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激昂的尾音,所有人仍为一种莫名的氛围疯狂,只有喻枝冷眼旁观这如同末日降临时众人忘我的狂欢。
在这片欢腾热烈的氛围中,唯一正常的她,反而看起来像个神经病。她并非有所谓举世混浊我独清的优越感,只是习惯于保持置身事外的解离状态,将自己放在局外人的位置,才能更好地入局。
一曲终了,空气中还浮荡着某种挥之不去的狂热余音。
喻枝掏出信封里剩下所有的红票子,用指尖夹住,似乎是在思考,随后,她抬起眼眸,轻轻一笑,将钱塞进叶渭的领口,体贴地抚平,指尖轻点:“谢谢,我很享受。”
她望向他,目光平白,正如先前他怎样望向她。不是暧昧的调情也不是犀利的挑衅,她只是习惯运用自己的优势,有些恶趣味地让人神魂颠倒。流转的眼神,轻易将人拖入过于曝光的白日梦境,绿意成荫,蝴蝶纷飞,落影迷乱。
叶渭忽然想起一句话,梦境乍起,时光飞逝。
他迎着那目光,坦然收起红艳艳的纸币,绅士般地点头:“感谢喻经理对本镇民乐发展的大力支持,如果以后有需求,还望多想着我们。想要单点我的名,也相当欢迎,一定回回让喻经理满意。”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
表演结束了,乐手也赚够了,头一次遇到如此大方塞红包的老板,大家十分开心,空气中洋溢着愉悦的氛围。乐手们收拾乐器,从喻枝身边退场,对着这位阔老板点头哈腰,还有长得虎背熊腰的男人经过她时猛地哈哈大笑,仿佛她才是这场闹剧的小丑。
这场闹剧并没有在喻枝的心中搅动太多的涟漪,她人虽在牧场,心思却还没完全从总部收回来。姜烨的鼓励,陈蜜的劝说,孟庆竹的刺激,各种各样的声音与意见在她的心中搅来搅去,她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跟着林淑熟悉牧场地形时,竟在围栏边被奶牛啃住了头发。
当林淑出手利索地给了奶牛一拳迫使它松口时,喻枝已经痛失一把秀发,空气中离散着她亡发的精魂。
看来这就是张慧说过的那头精神病牛。
“你没事吧?”林淑问。
喻枝有些尴尬地擦了擦热腾腾冒着奶牛口水滋味的头发:“没事,刚才说到哪儿了?继续。”
林淑却停住脚步,她不善言辞,支吾了一会儿:“你秃了。”
喻枝那原本就得靠造型遮掩稀疏的秀发被奶牛一口啃出原形,还好林淑话不多,但办事靠谱,很快把她送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理发店。
店长秦洋正在店门口晒毛巾,看到林淑的车牌号时已明白几分,他飞快瞟了一眼喻枝的头发,把她拉进店里:“救得了,这头交给我了。”
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处理这类问题,秦洋手法娴熟地给喻枝洗了头,将她引导到靠窗的座椅上。
趁着秦洋吹头发时,喻枝透过镜子观察店面装饰。
理发店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装扮,像是走怀旧主题的理发店。炫彩的地砖,墙上张贴着港星海报,店里满是洗发水、护发素的味道。此时店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音响放着低缓的音乐,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在温热的吹风中,她精神松弛,直到她从镜面中看到坐在柜台上的泰迪熊。那是一只年岁已久的破碎小熊,反复水洗后它的毛发不再蓬松柔软,陈旧但干净,足见它在主人心中的位置。
然而诡异的是,小熊没有眼睛。
她打了个寒战,移开目光,可背后总有一道属于熊的目光追随着。
这小镇怎么处处透着诡异?
秦洋掏出手机打开相册,全是当下流行的发型,他不厌其烦地介绍每一种发型的得失利弊。喻枝开始觉得店长很负责,可秦洋介绍到第五种发型的时候,连她都有点没耐心了,敷衍地说:“就这个吧。”
“可后面的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很适合你耶,尤其是这个发型,是我们镇长夫人的御用发型。”
秦洋一副精益求精的姿态,说话时身后泛起神圣的职业光环,以至于喻枝说不出拒绝的话,又点点头,继续听秦洋讲,虽然他们最后还是选了第五个造型。
秦洋开始剪发,好闻的洗发水气息在鼻尖萦绕,窗外送来五月清风,灿烂的光穿透窗台,落到她身上,她在一片暖烘烘的气氛里昏睡,连秦洋偶尔说的几句低语,也有些听不清了。
匆忙的推门声响起,门口的猴子挂件机械地喊道“欢迎光临”,隔壁美甲店的小妹大步冲进来。
“秦洋哥,听说了吗?曹家班在牧场门口跟新来的经理杠上了,竟有人能和叶渭针锋相对啊,可真带劲!”
小妹火力全开,嘴皮子一张一合,如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冲突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喻枝边听边感慨这个镇上八卦传播的速度何其快、消息传播真实度如何扭曲。明明是因为演奏曲目产生的冲突,从美甲店小妹嘴中讲出,竟成了她和叶渭曾经有私仇,她是一路从北京追过来报仇的。
她上次见叶渭,还是在葬礼上,哪来的私仇?
小妹噼里啪啦说完,秦洋终于找到机会咳嗽一声:“今天天气挺好的,感觉夏天快要到了。”
小妹正纳闷着,瞥到眼前这位顾客哪哪都眼熟,再一瞧,这不正是刚刚被她狠狠八卦过的女主角吗?她尴尬了好几秒,随即推说有事,带着满脸隐秘的表情急速推门而出。
不多时,理发店窗外陆续晃过几个隔壁店小妹,眼神嗖嗖往里瞟,影子投落在白色瓷砖上,轮廓边缘模糊晃动着,像是一出混乱的皮影戏。
这个新来的牧场经理,简直自带黑红热度。
秦洋打着圆场:“她就是随口八卦两句,没坏心思。”
“没事。”喻枝在心里掂量了几秒,还是问出口,“那个叶渭,曹家班的班主,在镇上很出名吗?”
秦洋点头:“他正在镇上组建鼓乐班,不管是什么红白事,都能见到他的身影。”
“但,怎么是曹家班,他不是姓叶吗?”
“曹家班是咱们镇上历史最悠久的班子,上一代老班主的父亲、叔父们都在鼓吹这个行当里,只不过到老班主时没落了。叶渭和老班主渊源很深,现在顶着曹家班的名号。”
喻枝略有所思地说:“当年的曹家班我是知道的,听说老班主是个热心慈善的人。”她东拉西扯了几句,不留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叶渭的过往上来,“我看叶渭有点眼熟,他之前上过新闻吗?”
直接问“叶渭是不是死过”属实有些冒犯,她选择了侧面打听。
“新闻?我不知道,不过他爸妈挺厉害的,算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经常上新闻。他爸妈挺骄傲的,看不上我们镇上人,不愿意和我们往来,但叶渭就不一样了……”喻枝暗中打量秦洋的表情,说这些话时,他神色如常,不像是有什么隐瞒。
“他没出过意外?”
“意外?没有吧。”
秦洋的话如同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引发她种种遐思。
这个叶渭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见到的那场葬礼,应当就发生在叶渭刚出现在镇上的时间段。可她从秦洋那儿旁敲侧击,听到的无非是叶渭在镇上多么受欢迎,是十里八乡鼓乐班子里大杀四方的后起之秀,再也没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秦洋给喻枝剪好头发,送走没多久,林淑的电话打了过来,询问喻枝的情况。
秦洋信心满满:“你对我的技术还不放心?她很满意,还跟我打听了叶渭的事,似乎对他挺在意。”
“在意?”
“是啊,她问叶渭之前有没有出过意外,好像他俩早认识?”
“叶渭家就在北京,喻经理也是从北京来的,两人见过,也有可能。”
“那倒是。”
两人简单聊完,林淑又忙碌起来,她家房子不大,但是院落宽阔,厨房的窗户正对着庭院菜地,遍地是绿油油的小油菜,还有几株樱桃树,散养的小羊低头啃草觅食。高个健壮的男人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手里持着两个鼓槌,有一搭没一搭地撞着,发出脆响。
林淑笑笑,收拾着厨房,锅子里的猪肉炖粉条散发出浓香,她看了眼墙上钟表的时间,打开蒸锅,用两根筷子夹住篦子,把香喷喷的发糕码了出来。
此时,院子的铁门被人推开,叶渭走了进来。他穿过漫长的油菜田,和躺椅上的男人聊了几句。
林淑隔着窗户招呼道:“叶渭,施晓,吃饭了。”
三人坐下,林淑干活麻利,半个小时已做出四菜一汤。小羊闻到饭香,跑到门口咬着窗边的木头碴子,又用头撞开虚掩的门,明目张胆地进来在饭桌旁抢食。
施晓抓了一把玉米放在手里,小羊伸出舌头一卷一卷地吃着。一米九多的壮汉,却对着小羊露出憨笑,这是他最爱的一只,他经常牵着它上街遛弯。
林淑和叶渭聊了几句,自然说起新来的市场经理。
她回想起在牧场听到的闲聊内容:“她是姜烨专门派过来的,听说在总部很受重视,前途光明,突然来这会很辛苦吧。”
叶渭不紧不慢嗦了几口粉条,才搭腔:“姜烨的属下?”
林淑点头,思索几秒:“她和姜烨倒有几分相似。”
叶渭不置可否,想起女人发红包时虚伪的笑容,还别说,她身上的铜臭味跟姜烨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时候回去?”两人默默吃了几口,林淑还是问出口。
叶渭笑笑:“好不容易等来一顿饭,难不成还是散伙饭?”
林淑不是爱开玩笑的性格,认真解释:“不是想赶你走。你在国外那么久,想大家了,回镇上玩玩转转,我们欢迎。可你总不能真的要在这里重组鼓乐班吧?这不现实。”
“那什么现实呢?姜烨的江山乳业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症结,总想着咱师父,但鼓乐班都散了这么久了,大家有了新的生活,也该向前看了。”
前任曹家班班主去世后,班子失去主心骨,彻底溃散,成员如冬日乍现的烟花般四散而去。如今的曹家班是叶渭回到镇上以后东拼西凑出来的半吊子班子,大部分人都是临时工,给钱办事的主儿。
提起师父,桌子上陷入几秒沉默,叶渭没回答林淑,反而问一旁和小羊玩得不亦乐乎的施晓:“你喜欢鼓乐班吗?”
施晓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啊,喜欢打鼓,咚咚咚,好听!”
多年前,施晓还是个五岁的孩子,天天跟在他们后面问“爸爸去哪儿了”,他们被问烦了,塞给他两根鼓槌,让他到一边玩儿去,图个清净。
哪料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施晓不分白天黑夜都要和那个跟他差不多高的鼓待在一起,扬着细瘦如竹竿的手臂敲着大鼓,眼睛里落着璀璨如钻石的光。他们一边被吵得不得安宁,一边随着激扬的鼓点摇头晃脑,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点鼓乐天分。
正如此时,施晓嘴里模仿着鼓点节奏,脚下打着拍子,像是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痴人。
叶渭耸肩,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论据:“至少施晓喜欢。”
这一点林淑无法反驳,叶渭回来后,全镇最开心的人正是施晓。时隔多年,他又有机会拿起鼓槌,跟着半吊子的曹家班村头村尾地跑,为有机会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鼓大笑不已。
她知道这话已经聊到头了,她心里明白,叶渭心里有道坎,师父走的时候,他没能回来,没能好好送别师父,一直是他心里的遗憾。可是大家都在往前走了,只有叶渭还停在那个时刻,不知是为了留住什么,还是等待什么。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他们都看错了,原来老鼓乐班真正影响最大的那个人是叶渭。
从大城市来的叶渭,曾经是和他们关系最远的人。可渐渐地,他却一步步走向他们,走近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不属于这里,却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
从叶渭十岁那年夏天,他和他们相遇开始,后来的每个酷热的夏与严寒的冬,他总会像迁徙的候鸟一样回来,仿佛他前世是山里的一块石头、一根野草,仿佛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虽说林淑劝说叶渭早点回去,可她也不清楚,她的内心是否也期待着那个消失的鼓乐班能够再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