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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鱼儿上钩

不光宋绮年收到了请柬,连傅承勖也都收到了一封。

“你和林万良不是关系不好吗?”宋绮年诧异。

“还不到翻脸的程度,礼节上总要顾及一二。”傅承勖道,“相信城里的名流都会收到他家的帖子。去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说起来,我正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傅承勖介绍给宋绮年的,是一个女子。

她年纪比宋绮年略大几岁,脸庞白净,穿着老式的倒大袖旗袍,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怎么看都像个古板的学堂女老师。

可是她正以非常专业的口吻,向宋绮年介绍着摆满一桌子的各式新奇的工具。

“这是我特别制作的降落绳索,别看它个头小,绳子也很细,但是可以承担五百公斤的重量。它还有回缩功能。你落地后,再拉一下,轮盘就会把绳子自动收回去,这样旁人就不会发现它了。”

“这支雪茄其实是小型烟雾弹,只需要拧开就能冒烟。”

“这支口红其实是一支注射器,针在底部。里面装有五毫克高浓度镇定剂,只需要十秒,就可以把一个成年男人放倒。”

“这个胸针可以拆开,藏有一把防身的小刀。这些宝石都是真的,由三爷提供。”说着,朝傅承勖点头致意,“还有这颗钻石,可以用来切割玻璃。”

“这支香水里面的药水有一种强烈的焦煳味,可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当心可别弄洒了。”

宋绮年已目瞪口呆。

傅承勖道:“董秀琼小姐是一位优秀的机械工程师、陶艺师,还很擅长仿造各类古董。这些工具都是她专门为了我们这个任务而制作的,主要用于防身和撤退。”

董秀琼对宋绮年道:“开锁的工具,我想宋小姐有自己用惯了的,就没有做。”

“这些工具已让我大开眼界了!”宋绮年赞叹,“做我们这行也有许多小工具,可比起董小姐的发明,就要粗糙落后许多。”

董秀琼笑得十分腼腆。

等董秀琼离去,宋绮年朝傅承勖看去:“傅先生收罗了不少能人异士吧?”

“我只不过有爱才之心。”傅承勖含蓄道,“当初遇到董小姐时,她正有困难。我出手相助,又给她提供了一份工作。”

他们这样的人,确实喜欢收集门客。

宋绮年不由得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在合作中坚守平等关系,可不能让傅承勖也把自己当门客。

“我该走了。”宋绮年看表,“我还要去一趟张家。”

宋绮年起身,傅承勖也随之起身。

这男人严格遵循西方礼节。不论为何事,只要宋绮年一站起来,傅承勖也跟着起身,再顺手扣上西装的扣子,一副随时准备为女士效劳的姿态。

宋绮年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毕竟她从没被如此礼貌对待过。

尤其还在道上的时候,宋绮年所接触过的男人,别说为女士起立,没让女人站着伺候他们就不错了。

张俊生的礼节也很周全,但他的礼节是中式的。

中式的男人只用和女人保持距离就是礼。而西洋则以为女士服务为礼。

和傅承勖已打了好几天的交道了,对于他这个礼节,宋绮年也从最初的不自在,到渐渐习惯。

“张家情况如何了?”傅承勖送宋绮年出门,“张公子的身体好些了吧?”

宋绮年道:“身体上的伤好养,心上受的创伤却不那么好愈合。张家正在办理破产手续,变卖家业。”

“那确实会有些不好受。”傅承勖道,“但俗话说,好儿不吃分家饭。张家的祖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张公子可以效仿祖辈,重新白手起家,再创辉煌。”

这傅承勖,总是把话说得特别好听。

也不是宋绮年瞧不起张俊生。但人有所长,有所不长,张俊生在文艺上才华横溢,却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

“对了,傅先生。”宋绮年忽然问,“你说李高志会在他岳家的日报上刊登对我不利的新闻,可我这几日留意了,没有看到什么。”

“是吗?”傅承勖扬眉,“那有可能是我弄错了。这样不是更好吗?”

宋绮年意味深长地笑了:“是的,确实更好。”

不论傅承勖在背后做了什么,既然他没有邀功,宋绮年便不用觉得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

傅承勖一直身影翩翩地伫立在门口,目送宋绮年优美的身影上车而去。

似在回味女郎临别时的那一瞥,男人唇角淡淡的笑容始终没散。

离开了傅公馆,宋绮年却没急着去张家,而是去了一家理发店。

这家理发店是波兰人开的,在霞飞路上极有名气,收费也很不便宜。上海滩的名媛、大明星们都是此处的常客,要不是宋绮年给老板做过衣服,她还约不到位子呢。

因是熟人,老板特意指派了一个手艺不错的理发师来招待宋绮年。

那个衣装摩登的理发师摸着宋绮年浓密黑亮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

“小姐这一头长发养了很多年了吧?真漂亮。你想烫个什么样的头发?”

宋绮年手里拿着一本西洋时装杂志,指着封面女郎:“就这个!”

“这是短发。”理发师道,“你这头发剪了真可惜……”

“头发还会长出来的。时尚错过了就无处可追了。”宋绮年目光坚定,“剪吧!”

傅承勖的很多话都是在忽悠她,但有些话不乏道理。

比如,她为了迎合张家二老,衣着传统,既和自己从事的事业不符,又违背了自己的审美。

人得为了自己活着,活出自己真实的样子。

其实自打张俊生被放回来后,宋绮年已来探望过他两回。

眼下的张家并不怎么适合待客——房子已卖,正紧锣密鼓地准备搬家。

说是搬家,其实也没很多东西可搬了。

张家砸锅卖铁筹赎金,家里值钱的能卖都卖了,连张俊生的那台施坦威钢琴也没能保住。张家的公司申请了破产,仓库里的货物也都低价抵债卖了出去。

新张府是一套只有两间卧室的公寓,自带家具。张家人只用收拾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就可以住进去。

一屋子二十来个下人,最后只留下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和一个做杂活的小丫鬟——这配置倒是和宋绮年家一样了。

张家每日都在遣散下人,变卖家什。

且不说这画面很悲伤,给旁人看了也很没面子。尤其这个“旁人”还是爱慕自己的姑娘。

自己在她面前的那些优越感,如今荡然无存。

这让张俊生不是很想见到宋绮年。

宋绮年也看得出,张俊生对家道中落一事接纳得不怎么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前一秒他还享受着风花雪月,下一秒,完美的生活就如沙龙里那个水晶吊灯,哗啦摔得粉身碎骨。

张俊生在绑匪手里并未吃很多皮肉之苦。但很显然,他的人格、自尊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本就是个有些忧郁气质的音乐才子,此时忧郁倍增,让他显得格外消沉。

愁眉不展的清俊公子是十分招人怜爱的。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睛熄灭了,可张俊生唇角的笑却没消失过。他越笑,宋绮年的心越揪得厉害。

这也是宋绮年不想把求傅承勖的事说出来的原因之一:她不想再增加张俊生的心理负担。

可这些日子,覃凤娇却是天天都上张家的门。

送吃食,陪罗太太聊天,鼓励张俊生,很是殷切体贴。

别说宋绮年纳闷,连张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凤娇别不是真的对俊生生了感情吧?”张老先生嘀咕。

“你这说的什么话?”罗太太嗔道,“我们儿子哪点儿不好,不值得凤娇喜欢?”

“可咱们家穷了呀。”张老先生看问题很实际,“覃家你还不知道?就算覃永豪肯帮咱们去游说那个傅老板,可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到咱们家来的。你没见覃家是怎么对待上一个女婿的。听说婚礼帖子都发出去了,男方家的股票一跌停,覃凤娇就买了回国的船票。”

“可要是凤娇自己乐意呢?”罗太太始终是个天真的妇人,“他们年轻人要是有真情,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拆散他们?而且,凤娇如果能带着嫁妆嫁进来……”

“你确定到那时候,覃永豪会出嫁妆?”张老先生嗤之以鼻。

众人猜来猜去,都没猜中覃凤娇为什么还继续烧张家这个冷灶,而且不知道她会这样烧多久。

连冷怀玉也在试探覃凤娇:“娇娇,你是真的认定俊生了?他现在可一贫如洗了!”

覃凤娇不悦:“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嫌贫爱富的人?”

难道不是吗?

冷怀玉在心里反嘲,却不敢说出口。

“我是担心,他家如今这样,你嫁过去怕是要吃苦。覃伯伯也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我和俊生离谈婚嫁还远着呢。”覃凤娇淡然道,“况且,俊生正在低谷中,我这是对他雪中送炭。将来即便他娶了别人——多半是宋绮年那一类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我在他心里也是最重的一份!”

冷怀玉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覃凤娇中学肄业,书念得不怎么样,但是天生对风花雪月之事很在行,恋爱一直谈得轰轰烈烈。

宋绮年要是听到她这番话,怕是会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有这么一群女人,衣食无忧,大好的光阴和精力不用在追求知识或者建设社会上,而是用在琢磨情爱上。还特别喜欢无事生非,醋海生波,自编自导一出狗血大戏。

今日的张家气氛依旧没有明显改善。

张家人正在商量搬家的事。

新居是大女婿拿出来的。张俊生觉得这房子是姐夫的,自己不方便住,打算去学校里住职工宿舍。

罗太太的思想还未转变过来,担忧道:“那谁伺候你?谁给你洗衣做饭?”

“衣服我自己能洗。学校也有食堂。”张俊生道,“我的同事们都是这么生活的,我没道理过不下去。”

罗太太做了大半辈子贵妇,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听宝贝儿子要亲自洗衣服,登时心疼又红了眼眶。

覃凤娇不失时机地出来表忠心:“伯母不用担心。我会把俊生照顾好的。俊生,我派个人帮你收拾屋子,你只管专心教书就行。”

张俊生眉心微皱。他既然都决定自食其力了,就不想搞特殊化。

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驳覃凤娇的面子,便没开口。

这时下人来报:“宋小姐来了。”

冷怀玉立刻“哟”了一声:“她终于现身了呀。再不来,都要忘了有这号人了。”

“怀玉。”覃凤娇柔声责备,“宋小姐是真的忙。我听说她和她的东家闹了不愉快,被辞退了。”

“什么?”张俊生大感意外。

他这些日子一心忙着自家的事,还不知道宋绮年丢了工作。

冷怀玉兴奋道:“俊生,你是不知道。好像就因为被老板责备了几句,宋绮年就像个泼妇一样在店里大吵大闹,还放火烧了好几件衣服,险些连铺子都点着了。哎哟!谁能想到,她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竟然都是装出来的。原来本性是个泼妇!要不是店家宽厚,早就报警把她抓去巡捕房了……”

“冷小姐此言差矣。”一道清朗的女声由远及近,“李高志剽窃我的设计作品,我为了不让我剩下的作品继续被他剽窃,干脆付之一炬。这就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随着话语声,就见一个摩登女郎走进书房。

声音确实是宋绮年的声音,可这模样……

精巧的短卷发,红唇明眸,无领紫色菱格纹针织衫配白衬衫,深咖色薄呢鱼尾裙。戴着一串浅粉色的海水珠子,胳膊里还挽着一件浅灰色羊绒大衣。

女郎身段修长窈窕,发型衣着优雅别致,好似从哪一本西洋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封面女郎。

“绮年?”张俊生站了起来。

宋绮年嫣然一笑。

宋绮年生了一张饱满的方圆脸,俏丽蓬松的短卷发能极好地修饰她的轮廓,将她本就小巧的脸庞烘托得格外精致。

其余众人也跟着反应过来,神色各异。

张家二老无所适从,覃凤娇和冷怀玉皆一脸难以置信。

宋绮年之前朴素的时候就十分漂亮,如今更是光芒夺目。

不光打扮换了,宋绮年的神采也截然不同,整个人精神奕奕,充满自信。

海水带走了沙砾,一颗明珠终于得见天日。

“原来是宋小姐。”罗太太恍然大悟,“险些都没认出来。”

“是啊。”覃凤娇笑盈盈,“这么一打扮,比之前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怀玉?”

冷怀玉接到暗示,阴阳怪气道:“宋小姐怎么突然做了这么大的改变?是不是新认识了哪位年轻才俊,人家喜欢摩登女孩,你赶紧换了风格?”

这是暗示宋绮年见风使舵,眼看张家穷了,立刻转投别处。

可宋绮年压根儿就不屑和冷怀玉过招。

宋绮年对罗太太道:“伯母,我已经从‘小巴黎’辞职了,打算自立门户。既然是西装裁缝,那自然该穿西装,做一个活招牌。”

罗太太一脸茫然:“哦。好,好!”

她虽无知,但脾气倒是很温顺,还算是个好相处的人。

冷怀玉又想开口,张俊生抢先道:“这真是好事!恭喜你,绮年!以你的手艺,一定能做出好成绩的!”

“是啊。”覃凤娇附和,“你什么时候开张?我一定带着朋友去光顾你的生意。”

宋绮年相信覃凤娇绝对会来光顾,可她绝对不会是个好顾客。

只是表面上,亦客客气气道:“眼看年底了,我先接一些小件的活在家里做。年后我把我家收拾一下,做一个小工作室。覃小姐是熟人,我给您亲友价,第一件衣服免工时费。”

冷怀玉见缝插针道:“一件衣服的工时费最贵也不过几十块,谁稀罕这个钱?”

“说的也是哦。”宋绮年笑呵呵,“那冷小姐要是也来光顾,就不给你打折了。”

“……”

宋绮年是真的焕然一新。

放在过去,她为了给张俊生留下温婉的印象,吃了覃冷的排挤也会忍着不在他面前发作。

可如今宋绮年再无顾忌,遭到袭击,毫不客气地反击。

她本就是个性格刚烈的江湖女儿,又年纪轻轻就闯出了名,更有一份高傲刻在骨子里。

宋绮年一旦做回她自己,覃冷二人从她这里再占不到便宜。

可是张家二老却对这个宋绮年的新面貌很不适应。

宋绮年的美貌是明媚且张扬的,容易招女人嫉妒,也会让男人觉得这女人会不安分。

张家二老都觉得这姑娘显然是看张家没落了,打算弃了张俊生另找户头。心里一时极不痛快。

当初人家姑娘放低身段来讨好的时候,张家也从没瞧得起过她。可一旦人家转头走了,老两口却又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怨恨和挫败感。

近则不逊,远则怨,很是难搞。

宋绮年带着礼物上门,在张家坐了一阵,眼看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主动告辞。

罗太太这时才挽留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留下来用了晚饭再走吧。”

“是啊。”张俊生道,“你不是一向喜欢我们家的西湖醋鱼的吗?这厨子做完这几天就要去别家了,你以后就吃不上了。”

“宋小姐怕是还有约会吧。”冷怀玉道,“俊生,你可别耽搁了人家。”

张俊生眼神一黯。

宋绮年的心也揪了一下,一半跟着他难过,一半又替自己欢喜。

这男人还是有点在乎自己的。不管他在乎的是她本人,还是在乎她所代表的过去的好日子。

于是,宋绮年解释了一句:“我确实约了人。我请了我家的老掌柜来家里吃饭,和他谈谈铺子的事。”

这话又让张家二老听了心里不舒服。

张家穷得要靠女婿家接济,张俊生的薪水只勉强够家用。

宋绮年就算没工作了,也还有一处石窟门的房子,一间赚钱的铺子。她的条件居然比张家还要好了。

张俊生送宋绮年出去,低声道:“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很替你高兴。我们俩的生活都在短短数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变得更好,我却变得……”

张俊生唇角的青痕还未褪去,伴着苦笑,十分令人不忍。

宋绮年很想伸手抚一下他的脸,又生生忍住。

宋绮年道:“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未来怎么样,现在说还太早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俊生道:“我爹很想东山再起,可亲友都不敢再借钱给他。他做的那事,等于赌博。赌徒的名声一旦传出去,亲友都避之不及。”

“你家这样,令尊恐怕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宋绮年道。

“他?”张俊生心里有气,下意识对宋绮年倾诉,“我爹炒期货好多年了。要不是过去的手气一直很好,他的心也不会被养那么大。这一次,他明明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却不及时收手,反而连着老本一起砸了进去。贪心不足蛇吞象!”

但毕竟是亲爹,张俊生的埋怨适可而止。

张俊生内心十分悔恨。

他从小到大都在无忧无虑地吟诗弹琴,也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家会败落,所以从没有做过经济文章。一朝生活重担压在肩上,张俊生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能。

“我爹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为这个家辛苦奔波。我已经向学校申请了更多课时,还在外面接了钢琴课和演出。如此一来,至少家里吃穿用度不愁,欠的债也能慢慢还上。”

宋绮年虽知道张俊生会走这一步,可还是暗暗遗憾。

宋绮年初见张俊生时,她还是“玉狸”。

那次她为了一桩活儿,乔装成女仆潜入一个有钱人家的婚礼中。

宋绮年还记得,那西式婚礼在草坪上举办,女宾们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不论老少都十分优美。

宋绮年端着盘子游走在宾客之中,正要接近目标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那琴声轻快悦耳,如珠落玉盘,令听众不自觉微笑。

然后,宋绮年看到了弹着琴的张俊生。

英俊的青年穿着雪白的衬衫,整个人沐浴着阳光,正即兴弹奏着。一群孩子随着乐曲跳着舞。

孩子们的舞跳得东倒西歪,男子的笑声清澈爽朗。

如此祥和欢快的景象,是自幼在高压、闭塞的盗贼帮派里长大、见惯了底层百姓挣扎生存的宋绮年从未见过的。

那一刻,她被这种快乐和自由深深吸引。

张俊生最吸引宋绮年的,就是那份清澈的、没有被铜臭沾染过的书卷气。

宋绮年从小在江湖里打滚,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不论上流阶层还是下九流的混混,几乎人人都充满算计,不是狷介轻狂,就是锱铢必较。

而张俊生有一份很动人的纯良。

他自幼没缺过什么,所以不贪婪,不计较,豁达单纯,赤诚善良,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水晶。

宋绮年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张俊生才想要脱离帮派的。她想走的心早就有了,日渐壮大,结成了一个茧。

见到了张俊生,那个茧咔嚓裂开一条缝,里面的蝴蝶终于挣扎着要飞出来。

可惜造化弄人,这样水晶般的人,眼睁睁地落入了红尘泥潭之中。

张俊生似乎读懂了宋绮年的心思,释然一笑:“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本就肩负着养家的重任,哪里能一辈子弹琴看戏?过了二十五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已足够了。不说这个了——”

张俊生换了话题,赞道:“绮年,你这样打扮好看极了。”

“过去就不好看了?”宋绮年嗔道。

“都好看,却是不一样的美。”张俊生道,“但我觉得你改变的并不是衣着,而是气质。你好像终于找到了喜欢的生活方式。”

这一刻,宋绮年突然意识到,因为张家的败落,她和张俊生第一次站在同一条平线上。

张俊生也终于能读懂她了。

“哟,宋小姐还在呀。”冷怀玉走了过来,“怎么送都送不走?”

可不等宋绮年回应,张俊生朝冷怀玉转过头,认真道:“怀玉,这里还是张家,绮年是我的客人。她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冷怀玉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张俊生过去最多不过温言相劝和稀泥,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维护宋绮年而直截了当地落了冷怀玉的面子。

众所周知,冷怀玉不过是覃凤娇的口舌。落冷怀玉的面子,就是落覃凤娇的颜面。

张俊生确实变了。

宋绮年浅浅一笑,道:“这下真该告辞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宋绮年确实有要事:她要做一条特殊的跳舞裙,去参加林家的舞会。

宋家一楼的大书房,过去是宋父算账、练书法之处,如今成了宋绮年的服装工作室。

宽大的工作台上堆放着纸板和裁剪好的布料零件,墙角的架子上垒着一卷卷布匹,一架缝纫机摆放在窗下,两个人台穿着半成品立在一旁。

宋绮年将书柜上一本厚重如砖的文件夹抱了下来。几本文件夹没放稳,也跟着跌落。

哗啦一声,里面的服装设计稿天女散花般飘落一地。

简洁利落的线条,明快的色调。

光看这些充满灵感和时尚美的设计图,很难想象宋绮年从未接受过正规的美术和服装设计教育。

这些图如一张张照片,记载了宋绮年的成长,和不懈的努力。

热腾腾的黑咖啡放在茶几上,唱片在留声机上旋转。

宋绮年把那条裙子穿在了人台身上,打量着,思索着。

“少即多。”她呢喃。

很快,她的脑海中就有了修改方案。

爵士乐欢快的旋律中,宋绮年从架子上抽出一匹布料,用力一抖,似水如雾的布料在工作台上铺开。

粉饼顺着纸板勾画出轮廓,锋利的裁缝剪朝前一滑,随着唰的一声,布料便被裁开。

宋绮年踩着缝纫机,一块块布匹从她纤细灵巧的指尖滑过,缝合拼接在一起。

整个二十年代下半叶,装饰艺术风格席卷全球,统治着时尚界。

简洁而有规则的几何图案取代了过去复杂柔丽的花纹,黑金银白成了最流行的配色。

人们迷恋上了太阳光芒的符号,用硬朗的线条来分割一切画面。色块的拼接变得简单,构图却又更加灵活多变。

Flapper girl,西洋杂志上这么称呼这个时代的女孩。

她们像是一群无拘无束的小鸟,终于从家里飞了出去,和男人们一起工作,一起玩耍,在舞池里跳着查尔斯顿舞,享受着自由的味道。

珍珠和轻纱是宋绮年设计晚装时最喜欢用的两大材料,它们都适合制造出层次丰富的渐变效果,便于做出特殊的图案。

轻纱飘逸,珍珠光芒温润,也同宋绮年简洁典雅的设计风格最般配。

宋绮年深受装饰艺术风格的影响,但又会在设计里加入很明显的中式元素。她还十分喜欢国画山水,一直致力于将水墨画晕染的效果运用在服装之中。

沉迷创作之中总会让宋绮年忘了时间的流逝。

那个时刻,有一股力量在自己的血管里流动,思绪腾飞,像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

看着脑海中的构思一点点在自己手下成型,绽放着魅力,她能感觉到造物主俯瞰人间的那种自豪和喜悦。

这里是由她主宰的世界。

兴致最高涨时,宋绮年忍不住随着音乐滑出一个转身的舞步。

下意识地,一把裁纸刀在她的手中飞旋了起来,宛如一朵银花在掌心绚丽绽放。

她猛地回过神,将刀握住,吐了吐舌头。

好在屋内没有旁人。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将宋绮年唤醒。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蜷在沙发上睡着的,身上盖着一张厚毯子。

而四秀正蹲在人台边,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件被宋绮年改造过的跳舞裙。

少女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耀着憧憬与惊艳。

这是一条黑色舞裙,深深的鸡心领口,无袖,利落的直身款式。裙身上用珍珠和金色的亮片做出涟漪和碎光的效果,宛如夜空中流淌的星河。

“漂亮吗?”宋绮年问。

四秀一惊,随即啄米一般点头。

“太漂亮了!小姐,您的手太巧了!这天下居然还有这么美的裙子。这怕是给仙女娘娘穿都使得!”

宋绮年被这小女仆朴质天真的赞美逗得乐不可支。

“你小姐我就要做一回仙女娘娘了。不!不光一回。以后我还要做好多好多这么漂亮的裙子换着穿。还要给你和柳姨也做洋装。”

“我……我也能穿?”四秀难以置信。

“当然。”宋绮年摸了摸四秀的头,“等我开始接单做生意,你就是我的伙计,也是我的一个活招牌。我当然也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向客人们展示我的手艺呀!”

四秀满面红光,一把搂住宋绮年的胳膊:“小姐,您太好了!我一定会加倍伺候好您!”

“我可不要你伺候。”宋绮年笑着在四秀额前弹了一下,“我要培养你算账和管店呢。你生在了好时代,又遇到了我,不能一辈子就做个小丫鬟。”

“你就少给这丫头画大饼了。”柳姨端着早餐进来,“你看看你,又熬了通宵了吧?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新女性,吵着闹着不肯待在家里,要出门工作。结果呢,钱没赚多少,还累得死去活来。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女人也就罢了,你明明不愁吃穿,却非要吃这个苦,真不知道图什么。”

“图能多个选择。”宋绮年抚着新衣,“图能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东西,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柳姨和四秀都没怎么听懂。

宋绮年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解释给她们听。

“当初我想学裁缝的时候,很多人都劝我做中式衣衫。说大街上穿中衫的人最多,裁缝不用手艺多好,生意都不错。”

柳姨连连点头。

“可我还是选了西装。”宋绮年道,“一来,我喜欢西装款式多变,可以供我发挥创造力。二来,我做一行,就想做到顶尖。旗袍裁缝没个十年资历出不了头,我可熬不起。三来,西装的顾客全是有钱人,等有了熟客,生意不会差。”

柳姨不禁点头。

“而且我很喜欢时下西装的板式。”宋绮年一手翻着她的设计图,“西方的杂志上,管这叫‘装饰艺术运动’,不论衣服还是用品,造型都追求简洁明快。你看这裙子,直线型轮廓,垂顺,利落,并不凸显女人的身体曲线。要知道,在过去,西方的女人穿衣服很受罪,腰恨不得勒得只有碗口大才算漂亮,就和咱们的女人裹小脚一样。”

一回忆起小时候裹脚的痛苦,柳姨直皱眉,对四秀道:“你们生在好时候,不用遭这个罪。”

柳姨小时候裹了好几年脚才放了,至今双足都有明显的畸形,不能久站和走远路。

宋绮年点头:“十多年前,西方打了一场大仗,大批大批青壮男子都死在了战场上。田里、工厂里活儿没人干了,女人们只好走出了家门去工作赚钱。既然在外奔波,当然不能再穿着过去那种笨重又勒死人的大裙子。”

宋绮年将一张张设计图摊开。

“于是,女人们像男人一样穿着打扮——丢掉了束胸衣,女人们才可以自由呼吸和说话;裙子短了,女人才能迈开大步走路;连头发也剪得像男人一样短,生活和工作起来都更加方便。关键是,女人们既然担任起了社会责任,便进一步追求女性的权利:要受教育,要婚姻自由,要能参政议政……”

“啊!”四秀有感而发,“想不到一件衣服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连柳姨也不禁点头:“也是。我们这辈人,大字不识,一辈子相夫教子也就罢了。如今的年轻女孩,在学堂里念了那么多年书,是该做点不一样的事。”

“难怪小姐您没去做旗袍。”四秀道,“穿着旗袍,可没那么轻便。”

“我也喜欢旗袍呀。”宋绮年又拿起一件自己的旗袍,“旗袍是咱们中国女人独有的服装,含蓄、婉约,任何一个国家的女人都穿不出我们这种韵味来。”

“好啦!都漂亮,都是进步青年的服装。”柳姨催促宋绮年,“赶紧去梳洗一下,把早饭吃了。豆浆都快凉了!”

宋绮年走进浴室里。

四秀依旧不舍地望着那件新裙子,脸上那表情,同宋绮年当年第一次在神父太太家里看到西洋杂志一般。

元旦前夕。

林家张灯结彩,恭迎宾客上门,共迎新年。

宾客的车如流水般驶入程家花园。林家的警戒也前所未有的严谨。

身穿制服的保安牵着德国狼狗沿着围墙巡逻,探照灯把园中所有死角都照得比白昼还亮。

正如傅承勖所料,名流权贵不屑踏足林家,今日的客人们都是同林家有交情的商贾新贵。

管他们叫新贵已是客气。他们大多有见不得光的生意,更有背着血债的。可谓一屋子牛鬼蛇神。

这样的客人,品位自然不会多高雅。

男客也就罢了,西装再怎么都翻不出新花样。可女客们那就真是个花枝招展,珠翠满身,恨不能把全套嫁妆都穿戴出来。

宋绮年就在一片喧哗中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晚装式旗袍,衣服不算难看,可同满场露胳膊露腿的摩登女郎一比,这件长袖长袍实在土气得不得了。

宋绮年又刻意化了个淡妆,没戴什么像样的首饰,神色又怯怯的,活脱脱一个初次见大场面的乡下丫头。

因土气得太过特别,宋绮年一路走来,反而引来无数侧目。

林小姐穿着那身湖绿的跳舞裙,通身珠翠,露着雪白的胳膊和后背,正和两个男客调情。

她远远望见了宋绮年那模样,扑哧一声讥笑。正想打招呼,宋绮年却满脸羞愧地逃离了舞池。

“那不是你的朋友吗?”男客讥嘲,“她这一身,是来跳舞的,还是来给妇女协会募捐的?”

“早知道就带她去我的裁缝那里做一条裙子了。”林小姐笑道,“别管她了,咱们去跳舞。”

就这时,人群里又起了一阵波动。 CiBpcBoZ/jEotWppG+iueSE4RnyubkEPkh72msPcssy25G0Esdz9xgD2Yb4Mmm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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