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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奉命开赴前线布设铁丝网,卡车在天黑后出发。我们上了车。那是一个暖和的夜晚,暮光就像一张罩篷,在它的庇护下,我们觉得彼此间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就连一向吝啬的查登也递给我一根香烟,还帮我点火。

我们摩肩接踵挤在一块儿,根本没有地方坐下。但我们并不指望有这种待遇。穆勒穿上了新靴子,心情好得很。

发动机在嗡嗡嗡地响,卡车在颠簸摇晃。那条公路破旧不堪,坑坑洼洼。我们不敢亮灯,因此只能摸黑前进,经常差点翻车。但我们根本不担心这个,那有什么要紧呢?摔断胳膊总好过肚子上被打穿个洞,要是能借此机会被遣返回家,许多人感激都来不及呢。

在我们旁边是长长一列运送军火弹药的车队。他们在赶路,陆续超过我们。我们朝他们开玩笑,他们做出回应。

视野里出现了一堵墙,那是路边的一座房子。我突然竖起耳朵。我是不是听错了?但接着我又听见那分明就是鹅的叫声。我瞥了卡钦斯基一眼——恰好迎上他瞥来的目光;我俩心照不宣。

“老卡,我听见那边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想飞进煎锅里哟。”

他点点头:“等我们回来就会把它们料理了。我知道它们的数目。”

老卡当然知道它们的数目。方圆十五英里内有几只鹅腿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卡车来到炮兵阵地。为了躲避空中侦察,炮台被披上灌木枝条,看上去就像是带有军事色彩的犹太人住棚节 的装饰。要不是炮台驻扎在那里,这些树枝原本显得挺喜庆的。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炮火硝烟和迷雾,火药在舌尖上尝起来味道苦涩。炮火的轰鸣令我们的卡车在摇摆,余响轰隆隆地传到后方,一切都在颤抖。我们的神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其实我们还没有到前线,只是在后备阵地里,但每张脸上都写明:这里就是前线,现在我们就在它的范围里。

那不是惊慌。我们已经上过许多回战场,早已习以为常。只有那帮新兵感到焦虑不安。老卡向他们解释:“那是十二英寸口径大炮,听声音就知道了。一会儿你们将听到爆炸声。”

但爆炸声并没有传到我们这边。它被前线乱糟糟的嘈杂声响吞没了。老卡倾听着:“今晚会有一场狂轰滥炸。”

我们都在倾听着。前线乱糟糟的。“英国佬已经展开轰炸了。”克洛普说。

炮声清晰可闻。那是英军的炮阵,在我们阵地的右边。他们的轰炸比我们预计的提早了一个小时。根据我方的情报,他们应该十点钟才开火。

“他们有毛病吗?”穆勒说,“他们的表一定是快了。”

老卡耸了耸肩膀说:“我告诉你们,我有预感,今晚会有一场狂轰滥炸。”

在我们近旁,三门大炮开火了。火光射穿了迷雾,炮身在轰鸣。我们吓得瑟瑟发抖,心里庆幸等到清晨就能回营房。

我们的脸庞既没有变得比平时更苍白或更红润,也没更紧绷或更松弛——但我们的神情的确改变了。我们感觉到在我们的血液里,有什么东西被激发了。那不是比喻,那是事实。我们知道自己已身处前线,正是这一点引发了改变。当第一批炮弹呼啸而过,空气被爆炸撕裂时,我们的血脉、我们的双手、我们的眼睛突然在紧张地等候着,在等候观望,那是一种高度的警觉,感官变得出奇敏锐。我们的身体一下子做好了准备。

我总是认为,或许是颤动的不安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压到我们身上,又或许是前线在放射出一股电流,激活了某个未知的神经中枢。

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们在出发奔赴前线时只是普通的士兵,或兴高采烈,或闷闷不乐,在经历第一波炮轰后,我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有了新的含义。

如果老卡站在营房前面说:“今晚会有一场狂轰滥炸。”那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但如果他是在前线说的,那这句话就像月色下寒光闪闪的刺刀,干净利落地刺穿思想,它在逼近,在对我们身体里这个被唤醒的未知事物说话,道出阴森的含义—“今晚会有一场狂轰滥炸。”或许是我们内在的最隐秘的生命力在颤动和保持警惕。

对我来说,前线就像一个神秘的漩涡。虽然我还在远离漩涡中心的平静的水面,但我能感觉到漩涡正无可阻挡地缓缓地将我吸引过去,我根本无法逃脱。

从大地和空气中,维持生命的力量注入我们的身体里——其中大部分来自大地。没有人像士兵那样对大地怀有深厚的感情。当他怀着渴望,用力地趴在地上,当他出于被炮火激起的对死亡的恐惧,将脸庞和双手双脚深深地埋进土里,大地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母亲。他将自己的恐惧与呐喊向令人感到安稳踏实的沉默的大地母亲倾诉。大地为他提供庇护,然后放开他,让他多活上十秒钟,向前奔跑,然后再次接纳他,而那往往会是长眠。

大地!——大地!——大地!

沟沟壑壑的大地,坑坑洼洼的大地,你扑倒在上面俯趴着。在恐惧中,在摧毁生命的枪林弹雨中,在狂轰滥炸的死亡怒吼中,噢,大地,原本我们的身体几乎被风暴卷走,是您赐予我们抵抗的力量与新生,从您的身上流到我们手里;被您救出的我们将自己埋进您的身体里,默默地长久地忍受着无言的痛苦,怀着希望,啃咬着您的身体!

听到第一波炮火轰鸣时,我们的一部分自我回到了千年前的样子。我们内心被唤醒的动物本能在指引和保护着我们。那不是意识,它比意识更加迅速,更加确切,更加可靠。你无法解释清楚。一个人正在走着,心里什么也没想——突然他扑倒在地,炮弹碎片从他头顶纷纷飞过,他毫发无伤——但他不记得刚才到底是听见炮弹飞近或动过趴下的念头。但是,倘若他没有听从本能,现在他将会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正是我们所拥有的这种奇妙的预知能力,这种第二直觉,促使我们趴倒在地,救了我们的性命,但我们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它,从佛兰德斯到孚日山脉,连一个活人都不会剩下。

我们在行军,无论心情好坏,一来到前线,我们便化身为人形的野兽。

我们进入一片稀疏的树林,经过炊事房,接着驶出树木。卡车回去了。它们会在明天黎明前把我们接走。

齐胸高的迷雾与硝烟弥漫在野外。月色清冷。部队在小路上鱼贯而行。他们的头盔折射着柔和的光芒。一个个脑袋和一支支步枪在白雾的上方显现,上下晃动的脑袋,左右摇摆的枪管。再走了一段路,迷雾消散了。接着,脑袋变成了身影,大衣、裤子、靴子从迷雾中依次显现,就像走出一口乳白色的水潭。他们排成一列纵队。纵队在笔直前进,身影融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个体,那条长长的楔形队伍向前延伸,顶部是漂浮在乳白色的水潭上的脑袋和步枪,宛如梦幻般的场景。那只是一支队伍——根本不是人。

大炮和运送弹药的马车从一条横路经过。马背在月色下闪闪发亮,它们的身姿优美,晃动着脑袋,眼睛水汪汪的。大炮和马车从被月光照亮的景色上掠过,骑在马背上的士兵戴着钢盔,就像被遗忘的时光里的骑士。那一幕情景带着动人心魄的异样的美。

我们来到堆放装备的地点。我们一部分人去扛带有尖端的扭曲的铁桩,其他人用铁棍穿过一捆捆铁丝网,然后将其抬走。这些活儿又重又难搞。

地面变得更加坑洼不平。前方有人警告说:“小心点,左边的弹坑很深。”—“注意了,有战壕。”

我们双眼圆睁,先用脚尖和铁桩试探前方的路面,然后才将身体的重心压上去。队伍突然停住了,我的脸撞上了前面那个人扛的铁丝网,疼得我大声咒骂。

前方路上有几辆被炮弹炸毁的卡车。某人下达命令:“把香烟和烟斗灭了!”我们已来到前线附近。

天色已变得漆黑一片。我们绕过一片小树林,前线立刻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道闪烁不定的红光从天际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它一直在变动,点缀着炮管喷出的火光。明亮的光球高高升起,银色与红色的球体在空中炸开,红色、白色与绿色的星星像雨点般洒落。法军发射火箭,在空中解开一个绸缎降落伞,缓缓飘落。它们将四周照亮,如同白昼一般,在光亮中,我们见到自己的影子鲜明地映在地面上。在燃烧殆尽之前,它们会在空中停留一分钟左右。紧接着又是一批火箭射上天空,接着,又有绿色、红色、蓝色的星星洒落。

“轰炸开始了。”老卡说。

雷鸣般的响声汇聚成单独一声巨响,然后再度变成零散的爆炸声。机关枪在嘶哑地哒哒哒地开火。在我们头顶的天空中充斥着看不见的高速飞行的威胁,怒吼着,呼啸着,嘶鸣着。那些是小口径的炮弹;黑烟弹和重型炮弹夹杂在它们当中,发出管风琴般的声响在夜色中呼啸而过。它们的啸叫声就像发情的雄鹿,高高地越过啸叫声更为尖厉的小型炮弹一路飞来。听到它们的声音让我想起野鹅。去年秋天,一群群野鹅日复一日地从炮弹轨迹上空飞越。

探照灯开始扫过漆黑的天空。它们在滑来滑去,就像巨大的锥形尺。其中一束灯光停下来,微微颤抖着。另一束灯光立刻来到它旁边,一只黑色甲虫被它们两头包夹,试图逃跑——那是一架飞机。飞行员犹豫着,被强光亮瞎了,飞机倒栽葱掉了下来。

我们按照固定间距打入铁桩。两人扶住一卷铁丝网,其他人将其展开。铁丝网织得很密,有长长的尖刺。我不习惯展开铁丝网这个活儿,我的手被戳破了。

几个小时后,任务完成了,但还得等上一阵卡车才会过来。我们大部分人躺下睡觉。我也试着睡觉,但天气太冷了。我们知道现在离海边不远,因为我们总是被寒风冻醒。

我睡着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惊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见到繁星,我见到火箭,一时间以为我刚才在花园里睡着了。我不知道现在是早上还是夜晚,我躺在不知是晨曦还是暮光的苍白的摇篮中,准备倾听将会出现的温柔话语,那么轻柔,那么靠近——我在哭吗?我以手捂眼,这一幕是如此梦幻,我成了一个小孩吗?那光滑的皮肤——那个幻觉只维持了一秒钟,然后我认出卡钦斯基的身影。这个老兵安静地坐着,抽着烟斗——当然,是那种有盖的烟斗。他见到我醒来,开口说:“你刚才受到了惊吓。只是一个飞机鼻罩而已,落在那头的灌木丛里了。”

我坐起身,我觉得自己格外孤单。有老卡在身边真好。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然后说:“它们要不是如此危险,原本会是好看的烟火。”

一颗炮弹落在我们身后。几个新兵吓得跳起来。过了几分钟,另一颗炮弹飞来,这一次更加靠近。老卡敲了敲烟斗:“我们进入轰炸范围了。”

然后轰炸开始变得激烈起来,我们连滚带爬地赶紧跑开。接下来的一颗炮弹就落在我们当中,有两个家伙惊叫起来。天际线那边升起绿色的火箭,掩护炮火开始了。泥土高高地溅起,弹片呼啸而过,轰炸声过去很久之后才听到炮弹坠落。

我们身边躺着一个金发新兵,吓得魂不附体,双手捂脸,头盔掉下来了。我把头盔捡起来,试着把它戴在他的头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将头盔推开,像孩子似的钻到我的胳膊下,将头紧靠着我的胸膛。他那伶仃的肩膀在颤抖着,那就像克梅里希的肩膀。我由得他偎依着。为了让头盔派上点用场,我把它扣在他的屁股上——不是开玩笑,而是为他着想,因为那是他的身子最突出的部位。虽然那个部位肉嘟嘟的,但被弹片击中还是蛮疼的,而且还得趴在医院病床上几个月,然后,几乎可以肯定,他会变成一个瘸子。

有人被炸中了,伤得不轻。在爆炸声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轰炸终于平息下来。轰炸范围已经越过了我们,现在掉进了后方的预备战壕里。我们冒险看了一眼。红彤彤的火箭射向天空。显然,一波进攻即将展开。

我们所在的地方依然平静。我坐起身,摇晃着那个新兵的肩膀。“结束了,孩子!现在没事了。”

他迷惑地望着周围。“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我对他说。

他见到自己的头盔,把它戴到头上。他渐渐恢复了平静。然后,他的脸庞突然涨得通红,露出尴尬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屁股,然后不安地看着我。我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轰炸吓得他屎都拉出来了。那可不是我把头盔扣在上面的原因。“那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我安慰他,“在你之前也有许多人在经历第一次轰炸时吓得屁滚尿流。到灌木丛后面去,把内裤扔掉。去吧……”

他走开了。情况平静了一些,但惨叫声仍在继续。“阿尔伯特,出什么事了?”我问。

“那边有几支队伍被炸个正着。”

惨叫声在继续。那不是人的叫声,人不可能叫得如此凄惨。

“是马受伤了。”老卡说。

那实在叫人无法忍受。那就像整个世界在呻吟,它在殉难,充满痛苦与疯狂,充斥着惊恐与哀嚎。

我们脸色苍白。德特林站起身。“上帝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开枪毙了它们吧!”

他是个农民,对马有深厚的感情。叫声在折磨他。接着,似乎是有人刻意为之,轰炸的火力又减弱了。马的悲鸣变得更加响亮。你无法分辨叫声是从这片平静的银白色的风景哪个地方传来的,它如同幽灵般缥缈无踪,无处不在,在天地间无止境地蔓延开来。德特林气疯了,大声吼道:“毙了它们!毙了它们不行吗?你们这帮该死的家伙!”

“他们先得照顾好伤员。”老卡平静地说。

我们起身想看看马在哪里。如果我们能看见那些畜牲,或许我们还能忍受。穆勒有一副望远镜。我们见到一群漆黑的身影,那些是担架兵,还有体积更大的黑漆漆的身影在动来动去。那些就是受伤的马匹,但不是所有的马匹。有几匹马跑到远处,摔倒在地,然后又起身跑到更远处。有一匹马的肚皮被割穿,肠子拖了出来,它被肠子绊住了,倒地后又站起身。

德特林举枪瞄准。老卡伸手将枪口抬向天空。“你疯了吗?”

德特林的身子在发颤,把枪扔到地上。

我们坐下来,捂住耳朵。但这凄厉的惨叫声,呻吟与哀嚎还是钻进耳朵里,钻进每一处地方。

我们几乎能忍受一切。但现在我们吓得冒冷汗。我们一定得起身跑开,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里,不再听见这些惨叫就行。而那只是马,不是人。

那群担架兵又在漆黑中行动。然后枪声响起。那团黑影抽搐着,然后躺下了。终于结束了!但那并不是结局。那帮士兵没办法追上因伤痛而狂奔的马匹,它们痛苦万分地大张着嘴巴。其中一个士兵单膝跪地,开了一枪——一匹马倒下了——又一匹马倒下了。最后一匹马以僵硬的前足站立,后半身蹲坐在地,转着圈圈,就像一台旋转木马,显然,它的脊背折断了。那个士兵跑上前,朝它开了一枪。它这才缓缓地可怜地躺倒在地。

我们把手从耳朵上拿开。叫声平息了。只有悠长的垂死的叹息声仍在空中徘徊。

接着火箭又开始发射,炮火在星空下欢唱——多么奇妙的一幕。

德特林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痛骂:“我想知道它们究竟干了什么,落得这般下场。”他又说起这个话题。他的语气很激动,又带着凝重:“我告诉你吧,在战争中动用马匹是最卑鄙下作的勾当。”

我们准备返回后方,是时候回到卡车上了。凌晨三点钟,夜色变亮了些。微风清新舒爽,苍白的晨光令我们的脸灰蒙蒙的。

我们排成单列鱼贯经过一条条战壕和一个个弹坑,又回到了那片雾气弥漫的地方。卡钦斯基焦躁不安,那是不好的兆头。

“怎么了,老卡?”克洛普问。

“我真希望已经到家了。”他说的“家”其实是营房。

“我们很快就到,老卡。”

他很紧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来到交通壕,接着来到开阔地带。那片小树林又出现了。我们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公墓里遍布土坟和黑色的十字架。

就在这时,我们后方开火了,雷声般的炮声隆隆响起。我们赶紧卧倒——在我们前方一百码处出现了一面火墙。

紧接着,第二波爆炸将小树林炸得缓缓向上飞,三四棵树腾空而起,然后摔成碎片。炮弹开始发出像安全阀的咝咝声——炮火十分猛烈—“找掩护!”有人在大喊,“找掩护!”

这一带地势平坦,去树林又太远,而且很危险——唯一的掩护就只有那片墓地和土坟。我们跌跌撞撞地摸黑过去,每个人都趴在一座土坟后面,像被胶水粘住般一动不动。

没一会儿,黑色变得疯狂。它在摇晃和咆哮。比夜色更漆黑的乌溜溜的东西急速朝我们飞来,掠过我们头顶,然后远去。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坟场。

我们无处可逃。我借着炮火的光亮,试图张望周围的情况。那里简直就是一片汹涌的海洋,爆炸引起的火焰像喷泉般吐着火舌。根本没有人能闯出去。

树林消失了,它被炸得七零八落,轰成碎片。我们只能留在这片墓地里。

大地在我们面前崩裂,泥土如细雨般纷纷落下。我感到被什么东西打中,我的袖子被一块弹片割破了。我攥紧拳头,但并不感觉疼痛。但那并不令我感到安心:伤口得过些时候才会作痛。我抚摸整只胳膊,它被割伤了,但没什么大碍。这时我的脑壳被狠狠敲了一下,让我差点晕倒。一个想法如同电击般浮现在我心头:绝不可以晕倒!我沉到乌黑的淤泥里,立刻爬到顶部。是一块弹片嵌入了我的头盔,但它是从远处飞来的,没有将其穿透。我揉掉眼里的泥沙。我的面前有一口大坑。炮弹通常不会击中同一个地方两回,我可以进入躲一躲。我作势一个鱼跃,呼啸声再度响起,我立刻缩成一团,乱抓乱摸想找到什么东西作为掩护,摸到左边有什么东西,从旁边硬挤过去,它移开了,我叫苦不迭。大地在颤动,轰炸在耳边响起,我钻进那团东西下面,想让它掩护自己,那东西像是木头,又像是布料,掩护,掩护,可它根本不是抵御呼啸而来的弹片的好掩护。

我睁开眼睛——原来我抓住的东西是一只裹着袖子的胳膊。是伤兵吗?我冲他喊话——没有回答——是具死尸。我的手继续往前摸,尽是木头碎片——这时我记起来,原来我们都躺在那片墓地里。

但轰炸盖过了一切,它驱走了所有的理智。我只是努力往棺材下钻得更往里一些,希望它能保护我,虽然死神本尊就躺在里头。

弹坑就像一张大嘴在我面前张开。我握紧拳头,直勾勾地盯着它。我得确保自己能一跃就跳进里面。这时有人扇了我一巴掌,然后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难道是死人复活了?那只手在摇晃我,我转过头,在仅仅维持了一秒钟的火光中,我见到老卡钦斯基的脸庞,他大张着嘴在冲我喊话,但我什么也听不见;他摇晃着我,凑得更近,炮声暂时平息,他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毒气——毒气——有毒气——传话下去。”

我伸手去拿毒气面罩。在离我不远处躺着一个人。我心里只想着,一定得让那个家伙知情:有毒气——有毒气—

我高声呼喊,然后爬到他身边,我用挎包打他,但他不肯看我一眼——我一遍遍地催促他——他一直蜷缩着——那是个新兵——我绝望地看着老卡,他已经戴上毒气面罩了——我也戴上自己的毒气面罩,我的头盔歪向一边,遮住了我的脸,我伸手去拿那个人的挎包,找到毒气面罩,套到他的头上。他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然后我纵身一跃,跳进弹坑里。

毒气弹的沉闷响声夹杂着烈性炸药的巨响。在爆炸声间,铃声在向每个人示警:“毒气——毒气——小心毒气。”

在我身后有人跳下来,接着是另一个人。我将毒气面罩的护目镜上的水汽擦干净,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卡,还有克洛普和另一个人。我们四人卧倒在地,心情沉重,满怀警惕与焦虑,尽可能轻微地呼吸。

戴上面具的头几分钟将决定生死:它会不会漏气呢?我记得在医院里见过的可怕情形:中了毒气的伤员一整天都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咳嗽,把灼伤的肺一块块地咳出来。

我的嘴小心翼翼地凑到气阀上,吸气,呼气。毒气仍在地面上蔓延,然后沉入所有的空隙坑洞里。它就像一只又大又软的水母,飘进我们所在的弹坑里,阴森地流连。我推了推老卡,最好还是爬出去,躺在顶部,这总比待在毒气积聚的地方好一些。但我们还没有爬出弹坑,第二波轰炸就开始了。情况已不像是炮弹在轰炸,而是大地本身在发怒。

一样黑漆漆的东西“轰”的一声朝我们飞来。它落在我们近旁,原来是一口被炸飞的棺材。

我见到老卡在动,于是我爬到他身边。那口棺材砸中了弹坑里第四个人伸出的胳膊。他试着用另一只手扯掉毒气面罩。克洛普及时阻止了他,将那只手扭到背后,将其紧紧按住。

老卡和我开始动手把那只受伤的胳膊拉出来。那口棺材的盖子松开了,我们轻松地将它拉开,把尸体揪出来,它滑到弹坑的底部,然后我们尝试撬松棺材的下半部分。

幸运的是,那个男人晕过去了,克洛普能抽出手帮我们。我们不用再小心行事,奋力挖掘,直到棺材发出松动的声响,我们把铲子插到棺材底下。

天色变亮了一些。老卡拿起一块棺材盖的碎片,将它搁在断臂下面,然后我们用尽所有的绷带将木片与断臂绑紧固定。眼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的脑袋在毒气面罩里悸动和嗡嗡嗡地响——它就快裂开了。我的肺部在收紧,它们呼吸的总是同一团炽热的耗尽了氧气的空气,我的太阳穴上青筋毕露。我觉得我就快窒息了。

灰蒙蒙的光亮照到我们身上。我爬到弹坑的边上,在微熹的晨光中躺着一条被干净利落地切断的残腿,靴子仍完好无损。我将所有这一切看在眼里。这时在几码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站起来。我擦亮镜片,因为情绪激动,镜片立刻又变得模糊不清。我透过镜片定睛看去,那个人已经摘下了毒气面罩。

我等了几秒钟——他没有倒下,他在左右张望,并向前走了几步——风已经吹散了毒气,空气清新——我也摘下面罩,我的喉咙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然后我躺倒下来,我的眼睛就快胀裂了,空气犹如清冽的凉水沁入我的心肺,涌遍我的全身,浇熄了我心头的火焰。

轰炸停止了,我转身向弹坑里的其他人挥手致意。他们站起身,摘下面罩。我们将那个伤兵抬上来,一个人扶着他那缠着绷带的胳膊。然后我们一瘸一拐地赶紧离开。

坟场一片狼藉。棺材与尸体四处散落。他们又被杀死了一遍,但每一具被炸飞的尸体都挽救了我们当中某一个人的性命。

篱笆被炸毁了,轻轨铁路被掀起,弯成巨大的圆弧,僵直地竖在空中。在我们前面躺着一个人。我们停下脚步。克洛普搀扶着那个伤兵独自往前走。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新兵。他的半边屁股血迹斑斑,他累垮了,我伸手去拿水壶,里面盛着朗姆酒加茶。老卡抓住我的手,弯腰问他:“同志,你哪儿受伤了?”

他的眼睛在转动。他虚弱得没办法回答。

我们小心翼翼地割开他的裤子。他痛苦地呻吟着:“轻点,轻点,最好还是—”

要是他腹部中枪的话,那他可不能喝东西。他没有在呕吐,这是好的迹象。他的屁股露出来了。上面血肉模糊,还有骨头碎片。他的髋关节被击中。这家伙再也不能走路了。

我用指头蘸水润湿他的太阳穴,给他喝一口酒。他的眼睛又在转动。现在我们看见他的右臂也在流血。

老卡尽可能宽地展开两捆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我想找些布料在外面再宽松地绑上一圈。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把那个伤兵的裤腿剪得更开,想用衬裤的一块布料当作绷带。但他没有穿衬裤。我仔细地端详他,原来他正是刚才那个金发少年。

与此同时,老卡从一个死人的口袋里找到绷带,我们仔细地包扎好伤口。那个小伙子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我对他说:“我们会去找个担架—”

然后他张口低声说:“留下来—”

“我们很快就回来。”老卡说,“我们只是去帮你找担架。”

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听明白了。他像孩子般呜咽着,抓住我们不放:“别走啊—”

老卡看着周围,低声说:“我们干脆开枪给他个了断吧。”

这个年轻人肯定撑不过一路颠簸,而且顶多只能再活几天。比起他到临死前将会遭受的痛苦,他的伤势根本算不了什么。现在他晕乎乎的,失去了知觉,但再过一个小时,他会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而高声惨叫。他每活一天都将忍受痛苦的折磨,他的苦楚又有谁会在乎呢?

我点点头:“是的,老卡,我们应该让他从痛苦中解脱。”

老卡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我们望着四周——但周围已不止我们两个人。一小伙士兵正从弹坑和战壕里出来,聚在一起。

我们找到一副担架。

老卡摇了摇头。“多年轻的小伙子—”他喃喃说道,“多么年轻无辜的小伙子—”

我们的损失比预计要轻些——五死八伤。事实上,那只是一次短暂的轰炸。我们的两个死者刚好躺在被炸开的墓穴里,我们往尸体上盖了些泥土,草草掩埋了事。

我们往回走,排成单独一列,默默地跋涉前行。伤兵们被送到救助站。天空阴云密布。担架兵们手忙脚乱地记录编号和收集名牌,伤兵们在呻吟。开始下雨了。

一小时后,我们上了卡车。比起来的时候,车厢里宽敞了不少。雨越下越大。我们拿出防水席子盖在头上挡雨。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汇成细流从两边淌落。卡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颠簸前行,我们在半睡半醒间摇来晃去。

车厢前面有两个士兵拿着长长的木杈,如果看见横贯公路的电话线垂得太低,可能会挂住我们的脑袋,就用木杈看准时机将其叉起,然后高举起来甩到我们身后。我们听见他们在高喊:“小心——电线—”然后我们在恍惚间屈膝下蹲,然后又站起来。

卡车在单调地摇摆,喊声在单调地响起,雨点在单调地滴落。它落在我们头上;落在车队里的死者头上;落在那个负伤新兵的身体上,他的屁股上面的伤口大得不可收拾;雨水还落在克梅里希的坟墓上;也落在我们的心坎上。

某处响起爆炸声。我们畏缩着,我们的眼神变得紧张,我们的双手做好了翻身跳下卡车滚进路边阴沟的准备。

没有事情发生——只有那单调的喊声在继续:“小心——电线。”——我们弯下膝盖——我们又陷入半睡半醒之中。 sikr2/ym/r7OKUma58GhTDk3u4KrASLEKwngai+yQ8Mp/fw6WdRwfZsE1BErFd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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