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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虽然被踢到了镇上，成堆的工作不会因此结束，悬而未决的问题不会因此消失，等着喻枝拿主意和跟进的电话会一个接着一个，她倒也没心情感慨自己未卜的命运了。
还好，命运没完全抛弃她，至少大老板还记得她。
虽说姜烨酷爱画大饼，且身体力行送了喻枝一张绝世大饼，但他也是管售后的，把人扔这儿以后，他还记得打电话来慰问一下。
刚从共同的项目电话会上退出来，姜烨单聊的电话打了过来，喻枝公事公办地接起电话：“姜总。”
姜烨豪迈的声音从话筒炸出来：“你那怎么样？一切都挺好的吧？”
喻枝的目光落在窗外牧场上两头奶牛头对头打架、一群员工焦头烂额劝架的混乱场景中，语气平稳：“一切顺利，谢谢领导关心。”
“镇上环境艰苦点，但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很淳善。”
一头奶牛正踹翻另一头奶牛，从后面骑了上去。
喻枝收回目光：“姜总所言极是。”
她其实有点想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总部，又担心姜烨会含情脉脉地回复一个“一万年”，不如就让那个无法预知的期限成为薛定谔的猫。
姜烨问：“你是不是住在牧场宿舍？那里环境不行，要不你去我在万青山那个别墅住着，路上远点，我再给你配台车。”
没想到他还留意到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喻枝被资本家温暖了一瞬，然后拒绝：“谢谢领导关怀，宿舍挺方便的，不然算上通勤距离，我还以为自己又在北京上班了。”她开着玩笑，表面口气客套松软，其实内心也是真的拒绝，自从上次阵雨天在玉米田里迷了路见到那场绝世葬礼后，她对去万青山心里犯怵。
“还有个地儿，我有个熟人刘叔刚装修好的房子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你住过去吧，离牧场近。”
喻枝这下听明白了，原来资本家不是关心她，是拿她做顺水人情，她住了别人家的房子，自然要应下日后还礼的事儿。
她再拒绝就是不识时务了，应道：“谢谢领导，那把刘叔的联系方式发我吧。”
姜烨安排完人情的事儿，又松弛地说起落英镇的青山绿水是多么迷人，没说两句被接进来的电话打断，他切断电话前嘱托了一句：“前段时间工作紧张，你趁这次好好休息，时机合适时，我会调你回来。”
言谈举止间又画好一张浑圆的大饼。
春末的阳光将房间晒成热腾腾的温室，喻枝挂掉电话，推开窗户，一股带着山林清爽的微风吹进来，她深呼吸，闻到新鲜的牛粪气味。她已经逐渐熟悉这种气味，毕竟每天晚上都是伴着它入睡的。想起每晚闻到宿舍楼里左邻右舍的汗臭味，她心想姜烨这一招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因为要搬家，喻枝早早下了班。刘叔的房子是重新翻修过的自建房，门口的花坛里种着种类繁多的花，钥匙压在门口花盆底下。镇上人口不多，基本人人都认识，还保留着钥匙压花盆的旧时习惯，有些老人干脆出门不锁门。
在连排的平房中，这家是最左边的一间，右边的邻居家虚掩着门，正是傍晚饭点，炒菜做饭的叮当声响遥遥传来，喻枝摸了摸肚子，有点饿了。
她拖着患难与共的行李箱进了院子，这是典型的乡镇庭院，水泥地封好的院子很宽敞，东西墙之间挂着长长的晾衣绳，墙边晒着榛蘑等干货，估计是刘叔忘记收走的。
待搬完行李，喻枝早已浑身大汗，进洗手间拧开淋浴的水龙头却傻了眼，没水。
她把所有阀门和水龙头研究了一遍，也没找出症结所在，只好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吹着天风给刘叔发消息。
隔壁屋子做好了饭，浓郁的香味沿着院墙飘了过来，她更饿了。
喻枝举着手机查看附近的外卖，她刷新了好几遍，终于接受了这个鬼地方没有外卖的残酷现实。
在牧场一直吃食堂，她到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肚子开始抗议，隔壁院子的饭香愈发浓烈。
喻枝停摆罢工的大脑做出了最直白的指示，她从行李箱翻出一瓶应急用的红酒。她急匆匆地穿过院子，正巧陈蜜打来电话慰问苦力，喻枝语速飞快：“没事儿先挂了，姐妹儿现在要去干大事。”
“什么，有艳遇？”
“去要饭。”
“……”
喻枝快步来到隔壁门前，不疾不徐地敲了敲门。
门向里拉开时，喻枝露出恰到好处、彬彬有礼的笑容：“您好，我是新来的——”
叶渭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喻枝那温柔甚至有点甜腻的语调戛然而止：“邻居。”
喻枝没想到自己要饭居然要到死亡对家这儿来了。
叶渭的目光从她脸上游离到她双手奉着的礼物上，这酒是喻枝从合作商那儿用合约价采购的进口红酒。小众，但懂的自然都懂。
“欢迎。”叶渭伸手拿酒。
喻枝没松手。
两人默不作声地拉扯了几个回合，饥饿终于战胜了面子，喻枝有些挫败地松开手。
叶渭侧身，如优雅绅士般伸出手：“请。”
叶渭家院子里种满蔬菜瓜果，中间摆着一张竹编的小饭桌，两把小竹椅。饭菜已上桌，香气浓郁。绿叶爬满院墙，还有一些漫过墙头，落进喻枝居住的院子。
她刚才还在隔壁感慨这家主人一定充满生活情趣，可得知主人是叶渭时，却惊觉这里处处充满阴湿的气味。
幽绿的叶子覆盖了院落，在不为人知的深处隐藏着秘密与陷阱。
这院子的诡异氛围与叶渭的身份暗合，喻枝又回想起那日的风雨，阴风刮过玉米林，那成为她噩梦闪回的某个瞬间。如果当天出殡的人是叶渭，眼前这人又是谁？为什么镇上的人对此习以为常，难道这个人烟稀少的小镇上，所有人隐藏着某个共同的秘密？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战。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叶渭从屋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副碗筷，他坐下盛起了电饭煲里的鸡汤。
当带着一层浅浅油花的色泽金黄的鸡汤在碗里荡漾不止时，喻枝的心理防线终于在这一刻被击溃了。
香，实在是太香了，人类终究还是会在贪欲面前俯首称臣！
叶渭正要放下的汤碗被喻枝接了过去，他抬头时，喻枝已在对面的凳子上坐好，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叶兄盛情难却啊，多谢了。”
叶渭顿了几秒：“葱花要吗？”
喻枝点头，心里竟莫名涌起了对鬼男人的几分好感，这人竟然也是喝鸡汤放葱花，同类啊。
一碗鸡汤下肚，喻枝终于克服了眼前这人生死难辨的心理障碍，管他到底有什么隐情，至少这人做得一手好鸡汤。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喻枝正欲开口夸赞几句，门口传来敲门声，虚掩的门推开了。
借着院落里微弱的灯光，喻枝辨认出站在门口那个一身白衣的女孩正是牧场门口演奏时站在叶渭身旁的漂亮女孩。
“岑意。”
原来她叫岑意，名字真好听。
喻枝看了看桌上吃得一干二净的两人餐残骸，又看了看提着精致的餐后甜点到访的女孩，脑子嗡的一声：糟了！这碗鸡汤不是准备给她的。
喻枝在单亲家庭长大，生活时有拮据窘迫，从小培养出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察觉出叶渭和这女孩的关系不一般，只是没想到两人是会在幽静浪漫的小院里共进晚餐的关系。
怪不得叶渭这晚饭做得如此精致美味。
叶渭走到门口，铁门半开半合，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女孩的侧脸，两人的影子寂寂地落在地上。他们离她并不太远，她却听不见他们讲话，可见他们在用非常低的声音密语。
不知叶渭说了什么，女孩抬起头，露出笑容。
喻枝的心跳“咚”的一声。看到绝美的事物，谁都会心动，女孩的笑容像是暗夜里落寞开放的雪莲花，清冷又美艳，只开给懂得怜惜的人来看。
叶渭抬起头，摸了摸她的脑袋。
岑意把甜点递给叶渭，转身离开了。
原来是她搅了人家幽会的雅兴，喻枝一边感到抱歉，一边又盛了两碗鸡汤。叶渭回来坐下时，喻枝易守为攻，殷勤地给他递了一碗：“好喝，趁热喝。”
叶渭接过汤碗，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她回以善良的目光，浑水摸鱼，装傻充愣，她经常靠这招糊弄社交饭局。
或许是内心感到抱歉，喻枝的话多起来，主动提起鼓乐班的事：“你现在是曹家班的新班主，以前也受过曹老班主的惠泽吗？”
叶渭一顿，眉头微皱：“你知道他？”
“不只我知道，全集团都知道，这是我们的品牌故事。”
这个故事记录在品牌宣传片里，落英镇的曹家班老班主好心收养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姜烨就是其中之一。当年班子贫穷，孩子们喝不上一口牛奶，姜烨因为带着弟弟妹妹偷了有钱人家的牛奶箱，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教导他们再苦再穷也不能去偷去抢。后来，姜烨走出落英镇，从零开始打拼，建立了江山乳业，就为了让每个孩子都喝上新鲜的牛奶。
口口相传的讲述里，曾经的苦难成为资本的垫脚石。
鸡汤变得寡淡无味，叶渭放下汤碗：“曹老班主是我师父。”
“难怪你二胡拉得好，我听姜总闲谈时说起，曹老班主也是一等一的二胡大师，原来是得了真传。”
“这点他姜烨倒是没撒谎。”
喻枝应道：“听说除了姜总，当时还有另一个孩子也天赋异禀，就是你吧？姜总自叹技不如人，弃乐从商，反而开创了一番事业，打造了江山乳业。”
“姜烨是这么讲的？”
“还有其他版本？”
叶渭微微笑了笑，没回答。
春夜里起风了，微凉，是舒适的山前气候，叶渭却感到轻微眩晕。
他想起多年前，在异国他乡的某个春夜，他喝到烂醉，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在混乱不堪的街道，忽然接到了重洋之外林淑打来的电话，她经过多层关系终于联系到了他，他这才知道师父在一个月前去世了。后来，鼓乐班的弟子们四处流散。
曹家班年纪最大、闯得最好的姜烨也没有出现，但师父出殡的所有费用是他出的，他还雇了一大批代哭撑场面，牌位纸钱香烛花圈都是最好的。也只有姜烨，才能把出殡的场子做到如此热闹又凄凉。
送行之人，尽皆演员。
那个口口声声说真正懂得鼓乐班却在最后时刻放弃它的人，正是姜烨。
可叶渭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他呢，师父离开时，他远在异国他乡，花天酒地，浑然不知。
挂了林淑的电话，他摇晃着走了几步，忽然弓腰猛烈地呕吐起来。到后来，他吐得只剩胆汁，蜷缩在垃圾桶旁睡着了。那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一夜，却也在那夜之后，终于醒悟过来。
外人喻枝自然不知道曹家班的这段往事，言谈间又为自己的领导歌功颂德了几句。
“正因有心结，姜总才打造了落英牧场，投资金，费心血，把这里作为重点培育基地。”喻枝这么说，也是为了安慰自己，让自己被流放这件事看上去不那么凄惨。
但在集团干了这么多年，她没少从陈蜜那里听闻各种八卦秘事，自然知道品牌故事是讲给外人听的，真正的姜烨是个利益至上的精明商人。
姜烨对鼓乐班不断宣之于口的爱，多半是因为这份爱可以不断回馈给他丰富的社会价值和经济利益。但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露出下属谈及光辉万丈的大老板时才会有的敬佩神色。
叶渭闷不吭声，她见他望着满桌残羹冷炙发怔，又想起自己破坏了人家小情侣的温馨烛光鸡汤宴，于心不忍，主动起身收拾碗筷送进厨房。
喻枝穿过客厅进进出出，收拾完后，顺道参观客厅多宝架上的小玩意儿，目光落在架上的相框，又感到头皮发麻。
相框里的照片，正是当日山野出殡队伍里的那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