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3月11日,电影《风之谷》开始在全日本的东映洋画系院线上映。该片由德间书店和博报堂共同制作。原作、编剧、导演皆由动画电影导演宫崎骏一人担纲。与宫崎共事的另一位动画电影导演高畑勋担任制片人,而在制作委员会的成员名单中,也可以见到现任吉卜力工作室制片人铃木敏夫的名字。
动画电影制作公司吉卜力工作室起步于1985年,包括于2023年上映的《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在内,从初创至今,推出了多部动画长片。而在吉卜力成立之前制作的《风之谷》,则成为其后吉卜力工作室诞生的重要契机。
《风之谷》始于漫画,从德间书店发行的动画杂志《Animage》1982年2月号开始连载。当时,宫崎隶属东京电影的关联制片企业——电信动画电影有限公司 ,正在筹备与意大利合拍一部电视动画片,将《夏洛克·福尔摩斯》搬上荧幕(后以《名侦探福尔摩斯》为名正式播出)。但该合作项目一直没有进展,在余暇时,宫崎接到了《Animage》编辑部的连载约稿,开始了这项企划。
《Animage》编辑部与高畑和宫崎的交往可一直追溯到创刊号(1978年7月号)时期。在名为“安可动画”的栏目中,为了介绍二人参与制作的《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副主编铃木敏夫开始与他们接触。尽管当时二人拒绝采访,但《Animage》依然积极地为宫崎的《鲁邦三世:卡里奥斯特罗城》和高畑的《小麻烦千惠》等作品腾出版面。由此,《Animage》编辑部与高畑和宫崎,以及二人在东映动画(现东映Animation)时代的前辈、《卡里奥斯特罗城》及《小麻烦千惠》的作画监督大冢康生逐渐加深了友谊。
《Animage》1981年8月号刊登的《宫崎骏:冒险与浪漫的世界》,就是在深入交往的过程中编辑而成的大型特辑,长达三十一页。在宫崎为该特辑提供的各种印象稿 中,有很多都是以电影企划的形式绘制而成的。
因此,《Animage》编辑部便根据其中一张印象稿,整理出两份企划书,将片名拟定为《骏战记》和《战国魔城》,并在1981年7月召开的德间集团相关公司的“影像化会议”上,提出了制作建议。
出版《Animage》的德间书店,在其集团中拥有电影公司“大映”和唱片公司“德间日本通讯”,对媒体融合也显示出积极参与的态度。“影像化会议”,就是将这些相关企业的相关人员聚集在一起,共同探讨媒体融合的核心构成——电影企划。
然而,大映方面认为,“把没有原著的东西拍成电影,不可能成功”。因此,《骏战记》和《战国魔城》的电影企划未能通过。
“没有原著的作品是不能拍成电影的”——当《Animage》编辑部把影像化会议的结果告诉宫崎时,宫崎当即表示,“那就创作出原著好了”,于是开始商议漫画的连载。回忆起那段经历,铃木这样讲述道:
首先是从漫画的题材开始谈起的,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要不要做一部大河剧?”这句话是我说的。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是因为当年以少年杂志为代表,书刊上流行的漫画都有些小家子气。那时候正值爱情喜剧的全盛期,最具象征性的作品就是《棒球英豪》。我的意思是,不要做那种东西,而应拍一部题材更宏大的片子。我又说,虽然有梶原一骑发明的那种单篇连载的漫画类型,但我们并非漫画杂志,杂志的口碑也不会因为一部漫画作品而受到影响,所以,尽管画自己喜欢的、有趣的内容,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必在意它是连载还是怎样。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说过这番话。
(《吉卜力的风》)
宫崎接受铃木的提议,开始构思叙事磅礴的连载漫画,即今天的《风之谷》。既然确定了连载的大方向,接下来的课题就是商讨具体的画风及画法。宫崎决定向铃木展示三种笔触效果的漫画,因此把他请到了位于阿佐谷的“二马力”事务所。
第一种笔触细致绵密。按照宫崎的说法,要达到这种效果,一天连一张都画不完。第二种没那么细致,一天可以画三十张。第三种提案是取前两者的折中效果。
面对宫崎提出的几个方案,铃木选择了最为致密的第一种画风。较之生产效率,更应该追求漫画本身的质量,在这一点上,他毫不迟疑。据铃木回忆,在不断沟通的过程中,宫崎的心境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宫先生 做事很较真。这个项目原本就是从“创作用于电影改编的原著”开始的,他却十分纠结。
他说:“铃木,我还是觉得,以电影企划为前提来创作漫画,是对漫画的不尊重。如果抱着这种想法,画出来的东西就失去了做漫画的资格,恐怕没人愿意看。我决定,还是把它当作漫画,好好画。”宫先生总是这样,如果面临多项选择,最终他总会往最认真的方向做出决定。
(《乐在工作》)
由此开始连载的漫画版《风之谷》,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了轰动,获得了肯定,但发行于1982年8月的第一卷,初版七万册,最后还剩余两万册库存。那可是《周刊朝日艺能》发行六十万册,漫画杂志动辄售出二十四万到三十万册的时代。即使作为单行本,从销售额来看,《风之谷》的结果也很难说是成功。但与销售额相反,《风之谷》对同时代漫画家的影响却很大,当时刚开始连载《AKIRA》的大友克洋,在杂志《综艺》1982年5月号上发表了这样的评论:“总之,宫崎先生画功的高超,已经不是人物表情的刻画、素描的技巧那种层次的高超,他懂得如何展现他的作品。当今的漫画正在失去的那种漫画本来的乐趣,居然出现在动画师的作品里,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而少女漫画家竹宫惠子,在漫画杂志《Petit Flower》1983年1月号的调查问卷《漫画家选出的精彩漫画》中,提到了《风之谷》的名字,后来她说:“身为同行,我有一种直觉,预感到‘它将要开启一个不同的世界’。”
另一方面,自1981年11月起,在连载筹备的过程中,《名侦探福尔摩斯》的企划重新启动,又在四集胶片和两集动画作业结束后即告中断。在这种情况下,宫崎于1982年11月离开了电信动画,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
《风之谷》连载半年后,根据《Animage》主编尾形英夫的提案,编辑部计划制作一个五分钟的试播片,拿到当时《Animage》在日本武道馆举办的影迷活动“动漫大奖赛”(Anime Grand Prix)上放映。但宫崎认为五分钟的时间无从表达,遂改为十分钟。此时,铃木再次把当初的计划提上台面,建议将《风之谷》改编成电影,对此,尾形和宫崎都表示赞同。
《吉卜力工作室作品相关资料集Ⅰ》收录了日期标注为1983年3月22日的资料——《〈风之谷〉动画电影改编第二次会议》。这份资料记载了关于《风之谷》剧情的两个方案,一个是原著的前传式情节,描写刚开始进行“驭风术”训练的幼年娜乌西卡,另一个是接近原著的情节。另外,关于上映日期也提出了两种方案——1984年的春季档和夏季档。该资料还言及影片的制作公司,除了宫崎曾工作过的电信动画之外,也将《未来少年柯南》的制作方日本动画公司作为候选。
其后,确定广告代理商博报堂与德间书店共同制作,影像化工作正式启动。博报堂参与制作,是因为宫崎的胞弟至朗刚巧隶属博报堂的德间书店专项营业部,而德间书店的宣传部长和田丰与至朗相熟,这种意想不到的缘分带来了合作的契机。
1983年4月23日,在东京日本武道馆举行的第五届动漫大奖赛的会场上,德间康快社长公开发表了“《风之谷》影像化”的新闻,使之成为率先透露给粉丝的第一手消息,之后才在6月20日召开了有关影片制作的记者发布会。
1983年4月,《风之谷》确定由东映发行。此时几乎已确定,影片将于1984年3月上线。倒推计算,很显然,从5月开始就必须进入预制阶段。这时,宫崎提出了一个条件:“请高畑勋担任制作人。”
高畑起初坚辞不受,表示自己难以胜任。面对这种情况,当初因《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和《小麻烦千惠》的采访等活动与宫崎、高畑二人建立起关系的铃木出面斡旋。经过他的一番游说,高畑最终接受了制片人一职。被委以重任的高畑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当时尚未确定的制作基地问题。高畑认为,“全部甩给宫先生一肩挑,电影是无法完成的”。
本片的制作基地一直悬而未决,根据当时隶属《Animage》编辑部的龟山修的建议,这一项目最终交给了Topcraft。因为龟山负责在《Animage》杂志上定期发表对Topcraft的采访报道,所以对该公司的实际情况比较了解,并认为对方“应该会接受这个项目”,于是瞅准目标抛出橄榄枝。Topcraft是东映动画出身的原彻于1972年创立的一家制作公司,其特点是从制作、演出 、作画、上色、摄影到编辑样样齐全,拥有除美术以外的所有部门,成立以来,主要与美国蓝金贝斯制作公司进行合作。代表作有《霍比特人》和《最后的独角兽》。顺带一提,原彻在东映动画任制作科长期间,曾负责制作过《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
5月到6月,在绘制印象稿的同时,整合故事的工作也在不断进行。最初,以《福星小子》等作品而闻名的剧本作家伊藤和典,作为共同编剧加入进来。与娜乌西卡唱对台戏的库夏娜指挥官有一条义肢,就是伊藤想出来的点子。但由于各种原因,再加上制作进度的推迟,最终还是宫崎自己统筹剧本,在7月中旬整理出第二份故事大纲,并在此基础上直接绘制分镜图。
当初,宫崎决定在漫画《风之谷》中“画出难以拍成动画片的东西”,如今要将其做成动画片,他的内心似乎也非常矛盾。后来在采访中,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这样说道:
拍电影的时候也不是真的渴望拍电影,而是当时手上只有《风之谷》能拿来拍电影,它是从事电影工作的唯一机会。那时,我在家待了半年左右,处于失业状态。(略)还是想重返职场嘛。德间书店让我做《风之谷》,就是一个机会。别无选择。我当时判断,如果别无选择,那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做下去。那时,对于能不能成功,心中毫无把握。
(《Comic Box》1995年1月号)
《风之谷》7月29日宣布开工,8月1日进入作画阶段。制作团队中除了大本营Topcraft的员工,还有很多外部人士,无论他们与宫崎是否有深交,都参与了进来。
作画监督小松原一男,是作画工作室OH! Production的成员。OH! Production曾在《未来少年柯南》等片中参与过宫崎作品的制作,但小松原与宫崎却是初次见面。小松原曾在《宇宙海盗王哈罗克》《银河铁道999(剧场版)》中与林太郎导演搭档,担任人物设计和作画监督,专业能力颇受业界肯定。而在原画班中,金田伊功、锅岛修、中村孝等各具实力和知名度的成员,虽然都是第一次参与制作宫崎动画,但也各展所长。Topcraft中,曾在《最后的独角兽》等作品中大展身手的吉田忠胜,这次主要负责王虫的作画。
团队里还有后来加入吉卜力、担任原画和作画监督的贺川爱,《千与千寻》(下文有时简称《千寻》)的作画监督和《茄子:安达卢西亚之夏》的导演高坂希太郎,因执导《新世纪福音战士》而走红的导演庵野秀明,《THE BIG O》的导演片山一良等人。
担任美术监督的中村光毅,曾以《科学小飞侠》和《机动战士高达》等机甲作品而闻名,在《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中,又生动地描绘过北欧的自然风光。在《风之谷》中,他用深海的感觉,绘制出谁都不曾见过的腐海景象。
担任音响监督的是从《未来少年柯南》就开始合作的斯波重治。在配音选角方面,岛本须美继《卡里奥斯特罗城》的克拉里斯之后继续担纲,为娜乌西卡配音。与娜乌西卡相遇的少年阿斯贝鲁则由松田洋治配音,松田后来又在《魔法公主》中演绎了主角阿席达卡的声音。
由于进度拖延,当初计划在2月20日举行的初号试映推迟到了3月6日,但是影片依然于原定的1984年3月11日如期公映。
另外,由于此前《名侦探福尔摩斯》的制作仍处在中断状态,高畑提议从中拿出《蓝色石榴石》和《海底财宝》两集,与《风之谷》同时公映。为了配合院线公映,高畑操刀音响,这两集与后来电视播出的版本在音乐和选角等方面皆有不同。
《风之谷》这部作品的架构和故事情节非常复杂。背景设定在高度文明因一场名为“火之七日”的灾难而毁灭殆尽之后,又过了千年的地球。那时,大部分地表都被巨大的菌类森林覆盖,通称“腐海”,人类的生活面临着腐海散发的有毒瘴气和巨型昆虫的威胁。在边境小国“风之谷”,娜乌西卡是一位深受民众爱戴的公主,也是一位拥有敏锐感知,对人人厌恶的虫类都关爱有加的神奇少女。
《风之谷》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宫崎一直酝酿的一个企划——《罗尔夫》。《罗尔夫》主要讲述的是一个住在古堡中的公主和一匹陪伴她的狼的故事:狼打败了恶魔军团,和公主一起踏上旅途,前往遥远的国度。宫崎在考虑影像化的时候,想逐渐丰满这位公主的形象,后来构思出“无能的父亲”和“一座城堡中的公主”这对元素。
宫崎在收录于《〈风之谷〉:宫崎骏水彩画集》的采访中这样说道:
那是当我明白《罗尔夫》不可能做成电影的时候。父亲就算活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而那个经验尚浅、孤单无助、还无法真正取代父亲担起重任的女儿,却不可推卸地必须背负起一个国家的命运和对国民的责任。一个活在责任重压之下的主人公的形象,第一次在我心中诞生了。在那之前,我构思出来的都是极尽自由、无拘无束的人物。
在宫崎心中,新的女主角开始有了具体的轮廓并逐渐清晰,但在那次采访中宫崎也表示,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电影才比较适合围绕这个女主角展开。就在那时,他刚好接到了漫画连载的工作,一个“背负着责任的女主角”便以漫画而非电影的形式,变得更加具体起来。在漫画中,“无能的父亲”变成了一个“重病卧床的父亲”,而女主角也有了具体的形象——背负着小国“风之谷”的国家责任,离开了谷地的娜乌西卡。
另外,对于娜乌西卡这个人物形象的建立,除了《罗尔夫》,还有其他因素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根据宫崎登载在《风之谷》漫画第一卷上的随笔介绍,一个是伯纳德·埃夫斯林所著的《希腊神话小事典》中出现的派阿奇亚的公主娜乌西卡——娜乌西卡的名字也取自这里;另一个是他小时候读过的《堤中纳言物语》里的“爱虫公主”。两位都是公主,都因为与生俱来的敏锐感性,而不得不作为异类生存于世。
在电影版中,既要保持娜乌西卡的人物特点,又要删除原著中的一些重要要素——多鲁美奇亚国内的权力争斗,以及多鲁美奇亚和土鬼之间的战争。而被多鲁美奇亚消灭的工房城市培吉特的残党,则跃升为重点,他们实行的激怒王虫的危险战术,作为影片后半部分的主轴,占据了一定的篇幅。
《风之谷》最终成为观影人次91.5万、发行收入7.42亿日元的卖座电影。不仅票房可观,电影也得到了报纸和杂志等媒体的正面评价。该片荣获《电影旬报》1984年十佳日本电影的第七名,同刊读者选出的十佳日本电影的第一名,以及颁发给优秀动画的日本每日电影奖的大藤信郎奖,该片的高质量由此可见一斑。
宫崎在回顾当时的心境时这样说道:
《风之谷》上映之后,说实话,我的感想就是:总算没垮台。还有一个就是,自己可能会因此得到更多的创作机会。这么一想,真的松了一口气。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我最强烈的感受并不是“太棒了!”,而是“过关了”。
(《风之归所》)
《风之谷》所取得的成绩,直接关系到下一部作品《天空之城》的制作和吉卜力工作室的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