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的艺术和科学,是一切知识的源头。
——托马斯·伯格
无论是在科学研究中,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经常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提出正确的问题,往往比找到答案更具价值。要提出正确的问题,我们就必须养成“元思考”的习惯。
什么是元思考?
所谓的“元”,是本源的意思。元思考,就是不被当前的问题困住,回归问题的源头,从而跳出假问题,聚焦真问题。
互联网上有这样一个“梗”流行至今:“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这句话还有一个变体:“先问该不该,再问怎么做。”
它们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启发:问题与问题之间,是有优先级的,一些问题的优先级更高。我们如果搞不清这些问题之间的优先级顺序,就有可能被假问题扰乱思路,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举两个例子。
比如,当我们听到“走出舒适区是毒鸡汤”这种说法时,会提问:
“为什么说走出舒适区是毒鸡汤?”
像这样的问题就不是一个好问题。因为我们并不能确定走出舒适区就是毒鸡汤,所以我们很有可能提出了一个错误的问题。正如“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如果跳过了“是不是”就直接问“为什么”,这样的问题就不够“元”,很可能导致我们在一个假问题上浪费时间。
如果我们想要养成元思考的习惯,就必须提出优先级更高的问题:
“走出舒适区,到底是不是毒鸡汤?”
这个问题要好一点了,但我们还是无法回答。因为我们还没界定清楚所谓的“走出舒适区”这五个字到底是在指什么。所以我们还需要继续提问:
“‘走出舒适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呢?”
到这一步,我们已经快要接近真问题了,但它仍然不够“元”。我们仍需要继续提问:
“到底什么是舒适区?”
这才是真正的元思考。当你开始提出这个问题并对此展开探究时,就说明你走上了正轨。
再举个例子。假设你是一位被育儿问题困扰的妈妈,你发现自己5岁大的孩子开始跟你犟嘴,让你很头疼。于是你开始思考并提问:
“我怎么才能让孩子改掉爱犟嘴的毛病?”
这是个很糟糕的问题,你需要“先问该不该,再问怎么做”。你需要优先提问:
“我该不该让孩子改掉爱犟嘴的毛病?”
好了一点,但远远不够。你需要继续提问:
“孩子爱犟嘴是不是毛病?”
好了不少,但还有优化空间:
“到底什么是犟嘴?”
到了这里,你就实现了真正的元思考,也就距离找到答案不远了。
从以上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共性:真正的元思考,呈现的好像都是这样的句式:
“到底什么是××?”
这一点并不是巧合。
“到底什么是××”这个句式的含义,是探究一个概念的内涵与外延。而概念是逻辑的基础,也是人类理性思考的基石。只要我们试图搞清楚一个领域的真相,就离不开对概念的探究。所谓养成元思考的习惯,正是要从概念着手。
对于钝感力问题,同样如此。
“我该怎么提高我的钝感力?”“钝感力如果提高了,会不会带来降低情商的副作用?”……
以上问题,都不属于优先级高的问题。有元思考意识的我们,需要先回归问题的源头——什么是钝感力。
很多人都说,钝感力很重要,需要提高钝感力。所谓钝感,是指对什么钝感?这个问题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我们只有搞清楚了这个问题,对钝感力的训练才不会失之偏颇。
最能直观体现钝感力的例子,是契诃夫的小说《小公务员之死》中讲述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沙俄的一个小公务员,有一天在戏院看戏时,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一位将军的后脑勺上。将军虽然表现得很大度,但小公务员一直忐忑不安,一次又一次地找将军道歉。
将军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过去就算了,但小公务员总是为这点小事缠着将军,将军越来越不耐烦;后来,将军一看见小公务员就感到格外厌恶,甚至忍不住对他大发雷霆。
在小公务员看来,自己越道歉,将军越生气,可见自己犯的错真的很严重。小公务员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最后活活把自己吓死了。
作为读者,我们很容易给这个故事里的小公务员写下这样的评语:他的钝感力太差,本来没多大的事,他自己太敏感,加了太多的戏,也就为自己平添了太多压力。
如果我们要帮这个小公务员复盘并总结经验教训,估计会告诉他:你要提升钝感力,对这些事情不要那么敏感……
然而,假设这个小公务员照着这些建议做了,真的对这些事情不再敏感,也对将军的喜怒哀乐不敏感,对将军下达任务时的弦外之音不敏感……那么他未来的处境,是否真的会更好呢?
这样一来,提升钝感力这个事情,到底是好还是坏,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模糊起来,令人两难:钝感力太弱,我们就会像小说里的小公务员那样,有一点风吹草动自己就紧张得够呛,以至于日子都没法过了;钝感力太强,我们在人际关系上很可能会莫名其妙地踩很多坑,这也不是件好事。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是好?到底该不该提升钝感力呢?
因此,在本书的第一节,我们非常有必要界定清楚钝感力这个概念。
钝感力,顾名思义,就是我们对某事物钝感、不那么敏感的能力。然后问题就来了:对某事物钝感,那么这个事物究竟是什么呢?
总的来说,这里的某事物,也就是钝感的对象,从第一人称视角来看,可以被分为两大类。
第一大类对象,是外界信息 ,包括环境出现了什么新变化、市场出现了什么商机、公司里的人际关系格局发生了哪些变化、另一半的情绪出现了哪些波动……这些对我们来说都属于外界的信息,我们有可能对它们敏感,也有可能对它们钝感。
第二大类对象,是自己的感受,其学名叫“效用”。
效用,是人受到外界的信息刺激而产生的心理感受。就好比你考试考了满分,这个外界信息能让你产生很开心、很骄傲的效用。你上班挨了公司领导骂,这个外界信息,就产生了让你很沮丧、很担心的效用。对效用,我们既有可能敏感,也有可能钝感。就好像公司领导批评了你,你可能很往心里去,也可能不太在乎。
由此,我们可以根据这两大类对象,将钝感力划分成两种类型: 对信息的敏感或钝感和对效用的敏感或钝感。
到了这里,我们就可以对钝感力这个概念做第一次的甄别排除:我们所说的、所希望提升的钝感力, 绝不是针对信息的钝感力。
这一点不难理解。对于信息,在大部分情况下,“钝感力”提升都不是件好事。
比如,你夏季去野外玩,来到山脚下的一条小溪旁,拍拍照、玩玩水。这时候水流悄然变急了,你还能看见水中带着一些泥土,但你没放在心上,直到水位突然暴涨,有人开始喊“上游放水啦,大家快撤呀”,这时你才意识到马上就要发大水了。在这种情况下,对环境的钝感可能会让你身陷危险之中。
再比如,你在跟同事们一起聚餐时,谈起了自己的相亲经历。谈到自己的相亲对象之中,居然有一个离了婚且带着女儿的爸爸,你认为对方压根配不上自己,对这种离婚人士一顿冷嘲热讽,吐槽得好不痛快,却没注意到对面同事正朝你悄悄努嘴、使眼色。原来隔壁桌正好就坐了一对父女,他们已经放下了筷子,脸色低沉,相对无言,八成是在你的吐槽中“躺了枪”。而你对这些信息浑然不觉,仍说得起劲。这便是对沟通中别人释放的信息钝感,它可能会让你于无形中得罪很多人。
再比如,你前一阵被借调参与了一个项目。项目执行完毕,那个项目的领导对你的评价很不错。你对此感到很开心,总是忍不住在同事面前炫耀,甚至在自己的直属领导面前也控制不住炫耀的冲动。你没注意到,那个项目的领导跟你的直属领导之间有矛盾。那个项目的领导夸你,在你的直属领导眼里并不是好事。你的炫耀,可能会让直属领导对你不满。这便是对人际关系的形势格局钝感,它可能让你的职业生涯陷入低谷。
对于以上信息,我们要做的就不是提升钝感力,而是要训练自己,让自己更为敏锐。
不过,对于信息的钝感并不是百分之百不好的。有些人恰恰由于对信息钝感,对人际关系的琐碎细节钝感,才能更加专注于自己所喜爱的事情,频频进入心流状态,获取最佳体验,快速提高自己在某些领域的专业技能。从专业技能提升这一点上说,对信息钝感可能是件好事。
但在大部分情况下,对信息敏感都好过对信息钝感。本书所探讨的提升钝感力,指的一定不是对信息的钝感力。这就是对钝感力概念的第一次甄别。
既然钝感力指的不是对信息的钝感,那么我们就把讨论范围缩小到了效用感受这部分。关于这一部分,我要向你介绍一个特别有助于理解钝感力本质的重要概念——刺激系数。
所有的效用都是受某种信息的刺激而产生的,但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同样的信息刺激,产生的效用会很不一样。
同样是关键绩效指标(KPI)没完成,被公司领导说了一顿,有人可以不太拿它当回事,该干什么干什么;而有人可能就会深深地陷入不安和羞愧,生怕公司领导和同事今后会一直看低自己。
同样是找公司领导要求升职加薪,有人能从容应对,侃侃而谈,说话有理有据;而有人却紧张得不得了,刚走进公司领导办公室的门,就已经呼吸急促,大脑一片空白。
同样是遇到“雪糕刺客”,到了收银台前才知道价格贵得离谱,有人皱皱眉,放下雪糕就走了;而有人却怎么都不好意思不买,只能硬着头皮买了下来,不情不愿地吃了哑巴亏。
同样是遇到心仪的异性,有人可以大大方方地上前跟人家打招呼、要微信、约吃饭,有人却要一遍又一遍地踌躇纠结,很想搭讪又害怕自己哪里表现不得体、很丢脸……
我们可以发现,在信息和效用之间,存在一个“刺激系数”。同样的信息,能产生多大的效用,由刺激系数决定。对于刺激系数,我们可以借助类似数学公式的形式来更好地理解:
刺激系数=效用强度÷信息强度
由表达式可知,刺激系数越大,同样强度的信息产生的效用强度也会越大。在生活中表现为,一丁点小事就会让一个人产生巨大的心理波动,表明这个人的钝感力相对较弱。刺激系数与钝感力是负相关的关系。
刺激系数,是我们理解钝感力概念的一个抓手。我们要提升钝感力,一定不是对信息做功,而是要对刺激系数做功,想办法降低自己的刺激系数。也就是说,对于同样的信息,我们要想办法降低它对自己情绪的刺激作用。
元思考进行到这一步,我们已经接近钝感力这个概念的本义。之所以说“接近本义”,而不是“了解本义”,是因为我们还缺一步甄别工作。对于钝感力这个概念,我们还需要再排除掉一些“杂质”。
要知道,效用,也就是感受,既包括心理感受,也包括生理感受。刺激系数这个概念,同样有心理和生理之分。其中,生理感受方面的刺激系数和钝感力也不在本书的探讨范围。
比如,同样是打预防针,有的小孩被针扎一下就疼得哇哇大哭,有的小孩就不哭不闹,好像不怎么疼。这也是由刺激系数的不同引起的,也可以说是钝感力的一种。但这种钝感力并不是越强越好。
有人对痛觉这一身体报警的信号后知后觉,一些重大疾病的前兆就因此而被忽略了。也有人对味觉的钝感力太强,夏天,冰箱里的剩菜都已经放坏了,他们自己仍闻不出来、尝不出来,稀里糊涂地吃了下去,结果吃坏了肚子、食物中毒。拥有这种强钝感力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生理感受方面的钝感力,也是我们在探讨钝感力概念本质时要排除的杂质。
到了这里,我们就可以把钝感力这个概念明确一下。它在本书中指的是一个人在心理感受方面的刺激系数的“倒数”,用类似数学式子的形式可以表达为:
我们要提升钝感力,就需要降低刺激系数。前文提到,刺激系数=效用强度÷信息强度。在大部分情况下,信息来自外界发生的事情,我们无法控制,也改变不了它的强度。我们要降低刺激系数,就需要从效用强度入手。而降低效用强度,则要从人的情绪入手。
在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们会受到过多情绪的困扰,这些情绪就像绑住了我们手脚的绳索一样,让我们在面对上级批评时、被别人激怒时、当众出糗时、遇到陌生而心仪的异性时,都表现得束手束脚,完全发挥不出应有的水平。我们之所以要提升钝感力,是因为觉得自己产生这些情绪不是件好事,想挣脱过多情绪的束缚,让它们别再乱给自己“加戏”,别干扰我们的生活决策。
现在到了可以回答一开始的问题的时候了。当我们说到钝感时,究竟是要对什么钝感?不是对环境变化、人际关系、他人情绪和自己的生理感受这些对象钝感,而是要对那些困扰我们的情绪钝感。钝感力锚定的是情绪的刺激系数,要想提升钝感力,我们就要降低刺激系数,让同样的信息、事件,对我们的情绪冲击小一点,从而不让那些情绪困扰自己。
这么说来,大家可能会产生一种印象:有害情绪听起来好像是生活中的“大反派”,需要我们加以控制。但真的是这样吗?那些看上去有害的情绪,真的有害吗?
前面提到,钝感力跟刺激系数负相关。提升钝感力,就是降低刺激系数,让同样的事件引发的情绪波动小一点,其着眼点在情绪。
说到情绪,那就复杂了。人有七情六欲,从效用的正负来讲,人有正面情绪,比如开心、兴奋、满足、自豪、感动等,这些情绪通常会让我们感觉很好,它们提供的是正效用;而负面情绪,比如沮丧、恐惧、羞耻、愤怒、嫉妒等,这些情绪通常让我们感觉比较糟糕,提供的是负效用。
很显然,大家一般不会认为钝感力的作用对象是正面情绪。明明很开心的一件事,我还要降低刺激系数,让自己别那么开心?大部分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而负面情绪,会让一个人不那么好受,影响他的生活状态,对个体有害,因此我们需要提高自己对它们的钝感力,控制住这些负面的、有害的情绪。
这种说法看上去好像没问题,但真的是这样吗?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需要建立一种认知:所谓有害情绪,是一个伪概念。对情绪,不能“脱离剂量谈毒性”。
有一部心理学和脑科学科普色彩很浓的动画电影,叫作《头脑特工队》,电影为我们形象地展示了,在一个人的大脑控制中枢里,存在着5个形象迥异的情绪小人:开心(joy)、愤怒(anger)、厌恶(disgust)、恐惧(fear)和悲伤(sadness),每个情绪小人都有可能在某些时候主宰这个人的言行举止。
如果按正负效用来划分的话,5个小人里,只有开心属于正效用阵营,其他4个都属于负效用阵营,是我们默认的糟糕情绪、有害情绪。
在这部电影的大部分时段里,只有在开心主宰大脑控制中枢时,大脑的主人才会做出好的举动,其他4个负面情绪好像都只会惹乱子、拖后腿。但还有一些时候,我们会看到,其他4个情绪小人也在发挥积极的作用,而且这些作用是开心的正效用所无法带来的。
电影的设定,当然不能作为科学上的依据,但它至少给了我们一种启发,让我们看到一种可能性:是不是在看似有害的情绪中,也会有积极正面的成分呢?
答案是肯定的。
千百万年来,随着人类这种生物的演化,逐渐形成了一种系统化机制,这种系统化机制帮助人类的祖先在远古时代危险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来。每一种情绪,哪怕是看似有害的情绪,都会对人类祖先的生存、繁衍,起到积极的作用。
当人们遇到挫折的时候,会表现出 沮丧 情绪。比如人类祖先试图翻越一座山,为部落探索新的生存营地,却翻不过去,导致探索行动受阻。这时候沮丧情绪就会出现,这种情绪会提示人们,“眼前出现了巨大的困难,我们不能沿着老路蛮干,要么换一条路,要么增加探索的人手和物资储备”,人们会对表现出沮丧情绪的这位部落同伴施以援手,通过社会合作的力量来克服生存中的困难。
当人们遇见危险的动植物和自然环境的时候,会表现出 恐惧 情绪。这种情绪会感染并警告所有的同伴“这里很危险,大家赶紧避开”,并因此提高了自己和种群的存活率。
当人们做出了不符合族群规范的事情的时候,会表现出 羞耻 情绪。这种情绪同样会警告自己和他人,之前的行为是不被集体接受的,如果要继续做出这种行为,或者其他成员要效仿这种行为,就必须冒着被集体驱逐出去,独自面对自然界各种威胁的风险。通过这种风险警示机制,部落成员被统一的规范约束起来,它虽然限制了个人的行动自由,但减少了部落中的内耗,提高了种群整体的生存能力。
当人们遭到其他同类冒犯的时候,会表现出 愤怒 情绪。这种情绪有助于人们彰显力量,彰显自己不允许个人利益、家族利益被肆意践踏的决心,并可以通过威慑来保护自己的利益。而且,在愤怒情绪主导下的内分泌系统会有助于个人提升力量和战斗能力,帮助个人在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争斗中提高胜率。
当人们感受到自己的地位可能被其他人超越时,会表现出 嫉妒 情绪。这种情绪会提示他们注意环境变量,提醒自己环境中有一些潜在的额外利益,但受各种因素影响自己并未得到它,却被别人得到了,自己理论上也有可能获取这些额外利益来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
我们可以对所有的有害情绪一一剖析,从中找出它们在人类远古生存环境中所对应的积极意义。这些积极意义并没有因为时代的进步而消失,对一个在现代社会中生存的人而言,这些负面情绪中的积极意义同样存在。
沮丧、嫉妒可以让人感知到自己的不足,立足上进;恐惧提醒人远离风险;羞耻提示人可能做出了不被集体所容许的事情,有被孤立的可能;愤怒一方面有警示冒犯者的作用,一方面也可以提升个体的战斗意志……这些情绪的积极意义,仍然在跨越时间,发挥着作用。它们不应该被一棍子打死,不应被笼统地归入有害情绪。
可见,对于情绪,我们不能脱离“剂量”谈“毒性”。哪怕是负效用、负面情绪,也不能被笼统地定义为有害情绪。只要“剂量”适当,所有情绪都对改善我们的处境有益。只有过量的情绪,才会捆住我们的手脚,让我们的状态变差。
探讨到这里,我们对情绪的认识就更深了一层,我们知道了“剂量”的重要性。但是,什么样的“剂量”算适量,什么样的“剂量”算过量呢?
关于这一部分,我们可以参考心理学历史上一个类似的概念,那就是耶克斯–多德森定律。
1907年,心理学家耶克斯和多德森研究发现了一个人的压力水平和他的行动绩效表现之间的关系:随着压力水平的提高,人进入唤醒状态,其绩效表现也会提升,但这种提升是有限制的;当压力水平提高到一定程度之后,其绩效表现反而会下降。
在这个定律的基础上,后世的心理学研究者们又进行了大量相关的研究,提出了“舒适区”“最佳表现区”和“危险区”等概念。基于这些研究,我们可以绘制一个函数图形,来形象地表达压力水平与绩效表现的关系。为了表述方便,本书将这个函数图形简称为“耶克斯曲线”(见图0-1)。
图0-1 耶克斯曲线
其中横轴代表压力水平,越往右越高;纵轴代表绩效表现,越往上越好。
曲线的第一部分是一道平坦的从左到右的直线。它表示,从毫无压力到有了一部分压力,在这个阶段,人们的绩效表现是稳定的,几乎不受什么影响。这一段平坦的直线之下就是 心理舒适区 。
当压力水平突破某个值(第一阈值)之后,人们的绩效表现开始提升。说明随着压力水平提升,绩效表现也会提升,但在压力达到第二阈值时,绩效表现到达了顶点。这一段说明一个人在通过适度提高压力水平,走出舒适区之后,自己的心理会进入一种 唤醒 状态。在唤醒状态下,人的内分泌系统会发挥某些作用,产生一些能增强体能、智能、意志力的化学物质,提高人的绩效水平,甚至使人超常发挥。这一段绩效表现随压力增加而增加的区域,就叫作 最佳表现区 。
但如果压力水平继续增加,个体的绩效表现就不再增长,反而开始下降,如果持续增加压力,绩效水平就会一路跌破舒适区的绩效水平,直至见底。这一段发生了什么呢?原来,随着人的压力水平越来越高,人们会脱离最佳表现区,进入 危险区 ,此时,压力水平就会开始妨碍绩效水平的提升,让人连原本会干的活也不会干了。
这就像有些孩子喜欢沿着马路边走着玩,虽然马路边很窄,但很多孩子善于保持平衡。而如果把同样宽度的走道升到30层楼的高度,那些孩子还能在上面保持平衡吗?恐怕不可能吧!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杂技演员,也很难保持正常水平。随着压力水平急剧上升,人的绩效表现会迅速下降,进入危险区。
因此,完整的耶克斯曲线由三个部分组成,先是左侧平坦的舒适区,接着是绩效随压力提升而提升的最佳表现区,最后是绩效随压力提升而跌落的危险区。
这里之所以花了这么多篇幅介绍耶克斯曲线,是因为不仅是压力和压力背后的焦虑情绪,其他类型的情绪,尤其是通常意义上的有害情绪,对我们行动能力的影响同样会呈现与耶克斯曲线相似的规律。
下面我们以沮丧这种情绪为例。
假设你正要写一篇重要的年度述职报告,它关系到你的年终绩效奖金。你刚开始坐在计算机面前时,沮丧情绪为零。
然后你启动计算机,开机速度比平常更慢了一点。计算机屏幕右下角弹出来一个很低俗的广告,你皱皱眉,把它关掉。你按快捷键,想调出资源管理器,计算机却没有反应,甚至你连按了好几下也没有反应,你叹口气,不知道上个月找公司领导说的要求升级计算机这件事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你知道计算机慢,索性起身泡了杯茶。回来以后,资源管理器能打开了,可当你打开Word文档,输入法程序又失去响应了。不管按什么快捷键,全都不管用,以你的计算机水平已经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了,你只好打电话叫网管。
这时候你的沮丧情绪慢慢开始有了微小的累积,但还没有到突破第一阈值的地步,也就是还没有影响你的工作能力。在耶克斯曲线里,第一段叫舒适区。对于沮丧情绪曲线来说,这一段可以叫“平稳区”,微量的沮丧没有影响你的办事能力。
网管来了以后,进行了一些你看不懂的操作。一分钟之后,网管告诉你,已经处理好了,计算机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一些程序上的小故障,不会影响工作。于是你又重新回到工作状态。
你开始托腮沉思:该怎么写呢?你首先想到,本年度最重要的项目就是第三季度的大活动;但一转念又想到,公司领导对这个项目不太满意,自己似乎不能把年度述职报告的重心放在这个项目上。
到了这里,你的工作出现了一些对自己不那么有利的信号,这可比开机慢要严重,你的沮丧情绪开始增加,但它恰恰激发了你的斗志:这可是年终述职啊,我必须得好好表现!适量的沮丧情绪,会让人进入唤醒状态,你的思维开始活跃起来。你开始积极搜索这一年里自己在大大小小各个项目上的工作成绩。随着沮丧情绪的增多,你进入了最佳表现区。
这时候,你又想到了第一季度的一个项目。在淡季大家都不看好大环境的情况下,自己操盘的那个项目仍然超出了公司领导的预期,这一定会给自己的绩效加分,可得好好写一写!打定了主意,处在最佳表现区的你,回忆起第一季度项目筹备期间的种种细节,你一边想一边写,连文笔仿佛都变得更好了一些。
写着写着,你突然想到,这个项目在筹备执行阶段很好,但在后期媒体宣发时出了问题。公关部人员犯了低级错误,引发了一场舆论风波,害得公司大领导出面发道歉声明,还连累你的上级领导挨了一顿骂,甚至季度奖金都被罚了。如果将重心放在这个项目上,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但如果不写这个项目,你又该写什么呢?况且这时候你已经写了两千多字,时间过去了很久,难道要废掉这一稿重新写吗?
你正在纠结时,计算机突然蓝屏死机了。你刚才写得投入,一直没有保存,甚至连文件名都没取,这回可糟了!前不久这台计算机就有过一次蓝屏死机的情况,你请网管折腾了两小时也没找回文件。正在发愁时,公司领导叫你去了他的办公室,他感觉你昨天提交的提案有失水准,毫无创意,看不出你对行业的理解。公司领导还说,感觉你这一段时间工作都不怎么在状态,马上就要年终考核了,让你多上点儿心。
就这样一件事加一件事,你的沮丧情绪越来越重,很快就越过了最佳表现区,进入了危险区。在强烈的沮丧情绪下,你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工作时更加不在状态了。
在这个例子中,类似沮丧这样的情绪,就是这样随着量的慢慢累积,到最后引发了质变,最终影响着我们的做事能力和心智状态。相信大家都可以从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类似的经历。
沮丧、恐惧、羞耻、愤怒、嫉妒,这些都是生活中常见的有害情绪。它们在刚刚出现时,还处于平稳区,还没有什么危害,甚至随着“剂量”加大,还会把我们带入唤醒状态,提高我们的表现。只有当它们过量,到了危险区的时候,才会变得有害。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有害情绪,它们都存在着类似耶克斯曲线的变化。只有当它们在曲线中翻越第二阈值,来到危险区的时候,才真正成了有害的过量情绪。结合上一节和本节的内容,我们才真正地找到了“提升钝感力”这个问题的本质,那就是: 处理过量情绪,对这部分情绪调低刺激系数。
情绪的处理和控制,向来是一门“显学”。情绪本来就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心理状态,加之各种信息渠道提供的调节方法互相矛盾,这更加让想要更好地处理情绪的我们无所适从。到底什么方法才是有效的呢?处理过量情绪的切入点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我将在下一节中回答。
在上一节我们提到,对情绪,不能脱离“剂量”谈“毒性”。没有绝对的有害情绪,只有不恰当的过量情绪。我们想要提升的钝感力,针对的应该是那些在耶克斯曲线中翻越了最佳表现区之后,进入危险区的过量情绪。
一说起控制(过量)情绪,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有点头大,这对大部分人来讲,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1990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陈佩斯和朱时茂表演的小品《主角与配角》中,有个很有意思的片段:两人拍戏不顺,陈佩斯扮演的角色便发了一阵牢骚。朱时茂扮演的角色便给他做思想工作,说“我知道你有情绪”,而陈佩斯扮演的角色马上抢着说“我没情绪!呵呵呵,我没情绪”,说完还刻意做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
到底有情绪还是没情绪?生活中,绝大部分人在自己产生负面情绪时,是根本不知道这一点的。等到他们知道自己有负面情绪时,负面情绪往往已经过量了,进入了危险区。当然,受过情绪觉察训练的人,会在情绪出现的早期就对自己的情绪有所觉知。但绝大多数的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如果我们连及时觉知自己的情绪都很难做到,那么要控制它,岂不是更难?当一种负面情绪很激烈的时候,它已经很难被控制了,它就像是瓷器店里一头发狂的蛮牛,不撞坏一些东西不会罢休。
但是,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情绪的本质,就会发现,与其控制情绪,不如去找出情绪背后隐藏的主宰。毕竟,几乎所有的心理情绪都是被“捏造”出来的!
初听上去,你可能会觉得这句话有些过分。几乎所有的心理情绪都是被捏造出来的吗?听起来怎么像是自己故意要制造出愤怒、沮丧等负面情绪一样。就拿愤怒来说,遇见令人生气的事情时,你心里的火噌一下就起来了,这怎么可能是自己捏造出来的?
好,咱们就拿愤怒举例子。
一个妈妈发现孩子周末玩了两天竟然都没写作业,怒不可遏,马上大声地训斥孩子。这种愤怒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吗,难道它是被捏造出来的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要做一个思想实验。
假设这位妈妈正在大发雷霆,电话突然响了,是公司直属领导打来的。领导在公司加班开高管会,需要找她确认一个数据,这位妈妈接起电话以后,会不会继续用吼孩子的语气跟公司领导说话呢?显然不会。
接下来,当这位妈妈把这通电话打完,转过脸继续训孩子的时候,刚才对领导毕恭毕敬的语气,就会立即切换成先前的大发雷霆。
这样的例子在生活中一点都不罕见。当事人固然会声称孩子不写作业的行为令自己怒不可遏,但我们会发现,他们的怒气其实可以被控制到“一点都不会影响与公司领导沟通”的程度,而且还神奇地像播放电影、音乐一样,有一个“暂停键”:暂停键一按,人们马上就进入和风细雨的状态,开始打电话;电话打完,暂停键再一按,人们继续大发雷霆,这一过程类似一个精确的断点续播过程。
再做一个思想实验,上班的路上,你在早餐店用餐时,路过的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把咖啡洒了你一身。你这时候也会怒不可遏,对吧?但假如定睛一看,洒了你一身咖啡的恰好是自己的公司领导,你还会那么愤怒吗?或者对方是一个五大三粗、满手臂文身的彪形大汉,看上去像随时可能动武一样,你还敢那么愤怒吗?
从这一系列思想实验中,我们不难看出,即便是看上去无法控制的愤怒情绪,实际上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我们内在某种力量的精确控制。
上述例子中的选择偏好无不说明,世间哪有什么怒不可遏,哪怕是瞬间爆发的愤怒情绪,其实也都是我们内在的某种力量在电光火石间经过缜密计算得出的结果,这决定了我们敢对谁发火和能发多大的火。
其他的情绪也同理。我们误以为是外界的信息决定了我们的各种情绪,其实不是。决定情绪的是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情绪背后有着隐藏的主宰。所有的情绪都是它捏造出来的。
这个隐藏主宰是什么呢?这里你需要学习一点点阿德勒心理学的基础知识。
阿德勒心理学有一句名言:决定我们自身的绝非过去的经历,而是我们赋予经历的意义。我们赋予经历的意义,就是这个隐藏的主宰。
“赋予经历的意义”,这句翻译过来的表述比较抽象。我们需要回到阿德勒著作的原文文本,来理解它的含义。这里需要补充一句,阿德勒出生于奥地利,母语是德语,但他的书面英语写作能力非常强,他有一些书和论文是用英语写作的。从英语原文文本中,我们可以更准确地理解阿德勒的原意。
在阿德勒心理学的奠基名著《自卑与超越》里,阿德勒把一个人认知、解读世界的方式用一个词来概括,那便是:interpretation。
这个词的字面意义是翻译、解释、解读。在阿德勒心理学中,它指的是我们每个人怎么解读世界、解读环境、解读他人与我们的互动,所有这些解读都可以归结为一个人对外界的interpretation。因此,interpretation在阿德勒心理学语境下的准确中文翻译应该是:解读方式。在阿德勒心理学中,一个人所理解的人生意义,等价于这个人对世界的解读方式。
现在再回到先前的那句话:决定我们自身的绝非过去的经历,而是我们赋予经历的意义。“赋予经历的意义”正来自我们对信息的解读方式。
当我们接收到一段外部信息时,无论最终它对我们有利还是不利,首先它都会被我们解读。
还是以本书序言中嗟来之食的例子来说明。一个穷困潦倒、快要饿死的人,遇见一个路人拿着块馒头冲他说:“喂!快来吃吧!”那么穷人会怎么反应呢?
如果这个穷人,把当前信息解读为对自己人格的羞辱,那么他会萌发出屈辱、愤怒的敌对情绪,可能会觉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宁愿饿死也不会接受这块馒头;但假如这个穷人把对方的言行解读为善意施恩,那么他将萌生感恩的情绪,接受食物,活下去。
这个穷人是“宁死不受嗟来之食”,还是会感恩接受?他的情绪反应和后续行动不是被信息决定的,而是被自己赋予信息的意义,也就是解读方式决定的。因此,决定我们情绪的绝非信息,而是我们对信息的解读方式。解读方式,才是真正的情绪密码,是人类情绪和言行背后的隐藏主宰。
当然,严格来讲,情绪有生理性情绪和心理性情绪之分。就好比人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时,会疼得掉眼泪;或者人受到某些作用于大脑中枢神经的药物刺激之后,会感觉特别满足,这些短期情绪是基于强烈的生理效用而产生的,与解读方式关系不大。
但正如本书前文所述,本书中的钝感力概念已经排除了对生理效用钝感这个小小旁支,本书所论及的情绪概念,也排除掉了日常生活中的由强烈的生理反应所激发的生理性情绪。换言之,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短期爆发的情绪还是长期萦绕的情绪,都来自个体对它的解读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几乎所有的情绪都是由我们的解读方式决定的。
读到这里,有的朋友可能会有“细思恐极” 之感:我们所有的情绪言行都是被自己的解读方式决定的,而一切情绪言行的总和,构成了自己的人生轨迹。这岂不是说,每个人的人生冥冥中都已被自己的解读方式决定了?那么,我们还能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吗?
先说结论: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被他自己的解读方式决定的。但解读方式,是可以被我们自己支配的,因此每个人的人生走向,仍然由自己掌控。
为什么说解读方式可以被自己支配呢?一个认定了“嗟来之食”是对自己人格羞辱的人,真的有可能改变其解读方式吗?这就需要我们从解读方式的来源说起。
阿德勒认为,一个人对世界的解读方式定型于生命早期,即在其5岁左右。
5岁左右,是人对世界的解读方式“定型”的时间,而不是解读方式萌生的时间。事实上,一个新生儿来到世界上,跟父母磨合几天之后,就开始形成了对一些特定信息的解读方式。
比如我自己的孩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只要尿湿了就会哭,我必须给她换上干爽的纸尿裤,她才会停止哭泣;到了出生一周左右,当尿湿啼哭的时候,只要大人开始给她解开纸尿裤查看,哪怕新的纸尿裤还没换上,她也会立即停止哭泣;到了出生两周左右,在尿湿啼哭的时候,大人只要把她放到婴儿床上,哪怕还没开始解开纸尿裤查看,她也会停止啼哭。
这是因为,经过一次次的磨合,婴儿已经形成对“尿湿以后换纸尿裤”这个特定信息的解读方式:只要大人开始干预,那么尿湿以后不舒服的负面体验很快就会结束。
在其他方面也有类似的迹象:比如大人给婴儿喂奶粉,一般是遵循着“听到婴儿啼哭→确认啼哭原因是饥饿→冲调奶粉至合适温度→抱起来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喂奶姿势→在婴儿脖子下面垫上口水巾→开始喂奶”这一操作流程。最初,婴儿要到最后一步——奶瓶塞进嘴里才会停止啼哭,而磨合一段时日之后,婴儿只要看见大人拿来口水巾,就会停止啼哭——婴儿在“喂奶”这个特定场景下,也形成了自己的解读方式。
一个新生儿长大的过程,就是在无数的局部场景中经历“信息→体验”的过程。
解开纸尿裤的信息,会导向尿湿带来的不舒服即将结束的体验;铺上口水巾的信息,会导向饥饿感得到缓解的体验……一旦特定信息到特定体验的链接被重复建立,而且被婴儿认定有效,那么这个崭新的解读方式就宣告形成。这是人类生命早期的解读方式的第一个来源,也是唯一的来源。
之后,到了幼儿阶段,孩子开始能够听懂大人的指令,比如“听见汽车声音不要乱跑”“要远离家里的电器插座”“手脏了不要往嘴里放”……类似这样与安全相关的指令,会让孩子把一些特定信息解读为,需要警惕和远离危险。
随着年龄增长,来自外部的指令越来越复杂,从对简单动作的“要”与“不要”的要求,上升到了社会化的教育,比如要讲礼貌、有爱心、懂得分享等。
无论是具体的教养指令,还是抽象的教育引导,对孩子来说,它们都是从外部输入的解读方式。但它们会被不同程度地内化成孩子自己的解读方式的一部分,这也就是人类早期解读方式的第二个来源。
孩子的解读方式在5岁左右,能够大体覆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定型为一个最初的版本。
所谓定型,意思是孩子不仅会对每种信息有着自己的解读方式,而且会在对不同信息的解读方式之间,体现出一定的同一性。用阿德勒的话来讲,就是开始形成 对世界的解释风格 。
比如在幼儿园里,我们就能看到有不同解释风格的孩子。有的孩子非常胆小,他们有一种对很多信息都会感到危险的解释风格;有的孩子有点儿霸道,老想抢别的小朋友的东西,他们有一种高度以自我为中心、忽视社会合作的解释风格;有的孩子非常活泼,甚至到了话痨的地步,他们有一种非常积极探索世界、渴盼与外界交流的解释风格……
解释风格,是对不同场景下的解读方式的“大数据”汇总。它定型之后,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应对特定类型信息的解读方式。
就好比“嗟来之食”这个故事,如果故事中穷人的解释风格是对自尊特别敏感,很容易感受到外界的敌意,那么他大概率就会把嗟来之食解读为对自己人格的羞辱。
换一个其他的场景,比如有人和上文中的这个穷人打招呼,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也很有可能将其解读为对自己无所事事、穷困潦倒现状的嘲讽。无论是这个穷人对嗟来之食的解读,还是对打招呼的解读,都体现出了他解释风格的同一性。
这样的解释风格,会导致他在人生中遇到大部分的此类场景时,都会采用偏负面的解读方式,然后做出一些不友善的、抗拒排斥他人的言行举止,最终呈现一种孤高自傲、很难接近的性格特征。
假如把人的精神世界比作一台计算机,解释风格就像计算机的操作系统一样重要。
我们知道,操作系统是计算机上一切应用程序运行的基础;在人的精神世界里,解释风格也是人类一切精神意识活动的基础;它会决定你在面对特定信息时,将采取什么样的解读方式。如果说情绪背后的密码是对特定信息的解读方式,那么性格背后的密码,就是一个人对世界的解释风格,它是人生的操作系统。
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对世界的解释风格早已完善成型。那么解读方式还有可能改变吗?
答案是肯定的,原因有三。
第一,解读方式本质上是一种认知。只要是认知,就有可能被改变。
就好像人际关系中的误会,当误会发生时,可能会被当事人解读为对方刻意跟自己过不去;但如果误会澄清,认知中的错误被纠正,个体的解读方式自然就会改变。
第二,解释风格与解读方式之间,并非必然关系,而是一种基于概率的或然关系。
劣质的小说和电影、戏剧,经常会犯人物角色“脸谱化”的毛病。比如,一个反面角色的性格设定是暴躁粗鲁,那么在大多数桥段,他都会大发雷霆;如果其性格设定是狡猾阴险,那么他动不动就会鹰视狼顾,露出奸诈的笑容。
但实际上,无论性格也好,还是性格背后的解释风格也好,本质上都是一个大数据概率集。如果一个人的性格是内向的,也就是那种倾向于把非必要人际交往解读为负担的解释风格,那只能说明他在大部分情况下,会选择交际更少的选项,而不是说他在所有场合都会“社恐”。
哪怕一个人的解释风格已经定型,那也不能决定他在所有场合对所有信息的解读方式。对于一段特定信息的解读方式,个体仍然有很大的灵活调整空间。
就好像在看美国职业篮球联赛(NBA)比赛时,我们已知一个球员在过去的1000场比赛中的罚球命中率是85%,但我们仍然没办法准确预测,他的下一个罚球会不会投进。大数据概率和小样本结果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
第三,解读方式还有第三种来源。
随着一个人进入少年阶段,他的解读方式会开始出现第三个来源:自我更新。
通过主动地读书、学习,与段位更高的良师益友交流,他能接触到对同样信息的不一样的解读方式:啊,原来这件事还能这么理解!如果他觉得这种新鲜的解读方式有道理,对自己有启发,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将其纳入自己的解读方式库,使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再或者,当一个人养成了自省的习惯,能自觉地检查审视自己的行为乃至解读方式中的纰漏时,他也会具有自我优化解读方式的能力。
像这样的过程,就是自我更新。
总之,一个人的解读方式来源有三:自然扩充、被动输入和自我更新。解读方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事实上,一个人的解读方式库,每天都在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化,每天都在更新版本。
有时候,你去尝鲜吃了一次泰国菜,发现不合自己的口味,你的解读方式库由此更新:泰国菜我吃不惯。这是基于生活体验的自然扩充。
有时候,领导会训斥你:“文档里的字号、字体用错了!你必须遵循公司规范!”你的解读方式库由此更新:对办公文档格式不能自由发挥。这是来自外部指令的被动输入。
有时候,你读到一本好书,或者主动去搜索、研读某些资料,从而对一些事情有了新看法,解读方式库由此更新。这是受自己主动驱策的自我更新。
在解读方式的三大来源里,自然扩充与外部输入,是你自己没办法控制的;但自我更新,完全可以受你自己控制。因此,对自己的情绪和言行采取什么样的解读方式,完全可以由你做主。
到了这里,我们便能够看清,情绪背后的密码是什么,那就是解读方式。破解了情绪密码之后,我们又应该怎样对解读方式加以运用,从而修炼、提升自己的钝感力呢?这个问题,我们留到后面展开论述。
前文讲到,钝感力是处理过量情绪的能力,而情绪背后的密码是解读方式,情绪是解读方式的产物。所以,如果我们想要提升自己的钝感力,就需要从解读方式下手。
为此,我们需要弄清楚,解读方式是怎样影响我们的情绪的。理解了其中的机制,我们也就能够找到修炼钝感力的方法。
让我们回到前文提到的“妈妈发现孩子周末玩了两天,没写作业”这个例子。“发现孩子只顾着玩,没写作业”,这个信息显然是负面的,接下来妈妈就要对其进行解读。
妈妈首先会想到,自己一再对孩子强调要按时写作业,但孩子显然没听进去。接着她会想到,孩子作业没写,可能会遭到老师责罚,连带自己都可能挨老师的训斥。接着她又会想到,老师会不会觉得自家孩子不是学习的料,把孩子当成那种不爱学习的差生来对待,继而引发孩子的破罐子破摔心理,更加不爱学习呢?接着她还会想到,自己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跟孩子和颜悦色地讲道理,但孩子就是听不进去,一切行为依然照旧。
妈妈的所有这些思想活动,都是对“孩子没写作业”这一信息的解读。基于这些解读,妈妈会生成自己的解决方案:既然好好说不管用,就只有靠发脾气震慑住孩子,才有可能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乖乖写作业。
人们在对信息进行解读后,就会生成自己的解决方案。这一步在阿德勒的理论中被叫作approach。approach是途径、路径、解决方式的意思,在阿德勒心理学的语境下,它可以被译作“解决方案”。妈妈在经过对孩子行为的短暂解读之后,选择了要发脾气震慑住孩子的解决方案。
最后,作为这种强势解决方案的外显表现,妈妈大发雷霆,把孩子吓哭了,孩子如妈妈所愿,把作业写完。妈妈的大发雷霆,这种外显的表现,在阿德勒理论体系中叫作behavior。behavior是行为举止的意思,神态、语言、行动,包括释放出来的情绪,都属于behavior。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可以提炼出所有情绪背后的生成模式。它就像是一个金字塔图形(见图0-2),分为三层:最底层是Interpretation,是我们对信息、情境的解读方式;向上一层是Approach,即解决方案;最上面一层是Behavior,即外在表现。情绪落在最上面的外在表现层面,它意味着你选择使用这种情绪来解决问题,其背后体现了你的Interpretation,也就是你对这一信息或这个场景的解读方式。
图0-2 情绪背后的生成模式——BAI模型
在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派看来,一切有问题的行为,背后都有着有问题的解决方案。要解决行为上的问题,需要我们从更深层的背后找到这个人解读方式的问题所在。个体心理学派的治疗方式,核心就是要通过表层的行为,找到中间层的解决方案,直至找到问题的根源——解读方式。这个治疗理念跟现代心理学的认知行为疗法有一些相通之处,但会更加寻根治本。
这种思维诊断模式,我把它概括为“BAI模型”诊断模式。
BAI模型可以用于几乎所有的对个体情绪和行为的诊断,我们不妨尝试一下。
某人在早餐店被店员洒了一身咖啡之后大发脾气,是因为当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看上去滑稽可笑的落汤鸡,他有了一种受辱的感觉,他只有让自己提高声量显得怒气冲冲,才能改善这种自尊受损的局面。
当事人把落汤鸡状态的自己解读为“很窘,很没面子”,把店员的冒失行为解读为“非常恶劣的攻击”,把让自己硬气起来解读为“改善窘态的方式”,这就是这个人对该场景的解读过程。正因为有了这种版本的解读方式,当事人才会选择强势发怒的解决方案,然后才有了大发脾气的行为。
再比方说,《三国演义》中,曹操因为刺杀董卓失败,成了朝廷的通缉犯。在四处逃亡时,他逃到了父亲的老相识吕伯奢的庄园里寻求庇护。吕伯奢见到故人之子,非常高兴,他让曹操先休息,自己则出去买酒,好设宴款待曹操。于是曹操开始小憩,当他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庄园里有人在磨刀,还有人在嚷嚷,说着“一会儿要捆紧点儿,别让他跑了”之类的话。
对于这些信息,曹操的解读方式是:磨刀的人一会儿打算捆住自己,而吕伯奢出去买酒只是托词,其实是为了报官领赏。基于这样的解读,曹操的解决方案是先下手为强,由此导向的行为就是,他抢先出手,杀光了吕伯奢的家眷。最后曹操一看,原来吕伯奢的家眷磨刀是为了杀猪款待自己。曹操错误的解读,导向了错误的解决方案,最后导向了错误的行为,令人悔之晚矣!
人类的情绪释放过程是按照IAB的顺序,即从信息开始,经过人们解读,他们会找出自认为最优的解决方案,最后把它执行出来,变成外在的表现。但如果我们希望通过自我反思,改善自己的行为,就必须把次序颠倒过来,遵循BAI模型。
阿德勒认为,要改变一个人错误的行为,一种有效的办法是改变他的解读方式。 只有改变了底层的解读方式,才有可能改变表层的 行为。
这是因为,一旦一个人的解读方式成型,基于这个特定版本的解读方式,一定会推导得出相应的最优解决方案。就好像前面的例子里的妈妈、早餐店顾客和曹操,他们选择的解决方案,就是他们基于当前解读方式得出的“最优解”,最后的种种行为不过是忠实执行这种解决方案的外在表现而已。所以,阿德勒学派的心理治疗一定会落脚在解读方式上。
对于本书中的钝感力训练,同样如此。任何有问题的、不适宜的过量情绪,都属于有问题的外在表现,也就是“行为”这个层面。只有从其根源的解读方式着手,才有可能解决行为层面遇到的问题。
不过,与个体心理学派的心理治疗不同的是,阿德勒学派疗法所针对的解读方式,即一个人对整个世界的解释风格,需要漫长的咨询诊疗过程才能被改变。而本书所探讨的钝感力问题,只需要我们认清并纠正一些对典型场景的错误解读方式,如此就完全有可能改变我们的I,从而改善我们的A和B,实现提高钝感力、降低过量负面情绪的刺激系数这一目标。
到了这里,本书的元思考部分就告一段落。
在后面的章节中,本书将向你展现16类容易降低我们钝感力的典型的错误解读方式。这些典型的解读方式,是激发我们过量负面情绪的幕后黑手,只要认清了它们的真面目,用正确的思维工具优化我们对这些场景的解读方式,我们就完全有可能甄别出那些被“捏造”
出来的过量负面情绪,从而提升自己的钝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