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多事之秋,魔古道混元老祖虽已伏诛,天津城周边尚有许多趁火打劫的贼匪、图财害命的强盗,又赶上军阀混战,在远郊就能听见隆隆炮声,怪事也是一件接着一件,以至于谣言四起,都说流年不利,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出什么乱子!
官厅为了安抚百姓、稳定局面,严令各个警察所加派守备队、夜巡队,四处盘查往来行人,赶等六月二十三天将神诞,还要在地方上大办一场玉皇会,又叫巡城辇会。到时候把庵观寺庙里大大小小的神仙全搬出来,放在宝辇上吹吹打打,围着天津城转上一圈,以神威压一压邪祟之气,稳住了民心、止住了流言不说,当官的也能趁机捞一票。
皆因天津城的辇会非同小可,铜船会也够热闹,却仅限于三岔河口一带,而且是一年一次。巡城辇会则不然,自古至今铁打的规矩——十六年一次。行帮各派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抬上满天神佛的驾辇巡城,争的是人气、比的是排场。沿途的善男信女焚香膜拜,军民人等夹道围观,规模之大、场面之盛,比过铜船热闹百倍!
五河八乡巡警总局的官厅大老爷发了话,辇会道队所过之处务必井然有序,不能出任何乱子,万一伤了百姓、惊了神灵,谁也担待不起。当官的动动嘴,当差的就得跑断腿,城里城外的警察全忙坏了,车站码头、关上关下、大道边小道沿,凡是过人的地方,无不严加巡防。
天津卫一百多个警察所,人多的上百,人少的五六个,各有各的辖区,各盯各的管片儿。火神庙是个小警察所,包括巡官刘横顺在内,加上张炽、李灿、老油条、杜大彪几个巡警,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负责的辖区可不小,刘横顺又在缉拿队任职,忙得走马灯相仿,一时顾不上去找收尸埋骨的李子龙了。
上令下来,当差的无不叫苦,因为辇会上最容易出事儿。老百姓可都等着一饱眼福呢,自打进入民国,天津卫还没办过巡城辇会。这可是水陆的码头、通商的口岸,寺庙庵观、宫阁香堂遍布,供奉的大小神仙多如牛毛,数都数不过来。全神下界那一天,九河下梢七十二沽,凡有香火的都要出辇。玉皇阁供奉的玉皇大帝居中,统领一众神佛仙灵,天后宫的天后老娘娘,带着子孙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二娘娘压在阵尾,排列道队巡城。提前定下路线,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沿途拉起拦人的绳子,搭造八座官设的茶棚,供抬辇之人歇腿喝水。按照老例儿,本地的五大仙家在头前开道,从玉皇阁门前出发,引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绕行东南西北四条马路。
开道的五大仙家指“胡黄白柳灰”,分处天津城东南西北中,各占一方堂口,皆为受过皇封的护城地仙。胡家门出辇的地仙是“瘸四爷”,黄家门是“黄三哥”、白家门是“魏太公”、柳家门是“封五娘”、灰家门是“灰二姑”,均有一路香头侍奉。民间散仙出辇不需庵观寺庙中的和尚老道操持,排场可一点不比封神台上有名有姓的神仙差,各霸天津城一方的四大锅伙,北城的四海、东城的老悦、西城的老君、南城的九如,分别操办“胡黄白柳”四大仙家的宝辇仪仗。堂口设在鼓楼的灰二姑居中,作为五路护城地仙之首,由倒脏土的行会置办驾辇。锅伙之中全是抄手拿佣的混星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光棍,正可以借着出辇的由头捞上一票,纷纷打着官派的幌子,拿着告知单,在各自把持的地盘上找商户讹钱,有敢不给的,瞪眼就骂、抬手就打。因此上辇会之期未到,城里城外已经闹出了不少乱子。
等到六月二十三出辇的正日子,老天爷不给好脸儿,阴云笼罩、昏天暗地,说下雨又下不来,湿答答、黏糊糊,喘气儿都费劲。天不遂人愿,辇会却不容耽搁。行帮各派早将一架架宝辇彩车抬到了天后宫门前,摩拳擦掌等待出辇。打从天不亮开始,远近而来的善男信女就开始在路边摆设香蜡供品,眼巴巴地等着拜辇求福。围着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满街筒子挤得风雨不透,来晚的凑不上前,只好爬树上房。大户人家和各大商号门口则高搭木台,摆上桌椅伞盖,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专供有钱有势的登高看会。
老百姓凑热闹不要紧,穿官衣儿的“副爷”可全揪着心呢,看会的人山人海,挤得风不透雨不漏,保不齐出什么岔子,上千名巡警持枪带棒,分布在各个路口严阵以待。各路神道的宝辇也是一字排开,焚香烧裱,迎请天后娘娘和玉皇爷上辇,这叫接驾。宝辇又叫车辇,雕花木车金碧辉煌,上头架设层层帷幔,不过没轱辘,全靠人抬着走。按以往的规矩,庙宇中的神像不可轻易挪动,那都是泥坨子塑的,谁也抬不动。有专门出辇的神像,是用藤条子编的,外边糊上纸壳子,由巧手匠人勾画开脸儿,披上冠冕神袍,宝辇香车上描龙绣凤、扎灯结彩,下边甩着大红的流苏。抬辇的杠子手均为膘壮汉子,宽肩乍背、细腰粗腿,咳嗽赛炸雷,放屁都能崩出个坑来,身穿大红朝服、头戴前朝官帽、腰里扎着板儿带,一个个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眼瞅着吉时已到,锣鼓队吹三通、打三通,宝辇纷纷上肩,前有法鼓、飞镲各类响器开道,一道会跟着一道会,一架辇接着一架辇,浩浩荡荡直奔北马路。
辇会巡城的路线沿用旧制,依次绕行“北西南东”四条马路。天津城的城墙和城门早已在清朝末年拆除,不过格局没改,从云彩眼儿往下看,老城区并非方方正正,而是东西长、南北窄的一座算盘城。以前朝格局来说,天津城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官衙文庙设在东门,格局最规整;平头百姓和做小买卖的在南门扎堆;西门外最荒凉,全是坟茔地;北门一带非富即贵,屋宇连绵、群墙高耸,全是大商户、大票号,香火钱一家比一家给得多,北营门还有军队驻防,治安向来稳定,所以得先从北边走。
没等道队过来,老百姓早把北马路两边插严实了,这么大的热闹,错过一眼得后悔半辈子。小商小贩也都赶着这天挣钱,像什么卖火烧的、卖熟肉的、卖酥糖的、卖药糖的、卖大梨糕的、卖雪花酪的、卖酸梅汤的、卖大碗茶的、捏面人的、拉洋片的全来了。其中最抢眼的一位,还得说是卖野药的金麻子。此人身量颇高,穿着件鼠灰色的破旧大褂,前朝的辫子剪了,额顶的月亮门却还留着,挺长的头发在后脑勺披散着,太阳穴上贴着半块膏药,满天星斗似的一脸大小麻子,站在当场连比画带吆喝。
前一阵子三岔河口过铜船,他去河边人多的地方卖假仁丹,本想发笔小财,却被巡警没收了“非法所得”,赔了个底儿掉。本该吃一堑长一智,可偏偏财迷心窍,不但不长记性,还妄想在辇会上捞一票。
只见他在地上铺了块破布单子,摆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葫芦。周围的老百姓无不纳闷儿,金麻子不是卖野药的吗?怎么改卖葫芦了?金麻子抓起一个葫芦,伸手拔去封口的塞子,从中倒出几粒黄澄澄的药丸,捧在手中吆喝道:“列位列位,今日神仙会,我金麻子带来几粒丹丸,献与命里有缘之辈。您听好了,咱可不是一全丹、二顺丹、三清丹、四消丹、五虎丹、六神丹、七真丹、八宝丹、九龙丹、十全大补丹,此乃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的紫金丹。想当初,嫦娥吃了一粒丹,了却尘缘奔广寒;姜子牙吃下丹一粒,起死回生把命还;孙猴儿把金丹吃个遍,诸天神佛不敢拦;凡夫俗子吃下去,落炕的当时能下地、瘸腿的翻山能越岭、哑巴开口就说话、瞎子立马把眼睁;如若给死人吃下肚,一脚踢死一只鬼、两拳打死俩判官、三把扯碎了生死簿、‘哇呀呀’几声暴叫,您猜怎么着?震塌了阴曹地府森罗殿;给您尝上一粒丹,管保您哪,百病不生筋骨健,神清气爽赛神仙!”且不说葫芦中的丹药灵与不灵,架势必须摆足了。金麻子顺脖子流汗,越吆喝越来劲,连摆架子带使相儿,招呼“有缘的”赶紧掏钱,怎知“有缘的”没来,倒把“有冤的”等来了!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路边这么多抻脖子瞪眼等着拜辇的老百姓,就看金麻子在人群中张牙舞爪口沫横飞,难免让维持秩序的巡警盯上。当时过来俩巡警,给金麻子后脑勺来了一警棍,打得这小子是“王八啃西瓜——连滚带爬”,又一脚踢了摊子,大小十几个葫芦到处乱滚,“紫金丹”撒了一地。
金麻子心疼坏了,“紫金丹”是棒子面儿捏的不值钱,这些个葫芦他可没少下本,因为打太上老君那儿定下的规矩——“灵丹妙药”都得装在葫芦里,他这“棒子面儿丹”配上葫芦才能卖个好价钱,忙从巡警裤裆底下钻过去,趴在地上捡他的葫芦。
正当此时,忽听得远处锣鼓喧天,不知哪个好事儿的高叫一声“来了”!众人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往那边看,没瞅着道队,却见几十个斜腰拉胯的地痞无赖,一个个披红挂彩,敲着锣打着鼓,凶神恶煞一般闯了过来。来者并非四大锅伙抬辇的“英雄”,而是借机讹诈钱财的“好汉”,冒充出辇的混混儿,抢在道队前头浑水摸鱼。
路口有一家“宝和轩”蒸食铺,卖的包子有名,面白肉肥佐料好,一人多高的章丘沟葱调味儿,整瓶的小磨香油往馅儿里倒,咬上一口汤汁丰盈、齿颊留香,平常排队都不好买。地痞们不管这套,进去二话不说,直接把包子屉端出来,你抓一个我抓俩,转眼之间几十个包子下了肚,拿袖口抹了抹嘴头子,提高了调门儿又说又笑,大摇大摆来到隔壁的“老李烧鸡铺”门前。
其中有个地痞,揪过掌柜的就是一嘴巴,骂骂咧咧地问:“你懂不懂规矩,大仙爷出辇也不尽份孝心?”掌柜的一脸委屈:“小人已经交过香火钱了。”地痞眼一瞪嘴一撇:“光给钱行吗?今儿个大仙爷出巡,等了半天他老人家能不饿吗?赶紧的,把你铺子里的烧鸡拿出来一百只!”掌柜的央告道:“您了高抬贵手吧,大仙爷哪吃得了一百只烧鸡啊!”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惹得那个地痞勃然大怒:“你个老小子太不地道了,合着只给大仙爷吃烧鸡,我们抬辇护驾的弟兄活该饿死?”卖烧鸡的胆小怕事,无奈之下把这一天要卖的烧鸡全献了出去。刚出锅的烧鸡个个枣红色,肥嘟嘟的油花四溢,看着都解馋。众地痞当场一分,撕开就往嘴里填,一边吃一边嚷嚷:“老话儿怎么讲的?臭鸡蛋做不了槽子糕!就说这路边的吃食不值钱,咱也得吃出个名堂来!”说罢又冲路旁推车卖爆肚的小贩一瞪眼。
小贩心说坏了,估计这一车爆肚保不住了,事到如今只当破财免灾吧,也甭等人家张嘴了,忙不迭爆了一大盆,连同蘸料碗一并端上前去。为首的地痞看也不看,上来就把盆子扣了,料碗摔了个粉碎,骂道:“爆肚有这么吃的吗?你欺负我们没吃过是吗?吃这玩意儿得先老、后脆、再嫩,刚开始吃‘肚把葫芦、实心蘑菇’,东西好吃但是费牙;再往后吃‘肚领、蘑菇头’,讲究个脆生劲儿,你手里得有功夫,笊篱下到锅里一看、二断、三晃、四翻,出锅以后夹一筷子嚼在嘴里,那响动得跟嚼黄瓜一样,‘咯吱咯吱’地那么爽口;等吃得差不多了,牙也嚼累了,最后来上一盘又嫩又鲜的肚仁儿解馋!”小贩叫屈道:“爷台,您说的那些咱没有啊,小买卖预备不了那么齐,只有牛百叶。”为首的地痞一嘬牙花子:“百叶你做的也不对呀,我问你,你用什么家伙儿给我盛的?”小贩战战兢兢地说道:“怕您几位不够吃,我给您用大盆盛的。”为首的地痞勃然大怒:“你浑蛋就浑蛋在这儿了,爆肚儿这玩意儿得趁热,你把它放盆里,不等我们吃完上边的,下边的就凉了,你这不成心找打吗?”说话撸胳膊挽袖子,上来要抢钱匣子。
路边的巡警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地痞无赖太多,根本抓不过来,抓进去顶多揍一顿关上几天,对那些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只要别惹出乱子,讹小商小贩仨瓜俩枣的倒也没什么,怎知这伙地痞反了天,敢在巡警眼皮子底下锤砸明火,拿二嫂子不当老娘儿们啊,再不管可真说不过去了!当下一声吆喝,吹着铜哨、抡着警棍过来弹压,打得一众地痞无赖抱头鼠窜,该抓的抓该拿的拿,撅个寒鸦赴水,用铁丝捆住两个大拇指,为了解恨有多紧勒多紧,再拿绳子拴成一串儿,搁在茅房门口蹲着。
这一打一闹不要紧,看热闹的人群乱成了一锅粥,你拥我挤再来个脚底下拌蒜的,只苦了弯着腰捡葫芦的金麻子,竟被混乱的人群挤倒在地挣扎不起,活活踩踏成了肉饼。
辇会的队伍还没到,北马路上已经踩死一个卖野药的金麻子,又逮了一伙冒充出辇的地痞无赖,小偷小摸的也没少抓,您说够多热闹?可咱把话说回来,这还够不上热闹的,大乱子还在后头呢,真正是“风云从地起,杀气动天来”!
众巡警刚刚把持住北马路上的秩序,辇会的队伍就到了。整个道队当中,顶数天后娘娘和玉皇爷的宝辇最高最大最扎眼,前有日照宝伞一具,伞上掐金走银、彩绣龙凤,下边垂着一圈五颜六色的飘带,还不是素的,从上到下绣满了吉祥话。仪仗配得也排场,前有“龙旗、门旗、茶棚旗、法鼓旗”,后有“金瓜斧钺朝天凳、旗罗伞盖节度鞭、提灯香炉如意钩”,两旁还有护驾的“天兵天将”。规模小的庙,车辇做得也小,但是为了争香火,一样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辇会的队伍中还有大批争奇斗绝的杂耍艺人,“跑旱船、唱侉戏、踩高跷、耍大幡、扮狗熊、唱梆子腔、翻跟头打把式的”应有尽有,不乏绝迹多年失传已久的玩意儿,老百姓称之为“耍会的”,都憋着劲等这一天亮相,恨不能把天津城闹翻了个儿!
“胡黄白柳灰”五路护城地仙的宝辇在头前引路,端坐于八抬宝辇上的不是神像,而是五个大活人,民间称为“香头”,一人抱着一个木头牌位,上刻仙家名讳,前有香炉蜡台,背后旌旗招展。前四队抬辇护驾的也出奇,一水儿的歪戴帽子斜瞪眼,穿着奇装异服,脚底下或是五鬼闹判,或是喜鹊登梅的刺绣大花鞋,绑腿上或插攮子、或插短斧,一个个撇舌咧嘴、耀武扬威,全是四大锅伙的混混儿。
四大锅伙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实则素来不睦,明争暗斗下绊子,见了面抱拳拱手称兄道弟,背地里恨不能一口咬死谁,今天出辇不仅要讹钱,还都憋着找碴儿打架。纵然是混混儿,也不能打糊涂架,非得抓个茬口、找个由头,这才叫“师出有名”,而且围观的人越多越“露脸”,正可在辇会上了一了多年的积怨。
一众混混儿吆五喝六、面目狰狞,打着替大仙爷讨香火的旗号,明目张胆地讹钱。沿途路过的大小买卖家备齐了供奉,过来一个辇就得捐一份香火,光给钱还不行,卖什么还得拿点儿什么,谁敢不给,或者给少了,别说今后大仙爷不保你,眼前这些个混混儿你也惹不起!
真正的混混儿到了,巡警可就不管了,因为官厅也得在辇会上捞油水,花红和香火钱一多半要归官。老百姓没那么多闲钱拜辇,不必挨个捐香火,只拜自己用得着的、求得上的,比如说跑船的拜天后、鱼行拜龙王爷、杠房棺材铺拜城隍、打铁烧炭擀炮仗的拜火神爷、念书的拜文曲星君、练武的拜达摩祖师、行医号脉出方子的拜药王爷,偷坟掘墓吃臭的也得趁机拜一拜土地爷。
有道是“善财难舍”,又赶上天下大乱的年头,老百姓兜儿里不富裕,舍得磕头下拜却舍不得掏钱的大有人在。为了让沿途民众多捐香火,抬辇的必须使出绝活,行至人群密集处,不能走马灯似的这么过去了,走三步退两步,肩上使着劲把辇颤起来,恰似“狮子摇头虎奔岭、蛟龙探爪蟒翻身”,同时还能“换肩”,几十个人整齐划一,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辇上神像也跟着一颠一颤地摇晃,神袍冠冕上下飘摆,真如同活的相仿。
在一阵阵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开道的五路护城地仙宝辇行至北门附近,可以说这是最热闹,也是最容易出乱子的地方。在此当值的众巡警,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恨不得让道队赶紧过去。怕什么来什么,就见人群中闪出一位,身背黄布的八卦乾坤袋、肩扛春秋大刀,单手叉腰挡住了宝辇的去路。在场的民众一看这可热闹了——有人截会!
不同于劫法场、劫皇纲,“截会”这个截字,是“拦截、截断、截胡”的截。抬辇的队伍长达数里,走到一处被人截下,无外乎三个原因:一是有钱有势的摆阔,辇会沿途的大商号、大买卖,为了在这一天露脸,都得在自家门口搭起看台,头多少天下帖子,告知耍会的艺人,道队行至此处,单给主家演上一段,说行话叫“撂搭”。接了帖子的艺人必须亮家底、显绝活,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好让围观百姓和同行同业的瞧瞧,不是长个脑袋就能出会的。下帖的主家则在看台上摆设桌椅,备齐“大小八件、糖块果品、毛巾茶水”,呼朋唤友、携家带口,坐在台上一同看会。那能白看吗?前头这么一演,后边的队伍全得停下来等着,这是多大的排场?您瞧去吧,耍会的一人身上挂着一个绛紫色的香袋,专门收取打赏,大户人家给的赏钱,往往能顶他们一年的进项,这是一路截会的。
二是许过大愿的,打家出来走一步磕一个头,直磕到辇队跟前,褪去上衣光着膀子,当众用铁丝穿透肋条骨,再将一盏盏油灯往铁丝上挂,挂得越多越虔诚。据说最多的一次出在咸丰年间,截会之人挂了三十六盏铜灯,坠得身上血肉模糊,挂完灯还得点上,连熏带烫,一眨眼这个人就熟了!
三是地方上拉破头的穷光棍,实在穷得不行了,又不想吃仓讹库跳宝案子捞点小钱,横竖是豁出一身皮肉、舍去一条贱命,倒不如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来截会,跟五大香头抽死签,肩并肩下油锅、个顶个滚钉板,哪个香头不敢,你这一路上收的香火钱就得归他,还能够扬名露脸,这叫“武截会”。围观的一不能劝,二不能拦,三不能问为什么,毕竟他不是劫皇杠,更不是劫法场,截会不犯王法,官府尚且不管,你凭什么管?凭什么拦?他许的愿你替他还?他吃不上饭,你养着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你是舍命的还是舍财的,既然站出来截会,那就得留下点儿什么。且说在场众人抬起头来举目观瞧,但见截会的这位中等身量,溜肩膀大肚子,一身青布裤褂稀松平常,脚下一双花鞋倒挺扎眼,懂行的一看便知,那是名号青云斋的“蚂蚁上山疙瘩底”,深脸儿带尾巴,鞋帮子上圈绣青云。以往有句老话儿“脚底下没鞋穷半截”,这是说有的主儿穷讲究,衣裳破旧不要紧,鞋上不能栽面儿,是爷不是爷,全看脚底下这双鞋了。看完了鞋再瞧来人相貌,抹子眉毛三角眼,两个锥子耳朵,脸上一点金光闪烁,比他这双鞋还扎眼,合着有个金鼻子。可着天津卫,趁这么件“摆设”的没别人,只有一位爷台——“金鼻子察五”!
老察家世代为官,有权有势财大气粗,是天津卫数得着的巨室。察五他爹察老爷膝下没仨没俩,就这一个宝疙瘩。相传他由打娘肚子一出来就撒尿,按老时年间的讲头儿,此乃败家子无疑。察老爷不信邪,仗着家里有的是银子,贴着墙根儿码到房梁,两溜屋子码不开,不怕儿子挥霍。但是钱养人,也害人,察五整天不学无术,长大了文不成武不就,到处拈花惹草,转着腰子使钱。常言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果不其然,有一次出门让土匪绑了,削下鼻子送到察府勒索赎金。最后人是赎出来了,鼻子却没了,落了个六根不全。
当爹的为了给儿子提气,找巧手匠人给他做了个金鼻子,看着挺体面,只不过躺下喘不上气儿,说话走不了鼻音儿,“噗囔噗囔”的怪声怪调。从此之后,“金鼻子察五”的名号传开了,成天顶着个金鼻子到处寻花问柳,出入于各大青楼绣帐。谁看了谁乐,听说过镶金牙、安琉璃眼的,换鼻子的可是闻所未闻,还得说人家有钱的主儿会捯饬。
后来大清国倒了台,察五他们家也落魄了,可他平时大手大脚惯了,从来不把钱当钱,仗着家里趁落儿,花钱依旧跟尿裤似的。再等爹娘一死,更没人管了,有这么个坑家败产的“散财童子”,纵然攒下一座金山也不够他挥霍。三两年的光景,家产地业当卖一空,在城南二道街赁了一处闲房安身,穿的金戴的银,纽襻上挂的玛瑙串儿、手心儿里盘的玉把件儿全卖了,只留下个金鼻子充门面。谁不知道这是个落魄的少爷羔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敢来截会,这不是活腻了吗?
没等别人开口,北城四海锅伙里的混混儿先人一步,抬着“瘸四爷”的宝辇来到金鼻子跟前,辇上端坐的这位大爷人称“冯瘸子”,乃是胡家门一路香头。就见此人中等身材,脑袋上留着三七的分头,梳得油光锃亮,生了张大长脸,把豆腐坊的驴牵出来比上一比,都未必长得过他。两道斗鸡眉往上翘,两个八字眼往下垂,彼此之间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谁也不愿意挨着谁长,塌鼻梁翻鼻孔,地包天的薄嘴片子,甭提多寒碜了。尽管其貌不扬,却在清朝末年闯下了一个名号。
据坊间传言,冯瘸子本来不瘸。他出身贫苦,并无一技之长,做生意没本钱,扛大个儿又不认头,不得已出去卖味儿开逛,当了个踩街的混混儿。身穿大褂敞胸露怀、足蹬兜跟窄腰圆口步鞋,上绣勾魂判官,故意把后鞋帮踩瘪了,趿拉着一走一趔趄。不过从不欺负良善,仗着穷命一条,摔打茬剌耍胳膊根儿,专讹设赌的宝局子。盯上一家宝局子,进门就押宝。一个宝盒一副宝籽儿,揭开来一翻两瞪眼,倾家荡产是它、吃香喝辣也是它。
冯瘸子穷光棍一个没什么钱,倒也不多押,一把几个大子儿,赢了拿上钱走人,输了就耍二皮脸滚刀肉,宁挨打不赔钱。如果开宝局子的敢打他,那可正中下怀。当混混儿没有怕挨打的,按照老时年间的规矩,宝局子可以往死了打他,只要他不走,这就等于讹上了,从此在墙上钉个钉子,宝局子每天给他挂一串铜钱,谓之“讨打拿挂钱”。
宝局子开门做生意,犯不上为了几个大子儿揍他,打出人命还得吃官司,打不死让他讹上更麻烦,只当打发要饭的了,睁一眼闭一眼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过长此以往也不行,倘若大小混混儿都来这套,宝局子还怎么开?开宝局子的人使坏,跟他说:“冯爷,您是耍人儿的英雄好汉,三刀六个眼儿、敢抽生死签儿,心狠胆硬没的说,整天讹我们聚赌抽头的小买卖人可不叫本事,真有能耐您上狐狸台子讹瘸四爷去!”
狐狸台子在城北郑家花园,以前也叫“狐狸庙”,可是看不见庙,只有个长满乱草的土堆。相传此处有个得了道的老狐狸,是受过皇封的“瘸四爷”。混混儿有混混儿的规矩,别人划下一条道儿,你接不住认了栽,往后再也甭想讹钱。冯瘸子自是不信邪,耍光棍的指这个吃饭,讹谁不是讹?慢说一个瘸腿的老狐狸,清明上坟讹孤魂野鬼、中元拜地官讹阎王爷、过年焚裱讹玉皇大帝,哪有他不敢讹的?
常言道“神鬼怕恶人”,冯瘸子找来女人用过的脏布,包上半头砖,夜里去到狐狸台子,看见狐狸就扔砖头。后来的事没人见过,反正据说狐仙爷也受不了这么讹人的,说理说不通,本就不是讲理来的,他又没杀生害命,总不能置他于死地。只得让他自己砸折一条腿,背上裹在黄布包袱中的“瘸四爷”牌位,再去押宝稳赢不输,押什么出什么,如有神助一般,宝官想做他都做不了,还真拿他没辙,哪条王法也没说押宝不能带牌位。可有一样,狐仙爷仅给他三枚铜钱做本,且在一天之内,仅能跟同一个宝官押一把,多一个钱也不能赢。虽说发不了大财,买不了房置不了地,可是城里城外这么多耍钱的地方,宝官多如牛毛,拖着瘸腿一天跑上几家,足够他吃喝。一来二去,“冯瘸子”这个外号叫响了,天津卫开宝局子的都知道有这么一位。他也挺知足,用押宝赢的钱买酒买肉,烧香磕头供着瘸四爷,所以在过去来说,当地有句老话“冯瘸子押宝——稳赢”!
咱再说巡城辇会当天,天津城五大仙家开道,供奉狐仙爷的冯瘸子,又是“胡黄白柳灰”五大家的先锋官,根本没把截会的放在眼里,端坐在宝辇之上,一手捧着木头牌位,一手点指察五的金鼻子:“我说小五子,你是蛤蟆转的,还是王八变的?怎么就不长个眼眉呢?今儿个全神出巡,你愣头磕脑地往这儿一戳,是拿自己当根葱啊,还是拿自己当头蒜啊?”
金鼻子察五不急不恼,打怀中掏出一个耍钱用的宝盒,三寸见方锃明瓦亮,有个名儿叫“四方城”,冲着冯瘸子晃了两晃,“稀棱棱、哗棱棱”作响。
冯瘸子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叫板的,准是听说了我的名号前来会我,当即说道:“行啊!想不到你小子还是有备而来,咱把话说到头里,押宝可没有白押的,也别说我冯瘸子欺负人,我要是输了,抱着脑袋滚出天津卫,从此城里城外上角下角,哪儿见着我冯瘸子,老少爷们儿就在哪儿啐我;你要是输了,身不用动、膀不用摇,只需拧下你的金鼻子,给冯爷我盘着玩儿!”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哄然大笑。这二位各不相让,划下道儿来当场比试。金鼻子坐庄,掏出一块羊毛擀成的宝毡,铺在地上代替宝案子,“稀里哗啦”摇动宝盒,随后当当正正撂在宝毡上。
冯瘸子捧着瘸四爷的牌位,下了宝辇走过去,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三枚老钱,那是瘸四爷给他的本钱,从来没输过,这么多年拿手捻着,几乎捻成金的了,唰唰直冒光啊。他眼皮子都没抬,“啪”的一下,三枚老钱押在金鼻子的对门。拿混宝局子的行话说,这叫“押独红”,又叫“打孤丁”,宝盒里有个四四方方的宝籽儿,一侧刻着个月牙儿,涂着朱砂,开宝之后,看月牙儿冲着哪个方位,闲家押准了闲家赢,没押准就是庄家赢。宝盒在金鼻子手里,月牙儿冲着哪边自是一清二楚,可是冯瘸子先下注,四门随便押,押完了谁也不准再动宝盒。
旧时形容耍钱押宝之人,常说成“赌鬼”,因为赌场上都有鬼,双方斗心眼儿,看谁的鬼主意多。冯瘸子名声在外,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谁不知道他逢赌必赢?压根儿也没把金鼻子放在眼里。只见金鼻子面露邪笑,“仓啷”一声揭开宝盒,周围的人们扯着脖子往地上看,宝籽儿上的月牙儿正冲着金鼻子!
冯瘸子脸色骤变,打死他也想不明白察五使了什么手彩儿,输给金鼻子事小,破了瘸四爷的仙法,往后还怎么押宝赢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地指着金鼻子大骂:“你用的是转心盒子跟头宝……敢跟瘸爷耍花活?今儿个非让你这眼青那眼绿,头上冒烟耳朵聋……我……我我……”没等他骂完,忽觉眼前发黑、头顶发凉,一口鲜血吐出来,翻身栽倒在地。
围观的人们一片哗然,四海锅伙的一众混混儿也觉脸上无光,灰溜溜地将宝辇往路旁一扔,抬上半死不活的冯瘸子,一哄而散跑没影儿了。
书中代言,天津卫的混混儿讲打讲闹,能吃这个亏吗?还真没辙,街面儿上的规矩比天大,许你出会,就许人家截会,定下如何比斗,输赢各安天命,哪怕过后再找去寻仇,当场也得认栽。
金鼻子察五哈哈一笑,上前抓起“瘸四爷”的牌位,扔到身后的黄布口袋里,又肩扛春秋大刀拦在道路正中,等着下一架宝辇过来。只听得有人挂着戏韵,提着丹田气高声喝骂:“呔!大胆的鼠辈,竟敢在此放刁,还不于我马前受死!”
这话放在戏园子、书馆里听着不新鲜,眼下听着可扎耳朵,而且拐弯绕梁、拿腔作调,一般人想学都学不出这个味儿,这是谁呀?众人寻声观瞧,队伍里又出来一架宝辇,辇上这位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身上穿着件长袍,上边千疮百孔,全是窟窿眼子,底下没穿裤子,开气儿的地方露出两条光腿,七扭八拐的腿毛满都支棱着,脚上穿着草鞋,大秃脑壳子,一字横眉绿豆眼,塌鼻梁子薄片嘴,就这两片嘴唇,简直比刀刃儿还薄。抱着牌位歪着脑袋坐在辇上,挑眉眯眼、五官乱挪,非是旁人,正乃黄家门“黄三哥”的香头——磨剪子抢菜刀的闫老屁,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一。抬辇护辇的一众混混儿,皆为东城老悦锅伙里的“豪杰”。
谁都见过磨剪子磨刀的,又受累又挣不着钱的窝头儿买卖,平日里走街串巷,吆喝着“磨剪子嘞……抢菜刀……”,谁家剪子菜刀不锋利了,拿出来让他磨磨,给不了几个钱,这倒不出奇,他的手艺也不出众。闫老屁之所以在天津城称为一绝,全凭他这张嘴。那是黄三哥开过光的,唇如刀、舌似剑、吐沫星子赛砒霜,别的不会,最擅骂街,要多损有多损、要多脏有多脏,骂起人来如同连珠的小钢炮,一句紧着一句,舌头尖都能骂开了花儿,还不带重样的,但凡面子矮点、脸皮薄点的,听他骂上三句,就恨不能找个夜壶自尽去了。然而他专骂该骂之人,专卷不公之事,老百姓听他骂人,无不拍手称快。什么贪赃的老爷、枉法的大人,为富不仁的豪绅、欺压良善的恶霸,落在他嘴里,那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必定让他骂个狗血淋头,不打几个铁箍把自家祖坟勒上,坟头都能让他骂裂了。
搁在过去,磨剪子抢菜刀的也算手艺人,肩膀头上扛着长凳,一端用破布条子绑着两块磨刀石,一块粗一块细,另一端挂着个破水桶,其余的像什么铲子、木槌、刷子、水布之类的零碎儿,全放在随身的小匣子里。闫老屁有黄三哥的护佑,虽然手艺稀松平常,却号称是天津卫这一行里的大拿,倘若跟别人一样,扛着那条“骑着不能走,走着不能骑”的长板凳,如何显得他与众不同?他一向是推着小车做买卖,车上除了磨刀的家什,茶壶茶碗手巾蒲扇也是一应俱全,等于告诉大家伙:“我闫老屁不指着磨菜刀吃饭,纯粹是为了玩儿!”
天生人来疯的脾气,专找人多的地方干活,一边磨刀一边骂,手里使劲,口中发狠,五官乱挪,浑身跟着动弹,骂出来四六成句、有板有眼、满带辙口,高兴了还能倒板,闪一眼落在板上、闪一板落在眼上,唱了几十年板子的不见得有他这功夫。老百姓听着又出气又解恨,即使家里菜刀剪子不钝,也得拿出来磨磨,就为了听他骂人。他一个人磨刀,总有几十上百号围观叫好的,堪比三不管儿撂地卖艺的把式匠。
那么说闫老屁嘴这么脏,还专挑达官显贵骂,人家能不治他吗?尤其那个年月,有钱有势的收拾个穷光蛋,如同捏死一只臭虫,但是您别忘了那句话——光脚不怕穿鞋的,谁敢动他一个手指头,他立马往地上一躺,什么叫“瘟症热症伤寒症、跑肚拉稀大头嗡、鼠疮脖子臁疮腿、腰蓊砸背砍头疮”,有的没的全来了。就这么一块滚刀肉。挨骂的犯不上招惹一贴臭膏药,何况你再去找衅他,反倒显得心虚,让人觉得他骂对了。他还不止骂人,逮什么骂什么,鼓楼下边骂过铜钟、炮台上边骂过铁炮、铃铛阁里骂过铃铛、娘娘庙门口骂过旗杆……据说他站在船头上一开骂,鱼虾自己朝网里钻;站在草地里一开骂,野鸡野兔自己往夹子上撞;站在窑子门口一开骂,老鸨子都能从了良!
闫老屁这张臭嘴,拿来当痰盂都嫌膈应,现下却正好派上用场,他见冯瘸子落荒而走,当即冲着察五一撇嘴:“五爷,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府上也没少照顾我生意,你我之间用不着拿刀动杖的,咱鼻子下边不是长个肉窟窿吗?对了,你那是放屁的,我这是说话的,你可给我听好了,我得让你知道知道,大褂没边儿——你是怎么揍出来的……”说话就要开卷,却见金鼻子察五面不改色,伸出手来凭空这么一攥,再看闫老屁这洋相可出大了,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如同被人掐住了嗓轴子,手脚乱蹬,眼珠子憋得通红,从辇上跌落在地,连滚带爬地跑了。
金鼻子察五连胜两场,上前拿过“黄三哥”的牌位,塞入自带的黄布口袋。便在此时,白家门“魏太公”的香头边有三到了,从驾辇上跳了下来,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到金鼻子跟前开口说道:“姓察的,今儿个全神出巡,合城军民拜辇求福,你却从中搅闹,因为什么我不管,截会的规矩我可一清二楚,无非是亮亮绝活儿、比比手段,巧了,我边有三会这么一手玩意儿,看看你来得了吗?”
天津城五路地仙,分别保着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魏太公的堂口设在西北角,由西城的老君锅伙出辇,香头边有三也是西北角的人,在药王庙旁边开着个小买卖,以卖羊肉粥为生。西北角药王庙那可是一等一的热闹地方,庙前立着一座牌楼,穿过牌楼有大片空地,全是推车卖小吃的,诸如切糕、茶汤、乌豆、羊杂之类,也有带门脸的铺眼儿,不乏卖出名号的老店,像什么穆记卷圈、杨家粉汤、寇记炸鱼、常家羊肉包子,几乎是家喻户晓,离着多老远就能让馋虫勾过来,从早到晚熙熙攘攘、人流不断。
那一带民风彪悍,学文的少、练武的多,不乏练得出众的,边有三正是其中翘楚,不仅卖羊肉粥,还擅长耍大幡,比把式场子常见的中幡大出一号,一丈多长的木头杆子碗口粗细,上边挑着布幡,绣着“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等字样,耍起来挂动风声、上下翻飞,那真叫“往上一扬龙摆尾、往下一落蟒翻身”,以此招揽买卖,捎带着人前显贵。
他有个儿子,据说吃过刺猬大仙给的定风丹,打小喜欢登梯爬高,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在大幡上翻跟头打把式,任凭边有三把大幡耍得左摇右晃,这小子怎么也掉不下来。爷儿俩的名声越传越大,成了西北角的一景儿,围在他父子俩摊位的主顾,一小半是为了喝羊肉粥,一多半则是为了开眼。
边有三身为一路香头,今天给巡城辇队开道,不是来耍大幡的,但这杆大幡他也带着了,让人举在宝辇后面,这是他的门面,没想到还真用上了。他叫人将大幡扛过来杵在地上,走过来单手握住,拉㞎㞎攥拳头——暗中使劲儿,晃臂膀这么一抖,大幡“呼啦”一下飞上肩,用不着手扶,亮个相稳若泰山,立时引来四面彩声。
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您承想,实心儿的木头杆子得有多重?换个人扛也扛不起来,人家一抖手就上了肩,这是多大的气力?上了肩还得立得住,没七八年的苦功夫,绝对来不了。
再看边有三耍开大幡,什么是“仙人指路、夜叉探海”,怎么叫“乌龙摆尾、凤舞九天”,带招带式、有说有讲,耍到兴头上,冲着儿子一递眼色。小孩点头会意,跟个活猴儿相仿,“噌噌噌”几下,连蹿带蹦上了幡顶,摆出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这孩子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下身水绿色的绸子裤,上身裹着个红布兜兜,远看跟个水萝卜似的,脑袋上用红绒绳一左一右扎着两个小抓髻,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直眨巴,太招人喜欢了。冲着众人抱了抱拳,身形一晃翻起了跟头,看得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是头哪是脚了。边有三也没闲着,兜着大幡左右手交替,围着身子打转,惹得众人拼命喝彩,恨不能把巴掌拍肿了,哪怕回家再贴膏药,那都值了。
金鼻子察五眼皮都没抬,伸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草棍儿,往自己的鼻孔中逗弄,装模作样打出个喷嚏,大幡顶上的边家少爷竟如同中了风邪,全身上下抖若筛糠,哪还稳得住身形?大头朝下跌了下来。边有三大吃一惊,忙扔下大幡伸手去接。万幸的是大幡没砸着旁人,爷儿俩一同跌倒,孩子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子儿上,呼呼直冒血,给边有三心疼坏了,抱着儿子撒腿如飞去找郎中,“魏太公”的木头牌位又被金鼻子收入囊中。
周围看热闹的也瞧出来了,金鼻子多半是冲着五路地仙来的,合该五路香头倒灶,来一个让他收拾一个。本来也是,江山还轮流坐呢,凭什么你们身不动膀不摇,就受着香火享着供奉?
老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鸡一嘴鸭一嘴怎么说的都有,其余的两家脸上可挂不住了,南城九如锅伙的一众混混儿,抬着柳家门“封五娘”的宝辇冲了过来,辇上坐定的香头名叫袁疯子,年纪在个五十岁开外,头上说黑不黑、说白不白,前额凹下一块,一脑袋稀疏的黄毛,全贴在头皮上,根根露肉、条条透风,抓起来往上梳成个发纂儿。鹰钩鼻子蛤蟆眼,挺大个嘴岔子。无论什么时候,总穿着件花里胡哨的破袍子,是用碎布头拼成的,在当时这可让人笑话,怎么呢?天津卫管这种衣裳叫“百家衣”,过去谁家生了孩子,家里人就到周围邻居家要零碎布头,东拼西凑穿针引线缝在一起,给孩子做衣服或做被面。按着民间的说法,穿百家衣的孩子容易养活,但是甭说大人,孩子一会走路这衣裳就不穿了,所以街面上挖苦人经常说这么句话叫“百家衣还没脱了,就敢出来撒野”,可对袁疯子而言,这件破袍子却是他的“招牌”,从不换洗。
袁疯子打下生就疯,相传其母临盆之际,院子里来了条碗口粗细的大长虫,盘在屋门口不走。他爹怕这东西伤人,一铁锨拍在蛇头上,才算把它惊走。与此同时,袁疯子也生下来了,周身上下挺囫囵,只有脑门子瘪了一块,跟他爹拍蛇头的位置一样。邻居的婶子大娘都说,这孩子是蛇仙选中的弟子。他长大了之后整天疯疯癫癫、喜怒无常,说出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却有一身缩骨的绝活儿,也没人教给,浑身上下大小骨头节都能挪能动,说摘胳膊摘胳膊、说摘大腿摘大腿,常年在南门口撂地做生意。跑江湖卖艺的当中,也有些个人会这手儿,可都没袁疯子的本事大。据他自己说,他得过老长虫精“封五娘”的仙传!
袁疯子身边有这么几件家伙:一个是小铁圈,多说尺许宽,他可以从里边钻过去;再一个是小孩儿衣裳,三岁孩子穿的,袁疯子缩了骨,能够穿上衣裳系上扣儿;另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木头匣子,用白茬木头板子钉成,四面挖几个出气儿的窟窿,他整个人钻到匣子里,还能唱上一段皮黄,嗓子那个宽、调门儿那个高,戏台上的名角绷着架子提着气也未必唱得上去,他居然可以窝在匣子里唱出来,这还不叫绝活儿吗?
撞上截会的,袁疯子也要显显能耐,叫人把自己的小匣子拿过来,耸耸肩、转转腿,“嘎巴嘎巴”几声脆响,该摘的骨头节就摘下来了,低着头窝着脖子钻到匣子里,又吩咐人合上盖子,在里边“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察五抱着肩膀、摇头晃脑听了两句,点着头说:“行,有点儿意思,不过调门儿太低了,来来来,五爷给你往上长长!”说完拉着长音高叫一声:“诶——好!”常听戏的您该知道,园子里叫倒好的才这么喊,喊完了这边一“嗵”那边一“嘡”,台底下兜着四个角一起哄,台上的戏子就得抱着脑袋滚下去。
察五冲着小木匣子叫了这么一声倒好,里边袁疯子当时就“长夯”了,调门儿一下蹿上了天,可是荒腔走板,听不出个字眼儿。有人侧着耳朵细听,坏了,敢情不是唱戏,袁疯子在里边直学猴儿叫唤!
护辇的混混儿们慌了手脚,赶紧找来斧子,劈开木匣将人拎出来,只见奄奄一息的袁疯子全身上下骨断筋折,跟个耷拉爪儿的螃蟹相仿,仅剩下一口气儿了!
不表混混儿们怎么抬走袁疯子,单说金鼻子察五,接连收走了“胡黄白柳”四大仙家的牌位,这一来可惹恼了灰家门的香头黄治安。论起来,黄治安乃五路香头之首,在天津城鼓楼下供奉着“耗子大仙灰二姑”,信众无数,香火最盛。此人长得五大三粗、豹头环眼,心地耿直,专好打抱不平,“治安”是本名还是绰号无人知晓。相传他早年间逃荒至此,为了有口饭吃,干上了倒脏土的行当。
在过去来说,倒脏土甚至不如讨饭的乞丐,天不亮就得进城,走大街串小巷,将人家堆放在门口的脏土铲到木头车上收走。脏土是个笼统的说法,像什么碎肠子、烂肚子、娄西瓜、馊馒头、炉灰渣滓……凡是垃圾,全归倒脏土的收拾。干这个活又脏又臭,吃苦受累是免不了的,更无片瓦遮身,跟大多数穷苦人一样,用木头棍在臭水沟旁边搭个架子窝棚,秫秸篱笆做墙身,外边再抹上泥,顶上铺一层草帘子,来俩蛤蟆撒泡尿就能给冲倒了,赶上阴天下雨,窝棚内外污水横流,找不着下脚的地方。可是不管怎么说,倒脏土也是诸行百业中的一个行当,既是行当,便有行会、行规,规矩也不少,首先不能进人家院子,你那双鞋天天在脏土堆臭水坑踩来踩去,进院给人家来上两脚,半个月散不了味儿,那不是招人家腻歪吗?再一个,甭管你跟这家多熟,也不能直呼人家的名讳,以往那个年头,倒脏土的低人一等,别人的名姓从你嘴里说出来,会让人觉得晦气。还要在小推车上挂个铜铃铛,一走一动“叮叮当当”直响,提示行人闪避,以免蹭上一身。
正所谓“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行帮各派都少不了当家主事之人。倒脏土的也有把头,在这个行当里说一不二。黄治安一个外地逃荒而来的穷汉,机缘巧合得了耗子大仙保佑,又凭着为人耿直仗义,当上了倒脏土的把头,九河下梢这么多拾毛篮的倒脏土的全归他管。
人头儿多势力就大,又都是靠力气吃饭的苦力,真要叫起板来,官面儿上都不敢惹,他却告诉手底下这些倒脏土的,咱们人穷志不短,仗势欺人不行,更不能干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事儿,不仅如此,撞见鸡鸣狗盗之辈,该管咱也得管。
黄治安身为行会大把头,不必亲自去倒脏土,闲来无事就在鼓楼底下耍耗子,他身旁放个大口袋,背倚大树往地上一坐,摇头哼唱:“雨顺风调世界宁,仁宗继统政宽仁。万民鼓舞欢明盛,四海笙箫奏太平。歌五袴,乐丰盈,谁知五鼠降凡尘。君臣溷乱难分辨,玉面猫来判假真。”等到围观的人聚多了,他接着唱道:“大爷姓卢单名芳,家住松江卢家庄,紫面长髯身魁伟,器宇不凡声洪亮。从小练就钻天术,江湖之内威名广,寿山福海献绝艺,御封六品校尉郎。”看热闹的人一听这几句词,都知道他在说《三侠五义》中“五鼠”之首卢芳卢大爷,这个书可好,五只“耗子”身怀绝技,除暴安良、行侠仗义,听着特别上瘾,说多少遍都有人爱听。话音未落,黄治安身旁的口袋里“嗖”的一下钻出个大耗子,足够两巴掌长,背上系着个青布小斗篷,两个前爪一抱,好似给众人行了个礼,紧接着调转身形,三下五下蹿上黄治安身后的大树,敢情这便是“钻天鼠卢芳”!
围观众人一阵喝彩,黄治安接着唱赞:“二爷韩彰本领奇,探地埋雷无人及,疾恶如仇行侠义,力猛刀沉好身手……”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只耗子,黄面黄须,身量细长,短衣襟小打扮,真跟书里的彻地鼠韩彰有几分相似,两个前爪交替刨地,再没见过这么利索的,眨眼之间打出个地洞,“刺溜”一下钻进去,然后探出个小脑袋,搭着两个前爪,如同给众人抱拳行礼。接下来是“穿山鼠徐庆”和“翻江鼠蒋平”,逐一亮过绝活儿,才轮到“压轴的角儿”登场,只见黄治安不慌不忙,清了清嗓音,开口唱道:“陷空五义美名扬,英雄当属白玉堂,习得惊人文武艺,心高气傲少年狂;万寿山前祭钢刀,忠烈祠内逞英豪,太师府里惩二妾,开封府中盗三宝;留刀寄简鸣不平,奇门遁甲困御猫,赤堤墩下捉水怪,侠肝义胆闯冲霄!”他那个口袋中白影一闪,“锦毛鼠白玉堂”登场亮相,身上与雪缎子相仿,没有半根杂毛,透着目空一切的派头儿。等到“白五爷”翻上一串跟头,赚足了彩头,黄治安已将三根草棍插在地上,随即一招手,让五只耗子列成一排,前爪抱、后腿伏,齐刷刷对着草棍下拜,这一段叫作《陷空岛五鼠结义》。
人们在评书中听过、戏台上看过,可没有耗子演的。黄治安耍耗子也不止《陷空岛五鼠结义》这一出,还有“白玉堂三试颜查散、彻地鼠恩救二公差、翻江鼠智擒花蝴蝶、通天窟摆阵憋御猫、锦毛鼠三探冲霄楼”,等等,真可以说层出不穷。这么出奇的玩意儿,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能不舍得掏钱吗?解了闷儿开了心,回去挨饿也乐意,就这么捧!
如此一来,市井奇人黄治安不仅挣了钱,也闯出了名号,在七绝八怪中称为一绝,他行得正坐得端,管着倒脏土的行会,拜着坐镇鼓楼的耗子大仙,又有几分侠义心肠,专好打抱不平,常替穷哥们儿出头,官厅大老爷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这么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怎容金鼻子撒野,跳下辇来破口大骂:“小兔崽子,甭装神弄鬼,什么亮绝活、比能耐,黄某人一概没有。你一百多斤一身肉,我也一百多斤一身肉,今天咱俩拿这一身肉比画比画!”
黄治安嘴上放着狠话,心下可也纳闷儿,怎么呢?他对天津卫人头地面儿最熟,不是不知道金鼻子察五的来头,大户人家的少爷羔子一个,打小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懂为人处世之道,扔大街上比个傻子强不了多少。今天却不一样,面带邪笑、目露凶光,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可他黄治安不是软面儿捏的,有耗子大仙护佑不说,这么多年混迹市井、闯荡江湖,一个金鼻子察五还入不了他的眼目。何况前边的四路香头已然栽了,如若他再折一阵,天津卫五路地仙颜面扫地,巡城辇会还办不办了?念及此处太阳穴暴筋、赤脉灌睛,纵身跃下宝辇,冲上去跟金鼻子豁命!
再看金鼻子察五,一不急二不恼,将肩上的春秋大刀卸下来往地上一戳,无端刮起一阵狂风,播土扬尘、飞沙走石,霎时间天昏地暗、白昼无光,如同虎至一般,惊得在场众人四纷五落,彼此不能相顾。
那阵风来得疾去得也快,等到风过去,人们睁眼一看,可了不得了,黄治安竟被活生生一劈两半,肠子肚子零七八碎流了一地,抡刀杀人的金鼻子察五踪迹全无,耗子大仙的牌位也不见了!
看会的人群立时炸开了锅,有哭的、有叫的、有跑的、有闹的,也有小偷小摸趁机找便宜的,人马杂沓,乱作了一团。原本抱着肩膀看热闹的巡警也慌了,争勇斗狠不要紧,出了人命可不行,这跟先前让人踩死的金麻子不一样,那是意外保不齐,这是歹人行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刀劈活人还了得?一边吹着铜哨疏散人群,一边拦住后边的车辇别往前走了。想走也走不成,血刺呼啦一地零碎儿,谁还敢往这边来?
黄治安一死不要紧,天津城里可乱了套。兴师动众的巡城辇会,刚出来就让人截了会,还搭上一条人命,死的这个人又是行会把头。那些个倒脏土的全不干了,都说金鼻子以邪法害死了黄治安,在场这么多巡警瞪眼看着,难不成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不拿穷哥们儿弟兄当人看是吗?
巡警唯恐他们闹事,赶紧放空枪、吹口哨,抡着警棍上前弹压。一众倒脏土的以往没少受巡警欺负,眼下仗着人多势众又占着理,一个个义愤填膺,压不住满腔怒火,带着家伙的抄家伙,没带家伙的砖头瓦块有什么是什么。双方打得头破血流、人仰马翻,斧把、板砖满天乱飞,看热闹的老百姓和周围住户全跟着遭了殃。
官面上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偃旗息鼓,玉皇会草草收场,各路神佛也甭巡城了,队头改队尾,队尾变队头,怎么抬出来的怎么抬回去。本想借着辇会稳定民心,没想到弄巧成拙,谣言传得更厉害了,不知金鼻子这个破落户,得了什么旁门左道的邪法,敢挡诸天神佛的驾辇,还抢走了五路护城地仙的牌位,玉皇爷都不敢动他!
事儿闹得再大,于老百姓来说也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吃饱了垫牙玩儿的,一众倒脏土的却不肯善罢甘休,脏土也不倒了,聚集了七八百号人,抬着黄治安的两截尸首,堵在巡警总局门前破口大骂,逼迫官厅捉拿凶手给黄治安偿命。
当官的干瞪眼没咒念,因为旧社会的天津卫是码头文化——行规大于王法。官有官法,民有民约,不论哪行哪业,均有帮派行会把持,闹起来没有怕官的。别看倒脏土的属于最底层,一旦行会有令,说了不许倒脏土,谁敢接着干?官厅权力再大,也拿他们没辙。正热的时候,一连几天没人倒脏土,城里城外垃圾成堆、蚊蝇扑脸、臭气熏天、路断人行,上到官厅大老爷,下至平民百姓,谁也出不了门。
辇会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再加上倒脏土的闹事,天津城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上上下下都觉得脸上无光,也恨不得拿住金鼻子平息事态。因此调动了大批警力,在各处严密排查。本以为手到擒来,可也奇怪,任凭巡警们逐门逐户地排查,搜遍了天津城犄角旮旯,腿儿都快跑断了,却不知金鼻子钻到哪个耗子洞里去了,到处找不着人。
最后迫于无奈,恳请天津城四大锅伙的四位“寨主爷”出面,又搬来行帮各派的几位元老,在归贾胡同的聚兴成包了一层楼,再把倒脏土当中说话管点用的,请出这么二三十位,双方坐下来商量,这叫“江湖事、江湖断”。说定了暂时各让一步,官厅尽快破案,并且开出了花红悬赏,赏钱由行会筹措,数额之大前所未有,都快顶着天了:拿住活的三千、逮着死的两千,提供线索的也有一千块。倒脏土的先拣双日子干活儿,几时抓到金鼻子,将凶手正了法,再恢复正常,一天倒两趟脏土。
整个天津城都在通缉金鼻子察五,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论起捕盗拿贼,刘横顺排第二,天津卫没人敢认第一,落在他手上的贼人不计其数。六月二十三金鼻子截会那一天,刘横顺被安排在南门布防,没赶上北马路的乱子,否则岂容金鼻子趁乱脱身?
老百姓之间也说“金鼻子得了妖术邪法,若想擒拿此人,非得是追凶擒贼的飞毛腿不可”。五河八乡巡警总局顺水推舟,干脆将这条“湿棉裤”扔给了缉拿队,让刘横顺火速捉拿金鼻子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