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下半叶世界乐坛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就是十九世纪后期奥地利大作曲家和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和他的作品在湮没了半个多世纪后被世人重新认识,重新评价。马勒生前曾经说:“我的时代终究是会到来的。”这一稍稍有些悲怆色彩的预言在他逝世半个世纪后奇迹般地应验了。今天很少有哪位“有头有脸”的指挥家没有指挥过马勒的交响曲,也没有哪位演唱德奥古典艺术歌曲的“大腕”会忘记录制马勒的艺术歌曲,更没有哪个上点档次的交响乐团愿意放弃演奏马勒的作品。有关马勒和他的作品的研究团体、学会、出版物、专著,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各种各样的音频和视频资料也是品种繁多,目不暇接。
1884 年的马勒
马勒为数并不算太多的作品中最容易吸引人的无疑是他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各种相关媒体上对这部作品的介绍、说明、评论可以说是多得数不胜数,我就不再重复阐述。
这里想给大家介绍的是曾经有可能成为马勒《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一个乐章,但最终又被他自己删去的标题为《繁花》的演奏长度不过七分钟左右的小作品。当然,要讲这段故事,想完全绕过他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也是不可能的。
创作第一交响曲时的马勒
从 1887 年底到 1888 年 3 月,马勒创作了被他称为《一首有两个部分的交响诗》(A Symphonic Poem in Two Sections)(以下简称《交响诗》)。十九个月后,1889 年 11 月 20 日,马勒亲自指挥布达佩斯爱乐乐团在布达佩斯维加多音乐厅(VigadóConcert Hall)首演了这部由两个部分共五段构成(第一部分有三段,第二部分有两段)的《交响诗》,但首演并不成功。在他给奥地利女小提琴家娜塔莉·鲍尔-莱赫纳(Natalie Bauer Lechner,1858-1921)的一封信中说:“在佩斯,我的这部《交响诗》第一次演出,然而,演出结束后我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很不好意思地故意回避我,没有人敢和我谈这场演出和我的作品,我就像一个患了病的人,像一个弃儿。”这部作品一搁就是三年。直到 1893 年,马勒才对它作了修改,修改后的这首《交响诗》以《泰坦,一首交响曲形式的音诗》(Titan,A Tone Poem in Symphonic Form)为名在汉堡作第二次演出。“泰坦”(Titan)是他最喜欢的十九世纪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和作家让·保罗(Jean Paul,1763-1825)的一部小说的书名【注:“泰坦”是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乌拉纽斯和地神盖娅所生的六男六女组成的巨神族,也称为“巨人”】。每一部分和每一段都有标题(有些标题下还写了说明)。第一部分的标题是:“青年时代——花卉,果实,荆棘”。这一部分三段的小标题为:1.“春日无尽,引子和舒适的快板”;2.“繁花,行板”;3.“满帆前进,谐谑曲”。第二部分的标题是:“人间喜剧”,这一部分两段的小标题为:1,“卡洛风格的猎人的葬礼进行曲”;2,“从地狱到天堂”。这些标题如“鲜花”,“果实”和“荆棘”等取自让·保罗的另一部小说“七卡斯”(Siebenkäs)。而标题《繁花》(Blumine)【注:也有译作“花香”或“花”】则选自让·保罗的散文集《秋日繁花》(Herbst-Blumine)。马勒当时之所以用这位著名诗人和作家作品中的这些标题,是想以此让自己的作品更容易赢得听众。然而,此时已经是 1893 年,让·保罗的作品已经不再“时髦”,甚至用“泰坦”这样有典故的标题也未被认可。因此,1894 年 6 月 3 日在魏玛作了第三次演出后,马勒最终抛弃了所有的标题和所做的说明,他声称“这些标题和说明是在作品写好后加上去的,我之所把它们弃而不用,不仅因为我发现它们完全不恰当,甚至不十分正确,而且经验告诉我,这些标题在一定程度上误导了听众。”1896 年 3 月 16 日在柏林作第四次演出时,马勒不仅删掉了那些标题和说明,而且也删掉了第一部分中的标题为《繁花》(Blumine)的第二段,将第一部分中的第一和第三段加上第二部分的两段,组成了大家现在熟知的四个乐章的马勒的《第一交响曲》。1898 年 3 月,由作曲家本人指挥分别在法兰克福和布拉格的演出,终于获得了成功。这部四乐章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乐谱于 1899 年 2 月由维也纳怀恩伯格出版社初版,1906 年再版,1906 年版就成为后来的通行版本。
1892 年的马勒
那么马勒为什么要将原本应该是第二乐章的标题为《繁花》(Blumine)、风格如同小夜曲一般的这段行板乐章删掉呢?
《繁花》是 1884 年 6 月马勒花了两天时间应约为德国诗人和作家约瑟夫·冯·谢菲尔(Joseph von Schefel,1826-1886)的一部戏剧《塞金根的小号手》(Der Trompeter von Säkkingen)中写的七段配乐中的一段,是由小号主奏的一段“间奏曲”(Intermezzo)。1888 年马勒几乎没有作什么修改就将《繁花》放入他的上述那部由两个部分共五段构成的《交响诗》中,作为第一部分的第二段,也是整部作品中最短和使用乐器最少的一段。在这段乐曲中,令人销魂的小号声与略带忧郁的双簧管声交替奏出了一对恋人在万籁俱静柔情如水的月夜,默默地交换着他们发自内心的情感。这是一首优美抒情的“爱的小夜曲”。马勒的朋友马克斯·施坦尼策(Max Steinitzer)称它为“沃纳尔小号曲”,“它飘越月光映照的莱茵河,飞向玛格丽特所住的城堡……”而创作这首“小夜曲”的灵感正是来自马勒当时的一段恋情。
1896 年的马勒
1884 年马勒开始创作他的那部《交响诗》时,他正在德国中部卡塞尔(Kassel)的皇家帝国剧院任第二指挥,剧院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高音歌唱家约翰娜·里赫特(Johanna Richter)。虽然至今没人见过约翰娜的照片,但当时的报刊确实称赞她的美貌。当然,才二十四岁的浪漫的年轻指挥家也很难自持,他迷恋着这位与他最喜欢的叫名为约翰·保罗·里赫特(Johann Paul Richter)的诗人和作家让·保罗有同样姓氏的女歌唱家。马勒在 1884 年完成的由四首歌曲组成的艺术歌曲集《一个徒步旅行者之歌》(Lieder eines fahrnder Gsellen)就是对这段恋情的回顾,歌中有这样的描述:“当他仰望苍天时,仿佛看到了她蔚蓝色的眼睛;当他走在金黄色的田野中时,他仿佛看到了她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他给她写过情诗,他为她痛苦过,称她“总是那么神秘”。在一封给他的朋友弗里茨·雷尔(Fritz Löhr)的信中马勒描述了 1884 年除夕在约翰娜家中他们俩一起含泪等待 1885 年新年的到来的情景。就在 1885 年,马勒离开卡塞尔到了布拉格,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约翰娜。
正因为有了这段没有结果的恋情,马勒对他的《繁花》的处理常常是矛盾的。1884 年在完成了戏剧《塞金根的小号手》的配乐后的一封给朋友弗里茨·雷尔的信中说:“我在两天内完成了这部作品,我必须告诉你,我对它非常满意。”可是到了1886 年,马勒的看法似乎发生了变化。马勒的朋友施坦尼策回忆说,“马勒觉得《繁花》太感伤,让人烦恼,他甚至想把钢琴分谱毁掉。”可是到了 1888 年,他又将《繁花》放入了他的那部“交响诗”中,说明马勒实际上还很喜欢它的,在他与娜塔莉·鲍尔-莱赫纳的一次谈话中说:“《繁花》是令人感伤的但又是充满激情的爱的乐章。”然而到了这部“交响诗”第三次演出后,马勒却将它完全删除掉了。据娜塔莉·鲍尔-莱赫纳回忆说,马勒曾告诉她删除《繁花》的原因是“它的调性与相邻乐章的调性太相近”。这种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因为 1893 年在汉堡演出时,《繁花》用的是C大调,这与其他乐章的调性完全没有冲突。对可能导致马勒从他的交响曲中删去《繁花》的原因,乐界曾有过许多分析,其中之一就是当时乐评界对他的压力。在魏玛的那场演出(第三次演出)后,当地的乐评人恩斯特·诺德纳格尔(Ernst Otto Nodnagel,1870-1909)将《繁花》说成是“浅薄的”。另外一个原因也许是马勒认为《繁花》一开始六个音符的小号演奏得有点像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的 1876 年首演的《C小调第一交响曲》第四乐章中第六十一小节开始的六个音符,因而很容易被乐评界用来作为攻击和诽谤的“武器”。当然,最简单的解释就是马勒将五个乐章删去一个乐章是为了适应传统的维也纳古典交响曲的四乐章的形式。不过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马勒不愿意再让《繁花》在一次次的演奏中勾起对他那段痛苦的初恋的回忆。
马勒的包括《繁花》的《第一交响曲》CD
无论马勒用什么“理由”去删除《繁花》,直到 1968 年为止他的 1906 年版的四乐章《D大调第一交响曲》一直为大多数指挥家所认可并在音乐会上所使用的演奏版本。因为自 1894年后就没人见过《繁花》的乐谱。而马勒为戏剧《塞金根的小号手》写的七段配乐的手稿也在1944 年卡塞尔遭轰炸时被毁。
那么这段马勒为心中的恋人约翰娜而写的“爱情小夜曲”——《繁花》是否就此从人间蒸发了呢?
马勒的《繁花》(Blumine)的CD
1966 年,传记作家唐纳德·米切尔(Donald Mitchell,1925-2017)在研究马勒生平的过程中,在美国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收藏的“奥斯本收藏品集”(Osborn Collection)内发现了包含《繁花》的马勒《交响诗》(第一交响曲)的汉堡演奏版的手稿复制件。它是一个叫约翰·佩兰(John C.Perrin)的人在 1959 年苏富比(Sotherby)拍卖行拍卖掉的。佩兰的母亲詹妮·菲尔德(Jenny Feld)1878 年时曾经是马勒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学生。估计这个复制件是马勒送给她的。詹姆斯·奥斯本夫人(Mrs. James M. Osborn)从拍卖行买下后,最终赠送给了耶鲁大学。
在汉堡演奏版本被发现一年后,1967 年 6 月 18 日,英国作曲家和指挥家本杰明·布里顿(Benjamin Britten,1913-1976)在奥尔德堡音乐节(Aldeburgh Festival)上指挥演出了包含《繁花》的马勒的第一交响曲,自 1894 年后“湮没”了七十多年的《繁花》就此次重返乐坛。1968 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布林莫尔的西奥多出版社(Theodore Presser Company)首次出版了《繁花》。从此马勒的《繁花》在音乐会上就有了三种演奏方式,一是作为一首独立的作品演奏;二是放在马勒的 1906 年版的四乐章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的演奏前或演奏后演奏;三是按照 1893 年汉堡版以五个乐章的形式连续演奏,《繁花》在其中作为第二乐章。然而,一些著名的马勒交响曲的指挥家如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乔治·索尔蒂(Georg Solti,19121997)和伯纳德·海廷克(Bernard Haitink,1929-2021)等都不同意上述第三种演奏方式,理由是马勒自己已经将它从《D大调第一交响曲》中删掉了。
马勒的《繁花》(Blumine)的CD
我认为,伯恩斯坦、索尔蒂、海廷克等指挥家的意见是正确的。没有了《繁花》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丝毫没有减弱这首对青春、对生命、对大自然赞美的颂歌般的交响曲所能给予人们的感染力和震撼力。而独立于这首交响曲的《繁花》则完全是青年马勒献给人们的一首精致而细腻、恬淡而梦幻、清新而可人的爱的赞美诗。它所给予人们的灵魂的抚慰和心灵的感化无疑是《D大调第一交响曲》所不能替代的。
《繁花》的结构非常简单。A大调,行板,三段体式。第一段,在朦胧的月光下,小号吹奏出“小夜曲”的主题旋律,双簧管作对答,木管乐器、圆号与弦乐组将情绪逐步强化,主题旋律经过短暂的重复后,乐曲进入中间段。在竖琴的伴随下,双簧管、圆号和小提琴组将主题旋律作了一些变形的处理,情绪略带忧郁,气氛也有些神秘,但木管乐器和弦乐器演奏的主题旋律很快变得非常抒情优美,在乐队的全奏下,乐曲进入了高潮。第三段基本重复了第一段。最后,弦乐队演奏的主题旋律带着一丝惆怅与感伤,在竖琴轻轻的几下拨奏声中慢慢消失在苍茫的夜空之中。
马勒的《繁花》(Blumine)的CD
被公认为最杰出的马勒传记作家亨利-路易·德·拉格朗日(Henry-Louis de La Grange,1924-2017)在评述《繁花》时这样说道:“毫无疑问《繁花》是作曲家原创的,它受到大家的喜爱几乎是无人能否定的。这是十九世纪晚期的一首具有门德尔松浪漫风格的优秀作品。它的旋律在一次次的反复中显得那么优美、那么迷人、那么典雅,这是马勒音乐中绝无仅有的。”
我以为,这一评述是精到的;我想,凡聆听过这首《繁花》的朋友都是会认同的!
打开以下链接可以聆听马勒的《繁花》:
https://v.youku.com/v_show/id_XODUxOTgyMTg4.html
打开以下链接可以聆听/观看四个乐章的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巨人):
https://v.youku.com/v_show/id_XMTA4ODMwNzU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