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振了一下,是陈蜜发来的消息。
陈蜜是总裁秘书室的三秘,和喻枝同期入职,两人晋升的节奏惊人相似,一来二去便成为公司里互相支持的同僚。
在喻枝发给她的牧场风景图下,陈蜜发了一条义愤填膺的长语音:“说了你还不信,你就是被孟庆竹给背刺了!说是升职历练,这几个外派的人里,还不是只有你被分去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别人谁不是去江浙沪和粤港澳大湾区,最可恶的是孟庆竹,他连北京的地界儿都没出呢,去了怀柔的生态农场,就是给咱楼下进口超市供生鲜的那个绿色牧场。绝对是孟庆竹把你给挤对过去的,你倒好,真以为跑大老板家乡去就是升职加分项啊?说好听点你是历练,说难听点你这是被流放啊!”
喻枝安慰她:“没事,我来之前,姜总找我谈过,他对落英牧场是有其他打算的,目光放长远些。”
陈蜜回话过来的语气仿佛点了炮仗,噼里啪啦炸在耳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自欺欺人!大老板对你再好,也别忘了他资本家的身份,资本家喜欢画饼是一种无法医治的绝症!落英镇是他家乡不假,就算他有长远打算,跟你这个外人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是升职窗口期,你被一脚踢出权力中心,就是永远被踢出核心管理层了,你以为人人都能上演熹贵妃回宫呢?那是万里挑一!唉,急死我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呀!”
喻枝被她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逗笑:“别生气了,对自己的甲状腺好点。既来之,则安之。”
虽然是这么劝陈蜜的,可放下手机的喻枝,唇角的笑意渐渐变得苦涩。
她是怎么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正如陈蜜所言,一切是从大老板姜烨殷切地给她画饼开始的。
喻枝曾经看过一部电视剧,有句台词:领导跟你谈感情,说明还在利用你的阶段;领导跟你谈情怀,说明是在给你画大饼;领导跟你谈钱,才能说明你真的有价值。
喻枝看了,理解了,但是,那时候还没往心里去。
当大老板姜烨把她喊进办公室,用充满欣赏的口气表示,她是他见过的最特别、最具有抱负、最有潜力的未来合伙人时,她信了,狠狠地飘了。
姜烨说,落英镇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一块人杰地灵的福地,那里养育出了无数栋梁人才,如今他有所成就,决心反哺家乡,需要一位有才干、信得过的属下成为总部与家乡沟通的桥梁,而这个人,正是他所看好的喻枝。
在集团里,喻枝的履历确实漂亮,比起孟庆竹那样的关系户二代,她无依无靠,全凭自己的本事,稳稳把握住每一次升职,年纪轻轻做到部门经理一职,目前正经历着升副总的考验期。从经理到副总是个槛,再往上的职务,不是嫡系,就是空降。
虽然姜烨做项目时喜欢带着她,也时时提携她,但圈子里的人心知肚明,姜烨用她正是因为她的无根性,她没有靠山,不曲意逢迎,也不站队选派,用起来自然是最安全的。
可没有抗衡能力的属下,在如今错综复杂的集团局势下,终究只能当一枚棋子,可用,却不可重用,升到经理多半到头了。
她本来没对这一轮的升职抱有希望,没想到姜烨单独询问她对外派到落英牧场的意向。
姜烨表示,所有升副总的人员,都必须先外派,再升职。她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姜烨虽然是江山乳业创始人,却并非百分百掌控这个商业帝国,集团日益庞大,多轮投融资,拥有资金话语权的人越来越多,这个精力充沛的掌舵人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或许,大胆起用无根的新人,也并非是一步坏棋。
她在打赌,姜烨是真的看中她的才华,有意栽培她、考察她。
自我疏导了一番,眼前的景色也看得顺眼些了。眼前的幽幽牧场,正是她接下来要开始打拼的地方,她来之前详细研究了落英牧场的运营状况,这里的工作状态主打一个生态化躺平。
想做出成绩不容易,但她的字典里没有“做不到”这三个字。
握在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她看到屏幕上“烦人精”三个字,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滑开屏幕,语气立马转换,热情道:“孟经理,别来无恙啊?”
电话那头孟庆竹的声音称得上喜庆:“喻经理,恭喜恭喜啊,是不是已经顺利到咱们姜总的老家了?”
“刚到。”
“那我问候得太是时候了,大老板的故乡可不是谁都能去的,我还想着一定要抽个时间去拜访,只可惜怀柔这边事情太多,最近又有一大批外商要来考察,要不是我老婆巴黎高商毕业的,我还真应付不过去了呢。”
喻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冰冷地翻了个白眼。
孟庆竹终于炫耀完了,切入正题:“不说我了,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为了庆祝你顺利外派,我请了一支专业的乐团给你接风洗尘。”
“太客气了,真不必破费。”
“这算什么,同僚之间应该的,好好享受啊,我花了大价钱请了最好的!”
孟庆竹笑声愉悦,挂断电话。
喻枝长呼吸,打开她和孟庆竹的聊天框,背景图上是一个大大的“忍”字。她才不跟孟庆竹这种有后台的人一般见识,毕竟孟庆竹那辆风骚的保时捷小跑车就在CBD楼下车库停着,车位在姜烨的巴博斯旁边。
她一直不明白孟庆竹这种背景雄厚的人为什么偏要跟她过不去,或许孟庆竹就是孔雀般的性格,喜欢吸引所有人的关注,容不得别人抢他的风头,两人是同期管培生,升职路径相同,也是业务上的竞争关系,孟庆竹一路压她一头高歌猛进,还不知足。
她在心中想象了许多美好的事物,人民币、美元、欧元、英镑、法郎……数不清的纸币在她的脑海中飞舞,她终于冷静了下来。
楼外忽然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唢呐长鸣,像是一支犀利的飞镖猛地扎在她的心上,心脏猛地一跳,整个人差点就跟着过去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唢呐一响,不是升天,就是拜堂了。
喻枝不知发生了什么,手撑在窗台,半探出身子。
张慧正在楼下,仰头朝她热情地招呼着:“喻经理,快来看啊!”
身后响起欢乐的敲门声,刚才那几个青年探头进来:“给您接风洗尘的表演来了!”
喻枝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拥簇着走了出去。
牧场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走得越近,唢呐声越嘹亮,尖啸的音调转了又转,拔了又拔,听者也跟着屏住呼吸,心脏随着嘹亮高亢的声色逐渐抬升,直喘不过气来。
直到门口,喻枝才看清发生了什么,一群穿着花里胡哨的中年妇女摇着扇子踩高跷,旁边是鼓乐班子,每人手里一件乐器,摆足了阵势。打头吹唢呐的那人起了个调子后,剩下的乐手也跟着吹拉弹唱起来,一时间到处洋溢着欢畅的乐音。
喻枝对音乐不怎么感兴趣,因为工作需要,她恶补了不少西洋乐知识,周末时不时去国家大剧院听听歌剧或者小提琴独奏演出,也不过是为了应付一些兴致高雅的客户。
对于民乐,她很少接触,她妈妈不喜欢民乐,以至于她也不怎么感兴趣。
这阵势一开摆,她只觉心里瘆得慌,十分怀疑孟庆竹到底给她点了首什么曲子,感觉是想一波把她送走。
唢呐每拔一次调子,她都感觉自己灵魂从头顶冒出去一截,越听心越凉。
喻枝一个头两个大,她试图劝说大家停止表演:“好了,好了,谢谢大家。”
吹唢呐的见正主来了,腰往后一仰,胸腔憋着一股劲儿,吹得更带劲了。表演的阿姨们尽情地舞动着身子,在上扁下圆的高跷上腾挪着,还来了个“燕子翻身”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引得满堂喝彩!
镇上的人对鼓乐高跷表演习以为常,鼓乐班的乐曲和足尖上的“非遗文化”高跷戏联手表演,可谓双倍精彩。
还好喻枝有备而来,一向做事周全的她想在这种地方混,肯定是要拿红包开道的。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一人一张大红的“毛爷爷”。这还没完,她又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包烟,一人敬了一根,鼓乐班才慢悠悠停了下来。
张慧在旁瞧着,心里很是惊奇,喻枝看上去格格不入,但是规矩守得足,做事面面俱到,愈发让她刮目相看。
世界清静了,喻枝的焦躁感降下去一点,和颜悦色地说:“谢谢大家捧场,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怎么行?拿多少钱干多少活,咱可不干坑人的事儿!”鼓乐手围成一团,吵吵嚷嚷,不肯散去。
孟庆竹为了整她真是下了血本,到底花了多少钱雇来的人。
喻枝看出他们之中没有能拿主意的人,问道:“你们负责人是谁?”
果然,乐手朝后喊道:“叶渭,找你呢!”
靠在传达室门口的男人正拿着登记本查看,他身边站着个格外漂亮的女孩,气质冷清。当别人喊他名字时,男人抬起头来,女孩却依旧十分冷漠地站在那儿,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男人闻言起身,慢悠悠走了过来。乐手和群众自动让开一条道,喧嚣的气氛骤减,她依稀听见山间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人影杂乱,喻枝看不清他的面容。
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他应当是个有威信的人,这让喻枝戒备起来。可她的目光随后落在男人随意穿着的拖鞋上,她眼神上移,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宽阔的肩,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摸着后脖颈,步态懒洋洋的,树木层叠的叶片底下,光影在他脸上变幻莫测地摇曳着。
终于,他穿过人群,来到她的面前。
这是春末的一天,牧场门口的水泥地上均匀铺满了农户收好的粮食,来往的车辆碾压而过,扬起金色的尘埃。她闻到粮食成熟的气息,看到五彩斑斓的高跷表演装饰,感受到苍蓝辽阔天空下日光倾城的暖意。
可在看清他的面目的那一刻,一切温暖的感觉消失了。
自然的声音与人群的交谈声远去,属于春天的气息缩进土壤,他的出现在一瞬间勾起了那个曾被遗忘的瞬间,哀天的哭声不绝于耳,暴雨永不停息地洗刷着整个世界,喻枝感到无法呼吸。
怎么是他?
他不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