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至民国,九河下梢出过四大奇人,分别是“降妖捉怪的殃神崔老道、目识百宝的财神窦占龙、追凶擒贼的火神刘横顺、屡破奇案的河神郭得友”。虽不是封神台上有名人,却因民间百姓口口相传,也给他们封了神、立了传,搁在路边说野书的口中,合称“四神斗三妖”。《火神:外道天魔》一书,说的是火神爷刘横顺,为人疾恶如仇,吃顺不吃戗,那绝对是“炮仗捻儿的脾气——沾火就着”!
您也听出来了,打从前文书起,但凡说到刘横顺,一句赖的没有,全是露脸的书。其实没有人天生会抓贼,咱往根儿上捯,老刘家祖上曾在军器局拜师学艺,尤其擅长打造“将军筒、神机箭”之类的火器,燕王扫北之时应募从军,征战沙场,多立奇功。后来朝廷在直沽寨设卫,凿筑一座天津城,城垣九里十三步,高三丈五尺,开辟四门,城里城外驻军一万五千有余,刘横顺的祖辈也在其中。
光阴荏苒,天津卫日趋繁华,运河漕船帆樯如林,水陆码头商贩麇集。老刘家的后辈儿孙在三岔河口开枝散叶,逐渐形成了一个村子,约有百十来户人家,皆为同宗同族。那一带全是盐碱地,土里火性大,野草扎不住根,地皮上遍布白花花的硝石,一层层刮下来,炼完了碾碎磨细,再掺上硫黄和炭化的皂角,配出来的火药做成炮仗格外脆响。村民们凭着祖传的手艺,仍以摆弄火药为生,家家户户开着鞭炮作坊。还在村口造了一座火神庙,供奉的火神爷三头六臂、脚踏风火轮,红盔红甲红袍红靴,整座庙宇也是红砖红瓦、红顶红柱,隔着河就能看见一片火炭红,这才有了“火神庙村”的官称。
早年间,火神庙的村民都在自家炕头擀炮筒子,地上摆着火药盆、填筒子、钻眼儿、扦引线,场院里拉上绳子,晾着整挂的大查鞭、小钢鞭儿,成捆成盘的麻雷子、二踢脚堆在墙边。没人敢动明火,整天提心吊胆,加着一万个小心,生怕把房盖炸飞了。
随着鞭炮生意越做越大,宗亲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在村后建起一座“炮仗大院”,缸砖垒砌围墙,院中盖上十几间大瓦房,前院造炮仗,后院存放硫黄、硝石,厢房中摆着头一号的大水缸,一年到头贮满了水,用于防备火患。院子里不准抽旱烟、不准动铁器,更不准外人踏足半步。进来干活的不喝热水、不吃热食,铲用木铲、勺用木勺,这么说吧,暴发火眼的都不让进来,唯恐溅出一点火星子。
自此之后,全村的鞭炮作坊并为一家,男女老少各有分工、各尽所能,胆大心细的配火药、手快的擀炮仗皮、力气大的搬搬扛扛、嘴皮子利索的进货卖货、脑瓜儿活络的管账……火神庙村炮仗大院做出来的炮仗硬硬邦邦、顺顺溜溜,扎得也瓷实,挑起来怎么晃悠都不带掉的,而且真材实料绝不掺假,说多少响是多少响,少一个赔一挂。品类也全,小红鞭、大查鞭、铁杆儿鞭、二踢脚、震天雷、隔山炮,以及小孩子玩的摔炮儿、砸炮儿、小黄烟儿、滴滴星儿、钻天猴儿,那真是应有尽有。还陆续增加了花盒子,诸如什么竹节花、大梨花、千丈菊、地老鼠、满天星、遍地锦、春雷花开、草船借箭、金盆捞月、瀑布飞濂、孔雀开屏、黄莺报喜、金蝉吐艳、叠落金钱……摆出去格外扎眼,燃放起来飞金点翠争奇斗艳,又亮又花哨,天越黑看着越带劲。打出“火神庙”的字号,大红纸包上盖着戳记,不仅在天津卫叫响了名头,更依仗漕运便利销往各地。
咱们说火神庙村下这么大的本儿,年复一年做那么多鞭炮、花盒子,卖得出去吗?还真不用发愁,搁在以往来说,鞭炮的销路可太广了,老百姓家里头接财神送瘟神、驱邪祟崩小人、盖房子上大梁、买卖铺户开张纳客、和尚老道开堂做法,婚丧嫁娶哪一样也离不开鞭炮。种庄稼的农户为了驱赶麻雀、斑鸠、黄鹂、鸽子、野兔、黄鼠狼,早晨来到田间地头,先放上一个二踢脚,放一个可以管一天。乃至于拔牙的,拿细锁链儿钩住坏牙,另一端拴在桌子角上,给他拔牙的那位江湖郎中,偷着点一个大炮仗,“砰”的一声炸响,吓得他从椅子上一蹿多高,锁链儿瞬间绷直,就连牙带肉扽下来了。除去此类小打小闹的零碎买卖,真要说大宗出货,当以每年腊月的“炮仗集”为主。年底下辞旧迎新,家家户户放鞭炮,有钱没钱也得放上两挂响鞭,买卖家放得更多,讲究“满地红”,鞭炮碎屑必须铺满商号门口的街面,露着一寸地皮也不行。
炮仗集设在火神庙门前的空场上,到得腊月初一,鸡叫头遍,族长带着全村老少祭拜火神火祖,为取“六六大顺”的彩头,开市之前要一口气连放六六三十六个“爆地大麻雷子”,炮声震得河面上的冰层“咔咔”拔裂儿。越到年根儿底下,来赶集的人越多。火神庙村的老少爷们儿,全是守着三岔河口长大的,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做买卖从来不“独”,不止交易本村的炮仗,周边府县大大小小的鞭炮作坊,都可以赶着大车过来凑热闹。一车车的鞭炮用大红棉被蒙得严严实实,以防崩上火星子。长江以北贩卖土特产的老客们,往往不辞奔波之苦,远路赶来集上采买,乐亭县跑关东的杆子帮也到天津卫趸货,挑最响的鞭炮带去关外贩卖。
各大作坊为了能够压同行一头,往往要在集上“斗炮”。拿麻绳圈出一块空地,跟杂耍场子一样,将看热闹的人们挡在圈外。自报家门之后,或是拿竹竿子挑起一挂通红的千头大查鞭,点着药捻儿,将竹竿子举到半空,抡圆了甩起来,忽弯忽直地耍一通花活,不亚于龙飞蛇舞,随着“噼里啪啦”连珠爆响,荡起呛人口鼻的硝烟,撒下漫天的鞭炮碎屑。或是手提一挂大炮仗,拢共十来头,稳稳当当转上一圈,走一步炸一个,一步一响,响声往人耳朵眼儿里钻,震得围观者耳鼓发麻。
可是再响的炮仗,都不如火神庙的二踢脚响。胆子大的拿两根手指头,轻轻捏住根部的泥巴墩儿,点着药信子,“嗵”的一声,让头一响在手上炸开,剩下半截自己往天上蹿,伴着电闪烟腾,蹿上去七八丈高,即将掉下来的一瞬间,又是“咣”的一声巨响,惹得仰脖儿看热闹的纷纷喝彩。其中还有个讲儿,所谓“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踢得越高,过得越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别人家的炮仗跟火神庙的一比,什么大查鞭,什么一步一响,都跟老太太放屁差不多,全成了陪衬。火神庙村年年在炮仗集上拔得头筹,炮仗响,名气更响!
然而树大了招风、名大了招祸,火神庙村的鞭炮买卖做得大,炮仗集也热闹,那一筐筐一捆捆的,抬出去的是货,抬进来的是钱。自古以来,买鞭炮可没有赊账的,放炮图的是彩头,欠钱拿回来的炮仗再响,彩头也是别人的。炮仗集上日进斗金,安分守己的看了都眼红,能不招贼吗?所以腊月之前,族长会从城里请几个眼明手快的便衣巡缉,摆一桌有酒有肉的弹压席,吃饱喝足再一人塞一个红包,托他们盯着炮仗集上的小偷。
那一年腊月二十八,大雪纷飞,恰似揪绵扯絮。河边的火神庙银装素裹,搁到那会儿也是一景了。如若是文人骚客,准得四六八句来上一段。赶集的可没那个雅兴,顶风冒雪一脚一个坑走到火神庙,都是奔着鞭炮来的,眼下年关已至,再不买就来不及了。
越热闹的集市贼越多,有的是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其中一个卖半拉的蠢贼,裹着件又肥又大的破棉袄,为的是偷完东西易于夹带,脑袋上扣一顶旧毡帽,贴块膏药挡着半边脸,压低了帽檐,挑着卖半拉的担子,一边吆喝叫卖,一边瞪着贼眼四处踅摸。
什么是“卖半拉”呢?旧时有一路小买卖,专收各家干货店择剩下的半拉花生,全是瘪了一头糊了一半的,卖给嘴馋又没什么零花钱的小孩,一个铜子儿一大把,偶尔也有酒腻子抓一把回去下酒。此人头天顺走了一副卖半拉的挑子,扮成赶集的小贩,混入火神庙炮仗集,在人丛中吆喝叫卖:“哎……吃嘞……香嘞……吃一个……顶一把嘞……”同时打量集市上的买主儿,那些个扛着一挂两挂“满地红”的乡民他不在意,专找寻套了大车过来买炮的富户。
火神庙的生意一向兴隆,又快过年了,等着装鞭炮的铁轱辘大车都排上队了,五花八门的各式炮仗、火盒子装满一辆走一辆。他是人蠢技不蠢,挤在人丛中挨挨蹭蹭,扒了若干财物。正逢十冬腊月,人们穿得厚实,尤其不易察觉。不想跑来一群小孩,围着他买半拉。蠢贼只好假戏真做,弓身撂下挑子,哪个小孩递来一枚小钱,他就给抓上一大把。小孩子们拿袖口蹭着鼻涕,盯着半拉花生傻乐,多给抓几个就美得屁颠屁颠的。便在此时,走来一个巡缉,干这行的看贼最准,溜达到卖半拉的跟前看了看,冷不丁冒出一句:“不对,你不是卖半拉的!”
蠢贼暗暗心惊,硬着头皮分辩:“你胡说个啥?俺咋不是卖半拉的?你瞅瞅,俺这一挑子都快卖完了,你买不买?不买俺可走了!”他做贼心虚,刚偷来的贼赃全在身上揣着,不敢多生事端,扒拉开眼前的人,挑着胆子往外走。
那个巡缉拦住去路:“卖半拉的我见多了,做那路小买卖的,手抖得比弹弦子的还厉害,抓起一大把,抖三抖颤三颤,就掉下去十之七八了,不这么着见不着利儿,哪有你这么实在的,这一抓够二两,你不怕亏本吗?”
蠢贼不是本地人,不懂天津卫的规矩,听不出巡缉的意思,并非真心抓贼,你分他一份贼赃,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结果当场让人问得哑口无言,心慌意乱之余,扔下卖半拉的挑子夺路而逃,无异于不打自招了。
随着巡缉一通叫骂,火神庙村的一众村民,外带着赶集的老百姓,纷纷拿上砖石棍棒,追在后头“打臭贼”。蠢贼慌不择路,抱着脑袋逃到村后,看见炮仗大院的门还没关,惶急之下一头撞了进去。
炮仗大院中不许见明火,冬景天黑得又早,傍晚时分差不多黑透了,已经没有干活的人了,只不过管库的还没来得及关门。说话的当口,追贼的民众也到了,围住炮仗大院,堵着门叫骂,吓得贼人心口窝都凉了:“大门被人堵住,两丈高的院墙犹如铁桶,我不成罐子里的蛐蛐儿了?”
走投无路之际,他贼起飞智,蹿入一处库房,手忙脚乱抓了几挂大查鞭,披红挂彩一般缠裹在身上,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打着了,捏在手里吓唬一众村民:“我看谁敢上前一步?大不了咱来个鱼死网破,拿我这一条命,换你们火神庙一村人的命!”
有人看见他手里拿着明火,立马惊呆了,院子里露天堆放着硝石、硫黄,拿草帘子盖着,几大间库房里全是木炭、苇糨纸、麻绳以及大包小包的鞭炮、麻雷子、二踢脚,各式各样的花盒子,一颗火星子崩出来,整个大院都得炸没了,在场的谁也活不成!
可是火神庙村的老少爷们儿,生下来就在硝石、硫黄里打滚,尿出来的尿都烫手,脾气一上来,十头牛也拽不住,真有几个愣头青不管不顾,举着两丈多长的竹竿子往贼人身上乱戳。
蠢贼慌了神儿,想点炮仗下不去狠手,不点炮仗又怕挨揍,憋得脖子脑门子青筋暴凸,往后退了两步,怎料鞋底子沾着冰雪,一不留神打了个滑,正撞在旁边的火药垛上。他身上裹满了鞭炮,手里的火折子一歪,恰巧擦着了药捻儿,闪出一串火星子,登时引燃了大查鞭。随着几声天摇地撼般的轰然巨响,整间库房都炸飞了,贼人也当场炸成了肉沫子。接下来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不时有火弹飞出。火仗风威,蔓延迅速,霎时间浓烟遮眼,烈焰腾空!
城里城外锣鼓齐鸣,卫安水会闻警聚集,数百名武善拉着救火机,带着柳罐、水桶、铁锨、冰镩、大钩竿子,从四面八方奔赴火场。但是炮仗大院里的硫黄、硝石堆积如山,火烧连营一般,接二连三地炸响,谁也靠不了前。可怜一众男女老少,救者自救、燃者自燃,惨呼哀号之声不绝于耳,大火直烧到天亮才渐渐熄灭。
经此一劫,老刘家一多半人非死即残,延续百年的炮仗集盛景不复存在。谁想得到,几辈子人的心血竟此毁在了一个蟊贼手上。所以刘横顺打小对做贼的恨之入骨,恨不能凭一己之力把天底下的贼全拿净了!
刘横顺是火神庙的正枝正叶,本该继承家业,但他不肯念书,也不想学手艺,觉得成天在硝石堆里跟炮仗打交道没多大出息,打拳踢腿舞枪弄棒倒是挺走心,天不亮就起,去到河边开阔处,抻筋、压腿、站马桩子,祖传的金瓜流星从不离手。整天东游西荡,庙会集市、车站码头、杂耍场子、戏院门口、华洋两界……哪儿人多去哪儿,并非傻玩傻乐凑热闹,而是专搅和“绺门”的生意!
天津卫水陆码头,越杂乱的地方贼越多,丢钱丢东西的人也多。尽管当贼的脑门子上没贴条,可是小偷小摸的大多挂相,走路也不规矩,故意往行人身上蹭,或从后往前挤,借着挨肩擦背的机会剪绺,还有带着“护托”的,来个二仙传道,贼赃一倒手,抓着人也没用。
刘横顺的腿快眼更快,瞅见做贼的手往人家钱袋子里一伸,立刻冲过去将二人撞开,离得远够不上,他也得嚷嚷一嗓子,惊动了被偷之人,让做贼的无从下手。搅和完了就跑,反正没人追得上他。
有一阵子,他几乎天天在北大关的估衣街上转悠,因为这个地方贼最多。沿街开着几十家大商号,有经营绸缎、洋布的“八大祥”,也有皮货庄、帽庄、鞋店、药房、书局、瓷器店、老烟铺……皆为二层楼房,青砖砌墙,花格门窗,门楣高悬牌匾,各挑一面花里胡哨的幌子,远望有如旌旗招展。其间还有许多卖估衣的小铺户,门脸儿都不大,一摞一摞的估衣堆到店门口,时下入了秋,出售的多是棉袍、皮袄。名为“估衣”,却不乏里外三新的,按着原来的价码当成估衣吆喝,可以让人觉得便宜。不止大小坐商,走街串巷收旧衣服的小贩也在此摆摊,大买卖凭着招牌揽客,小买卖全指着肉嗓子吆喝,整条大街上人声鼎沸,拉货的平板车、拉人的黄包车、挑担子的脚夫往来奔走,动不动就把路堵死了。逛街的行人更是摩肩接踵,既有奔着绸缎裘皮来的富家小姐、少奶奶、姨太太,又有想买粗布衣裳旧棉袄的老百姓……做贼的可不管贫富贵贱,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让他们盯上了,必定是“雁过拔毛”。
刘横顺处处跟贼作对,群贼也将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真没见过这么腻歪人的,不收拾了这个倒霉孩子,估衣街上的小绺蟊贼就没饭吃了!
族亲长辈们得知此事,唯恐刘横顺惹下杀身之祸,既然这孩子专门跟做贼的过不去,索性让他去考巡警学堂。正所谓“一朝入公门,九牛拽不回”。穷家破业的充个脚巡,无非为着糊口,混个事由罢了,大户人家的子弟犯不上吃这碗饭。老百姓大多认为,巡警等同于老时年间的捕快,缉贼破案、催缴钱粮,三天两头跟蟊贼匪盗打交道,遇到“出红差”,还得扛朴刀站岗,属于“贱业”,正经人不屑于以此为生。即便打着官衙的旗号,看似光明正大,实则“灯下黑、耳后脏”,纵然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当上三年捕快,追究起所作所为,够不上开刀问斩,也足够充军发配的。
摆摊的、开店的、拉车的、卖艺的,隔三岔五就得“孝敬”他们,一个不如意,胡乱给你安个罪名,铁索就上了身,关上个十天半个月,不死也得掉块肉。不仅在明面儿上吃拿卡要,还借着“钓鱼放鸽子”讹钱,真比黑道儿还黑。怎么讹呢?比如找来一具没人收敛的尸首,趁天黑扔到一户人家门外。转天一早过去砸门,主家莫名其妙摊上人命官司,哪怕浑身上下全是嘴,那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不肯花钱消灾,那就得一命抵一命。或者找个窑姐儿,打扮成良家妇女,跑去客栈中勾搭外地老客。对方一旦把持不住,马上就有抓人的,不扒下一层皮来休想脱身。人们背地里提及此辈,无不恨得牙根儿痒痒。怎奈刘横顺只想抓贼,毕竟抓差办案也是一个行当,穿着官衣儿拿贼才算名正言顺。
早在清朝末年,天津卫已经开办了北洋巡警学堂。旧时的警察,不仅要学习修身伦理、背诵律例法政、训练拳术擒拿,跟在衙门口当差一样,上学的同时,还得拜个师父。没师父带着,入了行也是俩眼一抹黑。
刘横顺拜了官银号一位老巡长为师,此人姓杜,年逾花甲,生得一身五花三层的胖肉,搁到秤上过一过,不下二百来斤,腿短肚子大,富富态态一张圆乎脸,脸颊两侧的胡子三撇朝上四撇朝下,言语诙谐,待人接物笑眯眯地一团和气。
不过人不可貌相,老巡长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蹿房越脊如履平地,爬杆上树悄无声息,最擅长追凶擒贼,江湖之中闯荡多年,黑白两道上有的是朋友,相熟的人都尊称他一声“胖老爷子”。由于名号太响,总有艺高胆大的贼道中人登门下帖,一不作恶,二不寻仇,只为了过上两招,亮一亮自己的绝活,借机扬名立万。胖老爷子以和为贵,拿话摈住对方,嘻嘻哈哈开个玩笑,好酒好肉一番款待,再给点路费盘缠,也就把来人打发了,几乎不用动手,只守着官银号大楼,充个巡长的闲职。本已关了山门,但见刘横顺天赋异禀,两条飞毛腿非同小可,破例收下了这个徒弟。
五河八乡巡警总局当中受过他指点的不少,但是胖老爷子真正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有三个孩子,除了刘横顺,另外两个全是他收养的孤儿,随了他的姓:一个叫杜大彪,生来力大无穷,可是光长力气、不长心眼儿,脑子不会拐弯;另有一个长得白白净净,鬼灵精似的一双大眼占了半张脸,名叫杜小白。由于刘横顺有祖传的把式,算是带艺投师,该以年岁论长幼之序。跟另外两个同门一把年纪,刘横顺只比杜小白大几天,反倒是杜大彪岁数最小。
以前的师父教徒弟,首先传规矩,几句话传完了,但是一辈子未必悟得透,接下来再传能耐,更非一日之功。其中的很多门道,往往是一层窗户纸,口传心授一两句话的事,如若没有师父点拨,又或者当师父的没给真东西,自己闷头练一辈子也不得要领。
自打拜了师,刘横顺更不着家了,起五更爬半夜跑来学能耐,渐渐跟两个同门混熟了。胖老爷子家中雇着一个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每天早起揉面、蒸馒头,拿最大号的笼屉,蒸出两大笸箩,不够杜大彪一个人吃的,熬鱼炖肉他一次能吃一锅,吃捞面用大海碗不解恨,得拿洗脸盆盛面条,没家底儿的真能让他吃穷了。吃饭他一个顶十个,打架也一个顶十个,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力气,怎奈手粗脚笨,除了撂大跤,师传的本事他一样没学会。
刘横顺跟直来直去的杜大彪挺对脾气,却看杜小白不顺眼。二人素来不睦,为点小事也能吵得面红耳赤。杜小白没刘横顺跑得快,但是更灵巧,闪转腾挪动如脱兔,总是压着刘横顺一头,又经常捉弄人,乐的时候捂着嘴,还特别爱干净,不像个老爷们儿。刘横顺不愿意跟杜小白一般见识,寻思“反正我是来学艺的,看在师父的脸面上,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是不服我吗,咱俩能耐上见,迟早分个高下”。后来他才发觉,原来杜小白是个姑娘,为了给胖老爷子跑腿办事,一直扮着男装。念及之前行事鲁莽,出手过招没轻没重,也曾搭肩拢背称兄道弟,多少有点难为情。自此之后,刘横顺看杜小白就不别扭了,杜小白再捉弄他,他也不着恼了。
但凡高人,大抵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胖老爷子同样如此,三天两头不着家。有时自己不出门,就让杜小白跑一趟,一走多少天不见人影。刘横顺担心她遇着不测,又不敢问师父,问杜大彪也问不明白,几时看见杜小白回来,他心里才踏实。
刘横顺底子好,胖老爷子教得也细。师父舍得传真玩意儿,又有杜小白和杜大彪跟他喂招,能耐自是突飞猛进。出徒之后,他一样得从弹压地面儿的巡警做起。正所谓“十只手指分长短,树木琅林有高低”,同为五河八乡巡警总局下辖的警察所,有的地方油水多,有的地方油水少,相差可不止一星半点。凭他师父的关系,刘横顺尽可以去北门外、东门里的警察所。那些地方尽是大商大号、深庭广院,油水最足,治安也稳定,养得巡警们个个脑满肠肥,可他偏偏要去火神庙当差。
因为当时的火神庙只有一个臭脚巡,人送绰号“老油条”,老小子偷奸耍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会混吃等死,致使火神庙一带蟊贼极多,鸡鸣狗盗之事层出不穷,住户们怨声载道。虽说当巡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许在自己家门口当差,以免有人徇私枉法,但刘横顺选了一块扎脚的地皮,又有胖老爷子帮着打点,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就带着师弟杜大彪,去到火神庙警察所走马上任了!
拜师父学艺是一码事儿,真正当差又是另一码事儿,在街头巷尾巡逻,什么样的“活鬼”遇不上?因此去火神庙报道之前,胖老爷子再三嘱咐刘横顺:身在公门,绝不可能独善其身,抓差办案的做不到铁面无私,如若是“当堂不让步,举手不留情”,那不仅贼道中人恨你入骨,同行也得嫌你碍眼,免不了给你下绊子、穿小鞋。何况钱财流转,本系天意,做贼的有规矩,抓贼的同样有规矩。首先说,什么是贼?大到一朝江山,小到针头线脑,世上没有不能偷的东西,天底下的贼也抓不完,倘若没有贼了,还要警察干什么?你让五河八乡巡警总局的一众兄弟上哪儿吃饭去?有道是“一窑砖出几样色,一个娘生几样人”,又逢乱世,善恶混淆,黑白颠倒,做贼的不一定都是坏人,更不乏埋没草莽苟且其间的英雄豪杰,所以自古以来,当差的最能养贼。甚至说最大的贼头儿,往往是穿着官衣的。只要做贼的守规矩,当差的通常不会抓,很多时候抓差办案,你还得指望他们提供线索,凿死铆子认死理儿,吃亏的终究是自己……
只不过刘横顺一听规矩套子就犯困,真正让他敬服的,还是师父身上的能耐。胖老爷子既能吃,又能睡。按常理说,上了岁数的人,精神头儿肯定大不如前,吃多了消化不掉,堵在胃里难受,睡得也少了,天不亮就醒,且有择席之癖,换了地方睡不安稳。胖老爷子却不然,不分昼夜不论钟点,找个犄角旮旯一眯,便即鼾声如雷,哪怕是板凳、屋梁、树杈,他上去就睡。胖大的身躯一点儿不累赘,怎么翻身也掉不下来。
刘横顺以为师父是在练功,到老还有这一身绝技,真是难能可贵。可胖老爷子又很贪吃,牙口也好,软的硬的全能招呼,兜里常备各种零食,崩豆、果仁、瓜子、松子、豆根糖、京糕条、糖炒栗子……嘴里一天到晚不闲着,还不耽误吃饭,顿顿离不开鸡鸭鱼肉,每天换着样吃。雇来的老妈子只会家常便饭,哪做得了那么多花样?胖老爷子嘴还刁,又是个老小孩的脾气,不伺候他吃好了,抱着肩膀一赌气能赌一天,能耐也不传了。刘横顺为了得些真传,千方百计踅摸了几手熬鱼炖肉的秘方,用以讨师父欢心,一来二去的,倒把做饭的手艺练出来了。
学艺那几年,刘横顺看惯了师父胡吃海塞,再蹊跷的东西也敢往嘴里放,只有自己想不到的,没有师父不敢吃的,然而胖老爷子最得意的一口儿,居然是吃小耗子!
赶上三个大节一个寿诞,必定有倒脏土的往胖老爷子家送礼,全是没出窝的小耗崽子,刚从脏土箱子里翻出来,紧紧挤成一团,粉中透着白嫩,拿一个漆匣子装着,谁看了谁膈应,胖老爷子却是眉开眼笑,拿筷子夹起一只小耗子,搁在桌上的酱油碟中蘸了一蘸。吓得小耗子四爪乱蹬,浑身哆嗦,“吱吱”乱叫。胖老爷子哈哈一笑,把小耗子往嘴里头一放,连嚼带咽地吃下去,旋即一筷子一个大快朵颐,眨眼之间,那一窝小耗子全进了他的肚子,美得七撇胡子直翘。刘横顺真怕师父哪天吃饱喝足睡美了,突然现了原形!
因为坊间传言,胖老爷子飞檐走壁的绝技并非胎里带,也不是后天练的,而是得自城隍庙中的一只灵猫。刘横顺不知传闻是否可信,但他由衷佩服师父这身本事,因此暗下决心,绝不能只当一个抓蟊贼的巡警,仗着官衣吃拿卡要、混吃混喝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奔头儿,不说出多大名露多大脸,最起码跟着缉拿队破大案抓大贼,久后也图个升腾。可是“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土难生根”,想在缉拿队当差,他必须找个机会一显身手!
此时的火神庙,早已不比当年,随着各国租界地不断扩张,外来人口大批涌入,天津卫的城区规模一天比一天大,沿河两岸筑码头、盖货仓、修铁道,征用了大量民房村落。火神庙村被迫一分为二,鞭炮作坊迁到静海东滩头,仍以擀炮仗为业,但离开三岔河口一方宝地,名气已远不如前。余下的人守着河边东货场,做起了搬卸的脚行。住户大多是本地的穷老百姓,挣一天花一天,家无隔夜之粮,耗子过来转上半宿,最后也得骂着街回去。不论蹿房滚脊的飞贼、钻墙剜窟窿的土贼,亦或挨肩蹭背二仙传道的小绺,偷盗的无外乎金银财货,来火神庙一趟捞不着仨瓜俩枣儿,纯属耽误工夫,但在这一片,偷活物的贼却挺多。
比如前清时从关外传过来一种细狗,最擅长钻窟窿掏獾子,在关内又叫“獾狗”。官宦子弟闲来无事,讲究个架鹰走犬,拎着一只细狗咬死的獾子,大摇大摆地走进茶馆,死獾子往墙上一挂,任凭人们围观赞叹,谓之“逛獾”。后来大清国倒了,关内见不着细狗了,却有一批前朝子弟倒驴不倒架,舍不掉逛獾的瘾头,只能雇贼去偷。偷狗贼大多会“相狗”,他们走街串巷,凭着眼力在看家护院的土狗、柴狗中踅摸,专捡牙粗鼻子黑的下手。凡是干这个行当的,一要手快,二要心狠,一旦盯上大小合适的狗,看见主人没在,冷不丁抖开一件破棉袄,三步并作两步蹿至近前,趁着狗子纳闷儿的机会突然下手,一把攥住狗嘴,拿皮条子一勒,裹在破棉袄中就走。回到家把四条狗腿捆在柱子上,抄起一把飞快的大剪刀,“咔嚓咔嚓”两下,剪去两个狗耳朵,再用烧红的烙铁一烫,偷狗的钱就算赚到手了。为什么剪去狗耳朵呢?一来狗的性子全在耳朵上,剪掉可以使之驯服,二来拍打耳朵的响动,容易惊走洞穴中的獾子。火神庙守着河边又临近铁道,周边住户家里养狗的不少,经常有偷狗贼光顾。
另有一路专门偷鸟儿的贼,比偷狗的还可恨。三岔河口地势开阔,春夏时节全是开野茶棚的。无非拿四根竹竿支起一个棚子,平地垒灶、粗茬桌椅,摆设的茶壶茶碗五光十色、缺嘴儿少盖儿,找不出配对成套的,茶叶也次,色深味重,喝着倒挺沙口。河边的茶棚有个别名叫“雨来散”,因为最怕下雨,一下雨人就跑光了。早上准有一拨儿遛鸟的来此聚集,他们趁着天光放亮,日头还没往脑袋顶上爬的当口,晃悠着鸟笼子一步三摇,先借着河边的水气把鸟儿遛精神了,再顺路来到野茶棚,点上一壶酽茶,冲开龙沟、刷掉浊气,然后才有胃口去吃早点。茶棚对面是一排垂杨柳,拴着供茶客悬挂鸟笼的绳子。偷鸟贼专拣这样的地方下手,通常是俩人作案,其中一个贼掐着点儿拎着鸟笼子过来,里边也养着一只鸟儿,却是脏了口的,专会模仿野地里的癞蛤蟆、蝲蝲蛄,叫得难听极了,在茶棚对面的树上一挂,“嘎嘎嘎”的叫声令人心烦。那尚在其次,养鸟的最怕鸟儿学脏了口,赶紧把自己的鸟笼子挪到远处,扭头能看见,余光却扫不着了。此时该另一个偷鸟儿贼登场了,他装作过路的行人,捡两个叫口最好、笼子最讲究的,一手一个拎着就跑。等到丢鸟儿的那位发觉,再追也来不及了。
贼人不仅偷笼子里的鸟儿,飞在天上的鸽子他也能偷。在当时来说,供人赏玩的鸽子分上下两等,其一是搁在笼子里看的,像什么毛脚、扇尾、球胸、坤星、鹤秀、平分春色、巫山积雪、十二玉栏杆……皆为在谱在册的名种;再一个是放飞的鸽子,一早上起来放出去,挂着鸽哨在天上转悠几圈,拿内行话说叫“盘鸽子”,听着悦耳、看着带劲,尤其是梨园行里,喜欢盘鸽子的最多。据说盯着天上的鸽子可以练眼神,所以名角儿都养鸽子。其中的讲头也不少,一般来说,二十四只为一盘,先放两只体健翅宽的雄鸽上天,随后再依次放飞,由前边的雄鸽带着飞。九河下梢有不少养鸽子的大户,最多的养着五六十盘,合起来不下一千只。清晨往天上一放,鸽哨之声绕满了天津城,那能不招贼惦记吗?偷鸽贼自己也养着两盘鸽子,一水儿驯好的母鸽子。瞅准了当口儿,瞧好了地界儿,拿独轮车推着鸽笼过去。人家的鸽子一上天,他也跟着放,“扑扑啦啦”满天一飞,绕得人家的鸽子晕头转向,三转两绕,就跟着母鸽子落到他们家了。少则三五只、多则十来只,说偷又不能叫偷,说拐还不能叫拐,美其名曰“这是咱盘回来的”!其实在以往那个年头,玩鸽子有玩鸽子的规矩,若如盘走了有主的鸽子,是谁家的你得给谁送回去,只不过很多玩鸽子的脸皮薄,自己驯的鸽子让人家盘走了,那是经师不到,功夫欠火候,你给他送家去,反倒是寒碜他了,他宁肯吃哑巴亏,也不能栽这个面子。
当然了,偷鸡摸狗盘人家鸽子的无非是鼠盗蟊贼,顶多恶心恶心人,掀不起多大风浪,这样的小贼根本抓不过来,大多数失主不会报案,巡警也懒得理会。但是刘横顺不比老油条,他可不管那套,抱着热火罐子当差,白天巡逻晚上查夜,一寸一寸地踩地皮,除了偷汉子的,不论偷什么的贼,见一个收拾一个,不到半个月,将辖区内整治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街上连个贼毛儿都没有了!
只不过你光逮盘人家鸽子的臭贼,哪辈子才能出人头地?恰在此时,出了个全国通缉的大盗,专抢宅门公馆,且心黑手狠,两支转轮小洋枪,左右开弓百发百中,身上背着若干条人命。为了销赃,来到钱多粮广的天津卫,纵然贼胆包天,他也没敢进城,只在远郊的白庙落脚。那一带闹土匪,管杀也管埋,缉拿队的人轻易不敢去。师父有心让刘横顺露脸,吩咐他和杜大彪走一趟,若能将此贼捉拿归案,上峰必有提拔。
刘横顺出师不久,刚在火神庙当上巡警,对付的全是鸡鸣狗盗之徒,此一番去白庙匪窟中捉拿举国通缉的大盗,又是个揣着洋枪的,心里头免不了打鼓,倒不是畏惧恶贼悍匪,只怕万一失手没拿住,丢人现眼不说,还有损师父的名号。他一早带着杜大彪赶赴白庙,出了门穿大街过小巷往城外走,路过一条小胡同,迎面来了个推车倒脏土的,车上几个大筐,摞起来一人多高,装满了刚收来的炉灰渣滓。脏土车左摇右晃,长了眼似的,跟刘横顺撞个满怀。换作以往,凭着刘横顺的身手,胡同再窄也闪得开,眼下却是心神不宁,让一车满满登登的炉灰渣滓,劈头盖脸扣了一身,有如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幸亏炉灰已经凉透,否则能把他烫脱了皮!
倒脏土的自知闯了祸,扔下脏土车抹头就跑。刘横顺怒不可遏,灰头土脸尚在其次,今天是去白庙捉拿飞贼,没等离开天津城,先赶上这么一出,只恐出师不利,但觉一股子无明火直撞顶梁门,抖了抖身上的炉灰,正要去追倒脏土的,却被实心眼儿的杜大彪拦下了,因为师父有过交代“不管遇上什么事,先把差事办了”。刘横顺一想不错,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拿住飞贼再找倒脏土的不迟,暂且忍下一口气,憋着这一肚子火儿,大步流星冲到白庙。没等贼人开口报蔓儿亮家伙,上去就给拿了,马不停蹄地拎到巡警总局,交付了差事,径直去找倒脏土的算账。
气冲冲走到肉市口蒸春坊,闻听师父在二楼叫他。刘横顺上楼进了雅间,见师父早已摆设了一桌子庆功宴,单等着他和杜大彪了。胖老爷子笑模滋儿地居中而坐,那个倒脏土的坐在旁边,耗子陪猫一般,屁股仅挨着一点椅子边,直直溜溜不敢塌腰,另一边坐着杜小白。
书中代言:师徒如父子,知子又莫若父。胖老爷子太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了,本领出类拔萃,往大了说,能把三岔河口捋直了,哪有他拿不着的贼匪?只是要过这头一道坎,故此找来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一——倒脏土的黄治安,用一车炉灰渣滓,激得刘横顺火往上撞,一鼓作气拿下飞贼。并借此机会,将黄治安引见给刘横顺,使二人彼此相识。黄治安身为倒脏土的把头,手下兄弟极众,又有耗子大仙暗中护佑,犄角旮旯大事小情,没他访不出、查不明的。此后刘横顺追凶擒贼,多得黄治安相助。
按下后话不提,只说胖老爷子眼看着徒弟立起个儿了,往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心中快意至极,杯杯干、盏盏净,越喝越得意。蒸春坊里的蒸菜四绝“辣蒸鱼、蒜蒸蟹、粉蒸肉、水蒸蛋”又最对他的胃口,免不了筷如雨下,“呲溜”“吧唧”之声不绝于耳。一桌人喝着聊着,散席已是深夜。
刘横顺将师父送至家中,本想回火神庙值夜,胖老爷子叫住徒弟,借着酒劲儿说出一番过往:他曾是守备营的武官,有一次来城中赴宴,喝完酒已是深夜,骑着马走到西北角城隍庙,瞥见墙头上掠过一道白影,以为撞上邪祟了。当时一闪念,心到枪出,抬手就打,随着一声枪响,白影坠落尘埃。赶过去一看,才发现一只白如霜雪的大猫。他的酒醒了一半,嘬着牙花子摇了摇头,回去睡觉做了一个怪梦——城隍爷拎着白猫找上门了!
原来城隍庙中有两只灵猫,一黑一白,黑的长着白鼻子,外加四个白爪,白的则是通体皆白,如今白猫死在他的枪下,耽误了城隍爷的差事,岂能饶得了他?城隍爷告诉他:“念在你素无恶行,姑且罚你替白猫当差,留在城隍庙的猫崽子你也得领走!”说完将白猫往他身上一扔。胖老爷子从梦中惊醒,早上去了一趟城隍庙,没看见什么小白猫,经扎纸人的张瞎子指点,捡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自此多了一个养女,随他的姓,取名杜小白,也有了一身蹿房越脊、爬树捉鸟的能耐。
但他光棍一条,冷不丁多了个女儿,难免惹上闲言碎语,只能舍掉军职,谋了一份捕盗拿贼的差事,凭着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闯下一个名号,当上了巡缉首领,贼没少抓,钱没少挣,随着胡吃海喝越来越胖,身子也懒了,索性辞了缉拿队的差事,守着官银号,充个巡长的闲职。看似甘老林泉、与世无争,实则不然,人在江湖,谁又能全身而退?他是没少抓贼,更没少交贼道上的朋友,还当上了贼头儿。但他这个贼头儿,并非管着大贼小贼,而是守着天下头一号的贼库!
外人不明真相,往往以为贼库中全是金银财宝,可能别的贼库里有,但是官银号下的贼库中,仅仅封着一只“蜡干鬼手”。众所周知,世上没有不能偷的东西,甚至有偷艺的,哪怕是秘不外传的看家本领,总能千方百计偷了去。可也有偷不走的,比如刘横顺的飞毛腿、杜小白闪展腾挪的灵巧、杜大彪扛鼎拔山的力气,皆为天赋异禀,堪称先天绝技,下多少功夫都练不出来,更没人偷得走学得会。
然则六合之内,无奇不有,“蜡干鬼手”出自荒坟古冢,擅夺无影无形之物,哪怕是胎里带的先天绝技,抓上即可拿取。一旦让别有用心之人得了去,只恐世间再无宁日。怎奈有灵之物,谁也不敢损毁。赶上天下大乱的年头,正道隐而左道兴,九河下梢也不安稳,蜡干鬼手在天津城的消息不胫而走,群贼没有不眼红的。
纵有百密,难免一疏。胖老爷子为了防患于未然,打算给贼库换个地方。刘横顺和杜大彪刚在火神庙当上差,出不了远门,所以胖老爷子要带杜小白走一趟,去什么地方不能讲,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安置妥了就回家。
转过天来,师徒几人在家包了顿饺子,取“长接短送”之意。吃完晌午饭,刘横顺和杜大彪送师父出了门。怎知胖老爷子跟闺女一去数年,再也没回来。师兄弟二人多方找寻,皆是无功而返,只能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凭着师父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加上杜小白的机灵劲儿,甭管遇到什么凶险,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撂下后话暂且不表,只说守着三岔河口的刘横顺,自打当上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凭着一双风火轮似的飞毛腿,不知擒拿了多少顽凶剧盗。民国初年的天津卫,南船北马、轮蹄如织,东西两洋、鱼龙混杂。既是一方宝地,又赶上兵荒马乱的年头,自然少不了借着九河下梢兴风作浪的旁门左道。
前文书正说到,刘横顺刚刚破获魔古道一案,一口气收拾了“混元老祖、五斗圣姑、狐狸童子、钻天豹、石寡妇、花狗熊、十三刀、净街王、大白脸”这一众妖人,正待追查在白骨塔挂单收尸的李子龙,怎知道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没等他找着李老道,天津城中又出了一串连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