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世界古典乐坛和爱乐者的纪念活动似乎都集中在北欧的两位作曲家身上,一位是芬兰伟大的作曲家让·西贝柳斯(Jean Sibelius,1865-1957),一位是与西贝柳斯同龄的丹麦大作曲家卡尔·尼尔森(Carl Nielsen,1865-1931)【注:尽管他在音乐史上的地位远不如西贝柳斯,但是他的《第三交响曲(开阔)》和《第四交响曲(不灭)》给我带来的印象却是极深刻的】。全球各地的音乐厅、剧场都在举办各种相关的音乐会或歌剧演出;视听媒体也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来播放他们的作品;英国广播公司三台(即BBC Radio 3),近几个月几乎周周有他们作品的节目播放;平面媒体和网络媒体也用了不少版面刊载了各种有关的介绍、评述和研究报告。可以说,纪念他们两位诞生一百五十周年的活动正在热热闹闹地展开着。
格拉祖诺夫
画家列宾画的格拉祖诺夫
但是,别忘了,今年还有一位也是诞生一百五十周年的作曲家,那就是俄罗斯大作曲家亚历山大·格拉祖诺夫(Alexander Glazunov,1865-1936)。
和许多爱乐者一样,在二十多年前,我对俄罗斯(包括苏联)古典音乐作曲家的代表人物一直局限在格林卡、柴可夫斯基、“强力集团”(巴拉基列夫、鲍罗丁、穆索尔斯基、居依、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拉赫玛尼诺夫以及后来的肖斯塔科维奇、普罗科菲耶夫等作曲家。而对格拉祖诺夫,除了他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芭蕾舞剧《雷蒙达》等外,其他作品知之甚少,对他的情况也几乎不了解。其原因是,跟与他差不多同时代的奥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的境遇类似,格拉祖诺夫和他的作品曾一度被认为是既不够前卫也不够古典,因而是不值得研究和探讨的。特别是他的八部交响曲(第九交响曲未完成)和马勒的九部交响曲(第十交响曲未完成)一样曾被看作是无关紧要的交响乐作品,长期被忽视以致湮没。他的作品在西方乐坛很少被演出、被录音、被制成唱片。但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在对马勒和他的交响曲进行重新评价和重新历史定位后,世界乐坛终于也开始了对格拉祖诺夫和他所留下的包括交响曲在内的大量作品的价值,进行了重新认识和重新评估。也正是在近二十多年西方乐坛悄悄兴起的一股“格拉祖诺夫热”的大背景下,我才有可能通过各种渠道(主要是网络电台)将他的大部分作品收入我的“资料库”中,让我对这位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两个时代俄罗斯作曲家之间起着承前启后作用的、被称为“俄罗斯的勃拉姆斯”
1899 年的格拉祖诺夫
的大作曲家,逐渐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现在先介绍一下格拉祖诺夫。
1865 年 8 月 10 日,格拉祖诺夫诞生在圣彼得堡的一个出版商世家,九岁学习钢琴,十岁开始尝试作曲。十四岁时,受到“强力集团”的掌门人、作曲家巴拉基列夫(Mily Balakirev,18371910)的赏识。在其推荐下,十五岁开始,也就是在中学读书期间,他每周一次随里姆斯基-科萨科夫(Nikolai Rimsky-Korsakov,1844-1908)学习音乐理论,同时利用课余和寒暑假学习作曲技法,不到两年他就学完了音乐学院作曲系的主要课程。十六岁时,他创作了题献给他的恩师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E大调第一交响曲(斯拉夫)》,首演就让在场的听众惊叹不已。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赞叹道:“他在音乐上简直不是天天在进步,而是每时每刻在进步。”另一位强力集团的作曲家居依(César Cui,1835-1918)则撰文称赞这位年轻的作曲家“才华横溢”。这首交响曲也受到了为继承“强力集团”振兴俄罗斯民族音乐事业而由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和里亚多夫(Anatole Liadov,1855~1914)为中心的青年音乐家组织“贝拉耶夫小组”(Belyayev Circle)的赞助者、热心于支持俄罗斯音乐事业的木材商人贝拉耶夫(Mitrofan Belyayev,1836-1903)的赞赏,格拉祖诺夫也很快成为这个小组的重要成员。
格拉祖诺夫(中)与作曲家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左)、作曲家里亚多夫(右)在一起
1883 年,格拉祖诺夫中学毕业后考入圣彼得堡大学文学系。仍然积极从事音乐创作,同时在贝拉耶夫的带领下赴德国、法国、西班牙等地访问。1884 年,十九岁的格拉祖诺夫由贝拉耶夫陪同,在德国魏玛会见了伟大的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Franz Liszt,1811-1886),正是在李斯特的推荐下,这位初出茅庐的作曲家创作的《E大调第一交响曲(斯拉夫)》在魏玛音乐节上演出,从而让他正式在欧洲乐坛亮相。1889 年,二十四岁的格拉祖诺夫在巴黎世博会举行的俄罗斯音乐会上,指挥演出了他 1886 年创作的、题赠给李斯特的《升F小调第二交响曲》和 1885 年创作的、题赠给“伟大的俄罗斯天才——鲍罗丁”的交响诗《斯捷潘·拉辛》。这些活动,让欧洲乐坛看到了这位俄罗斯青年一代作曲家身上闪耀出的光芒,也确立了所谓“新俄罗斯乐派”在欧洲乐坛的地位。1890 年,格拉祖诺夫完成了风格颇受柴可夫斯基和鲍罗丁影响的《D大调第三交响曲》,标志了他的交响乐创作开始走向成熟。晚年的柴可夫斯基对格拉祖诺夫的才华也极为关注。1890 年,他在给格拉祖诺夫的信中说:“我是你的才华的热烈崇拜者,我极为珍视并认真看待你的追求,你对艺术的忠诚。我愿促成你的才艺充分发展,我愿能够对你有所助益。”为此,老柴不断地给予他指导和帮助。而他的音乐创作,也越来越多地融合了柴科夫斯基的抒情性和鲍罗丁的史诗性,形成其特有的乐观明朗、抒情叙事的风格。这一风格在他 1893 年完成的题赠给安东·鲁宾斯坦(Anton Rubinstein,1829~1894)的《降E大调第四交响乐》中已非常明显,表明他的交响乐创作业已成熟。此后,他的创作步入旺盛时期。1895 年完成了他最受欢迎的既有抒情乐观的情绪、又有充满俄罗斯民间节日喜庆色彩波澜壮阔场面的《降B大调第五交响曲》,将它题赠给了作曲家谢尔盖·塔涅耶夫(Sergei Taneyev,1856~1915)。翌年,他又完成了题赠给钢琴家及指挥家布卢门费尔德(Felix Blumenfeld,1863~1931)的《C小调第六交响曲》。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曾对这部交响曲做了很高的评价,称之为“令人赞叹”的,说他丰富的想象力和惊人的写作技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远远超过了他早期创作的《森林》《海》《克里姆林宫》和《春天》等交响乐作品了。”1902 年完成了被称为“俄罗斯田园交响曲”的《F大调第七交响曲》,同年又开始构思他的《降E大调第八交响曲》,直到 1906 年才完成。这部具有史诗般宏伟悲壮、心理刻画深邃凝练的交响曲标志着他作为一位交响乐大师的创作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与音乐史上的那些交响乐大师一样,格拉祖诺夫的所谓“绝对听觉”和“内心听觉”已经进入了令人望尘莫及的自由王国。据说,他对于交响乐队中每一件乐器都能了若指掌,运用自如。他能在钢琴上视谱弹奏最复杂的管弦乐总谱,就像一个乐队在演奏。1910 年他起草了《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的钢琴稿,但一直到他 1936 年逝世,始终没有再继续写下去。1947 年,苏联指挥家尤金(Gavriil Yudin,1905-1991)将这个钢琴稿做了配器并演出后,人们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部“未完成的交响曲”。至于作曲家为什么在长达二十六年的时间里没有完成这部作品,至今还是个谜。
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二十世纪最初的十几年里,格拉祖诺夫不仅创作了他最重要的一批交响曲和标题交响乐作品外,还创作了可被列为世界小提琴协奏曲宝库中经典曲目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两首钢琴协奏曲,《蕾梦达》《俄罗斯之恋》《四季》等脍炙人口的芭蕾舞音乐以及由他配器的《肖邦组曲》。这首组曲在 1907 年被芭蕾舞编舞家福金(Mikhail Fokin,1880-1942)改编后作为著名芭蕾舞《仙女们》的配乐。此外,他还创作了大合唱《纪念普希金》和大量的室内乐和钢琴作品。
格拉祖诺夫的塑像
格拉祖诺夫一生中的另一值得称道的亮点,就是他在近三十年从事音乐教学方面所做出的卓著成绩。他是俄罗斯(及苏联)专业音乐教育的奠基人之一。1899 年,他受聘彼得堡音乐学院(1917 年后改名为列宁格勒音乐学院)教授,1906 年出任院长,直至1930 年。这三十年正是俄罗斯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社会大变革的时期,他所遇到的种种困扰是不难想象的。他全力保护犹太学生和犹太音乐家,使之免遭迫害。他用自己的年薪接济贫困学生。每当学年结束时,他毫无例外地亲自聆听数百名学生的考试,并逐一提意见写评语。可以说,从学院毕业的数千名学生,无一不受惠于他的教诲。苏联伟大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Dmitri Shostakovich,1906-1975)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位。1922 年,当局为表彰他创作生涯四十周年,授予他“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并给予他相对优越的生活条件,但他却表示,希望不要把他“特殊化”,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当局能“及时解决音乐学院冬季的取暖用的劈柴问题”。不过也正是繁重的院务工作和社会活动耗费了他近半生的精力。从他完成《第八交响曲》之后到逝世的三十年中,他的音乐创作活动处于停停断断的状态,这不能不令人惋惜(当然,也有史料说他中年以后嗜酒如命,影响了他的音乐创作。)
格拉祖诺夫一生中第三个亮点就是他在捍卫以“强力集团”为代表的俄罗斯民族乐派的文化遗产所做出的历史性贡献。1888 年至 1890 年,他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一起共同整理续成了鲍罗丁(Alexander Borodin,1833-1887)的歌剧《伊戈尔王》,他根据记忆谱写这部歌剧的序曲。他还整理完成了鲍罗丁未完成的《A小调第三交响曲》的两个乐章。无论是整理或续成前人的作品,他都能比较好地把握原作的风格,使前辈的这些作品尽可能以原貌呈现给听众,这些无私的奉献精神为后人树立了崇高的榜样。
1928 年,格拉祖诺夫因出面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对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鲍里斯·戈都诺夫》的所做的配器版本进行辩护,遭到当时苏联音乐界的“学阀”阿萨菲耶夫(Boris Asafyev,1884-1949)的抨击,这严重地伤害了他的感情,因此他在赴维也纳参加舒伯特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之后,就以“健康原因”为由前往巴黎就医,而实际上就是被迫离开了祖国俄罗斯。不过鉴于他在世界乐坛的巨大声望,当局还是“放了他一马”没有予以“追究”。此后他在欧美到处旅行,最后定居并终老于巴黎。1972 年,他的灵柩被运回祖国,重新安葬在圣彼得堡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中的艺术家墓地。
格拉祖诺夫的墓地
在格拉祖诺夫众多具有格局宏伟、色彩华丽、富于魅力、技巧娴熟的乐队作品中,交响诗《斯捷潘·拉辛》(Stepan Razin)无疑是他极具代表性的,也是最早给我深刻印象的一首作品【注:斯捷潘·拉辛有时也叫斯坦卡·拉辛(Stenka Razin),两个名字说的是同一个人】。
斯捷潘·拉辛(Stepan Razin,1630-1671)是十七世纪六十年代末俄罗斯伏尔加-顿河流域哥萨克人起义的领袖,他性格刚毅,见多识广。1649 年,沙皇颁布了《法典》,用法律的形式确认了地主贵族对农奴的永久占有权。酷爱自由的哥萨克人为了争取生存的权利,维护伏尔加-顿河哥萨克人的优惠权,1667 年春在斯捷潘·拉辛的带领下发动了起义。起义队伍沿着伏尔加河北上挺进莫斯科,所到之处人民群起响应,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1670 年 10 月 4 日,起义军主力在辛比尔斯克失败,他带伤退至顿河,1671 年 4 月初被俘,6 月在莫斯科红场被处死。
斯捷潘·拉辛
后来,俄罗斯各地出现了许多怀念和歌颂斯捷潘·拉辛的民歌和民间故事。1858 年,历史学家科斯特马洛夫(Nikolai Kostomarov,18171885)首次发表了关于斯捷潘·拉辛的一篇研究文章。1885 年,二十岁的格拉祖诺夫在读了这篇文章后,万分激动,满怀对他心目中的这位哥萨克勇士的崇敬之情,用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为主题创作了这首充满激情、力量、英雄气概的具有史诗特质的交响诗。
格拉祖诺夫在交响诗《斯捷潘·拉辛》中选用了民间传说中具有传奇性的一段:一艘张挂着锦缎帐篷的轻盈的小船浮游在平静宽阔的伏尔加河上,这是起义的哥萨克领袖斯捷潘·拉辛的船,帐篷中一位美女坐在装满金银财宝的百宝箱上,她就是被斯捷潘·拉辛俘获的波斯公主。这位公主正在对起义的向沙皇的军队……
斯捷潘·拉辛在里海航行
斯捷潘·拉辛在伏尔加河上
水手们讲述着她刚做的一个梦:“……我做的绝不是好梦,领袖被杀害,哥萨克勇士们坐监牢,而我被投进了伏尔加母亲河的怀抱。”公主的梦应验了,此时乌云密布,伏尔加河波涛汹涌,斯捷潘·拉辛和他的战友被沙皇的军队包围而陷入绝境,在最后关头,他说:“我顺着伏尔加河遨游了三十年,欢愉了我年轻的心,而我从未报答过哺育我的母亲河,我现在献给母亲河的不是黄金,不是珍宝,而是世上最美的、我最珍爱的人”,说罢,就用双手高高举起公主,将她抛进了伏尔加河的波涛中。随后带领战友冲乐曲一开始的一段引子让人看到了伏尔加河的平静和宽阔。长号和圆号在低音弦乐器和定音鼓深沉的隆隆声的背景上先后奏出作为第一主题的《伏尔加船夫曲》的旋律,它不仅象征着作为俄罗斯母亲河的伏尔加河在俄罗斯民族心目中的神圣和伟大,而且也是表现斯捷潘·拉辛的主题。双簧管随着弦乐奏出这个主题并转调后转为乐队的强奏,这是勇猛征战的起义军的形象,在主题的发展中可以听到战斗的喧嚣。随后以单簧管主奏,长笛、大管、圆号和竖琴伴奏出现了表现波斯公主的优美的第二主题。这是一段著名的波斯民歌的旋律,抒情而优雅,伴奏中的摇动音型,则像是轻舟荡漾在伏尔加河面上。在轻微而又略显不安的乐音中,似乎听到了公主在讲述着她梦中的故事。这种不安和动荡在持续中,噩梦应验了,第一主题以粗犷的形态出现和变了形的第二主题的出现,乐队快速的强奏,预示了悲惨的结局即将来临。在一个极不协和的强力和弦后,音乐戛然而止,只有弦乐器不停抖动的颤音在回响,这是公主被抛入河中后,河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乐曲进入了尾声后,由铜管乐器完整地奏出了《伏尔加船夫曲》,它是那么坚定有力,勇往直前,俨然像一首胜利的颂歌,这首史诗般的乐曲,最后在歌颂英雄慷慨就义的钟声中结束。
二十世纪初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照片
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作为十九世纪晚期和二十世纪初俄罗斯民族乐派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格拉祖诺夫一生所创作的大量作品在原本就已光辉夺目绚丽多彩的俄罗斯音乐画卷上又重重地添加了一抹浓艳的色彩。作为一个亲历大时代变迁的作曲家,他面对二十世纪初音乐界颠覆性的变革完全“无动于衷”,他始终坚持俄罗斯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优秀传统,他是一个为了纯粹的唯美音乐而不屈服、不妥协的“完美主义”的追寻者。这也就是人们把他称作是“俄罗斯的勃拉姆斯”的原因。当然。他也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人诟病为保守僵化的象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二十世纪曾经热闹一时的先锋派,无论是序列主义还是表现主义,已经逐渐被冷落,而像格拉祖诺夫这样坚持要把音乐写得“优美动听”的理念的作曲家和他们的作品则重新开始升温,这不是复古或倒退,而是音乐艺术的理性回归。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斯捷潘·拉辛在刑场
打开以下链接可以聆听/观看格拉祖诺夫的交响诗《斯捷潘·拉辛》:
https://www.zhiyuezhe.com/composition/alexander_glazunov_stenka_razin_symphonic_po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