当口,卖馄饨的小贩又盛了一盘子鸡丝端过来,跟着随口搭腔:“不瞒您二位,有那么一阵子,金鼻子和李老道也隔三岔五来吃我的馄饨,俩人往角落里一坐,黑天半夜嘀嘀咕咕,不知在合计什么。李老道身边带着一只黑猫,眼珠子跟一对金灯似的。他们俩还摆阔,买整盘的鸡丝喂猫,看得别桌的客人直骂街。一来二去给猫喂馋了,自打辇会上出了乱子,金鼻子和李老道不露面了,黑猫却照来不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恨的小畜生,只要我一不留神,它立马来叼案板上的鸡丝,叼起来也不往远了跑,蹿到房檐上就吃,您说气人不气人?它叼这一口不要紧,剩下的我也不能卖了,还得重新切,太糟践东西了,恨得我牙根儿都痒痒啊,无奈逮也逮不着,追也追不上,砖头儿扔、弹弓子打,硬是轰不走。硬的不行,来软的行吗?煮完的鸡架子我先扔给它吃,想不到这个猫还挑嘴,那鸡架子上边挂的碎肉也不少了,它愣是不吃,搭头闻一闻,拧腚就走,只认连皮带肉的鸡丝,再没这么可恨的了,不等它吃够了,我甭想安生……”说着话往高处一指:“您瞧见没有,那只猫又来了!”
刘横顺抬头一看,果不其然,街对面的檐脊上蹲着一只野猫,浑身乌黑,月影下仅见轮廓,唯独一对猫眼亮得出奇,如同一对金灯。他当时一愣,觉得此猫十分眼熟,想起前不久孙小臭儿献宝虫,不期蹿出一只野猫,一口吞了宝虫,逃上屋顶之后还扭头瞪了他一眼,李老道当时也在场,而吞下宝虫的野猫,正是蹲在屋顶的黑猫!
坐在旁边的祁大善人也提着高门细嗓嚷嚷开了:“对对对,当初我去金鼻子家讨账,撞见李老道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的就是这只猫,化成灰儿我都认得它!”
刘横顺愈听愈奇,表面上不动声色,与祁大善人推杯换盏,又喝下三五个酒,见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掏钱付了馄饨账,与二人拱手作别。
小贩脑袋摇得腮帮子直颤悠,说什么都不肯收刘横顺的钱。祁大善人一并拦挡:“刘爷,您忙您的公事,今儿的账我候了。”
刘横顺无心跟他们夹缠,把钱放在桌上转身就走,边走边拿眼角余光瞄着高处的野猫,拐过一个街角,看看左右无人,脱下长衫系在腰间,提着一口气,垫步拧腰上了房。野猫歪着头打量来人,似乎没将刘横顺放在眼里,仍旧懒懒散散,蹲在檐脊上一动不动。
刘横顺什么身手,脚踩着屋瓦,三两步到得近前,伸手去抓野猫。怎知猫蹿狗闪最是敏捷,野猫气定神闲地舔了舔爪子,“喵呜”一声叫,从刘横顺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过去,随即蹿房越脊,一路奔向暗处。
以刘横顺追凶擒贼的本领,抓只野猫不费吹灰之力,想不到这一次居然失了手,登时心头火起,甩开一双飞毛腿,在后紧追不舍。那么说堂堂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何必跟一只猫较劲呢?一则他断定此猫或多或少与金鼻子一案有关,之前它一口吞下宝虫,说不定也是受了李子龙的指使,金鼻子与李老道沆瀣一气,逮着一个就跑不了另一个;二则卖馄饨的做点小买卖不容易,既受着虾没头、蟹掉爪一干臭脚巡的盘剥,又得忍着地痞无赖白吃白喝,再让只野猫欺负,这还有天理吗?既让他撞见了,怎么不得替卖馄饨的出口气?
天津城的街巷纵横交错,胡同密如蛛网,房子挨着房子,院子接着院子,屋宇连绵,高低错落,黑压压一大片。大多是道光、咸丰年间的老宅,虎座门楼、砖刻照壁、磨砖对缝的墙面、青瓦硬山的房顶,布局严谨,气势不凡。也有后盖的二层楼,雕饰花纹的木门,奶白色的石阶,显得古色古香。野猫在前,刘横顺在后,一个跑得快,一个追得疾,不在地上走,偏在房上行,踩着房檐,踏着墙头,高来高去,倏忽如风,真可谓“树不动影不摇,踏雪无痕似鹅毛;追星逐电神形变,只留残影挂月梢”!
城中地面儿繁华,夜色虽深,大街上也有行人往来,刘横顺在屋顶上追着黑猫一跑不要紧,可把看见的人吓坏了。话是这么说,一般人还真看不见,一人一猫跑得又快,步子又轻,屋瓦也不曾翻起一片,低头行路之人无从察觉。能看见的几位全是该着杠着,其中有个闲人,天热在屋里睡不着,搬了把藤椅坐在胡同口,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摇着蒲扇,哼着西皮流水,半躺半坐地乘凉。忽觉得眼前一晃,似有两道黑气从房顶上掠了过去,给这位吓了一跳,手中茶壶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大呼小叫地嚷嚷撞见鬼了,跟谁说谁也不信,只当他是黑天半夜撒癔症。
另有一位跷着二郎腿坐洋车的,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手里的文明棍杵着脚铃,仰着脸摇头晃脑,嘴里头不知嘚吧着什么,冷不丁瞧见一人一猫从头顶上一闪而过,惊得险些翻下车去,使劲揉了揉眼,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还以为闹妖精了,又是在胸前画十字,又是在头顶拜菩萨,以往不信的,此后全信了。
还有一个老爷子也瞅见了,那是一位给财主看家护院的教师爷,早年间开过镖局子,素以老侠客自居,总是穿快靴、裹绑腿、青缎子灯笼裤,酷暑三伏光脊梁扎板儿带,寒冬腊月寸排骨头纽短袄,外披大氅,生怕别人不知道武林中有他一号。说起行走江湖的往事,那真是侃侃而谈,从豪杰义士到水陆飞贼,没他不认识的;规矩礼数唇典黑话,没他不明白的;长拳短打软硬家伙,没他不会练的,俨然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侠客爷。那几年天津城治安不好,屡有飞贼入户行窃,天一黑他就搬梯子上房,支上一张小桌,摆放茶壶茶碗,屁股底下放个小板凳,大马金刀往屋顶一坐。贼道的规矩大,飞贼瞧见房上坐着人,就不能打这家的主意了。看家护院这一行也有个规矩,其中一条叫“落地为贼”。巡夜时看见房上有人也不能出手,高来高去的夜行人你管不着,甚至还要抱拳拱手,说几句客气话盘盘道,只要对方往院子里一跳,那讲不了说不得,当场不让步,举手不容情,不分个你死我活是不行了!当天夜里,他老人家连乘凉带守夜,喝着茶左右观望。到底是练过三天两早晨的,目力胜于常人,远远地瞧见一大一小两条黑影,蹿房越脊直奔自己而来。前边那个瞧不清楚,后边的似乎是个人,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飞贼来了,正待报出名号,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活物已然蹿至面前,蹬鼻上脸踩着他的脑瓜顶子,“嗖”一下就过去了。惊得老侠客一个跟头滚下房坡,带着几十片屋瓦稀里哗啦一同坠地,跌了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伤了十七八处,不是骨错缝,就是筋出槽,被人抬到家中,足足躺了半年才下炕。
不提人们如何大惊小怪,单说房上这场热闹。野猫灵动无比,善会闪转腾挪,凭借着地势蹿高纵矮、忽左忽右,东扎一头,西扎一头。刘横顺看出此猫诡诈多端,论脚力,八条腿的猫也跑不过他,但他一次次俯身去抓,野猫均以疾转疾停脱身。一人一猫在屋顶上兜开了圈子,从城南绕到城北,从城东跑到城西。刘横顺追着野猫,脑子也没闲着,寻思不能让只破猫牵着鼻子走,城中房屋错落起伏施展不开手脚,将它撵到开洼野地,还不是手到擒来?
动念至此,刘横顺不再急着抓猫了,不断从两侧迂回,挡住它兜圈子的去路,迫使野猫往城外跑。穿过城厢马路,是一大片稀疏的树林,没有了绵延的屋脊、高耸的墙群,乘凉的、过路的也不往这边走,黑夜里一片沉寂。野猫使出看家本领,四个猫爪攀住树干,三蹿两跃上了树梢,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撞得枝丫乱颤,霎时间宿鸟腾空、蝉声骤停。刘横顺也飞身上树,追在后面一步不落,转眼将野猫撵出了林子。
再往前是郊外的芥菜园,残垣断壁间冒出几座孤坟,三五株老槐树,树冠比庙顶子还大,泥塘水沟边上长满杂草,蚊蝇嗡嗡乱飞,蛤蟆呱呱怪叫,一阵阵恶臭直往鼻孔中钻。天津卫河东水西、沽上海下,没有刘横顺没到过的地方,知道芥菜园曾是大户人家的一处花园,雅名“芥园”,民间叫俗了叫成“芥菜园”,四周围起一道女儿墙,池塘引入活水,请来能工巧匠,建成了风亭雨榭、云楼水阁。园子里一半栽花,一半种菜,无意间串了秧,到冬天长出一种黄叶韭菜,最能提鲜,物以稀为贵,与铁雀、银鱼、紫蟹并称“年菜四珍”。后来宅门败落,花圃菜地无人照看,沦为了一座荒园。
这个猫是真灵,贴着地皮直奔芥菜园,快如离弦之箭。刘横顺一看差不多了,说什么也不能让黑猫逃入园中,那里面荆棘丛生,钻进去再想拿它可不容易了。此刻瞅准了机会,脚下生风,疾追几步,伸左手去抓野猫。野猫故技重施,顶胯扭屁股转向一侧,间不容发之际避了过去,随即蹿上一堵残破的土墙。哪知道经过这一番追逐,刘横顺已经摸透了它的路数,左手那一抓不过是虚晃一枪,趁野猫在墙头上立足未稳,早将右手的金瓜流星甩出,裹着一阵疾风,打塌了半截土墙,只听“轰隆隆”一声响,泥沙碎土荡起一阵烟尘。野猫滚落下来,轱辘着身子刚要往草丛里钻,刘横顺的手就到了,“嘭”地一把薅住野猫的后脖颈子。
猫最怕被人揪住脖子后边这块皮,它咬也咬不到,挠也挠不着,能耐再大也脱不了身。刘横顺跑出一身汗,酒意去了大半,将野猫提在面前反复端详,心说:“我也是喝多了,逮着一只猫又能如何?还指望它听得懂人话不成?”
正嘬着牙花子,忽听牲口串铃作响。刘横顺手拎野猫,闪二目观瞧,但见小树林中转出一人一骑,看打扮是一个土头土脑的外地老客,闷热的天气,此人却头顶皮帽,穿着件翻毛皮袄,背着粗布褡裢,手拿着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腰间所坠的一枚“落宝金钱”熠熠生辉,胯下骑着一头黑驴,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窝,四个白蹄子。老客眨么着一对夜猫子眼,看了看刘横顺手中的黑猫,抱拳称礼道:“刘爷,您这只猫卖不卖?”
刘横顺一打眼,便已断定以往未曾打过照面。瞅着骑驴老客一对忽闪忽闪的夜猫子眼,他心里头直犯恶,老言古语怎么说的“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又道是“龟背蛇形不可交,横眼瞟人不用刀”,来者几乎占全了,而且形迹可疑、装束反常,夜半更深的荒郊野地,从哪儿冒出一个买猫的?当下冷着脸反问:“你认得我?”
老客倒是知礼,翻身下驴,整了整身上的翻毛皮袄,又给刘横顺作了个揖:“不瞒您说,我是打城里一路跟来的,刚才瞧见您在屋顶子上追野猫,那身手太快了,不是缉拿队的飞毛腿,谁还有这么大本事?明人不做暗事,真人不说假话,我窦占龙是个憋宝的,盯上此猫不是一天两天了,怎奈我的黑驴脚力虽快,灵动敏锐却有不及,几次三番拿不着它,倒让刘爷抢了先机。咱不妨商量商量,您说个价钱,把猫让给我行不行?”
窦占龙是惯走长路的买卖人,浑身上下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低头一个主意、抬头一个办法,且又挥金如土,从不把钱财放在意下。在他看来,天底下只有谈不拢的价码,没有做不成的买卖。似他这么精明的人,偶尔也有不灵的时候,拿钱砸别人行,砸得了这位爷吗?
刘横顺眼睛里没见过,耳朵里却没少听,知道九河下梢有个骑驴憋宝到处发财的窦占龙。坊间传言,此人目识百宝有的是钱,堪比财神爷转世,当年在三岔河口取分水剑时死了,也有说没死的,死的只是一个分身,反正众说纷纭,传得神乎其神的。而在刘横顺看来,憋宝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走街串巷喝杂银收旧货的行当,为了低买高卖,杜撰些个奇谈怪论到处传讲,借机谋财而已,只要不偷不抢,缉拿队管不着人家,更犯不上跟此等人有什么往来。
换作以往,憋宝的敢在他面前讨价还价磨忿个没完,俩嘴巴一蹬罐儿,轰走就完了。眼下则不然,窦占龙到底是个出奇的人物,说不定真能放出带响的屁来,抓差办案无外乎“多听、多问、多跑腿儿”,既有憋宝的找上门来,怎么着不得问个究竟?他心念一动,不提卖与不卖,反问窦占龙:“你倒给我说说,你不去憋你的宝,为什么上赶着买一只猫呢?”
窦占龙挺为难,可也瞧出来了,刘横顺的眼里不揉沙子,不抖落抖落掏心窝子的玩意儿,恐怕难以如愿。憋宝的不做亏本买卖,却又只做一锤子买卖,成与不成皆在此一举了。当即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抽了几口烟袋锅子,又眨么着夜猫子眼说:“缉拿队抓差办案少不了眼线,憋宝也离不开宝引子,这只猫正是一个宝引子,没了它我拿不着天灵地宝。不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憋宝的法子不能对外人说破。我顶多告诉您,此猫有个名号,唤作‘城隍小先生’,九河下梢藏龙卧虎,称绝道怪的能人比比皆是,有名有号的猫可仅此一只了!”
刘横顺闻言一愣,他还真听过一耳朵,故老相传,“城隍小先生”是一对走阴串阳的灵猫,他师父身上的能耐,正是得自其中一只白猫,但也未知其详,又听窦占龙说:西北角鬼坑旁有两座城隍庙,最早的是天津县城隍庙,雍正九年升为天津府,管辖六县一州,地方大了,一个城隍爷忙不过来,便又造了府城隍庙,两座庙紧挨着,由同一个庙祝掌管香火。府庙可比县庙气派多了,外有石狮子把门,两侧设中军亭,迈门槛绕影壁,迎面的大殿通高两丈,面阔五间,正中神龛上供奉着城隍爷的神像,方面大耳,五缕长髯,仪表堂堂,满身正气,全副仪仗分列左右。正殿后边是个小院,设有香火池子,这叫“殿前拜神,殿后烧香”。尽头又有三间后殿,住着城隍奶奶,黎民百姓称之为“卧奶奶”。早年香火极盛,九河下梢求财的、求运的、求子的、求寿的、求金榜题名的、求加官晋爵的、求妻贤子孝的、求香灰炉药的、求打开宝盒赢钱的、求出了窑子腿儿不软的、求作奸犯科不吃官司的、求偷人养汉不露馅儿的……各色人等踏破了门槛子,庙里檀香缭绕、磬声悠悠,庙外商贩云集、百货杂陈,善男信女磕头许愿,逛庙的游人摩肩接踵。当时去烧香的人们,经常看见两只野猫在庙中出没。有好事之徒声称,两只猫一黑一白,都是城隍奶奶打娘家带来的,也有人说其中一只是城隍老爷养的,怎么说的都有,使人难辨真伪,城隍庙的香火却更旺了。《宝谱》中没提白猫的下落,所以咱只说黑猫,并非乌云啸铁通体皆黑,而是四个白爪子外加一个白鼻子尖儿,长得端端正正、不偏不歪,按相猫的说法叫“踏雪寻梅”,世所罕有。城隍庙周边的野猫不少,哪只也不敢进庙,唯独灵猫出入不避,白天趴在城隍爷的神位旁睡觉,供果点心随便吃,到了深夜还得出去打食儿,守庙的从不敢轰它。前来上香拜神的人们,无论大人孩子,谁要想摸摸这只大黑猫,那是门儿也没有,你看它睡得呼噜呼哧的,不等手伸到跟前,一拧身子它就蹿上屋梁了。另有一桩异处,此猫活得年久,形貌不曾有变,几辈子人都见过。虽说猫是一窝顶一窝地生,百余年间有几只长得一样的并不奇怪。善男信女们却更愿意相信,它是一只替城隍爷跑腿儿当差的灵猫,呼之为“城隍小先生”,引得愚夫愚妇磕头膜拜,足吃足喝地供奉……
刘横顺拦住窦占龙的话头:“窦爷编得不错,快赶上说《岳飞传》的铁嘴霸王活子牙了,搁在南门口撂地,起码可以挣下半碗棒子面儿粥,还能再饶一小碟咸菜丝。但有一节,城隍庙灵猫是四个白爪一个白鼻子的‘踏雪寻梅’,眼前的猫全身乌黑,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杂毛,跟你说的‘城隍小先生’对不上号啊,你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跑错梁子了?”
窦占龙摆了摆手:“您别忙啊,有道是茶吃后来酽,咱的话不是还没说完吗?民间以讹传讹的谣言是不可信,但据《宝谱》所载,城隍庙中踏雪寻梅的灵猫乃唐时古种,心有九窍六瓣,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它全知道,擅窃天精地华,专偷刚死之人最后一口活气,以此给自己续命。它在城隍爷眼皮子底下受着香火,还敢这么干,那真是有点儿不拿虾皮当海货了,因此上受了天罚,身子越缩越小,长出遍体癞疮,四个猫爪和一个鼻子也变成了黑的,再不敢踏入城隍庙,以扒土箱子翻死耗子过活,沦为了一只不折不扣的野猫,‘城隍小先生’的名号也逐渐被人们忘了。其实跟人一样,有钱有势的时候都恨不能给他树碑立传,穷途落魄了谁也不乐意多瞅他一眼。此后时移物换,因果流转,又让拉杆讨饭的王宝儿捡了去,一个小孩一只癞猫相依为命,直到憋宝的看出灵猫本相,打算带它去逮门楼子上的玉鼠,无奈王宝儿财运不到,让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崔老道横插一腿,因而错失了天灵地宝,灵猫也开了窍,自此褪去癞疮,逃了个无影无踪……”
刘横顺只惦记顺藤摸瓜找出杀人截会的金鼻子,可是憋宝的窦占龙绕来绕去,愣把一只黑猫说成白鼻子白爪的灵猫,这不是存心逗闷子吗?
窦占龙劝刘横顺沉住气:“您瞧您这急脾气,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更不懂如何抓差办案,您问我,我问谁去?实话跟您说了,憋宝的全凭一本《宝谱》,其中有先天造化,易时而变。我能告诉您的,皆为谱中记载,《宝谱》上没有的可不敢妄言。至于说白鼻子白爪的‘城隍小先生’,为什么又变成了一只从头黑到脚的野猫呢?按着《宝谱》中的记载,皆因此猫误吞了一个屈死鬼的魂气,苦于吐不出来。其中的来龙去脉,我实不知也。却有一招,咱可以让灵猫吐出肚子里的东西,您想打听什么,不妨直接问它!”
刘横顺半信半疑:“那么有劳窦爷,让我长长见识开开眼。”
窦占龙嘿嘿一笑:“不怕您瞧不起,我终究是个买卖人,什么是买卖?有出有进、有来有往才叫买卖,咱们是先小人后君子,可得把话砸瓷实了——我助您一臂之力,灵猫就归我了!”
刘横顺眉头一紧:“甭说那没用的,你先来点儿真格的,只要能帮我抓到金鼻子或李子龙,你拿这个破猫憋出九驴十三担紫金子来我也不眼热。”
窦占龙一挑大拇指:“罢了,我窦占龙走南闯北到处憋宝,从没遇上过见了天灵地宝不动心的人,冲您这句话,我再掖着藏着可说不过去了。实不相瞒,天津城底下埋着一个宝窟窿,仅在今年七月十五中元鬼节显宝一次,倘若没有灵猫引路,窦某人无从取宝。既然刘爷成全了我,我也不能亏心!”
说完话,窦占龙让刘横顺放下灵猫,他自己则叼着烟袋锅子的玛瑙嘴,一口接一口地猛嘬,喷出一缕缕浓烟。刘横顺胆大艺更高,一不怕灵猫跑了,二不怕窦占龙抢了去,憋宝的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活,不仅猫跑不了,你个憋宝的也甭想走了,当即放开灵猫。那只猫让刘横顺逮住,早已是心服口服了,蹲伏于地不敢再逃。窦占龙一言不发,紧嘬烟袋锅子,不住喷云吐雾,呛得灵猫连声咳嗽。
刘横顺不明所以,只见烟雾越来越浓,渐渐遮蔽了天上的月色,灵猫张开嘴巴“嗷嗷”干呕了几下,从中吐出一道黑气,影影绰绰似是人形,对着刘横顺拜了三拜,自称是收尸埋骨的李子龙,说出一番阴阴惨惨的话来:他本在沧州麒麟观出家,说是出家,可并未受戒,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算半拉江湖人,八宝道袍穿在身上,却是贪财好色、沽名射利。白天住在观中,一不招灾二不惹祸,赶上幽玄道场,他也跟去一通忙活,能唱能跳、能吹能打,不比别的老道出力少。
到夜里就不是他了,各处坟地乱葬岗子一通转,专捡入土不久的女人下手,搜刮完陪葬的头面饰物,额外还要奸尸,以旁门左道的邪法采阴补阳。尝惯了这个甜头儿,李子龙一门心思惦念着棺材里冰冷拔凉的女尸,个中滋味真叫别有洞天。道观里有一桩方便,谁家死了人来做法事,必然会说出生辰八字和下葬的坟穴,一旦有大姑娘小媳妇儿,亦或半老的徐娘,人家白天埋下去,到夜里他就给刨出来,缺德缺大了,瘾头儿更是与日俱增。不过送上门来的可遇不可求,很多时候,李子龙只能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瞎撞,在乱葬岗子上忙活一宿,未必找得着一个合适的。他饥不择食,索性不挑成色了,不看年纪不分岁数,不论皮干肉枯,亦或肠穿肚烂,是囫囵个儿的就行。
李老道越陷越深,整天魂不守舍,头牌的花魁打从身边经过,他也懒得看上一眼。等天一黑下来,他两个眼珠子冒着绿火,在道观大殿里来回转悠,如同磨坊里的毛驴子——闲不住,只盼着其余道士赶紧睡觉,方便他出去快活。
后因行迹败露,李子龙顺手偷了几件镇观的法宝,一口七星剑、一面小镜子,一辆轱辘上刻着麒麟的木头车,上插一面小旗,写着“普济苍生”四个字,另有一盒绣花针,随后连夜出逃,躲到天津卫暂避风头。凭着一番花言巧语,在西门外白骨塔寻了个收尸埋骨的事由,又脏又晦气,还没什么进项,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对他而言却是如鱼得水。
怎奈天津卫花花世界,吃喝玩乐比沧州高出一大截子,衣食住行哪一件也离不开钱,从麒麟观中盗出的几件法宝他又不会用,只得四下踅摸,看看哪个大户人家有信道的老太爷、亏着心的姨奶奶、败家的傻少爷……总想找这么一个冤大头,狠狠地敲上一笔,一来二去逮着个合适的——金鼻子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