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会认为里斯本阿尔法马区(Alfama)的居民都像滑雪运动员一样有着结实的下肢,有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
在中世纪街区陡峭细长的街道上徒步旅行,到达山顶的城堡,这并不仅仅是一次穿越里斯本历史的旅程,它本身也是一种对身体素质要求高、令人愉悦的间接性锻炼。不仅如此,登上圣若热城堡、置身于乌利塞斯 塔(Ulysses Tower)塔顶是理解里斯本为何如此、何以如此的最佳方式。从城垛上望见的景色令人为之屏息,人们在这里可以切身体味到一座城市在这里扎根的理由。
此地符合筑城的 3 条重要的标准:一是有座高而陡峭的山用于防御;二是有条宽阔的大河,带来丰富的物产;三是在大西洋海岸上有座大型天然海港。这座山的山顶,就像乌鸦的巢一样,是塔古斯河北岸的王牌,与地势开阔、一望无际的南岸相对。考古学家说,这座山“接收”了里斯本的第一批定居者。公元前 7 世纪,腓尼基人在这里建立了定居点,那时,这里已经是一个热闹的港口了,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罗马人、野蛮人、摩尔人(北非血统的穆斯林)和新确立地位的葡萄牙人紧随其后。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当地腓尼基人的人口规模存有疑虑。考古学家在里斯本只发现了带有腓尼基文字的陶器碎片,这意味着腓尼基人可能只是恰好经过这里。但是 2014 年的一次考古活动发掘出了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曾有大量腓尼基人定居在这里。人们发现了一块高 70 多厘米、来自铁器时代的笨重墓碑。这块墓碑上刻有公元前 7 世纪腓尼基文字的铭文,表明这块墓碑属于某位腓尼基人,这也进一步说明,这里曾是腓尼基人的一个永久定居点。这是 21 世纪早期在里斯本最为惊人的考古发现之一。考古挖掘位置在市中心的河边,那里曾经是一个码头,现在是圣塔伦码头街(Rua do Cais de Santarém)。
里斯本更后来的历史特征则集中彰显于阿尔法马区。在摩尔人时代,里斯本形成了其独特的迷宫式布局,在那时,朝南的山坡是一片贵族聚集的区域。这里有观赏河景的绝佳视野,还有坚固的城墙保卫着。阿尔法马区,这个里斯本最为古老的街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保持着自己独特的氛围,直到 1755 年的大地震之后,有钱人离开了这里,剩下的穷人则用我们更为熟悉的风格在原来的基础上重建了阿尔法马区。美国作家玛丽·麦卡锡(Mary McCarthy) 在 1954 年写给她的友人、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信中就她的葡萄牙之行写道,在城堡下面的阿尔法马街区,“到处可见中世纪的贫穷……像非洲” 。
阿尔法马区现在已经摆脱贫困了,事实上,它越来越像个贵族化的街区了。但即便如此,阿尔法马区仍然是粗糙的、“土气”的,处于城市的边缘位置,是里斯本低收入者的主要聚居地。这里的小巷和屋顶低矮,几乎可以直接触摸得到,能让人想象出里斯本 18 世纪中期之前的样貌。《里斯本全景》( Panoramic View of Lisbon )这部16世纪的著作作者不详,现藏于荷兰莱顿大学(Leiden University)的图书馆。《里斯本全景》指出,里斯本整座城市完全就是一个街道错综复杂的迷宫。阿尔法马区就是那个时期的一处遗迹,是中世纪城市里斯本的小小缩影。
阿尔法马区的小巷由鹅卵石铺就,曲折而密集,有时昏暗且肮脏。这里挤满了门扉低矮、窗户狭小的小房子,其间点缀着些许菜贩小店、酒吧、小食摊和餐馆,让人感觉像是个阿拉伯国家的露天市场(souk)。人行道两侧挂满了晾晒的衣物,路过的行人不得不像拂开长长的刘海一样拨开这些衣物。就像麦卡锡指出的那样,这里每天都像是洗衣日。这样的场景经常出现在 20 世纪有关里斯本的葡萄牙黑白电影中。在 20 世纪萨拉查(António Salazar) 独裁统治时期,人们并不觉得这种做法穷酸,反而认为这是健康卫生的表现。如今,里斯本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在市中心附近看到晾晒衣物的首都之一了。
漫步在阿尔法马区街头,随处能听到网眼窗帘后传来的谈笑声或电视机发出的声响。游客流连于小窗前时,当地人也正透过小窗闲看人来人往、静观众生百态。门外有无人照看的烧烤摊,烧烤的烟气和香味一起缓缓地向街道上飘去。热苏斯(Jesús)来自葡萄牙在印度的前殖民地果阿(Goa)。他就曾从这些无人照看的烧烤摊上偷走过一条烤沙丁鱼——那时他是个饥肠辘辘的小男孩,刚刚来到里斯本。他想带着烤鱼赶快逃走,但是鱼肉滚烫,他失手把烤鱼掉在了地上。正当他笨手笨脚地捡起热气腾腾的烤鱼时,烤鱼的女主人出现在门前,向他大喊。其实女主人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太饿了,如果是这样,她会给他点儿吃的。热苏斯小心翼翼地走到烤鱼的主人身旁,以为会被扇一记耳光,但女主人却让他坐下,还请他吃东西。热苏斯说道:“就是那时我意识到,我会一辈子生活在里斯本了。”女主人的这种行为恰是让阿尔法马区引以为傲的。
许多小巷从阿尔法马区的圣米格尔街(Rua de São Miguel)铺展开来,包括那条只有几英尺 宽的比沙巷(Beco da Bicha)。一座有着典型的 16 世纪风格,有凸出的绿色百叶窗,顶层突出的建筑“俯瞰”着圣米格尔小广场(Largo de São Miguel)。在圣拉斐尔小广场(Largo de São Rafael),部分古城墙与现代建筑比肩而立。屋顶几乎在卡内罗巷(Beco do Carneiro)头顶“牵手”。在这个阳光充足的城市,有一些深邃的窗洞为暗影所笼罩,从未直面过阳光。街道两旁树木掩映,树上的花朵争芳吐艳,紫色和橙色的簕杜鹃在其间十分惹眼,惊艳着行人。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种魔法般的迷幻感,在这里,失去方向感虽是家常便饭,但却是让人称心的。
多娜·费尔南达(Dona Fernanda)就住在一座阿尔法马区典型的小巧温馨风格的房子里,她的房子只有 3 米宽,看起来就像是被旁边略高的建筑挤成这样的。但她的房子非常漂亮,窗户有深绿色的花窗装饰,窗外的花圃里种着红色的玫瑰、紫色的绣球花和粉红色的天竺葵。不过,对这位孀妇来说,生活是艰难的。这栋房子虽然古朴典雅,但却没有一间盥洗室(浴室和厕所)。因此,她得使用夜壶,洗澡则要去当地的日托中心。多娜·费尔南达已 94 岁高龄,她的人生中有 70 年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圣地亚哥教堂(Santiago Church)就在她的房子对面,教堂门前有棵柏树,上面挂着一块指示牌,指示牌上写着“Aqui começa o caminho”(由此前往),还有一个红色箭头指向北边的“Santiago de Compostela”(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地名是用西班牙语书写的),此外,树上还挂着一块小牌匾,小牌匾上写着“610 千米”。多娜·费尔南达曾经是当地一家手提包工厂的女工,现在每月有28 欧元的租金支出。随着越来越多的游客和管理人员选择下榻阿尔法马区,她认为阿尔法马区越来越没有家的感觉了,对此感到非常遗憾。她说:“所有的老习惯——向邻居道早安,送面包和牛奶到家门口等场景都已经消失了。”
从多娜·费尔南达的房子步行没多远就可以到达里斯本大教堂(Lisbon Cathedral)。它建在摩尔人曾经使用的一座清真寺的旧址上,于 1337 年、1344 年、1347 年和 1755 年的多次地震中遭到严重破坏,历经多次修复和重建。里斯本大教堂由国王阿方索一世(Alfonso Henriques) 在 1147 年率军攻占里斯本后下令修建,是葡萄牙国家级代表性名胜古迹,也是葡萄牙中世纪建筑最重要的几处典范之一。不过,这座教堂建筑现在并不起眼。《葡萄牙指南》( Guia de Portugal )是一本无可指摘的指导性书籍,出版于 20 世纪,书中以悲伤的口吻讲述了里斯本大教堂“令人叹惋的修复”和“建筑风格之混杂”。发生在里斯本大教堂最为著名的事件可能就是在1383 年 12 月 6 日,愤怒的当地人将马蒂纽·阿内斯主教(Bishop Martinho Anes)从教堂的北塔扔了下去,因为他支持西班牙对葡萄牙王位的争夺。
这片区域位于中世纪的古城墙内,这些古城墙现在被称为“老城墙”(Cerca Velha)或“摩尔人城墙”(Cerca Moura)。古城墙现为国家名胜,部分城墙仍留存于阿尔法马区杂乱无章的建筑中。历史学家们认为,古城墙的原始地基最早建于罗马时期,也就是大约4 世纪;在 714 年摩尔人来到里斯本后,对它做了进一步拓展。奥古斯托·维埃拉·达席尔瓦(Augusto Vieira da Silva)是一位工程师,曾在 1899 年就摩尔人城墙的主题出版过一本著作。他通过计算得出,该城墙大约有 1250 米长,2.5 米厚。这表明,在 11 世纪末最为繁华的时候,由城墙围起来的里斯本占地面积约 30 公顷,也就是说,大概有 30 个橄榄球场那么大。还有另外 15 公顷的居住区散落在城墙之外。那时里斯本的人口估计在 5000 ~ 20000 人。
“中世纪里斯本的地形格局首先是伊斯兰式的。”葡萄牙历史学家安东尼奥·奥利韦拉·马克斯(António Oliveira Marques)写道:
古城墙在罗马时期的式样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其整体框架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湮没了。里斯本最初可能位于城堡山的南坡上,山顶有一个军营(castrum),往下直到塔古斯河还有一系列的建筑。结果就是形成了一个近乎三角形的区域,具有典型的地中海城市以及伊斯兰城市特征。
即使葡萄牙人收复了里斯本,也无法完全消除摩尔人留下的影响。在今天的阿尔法马区仍能感受到彼时摩尔人存在的痕迹。事实上,摩尔人确实在葡萄牙文化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迹——它们有时候极其微妙、不易察觉。以“al”开头的葡萄牙语词汇——例如“阿尔法马”这个词,就源自阿拉伯语的“洗澡”“饮水”——都是在伊斯兰占领时期留下的。葡萄牙手绘瓷砖艺术( azulejos )是另一大遗产。葡萄牙第二大城市,同时也是首都里斯本“劲敌”的波尔图(Porto),位于里斯本北方约 300 千米处,波尔图人嘲笑里斯本人是“摩尔人”,好像他们并不是“纯正的”欧洲人。
圣若热城堡可能是里斯本最具象征性的地标,从这里俯瞰阿尔法马区和里斯本的其他地区,景象令人惊叹。 太阳沉入大西洋的时分,天空的颜色像万花筒般变幻——如果你朝这个方向航行,那么第一个迎接你的将是北美大陆。阳光的热度退去,天空被抹上杏黄色,接着是更为淡雅的糖果粉和丁香紫,最后紫罗兰、洋红和绯红一齐登场狂欢,霸气闭幕。
里斯本的如此魅力引得众诗人诗兴大发。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在 17 世纪创作的《贝尔西雷斯和西希斯蒙达历险记》( Works of Persiles and Sigismunda )中描述了一群朝圣者抵达里斯本的情景,其中一名船上侍者感叹道:“是陆地、陆地……尽管现在可能更适合对着天空高谈阔论一番,因为我们无疑已经来到了里斯本,这个有名的锚地。”拜伦在他 19 世纪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 Childe Harold ’ s Pilgrimage )中写道:“乍看里斯本的外貌,多么堂皇……远望这城市光辉灿烂,像座天堂……”
这座城堡与葡萄牙的早期历史密切相关。12 世纪,葡萄牙人在里斯本围城战中将其从摩尔人手中夺回后,它成为葡萄牙的政治和军事中心。2 个世纪后,在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战役胜利后,若奥一世(João Ⅰ) 受到启发,以骑士、早期基督教殉道者圣若热的名字来给这座城堡命名。在 1385 年发生在里斯本以北 130 千米处的阿尔茹巴罗塔战役(Battle of Aljubarrota)中,若奥一世取得史诗般的军事胜利,当时约 6000 名葡萄牙士兵在英国长弓手的帮助下,击败了约 3 万人的入侵军队,这一壮举令他尤为振奋。这一战后,葡萄牙王国得以免受强大的邻国卡斯提尔的控制,而卡斯提尔王国日后构成了西班牙的核心。葡萄牙人在阿尔茹巴罗塔战役中使用的战斗口号是“为了葡萄牙和圣若热!”,事实上,7 个世纪后的现在,葡萄牙军队仍然沿用这一口号,而军队的守护神则是圣若热。
摩尔人从 8 世纪开始就统治着伊比利亚半岛的大部分地区,圣若热城堡的前身就是摩尔人在 1050 年前后建造的一个堡垒。葡萄牙人改进了摩尔人的防御工事,在这里新建了一座宽敞的皇家宫殿、一处主教住所和皇家档案馆。1455 年,若奥二世(João Ⅱ) 就出生在这座宫殿里,他后来成为扩张时代的推动者之一。1502年,这里又迎来了若奥三世(João Ⅲ) 的降生。若奥三世在 19 岁时加冕为国王,在位 36 年,其统治为人称道之处有二:一是在位时间长;二是在其治下,葡萄牙夺取了包括孟买在内的印度西部地区,“Bombay”的名字正是来源于古葡萄牙语“Bom Bahia”一词,意为“好的海湾”。圣若热城堡也是葡萄牙戏剧的发源地,1502 年,维森特(Gil Vicente) 的《牧人的独白》( Monólogo do Vaqueiro )就在这里首演。这里还是 1499 年达·伽马从印度航行归来时接受招待的地方,他的这次航行可是掀开了世界历史的新篇章。那些年真是圣若热城堡的光辉岁月。
尽管几个世纪以来的多次地震对城堡造成了相当大的破坏,并将其后来增建的部分夷为平地,但这座国家名胜在葡萄牙人民心中仍然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城堡有 10 座方形塔楼,坐落在护城河内。城堡主体大致呈正方形,各边长约 50 米,淡黄色的砖石在晨光和余晖下会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城墙高达 10 米,厚达 5 米。如果要在这里拍一场中世纪主题电影的话,它可以应付裕如。
直到 14 世纪末,从城堡的塔楼上都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房屋错落有致,屋顶重重叠叠,从山上一直蔓延到河边。现在这里仍然风景如画,尽管缺少遮蔽,但也正因如此,即使是夏日里,吹起北风时也十分凉爽。一路爬坡上来,有弯弯曲曲的橄榄树和被茂密的石松遮阴的草坪,都是落脚休息的好地方。这里会上演中世纪的比武,导游还会带着游客在夜间参观一次——那时可以瞥见那些把城堡当家的蝙蝠。据热心组织者称,被目击到的有宽耳犬吻蝠、普通伏翼蝙蝠和水鼠耳蝠。
虽然现在每年有超过 100 万名游客成群地涌来,但回望历史,圣若热城堡并不总是里斯本关注的重点,它常常疏于维护。更夸张的是,在 19 世纪,城堡之上建起一座军营和一些相关行政建筑,几乎将城堡掩藏起来。不管是从建筑还是文化的角度看,这个做法都极其粗鲁。直到 20 世纪 40 年代,政府对城堡进行了整修,使其中世纪风貌更加突出,这些“疔疮”才被拿掉。
从里斯本市中心仰望城堡,葡萄牙国旗和代表里斯本的、黑白相间的城市徽章图案的旗帜在城垛上并排飘扬。站在山顶往下看,市中心是如此之近,甚至让你觉得,随手抛出一块石头,它就会落在一个繁华的广场上。这些山坡十分陡峭,中世纪的攻城武器,如攻城塔和弩炮,是够不到城堡的。此外,圣若热城堡的防御设计也很高明。就像俄罗斯套娃,城堡的内墙和外墙之间是狭窄的锯齿形通道,把入侵者赶到交火区,通道内的角落十分狭窄,以防止入侵者携攻城槌进入。圣若热城堡保持着所有要塞都羡慕的纪录:它从未被攻破。
一直以来,里斯本的安全威胁主要来自海上。自 17 世纪以来,当从大西洋驶近里斯本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布日乌灯塔(BugioTower),它就像一名哨兵,以挑衅的姿态兀自矗立在塔古斯河河口。从城市看去,它就像地平线上凸起的一个按钮,任由海浪无声地拍打,其圆形的堡垒设计是很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格。但从 15 世纪开始,保卫进入里斯本的道路变得尤为紧迫。众人觊觎着葡萄牙在海外征服中收获的战利品。为了应对这一威胁,葡萄牙最初的做法是在河口停泊一艘大型战舰,并像后来利用布日乌灯塔一样,用它来与陆地上的堡垒一同构成交叉火力。令人生畏的大帆船“圣若昂巴普蒂斯塔”号( São João Baptista )是“守门人”之一。据估计,在 1534 年建成时,它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战舰。战舰上的数百门青铜大炮为它赢得了绰号“ Botafogo ”,意为“开火”。
布日乌灯塔于 1945 年被宣布过时,并被移交给海军,为其提供灯塔服务。布日乌岛大致位于塔古斯河河口南侧一片沙洲的尽头,岛周围涌动着泡沫状的波浪。在退潮时可以看到沙洲,游船也可以驶向沙洲,但这对发展航运来说就不太牢靠了。布日乌灯塔虽然并不是原始纪念碑的一部分,但如今 14 米高的它每 5 秒钟闪烁一次绿光,向船只指示从哪一侧通过,让人不禁联想到一个葡萄牙人“盖茨比”在河岸看着绿光的场景。
塔古斯河河口宽阔,宽达 10 千米,是欧洲最长的河流之一,也是与世界第二大洋大西洋交汇的地方。从那种敞开式的交汇处开始,河口形状就像漏斗一样迅速变细,最窄处只有 2.3 千米宽。1966 年,第一座横跨塔古斯河的大桥 就建在这里。它与旧金山的金门大桥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
在那之后,河面又变得宽阔起来。稻草海(Mar da Palha)河口最宽处有 20 多千米,最深处达 46 米。里斯本俯瞰着这个巨大的湖泊,注视着湖面出现的各种状况。稻草海有时是鲜艳的钴蓝色,波浪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有时又呈泥沙淤积的赭色,在风中波涛汹涌。河口名称的出处尚不确定。有人说它指的是过去从更北边的农田漂流下来的稻草。也有人说,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在曾经的里斯本,装载到德国船只上的稻草通常会掉入水中。而其他人则认为它指的是阳光以窄小的角度反射到水面时的颜色。
尽管里斯本人民非常喜欢他们的“特茹河”(Rio Tejo) ,但他们并没有一直好好照顾它。根据 2013 年的统计数据,超过 10 万名里斯本居民产生的污水未经处理就被排入塔古斯河。这与 16 世纪污水总量大致相同。[1989 年,在里斯本市长竞选期间,社会民主党候选人、20 多年后当上葡萄牙总统的马塞洛·雷贝洛·德索萨(Marcelo Rebelo de Sousa)为了搞个噱头、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在塔古斯河中游泳。大家的普遍反应是“真恶心!”]
从河口处一直到 40 千米外的希拉自由镇(Vila Franca de Xira),河水是咸的。继续往上游走,塔古斯河河谷变得更为宽阔,肥沃的冲积平原长期以来供养着里斯本。塔古斯河一直延伸到西班牙内陆。其发源地是西班牙阿拉贡自治区的谢拉德阿尔瓦拉辛(Sierra de Albarracín),就在马德里以东几百千米处。
当卡斯提尔王国的腓力二世(Felipe Ⅱ) 于 1580 年成为葡萄牙国王时,他注视着塔古斯河,想知道它逆流而上能够航行多远——说不定他可以沿这条水路回家呢。他责成皇家工程师若昂·巴普蒂斯塔·安东内利(João Baptista Antonelli)找出答案。结论是,这条河从里斯本到阿兰胡埃斯(Aranjuez,位于马德里以南约 40 千米处)一段是可以通航的。在对河道稍加修缮后,这两地之间开始有船只往来。事实上,建造埃尔埃斯科里亚尔(El Escorial)王宫宅邸的大部分大理石都来自葡萄牙小镇埃斯特雷莫什(Estremoz)的采石场,这些大理石通过塔古斯河被运往上游。
塔古斯河是伊比利亚半岛上最长的河流,全长1000千米多一点,其中一半以上在葡萄牙境内,它一直是里斯本的母亲河。古希腊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 曾指出,塔古斯河“有很多鱼,而且盛产牡蛎”。中世纪的里斯本人常说,塔古斯河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鱼。如今,在清晨时分,河口处时常停满小渔船,随浪摇摆。这些小渔船根据里斯本海洋水文研究所(Instituto Hidrográ co)提供的潮汐表决定出船时间。但也会有变数。渔民说,当下大雨,或上游的水坝打开闸门时,河口的水文情况就会变得相当复杂棘手,水面上的水朝某个方向流动,而河床上的水流向相反的方向。渔业一直发展良好,直到 20 世纪末,过度捕捞和非法捕鱼开始产生负面影响。塔古斯河不仅滋养了这座城市,还守护着它。用 19 世纪著名历史学家奥利韦拉·马丁斯(Oliveira Martins) 的话来说,塔古斯河是“一条雄伟的护城河”。
和许多历史悠久的欧洲古地一样,关于里斯本名字的由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其名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代。传说尤利西斯在特洛伊战争后在地中海迷了路,随后建立了里斯本城。这种猜测与其说是神话,倒不如说是异想天开。“Alis Ubbo”这个广为流传的名字应该是腓尼基人取的,意思是“温柔的小海湾”。但颇受人推崇的《葡萄牙和巴西大百科全书》( Grande Enciclopédia Portuguesa e Brasileira )认为这是胡说八道,称“这番捏造有诗意但毫无意义”。
罗马人使用“Olisipo”(奥利希波)称呼里斯本;在摩尔人统治下,它的名字又变为“Al-Uxbuna”。而基督教的征服最终带来了“Lixboa”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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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日光的特殊质感从何而来?这是人们经常会问的问题,而且问了这么久,已经差不多成为一种猜谜游戏了。
里斯本的光线令人叹为观止,即使是在冬日的云层下也是如此。这与其说是里斯本的城市特色,倒不如说是它的标志。 里斯本的光线呈现一种有质感的亮度、一种奶油般的光泽,既耀眼又丝滑。
有些人认为,里斯本肆意的光照要归功于其广阔的河口、塔古斯河或大西洋,或者是三者兼而有之的结果。其他人要么将其归因于里斯本密集的白色建筑和赤陶屋顶,要么把它归结为所在纬度的恩赐。也有人说这是罗马人留下的遗产。
传统的葡式碎石路,即“calçada portuguesa”(意为葡萄牙人行道),风格独一无二。它们由拳头大小的石灰石和玄武岩石块铺砌而成,路面大体为白色,黑色石头用于在白色的路面上绘出图案,就像马赛克一样。这项技术是在 19 世纪 40 年代由军事工程师欧塞比奥·富尔塔多中将(Lieutenant General Eusébio Furtado)构想出来的。他很熟悉罗马铺路技术,并深受其启发。里斯本市议会培训工人铺设路面的部门负责人路易莎·多内拉斯(Luisa Dornellas)毫不怀疑这些葡式碎石路的重要性:“与其他城市相比,里斯本的光彩正是来自地面,这一点与众不同。”与昔日帝国的其他地方一样,罗马统治的遗迹大多深埋在城市街道的表面之下。而在里斯本,你的脚下就是旧日遗产之一。
富尔塔多中将在 1840—1846 年担任圣若热城堡总督。第五轻步兵营的阅兵场就在城堡墙内,那是一块光秃秃的土地。总督于1842 年决定改变泥土路面裸露在外的状况,在其上铺好路或打造以树木作点缀的花境。他提出了受罗马铺路技术启发的方案,并找到一些廉价劳动力——囚犯——来完成铺路的繁重工作。囚犯们被锁链牵着,一队队地出现,他们也因为铐着他们的“grilhões”(意为锁链、镣铐)而被称为“grilhetas”。
根据当时里斯本的报纸的报道,这种黑白相间的铺路图案引起了很大轰动。人们纷纷涌向圣若热城堡来亲眼见证这一新奇事物。里斯本市议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于 1848 年批准了富尔塔多关于在里斯本市中心的罗西乌广场(Rossio Square) 铺设这种罗马风格路面的提议。罗西乌广场的路面铺设在 323 天内完成,人们将其波浪图案称为“Mar Largo”(意为宽阔的海)。今天还可以看到它。
葡萄牙人将这种葡式碎石路带到了葡萄牙当时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殖民地,也许是为了让这些殖民地也有“家乡”的感觉吧。你在非洲热带西海岸的罗安达(Luanda)、巴西的里约热内卢都可以找到它,里约热内卢科帕卡瓦纳区(Copacabana)的葡式碎石路相当有名。无论你是在哪里看到葡式碎石路,都请感恩铺设它的人。铺路工(calceteiro)每天都得窝在一张小凳子上,弯下腰拿锤子敲打石块以确保石块形状规整,然后将它们嵌置在砂砾基层中。这种辛劳程度值得竖起一尊雕像以示表彰,2007 年里斯本市中心就竖起了一尊雕像。
葡萄牙人为他们的葡式碎石路感到无比自豪。但是,长久以来,人们从不谈及一个“可怕”的事实:它在天气潮湿时的表现是“致命”的,在上面行走一段时间后,脚底会感到异常疼痛。2014 年,里斯本市长安东尼奥·科斯塔(António Costa)就公开说明了上述情况,以证明削减铺设昂贵的葡式碎石路工程的合理性。他指出,他没有可供随意使用的罪犯作为免费劳动力,更何况“老实说,这条路看起来很不错,但走起来很糟糕。太滑,让人头疼”。里斯本市议会最终决定在旅游区保留葡式碎石路,但在旅游区以外的地方逐步淘汰它。
若完全淘汰葡式碎石路的话,罗马在里斯本长达 6 个世纪的存在,就很难有迹可循了。甚至需要一场地震和一台巨大的地下钻掘机才能发掘出我们如今就能看到的大部分路面。
里斯本的罗马时期一直从公元前 2 世纪延续到公元 5 世纪。公元前 195 年,大加图(Cato the Elder) 领导的罗马人镇压了西班牙的起义,圣若热城堡中的一块石刻表明他是从里斯本(当时被称作奥利希波)过来的。公元前 138 年,里斯本被并入罗马帝国。军事执政官德西默斯·尤尼乌斯·布鲁图·卡利库斯(Decimus Junius Brutus Callaicus)在圣若热城堡现在所在的山顶上增修了防御工事,并将该地用作罗马征服半岛部落的基地。公元前 60 年左右,尤利乌斯·恺撒才完全征服了位于帝国西部边缘的卢西塔尼亚省。
在奥古斯都大帝的统治下,里斯本的政治和行政地位得到提升。它被重新命名为“Felicitas Julia Olisipo”,管辖着从南岸延伸到约 50 千米外可见的阿拉比迪山(Arrábida)山区的区域。里斯本主要被分为三大区域:山顶上的设防定居点(罗马人称其为oppidum),建在城堡山南坡上的城镇区,以及渔船和商船靠岸的河滨海滩区。
罗马征服不列颠后,里斯本的地位再次飙升,因为它是从地中海到北欧的大西洋航线上的中转站。里斯本成为罗马贸易和工业中心。肥沃的上游平原出产农产品,而正如斯特拉波所说,这条河里“鱼”头攒动。这使得里斯本成为酿造和出口“garum”(罗马鱼酱)的理想场所。garum是罗马人的调味品,味道很刺鼻,被装在双耳细颈瓶中运往帝国各地,其中一些是在塔古斯河南岸生产的。时至今日,里斯本的大西洋沿岸仍然盛产沙丁鱼、西鲱或鲭鱼等富含脂肪的鱼。这些鱼,包括它们的内脏和鱼卵,是制作garum的理想材料。将鱼与盐、香草混合,放在阳光下发酵,然后搅拌,直至变成液体,garum就制成了。里斯本的河岸地区有一片宏伟的工业区,用于发酵garum,一直延伸到市中心的拜沙区(Baixa)。在鞍匠街(Rua dos Corrieiros)的一家现代银行下方发掘出的一座罗马墓地,这座墓地直到 1 世纪才迁到鞍匠街所在的区域,以便为存放更多的发酵罐腾出空间。
里斯本用新积累的财富建造了多处温泉浴场、地下长廊以及一处剧院、一处竞技场。这些蓬勃发展的城市地标又让里斯本展现出别样的帝国威望。这些千年高龄的遗迹一直长眠在地下,直到1755 年的地震将地表打开,考古发掘揭开了它们的秘密。那些公共浴场建于 44 年。墙壁上有一行漆成红色的拉丁语铭文,意为纪念 336 年此处对原来的罗马浴场(ermae Cassiorium)的翻新。卡西亚浴场(Cassian Baths)是以该市的某个显赫家族的名称命名的,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初才被妥善挖掘。它们如今都位于佩德拉斯-内格拉斯街(Rua Das Pedras Negras),不过这条街上还没有建起博物馆。
1771 年,随着地震后重建工作的开展,人们在里斯本市中心区域发掘出了多条古罗马长廊,但关于这些长廊的用途,人们一直争论不休。最说得通的解释是,这些地下长廊的拱顶可以为地表上的建筑提供坚固的支撑,其中可能包括一处古罗马公共集会广场。流经这片老城区的河流和溪流有着砂质河床,在 15 世纪前一直汇入塔古斯河。从地质构造来看,该地区是地势陡峭的山谷,而这些地下长廊有助于地下水的排出。这些地下长廊内部常年有大约 1 米深的积水,每年的 4 月和 9 月积水会被抽掉,以方便公众参观。在银街(Rua da Prata)的一边,不断有私家汽车和公共汽车驶过,在另一边,游客们排起长龙、鱼贯通过街道中间的人孔,轻手轻脚地走下陡峭的台阶,踏入里斯本遥远的过去。
罗马剧院位于圣若热城堡的山脚下,古时候,对任何从河边进入里斯本的人来说,这里都是难以忽视的地标。为此,这座剧院是朝南修建的,这对罗马剧院来说并非寻常选择。剧院建筑宏伟壮观,为三层梯田式圆形剧场,可容纳约 3000 人观看数小时的表演,彰显着里斯本城市统治者的权力和特权。它建于奥古斯都时代,后来在尼禄统治时期重建。
这个剧院在 1798 年才被发现。意大利建筑师弗兰奇斯科·沙维尔·法布里(Francisco Xavier Fabri)画下了他当时的所见,并发起保护这些遗迹的运动。然而,人们对他的呼吁置若罔闻。尽管法布里的画被留存了下来,但新的房屋还是照样建在遗迹之上。20世纪60年代,第一次科学发掘才开始,发掘现场的7栋建筑被买下,其中 4 栋被拆除,以便考古学家可以进入现位于阿尔法马区圣马梅迪街(Rua de São Mamede)地下 9 米的剧院。除了在其上建造房屋之外,人们还拆除了剧院中的重石和柱子,用于在原址上建造新建筑物。尽管这座罗马剧院的建筑状况日渐恶化,但是当局已经为重建这处历史遗迹付出了值得称道的努力。罗马剧院博物馆中还陈列着被发掘出的铁器时代的文物。
在这次发掘后大约 200 年,里斯本正将自己收拾一新,准备举办 20 世纪最后一届世界博览会 ,巨大的隧道掘进机拓展着城市的地铁系统,“翻出”了遗失多年的珍宝。在市中心区域又有一处激动人心的发现——古罗马竞技场,这里曾上演过如经典电影《宾虚》( Ben Hur ) 中所描绘的马车追逐大战。这个竞技场是在里斯本商业区中心的罗西乌广场地下 6 米处被发现的。这个竞技场的赛马跑道至少有 190 米长,是罗马帝国建造的规模最大的赛马场之一。里斯本同时拥有两个规模宏大的罗马娱乐设施——剧院和竞技场——竞技场的发现使这座城市又呈现出特别的历史风貌。“过去,我们认为里斯本在罗马帝国中的地位相对不那么重要,就是个贸易站点,”监督隧道工程的考古学家安娜·瓦莱(Ana Vale)说,“但实际上它是一座备受关注的城市。”
只是这样的辉煌并不长久。罗马衰落、离开,让位于野蛮人,后者在 3 个世纪里统治着里斯本,直到另一个先进的文明到来:摩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