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筹备时喻枝已做了应急预案,现场还是不断出岔子,毕竟有很多小孩子在,需要格外小心。一旦出现意外状况,大家第一反应是找喻枝解决,她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隙,她摸着饿扁的肚子,到活动会议室翻找活动餐。
她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块面包,坐下来就着矿泉水吃,同时打开电脑查看上午拍的视频素材。
这拍摄风格怎么这么像……葬礼宣传片?
她看着脊背发凉,最终将过错归结于滤镜问题,打算回头让后期改一个春暖花开的温暖滤镜。
简单果腹之后,她打算再去看看现场情况,然而还没有完全站直,突然被一双结实的手臂从背后紧紧搂住!
这双手臂坚实有力,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她分辨出来是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性骚扰?
她抓住对方的手指,正要发力,叶渭严厉的呵斥声传了过来:“施晓,松手!”
搂着喻枝的男人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臂,向后跳开。喻枝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她认出这个高大块头的男人正是曹家班的鼓手。
最初遇到的那天,就是他在离开时忽然在她面前哈哈大笑。他是曹家班最闹腾的人,从不规规矩矩地站在鼓边,非要边打边转圈,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人给她的感觉向来很奇怪,有点憨憨的,说话也不是很清楚。
叶渭的声音不高,但异常严厉:“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快向喻枝阿姨道歉。”
喻枝阿姨?她的眉头皱得更深。
明明是成年粗壮汉子,听到叶渭的批评后,施晓变得束手无措,两只温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眼的功夫,那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抖动着嘴唇,小声地说:“喻枝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话音未落,豆大的泪水如同珍珠般噗噗滑落,他哭着跑走了。
叶渭解释:“他只有五岁小孩的智商。”
是脑瘫患儿。
难怪他的许多行为看上去很怪异,但把这些行为安在一个五岁小孩身上,就显得正常了。他喜欢喻枝,想要亲近她,和她抱抱,却忘了自己是个强壮的大块头。
喻枝低头不说话,叶渭正想再替施晓道个歉,却见她抬起头来,口气坚决地说:“可以原谅,但以后他得叫我姐。”
没想到她的关注点完全跑偏,叶渭有些好笑地说:“回头我教他。”
电脑里传来对话声,拍摄的素材正好播放到喻枝和唐博祺同框的近照,从左前方渐渐推进,一直到眼眸,喻枝问:“你们镇上是不是就这一个摄影大哥?”
叶渭点头:“他喜欢这样推人脸。”
“那天你们藏得挺好,我当时没有发现摄像头。”
“掩在玉米地里拍的。”
“怪不得。”难怪当时觉得玉米地里阴森森的,“原来你就是林子里的‘孤魂’。”
叶渭看着电脑里落在喻枝眼睛上的镜头,忽然问:“那天……你为什么哭?”
喻枝回头看了眼屏幕,她分明在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叶渭说的是拍纪录片那天。
“你认出我了?”
他望着她,勾起嘴角:“为我哭得那么伤心,很难忘记。”
她那时候明明不认识他,却哭得比谁都认真,给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不禁想,如果他真的死了,可能没有人比这个女孩哭得厉害。
喻枝的脸红了一瞬:“我只是被那个阵仗吓到了。”
她也说不清很少流泪的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一刻泪流满面,她被那时的氛围感染,为从不相识的年轻英俊的男人早逝而惋惜、难过。
电脑播放的镜头中,喻枝和唐博祺站在牧场围栏前合影,突然有一头牛伸出脑袋挤到两人之间,温热地朝两人吐着舌头,唐博祺吓得向后一跳,喻枝则镇定地把牛头按了回去。
唐博祺有些尴尬地打圆场:“喻经理遇事冷静,看来不是容易受惊的性格。”
喻枝笑着说:“可能这就是网上流行的钝感力。”
摄影大师又开始怼脸拍两人的微表情,喻枝咳嗽一声,合上电脑,转移话题:“曹家班当真要参加鼓乐大赛吗?唐博祺说得虽然难听,也有一定道理,以你们班子现在的实力恐怕很难做出成绩。”
“现在的不行,过去的可以。”
“什么意思,你是要放弃了吗?”
他眯起眼来:“回到过去就行了。”
叶渭离开时,走廊上传来悠扬的口哨声,她仔细聆听却发现是那日宣传片里吹奏的曲子。喻枝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以他闷声干大事的性格,不会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吧。
亲子活动完成度很好,刘冬找人拍了不少照片。喻枝心情不错,挑了几张自己满意的照片发了个朋友圈。
刚点击发送,陌生的本地号码拨来电话。
对方的口音有些耳熟:“牧场门口,外卖,速来取!”
她什么时候点外卖了?况且,这镇上还有送外卖的?
跨坐在摩托车上的苏盛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喻枝才走出来,他把挂在车把上的外卖袋子丢给她:“原来是你点的啊。”
“你……还兼职送外卖?”
“这是我的创业项目。”他从兜里夹出一张名片,竖到喻枝面前。
苏盛,企业家,民间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后附小程序“落英速递”的二维码。
他离开时用食指点了点她:“记得给五星好评哦!”
喻枝拿起手机,打开刘冬的对话框,发了外卖餐盒图,问:你点的?
刘冬:什么东东?
她思索片刻,难道是叶渭?他都不喜欢她,还明确拒绝了她。不,不可能。
陈蜜在朋友圈里激动回复:有帅哥!
她特意放大圈出,私聊发给喻枝:他看你的样子好深情哦!
那是喻枝开幕式互动的照片,叶渭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正手插兜转头看着她。放大之后人物高度模糊,明明也只拍到他一小半侧脸和大半个后脑勺,陈蜜这都能看出“深情”二字,想象力也是够卓越的。
陈蜜:是那夜青烟缭绕里胸膛贴贴的帅哥吗?
陈蜜:怎么又不理我了?怪不得你最近都没消息了,是不是沉溺在温柔乡里了,你不会为了和帅哥长相厮守,从此之后就不回来了吧?
喻枝:那是男邻居。
陈蜜:哦,打扰了。
喻枝在朋友圈里给陈蜜回了个笑脸,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孟庆竹在朋友圈看到陈蜜和喻枝的互动后,四处往外讲,这事儿七传八传,竟传到大老板那里去了,又辗转传到刘冬那里,等到刘冬向她印证时,已经变成了“喻枝在镇上跟不知名的野男人鬼混”。幸好,小镇是一道屏障,一种保护,远在总部的生活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从上次她和施晓互相吓到对方有几天了,她在叶渭家碰到施晓时,对方见到她退了好几步,怯怯地躲到叶渭身后,露出半边脸看着她。
她往前走一步,施晓拉着叶渭往后退一步。
她有些无奈地看着叶渭:“我又不是要吃了他。”
无论叶渭怎么安慰施晓,他似乎认定了喻枝就是个要吃人的怪阿姨,不肯从叶渭身后出来。
无奈,叶渭只好使出撒手锏,他向着施晓张开手臂。这是一种信号,施晓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只能一圈。”叶渭话音未落,施晓立刻伸出手臂,快乐地把他给熊抱起来!
叶渭一米八多的个头,已经很高大了,但是在更加雄壮的施晓面前,他被很轻易地托举起来。施晓很喜欢跟人一起贴贴,他抱着叶渭一边转圈一边发出壮汉子粗糙的笑声。
喻枝看得惊呆了。
画面还……挺美的?
转了好几圈,叶渭拍了拍施晓的胳膊,“五岁”壮汉才恋恋不舍地把叶渭放下,被哄好的施晓总算不像个时刻准备打洞的地鼠那样躲闪了。
喻枝犹豫了一下,把肩膀递过去:“可以……轻轻地抱一下。”
施晓猛地睁大眼!
喻枝强调:“一定要很轻很轻!”
她见识过施晓的力量,更何况小孩子下手没轻没重。
施晓感动到两眼开始冒泪花:“呜,喻枝阿姨!”
“是姐姐。”她不厌其烦地纠正。
施晓走过来,小心地举着双手,仿佛是要举起什么晶莹的、易碎的、美丽的艺术品。他轻轻靠过来,屏住呼吸,双臂环住喻枝。
两人都有点紧张。
施晓蜻蜓点水似的抱了一下,立刻退开了。
原来是可以这样轻轻地抱着喻枝姐姐的,他又学会了一样事情,小心地问:“以后还可以和姐姐贴贴吗?”
喻枝点头,叶渭在旁边补充:“要听话才可以。”
“好耶!”施晓开心地跑了出去,院子内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在他身上,他像是身披光亮的天使那样跑入小镇的六月之中。
喻枝望着施晓的背影,感慨:“你这真跟带孩子似的。”
“孩子才会特别真挚和依赖,凡事有所应。”
“你们只要演出就会捎带上他,也难得他家里人放心。”
“现在林淑照看他。”
“施晓家人不要他了?林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林淑早上要出摊,白天在牧场工作,还要抽空看孩子,这是何等的生活效率。
“大内总管不是白叫的,班子散了,总要有人照顾施晓。”
原来施晓也是曹家班的孩子。曹老班主去世后,大家各谋出路,施晓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林淑坚持带着他一起生活。那时她也没多大,但她没办法放着施晓不管。起初,大家都阻止她,做决定容易,执行决定却太难了。林淑可以照顾施晓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可她还能照顾施晓一辈子吗?
若真是如此,她又该怎么组建自己的家庭,过自己的人生?
面临众人劝阻,林淑心意已决:“那我就和施晓两个人过一辈子。”
没人明白林淑为什么要这样做,镇上的人都说林淑傻,说她自我感动,还有人说她就是个精神病。但她不在意,她只需要和施晓踏踏实实过好眼前的日子,过好这一天,这一个月,这一年。
于是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她践行着当年在师父坟前的承诺,依旧照顾着施晓。
“何必呢?”人人皆问。
林淑却淡淡一笑:“师父能做到,为什么我不能?”
他们说曹老班主养出来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什么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正常人。或许大家没有说错,他们是同类人,他们是为同一个信仰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