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刘冬就把亲子活动敲定了,给喻枝一个正在执行落地的活动策划。
策划案交上来,刘冬如大狗似的眼巴巴地在那儿等了好久,她才有些震撼地说:“完全超出我预期,做得很好。”“大狗”的尾巴摇得快要螺旋起飞了。
这孩子估计平时没怎么被夸,喻枝夸了这一句话后不得了,他火力全开地忙碌起来。
这活动喻枝几乎全部放手交给刘冬去做,一来活动简单,二来她也想看看刘冬的能力。活动策划和筹备没什么大碍,只是活动现场难免会有纰漏,刘冬没有提前和协会做好对接,以至于活动当天,临近开幕时,秘书长还没到场。
眼看人越来越多,刘冬焦急地踱步:“咱先开始吧,后面日程很多,这样太拖时间了。”
喻枝瞄了眼日程:“秘书长已经在路上了,你现在把他取消,这条线就断了,做活动不要看一时,要有长远的打算。时间还来得及,先让游客扫码领取礼物和抽奖。”刘冬急慌慌地去布置,喻枝把他拉回来,把他竖起的衣领翻下去,耐心道:“别慌,这不是还有我吗?”
“好!”
曹家班也来了,岑意照旧在那里忙来忙去,抱着那些看上去跟她差不多沉的东西。
喻枝见她搬了几个来回,走过去想说帮她搬,又想起岑意听不见,只好拦着她。岑意见到喻枝还是有点害羞,向后闪了闪。
喻枝说得很慢,她想岑意应该能够读懂唇语。
“我、来、搬、吧。”
她从岑意手中接过重物,很沉,她不知道岑意怎么用这样的体格搬动这些东西的。
岑意原本带着点羞怯笑意的表情消失了,她从喻枝手中抱回重物,把东西放到地上。她咬着唇,对着喻枝飞快地比起了手语。岑意已经刻意保持冷静,可喻枝还是能察觉出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喻枝愣在原地,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还是叶渭走过来,朝她做了几个手势,岑意这才重新抱起东西走了。她一直低着头,似乎喻枝刚才的行为对她造成了一种伤害。
喻枝感到有些窘迫,向叶渭解释:“我只想帮她。”
“这是她的工作。”岑意靠做这些拿工资、生活,她想要的不是优待,而是平等。
“我没有轻视她的意思,只是想顺便搭把手。”
叶渭顿了顿:“她挺喜欢你的,只是比同龄人更敏感些。”
她原本以为叶渭会奚落她,这话让她愣了几秒,又突然意识到,纵然没有恶意,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在岑意看来是否定了她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的能力,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歧视。
“怎么做到的?”她问,“让岑意亲近你,信任你。”
“我只是给了她一份工作。”
其余的,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岑意,她不是他生命中特别的那个人,这正是她想要的。
有小孩子围着岑意转悠,她搬完东西,从口袋里拿出棒棒糖,蹲下来逗孩子玩。直到孩子家长过来,礼貌地拒绝了岑意送出的棒棒糖。被拉走的孩子时不时回头看她,似乎很想和这个安静不说话却十分漂亮的姐姐一起玩耍。
岑意望着手里没有送出去的棒棒糖,有些愣神。
喻枝远远看着,这一刻她很想了解这个女孩,这个应当被平等看待的女孩,她问:“岑意的家人也是镇上的吗?”
“她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身体不好,靠她照顾。”
“他爸妈在外地工作?”
叶渭点头:“他们在那边生了个弟弟。”他望着岑意略显落寞的背影,“据说,是个嗓门洪亮的健全孩子。”
不远处的岑意直起身,将棒棒糖塞回口袋,又搬起了器材。
喻枝叹了口气:“为什么天下有这么多生而不养的父母呢?”她似乎意有所指,叶渭转过头来看她,没急着言语,听她说话,喻枝不常向外人提起自己的家庭,简单地一带而过,“我生下来就没爸,他那时候还没死,只不过后来死了。”
“你恨他?”
喻枝一愣:“我不认识他。”
她从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母亲有多爱她,便有多恨他,所以家里连一张父亲的照片也没有。她记得高中某天放学,母亲提前结束兼职回家,在厨房里给她做饭。她进厨房接水,却发现母亲在哭,泪水落到翻炒的饭菜里。后来她才知道,那天父亲去世了。从此以后,喻枝知道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感受父爱,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那是一份自她出生之日起永远存在的空白,并会伴随她的一生。从前,她的生日,家长会,升学宴,毕业典礼,不会有父亲的存在。此后,她的升职,婚礼,生育病房的现场,也不会有父亲的存在了。
对于空白的存在,何谈爱与恨呢。
喻枝不是一个会轻易把内心掏出来给别人看的人,谈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时,她也是平静克制轻描淡写,仿佛她已经将种种苦痛当成了人生的调味品,才能这般坦然地讲述。命运的刀锋早已将她打磨成一块顽石,这份坚强,又是经历了多少孤独的成长和无言的委屈,才塑成的?
像是隔着一层温柔流动的水波,叶渭能隐约看到那份痛楚,却无法触碰。
不知喻枝回想起了过去的哪种回忆,脸上露出了轻微的沉郁之情,叶渭不知怎么想起了某个暴雨肆虐的夏天,他曾于林叶间的惊鸿一瞥。
黄尘风雨的滋味从鼻腔漫过,叶渭有些恍惚。
秘书长终于到了,方才闲谈了两句的喻枝转眼切换了状态,忙着接待嘉宾,统筹安排。人群逐渐聚集在活动舞台前,喻枝走上舞台,游刃有余地主持开场。
她的主持风格松弛自然,与台下的一对母子进行互动,小女孩正是学说话的年纪,喻枝逗她学奶牛的各种叫法,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场地回荡,引得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她将气氛烘托起来后,恰到好处地将主题引到领导身上,退了下来。
秘书长穿一身灰色中山装,说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又是健谈的风格。喻枝自然不会放过这等绝佳的宣传机会,等到鼓乐表演结束,自由活动开始后,喻枝又拉上秘书长参与互动。
刘冬提前找来摄影随拍,一路跟在秘书长和喻枝身旁全角度拍摄。
摄影大哥怼着两人正脸大拍特拍:“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靠这么近还是如此无瑕。”他透过摄影机小窗看了半天,越琢磨越不对劲,一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叶渭,猛地回过味儿来,朝着叶渭挥挥手,“快来!”
叶渭刚走过来,便被大哥拉过去,指着镜头里的喻枝,激动地说:“这不就是给你拍片子那天遇到的美女吗?怎么在这儿又碰上了?”
镜头里还是摄影大哥习惯用的拍摄手法,遇到好看的人就猛拉近景,此时正聚焦在喻枝的眼眸上,她不知和领导讲起什么,正笑得眉眼弯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镜头,眼里的光满到倾泻而出。
叶渭的心加速搏动起来,与那个暴雨天一样。
他是葬礼宣传片的总策划,正式拍摄的那一天,暴风雨肆虐,却是拍摄素材的好天气。摄影大哥架好设备,寻找机位,两人隐藏在玉米田里,在出殡大队经过时拍起了素材。
隔着飘忽的风雨声,他听到细微的引擎声。镜头转了过去,落在司机的身上。镇上人口不多,他几乎都认得。只是一眼望过去,他就知道她不是本镇人。
天上落下惊雷,在她脸上晃过苍白的一瞬,照亮了她的面容。
然而那一瞬,他听见的不是滚滚的雷声,而是山谷深处穿透惊雷的布谷鸟叫。
清冷寂寥的鸟鸣,成为他遇到她时的第一种声音。
浩荡的出殡队伍经过时,她露出悲伤的表情,那是一股很静的悲伤,隐藏在情绪的波流之下,可那双眼睛却暴露出她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年轻生命逝去的伤感。
令他震惊的,是她的神态。
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令他生出一股熟悉的、温暖的感觉,仿佛贾宝玉最初见到林黛玉的那一天,他痴痴地瞧着她,着魔似的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摄影大哥转过镜头拍摄鼓乐班时,他仍荒谬地想,或许真的存在前世今生的缘分。
等拍摄完这一段时,那个拥有悲伤神情的女人却消失了。他再也没有在镇上遇到过她,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像是在苍茫悲叹的暴雨天忽然闪现的秘密,他始终无法忘却那饱含悲念的双眸,一双为素昧平生的他感到惋惜的眼睛。
直到他在牧场门口与她重逢,他在访客登记表上发现了她的名字。那个在布谷鸟叫声中再次向他走来的她,原来叫喻枝。
“喂——”
叶渭回过神,才发现喻枝等人已结束这段拍摄,来到他们面前。
喻枝正介绍着他们:“这位是文旅协会的唐秘书长,这位是曹家班的班主——”
“叶渭,好久不见。”年轻有为、英姿勃发的唐博祺率先开口。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唐博祺喜欢笑,总是人畜无害地笑着说话:“何止认识,叶渭还是我的亲师弟呢。”
喻枝惊讶地问:“您跟曹家班有渊源?”
“那倒不是,叶渭的母亲是我的老师,他可不就是我的亲师弟吗?”唐博祺开着玩笑,“我这亲师弟可是个大忙人,我们平日里想见一面,预约还排不上号呢。”
难怪唐博祺点名要曹家班表演,果然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叶渭不冷不淡地说:“我自小比不得唐兄这般长袖善舞。唐兄如今走得顺风顺水,想必也是师门的荣耀了。”
唐博祺的脸色变了几分,他跟随叶渭的母亲陈鹤学习多年的小提琴,然而成绩始终不尽人意,别说比不上天赋异禀的叶渭了,就连陈鹤弟子中的中等也算不上。但好在他精于人际关系,是陈鹤最喜欢的弟子之一。
两人多年来互相看不对眼,鲜有交往,只是没想到两人殊途同归,最终都放弃了走小提琴这条路。
到底是在人精堆里混出来的,唐博祺此时还是眉目带笑,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不值得笑:“这次过来正好想跟你谈谈今年鼓乐大赛的事儿,辽西赛区交由我负责,我对你的个人实力是非常认可的,但是……曾经的曹家班固然厉害,但我们还是要学会向前看,守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班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有什么意义?”叶渭反问。
唐博祺被他这一句搞得心态不稳,笑容有些挂不住:“咱这么聊可就没意思了。我也是为了你好,老师让我带话给你,现在回头还不算晚。”
“那你呢,还回得了头吗?”
“不是一回事。”唐博祺发现自己被叶渭给绕远了,调整心态,又恢复年轻有为、运筹帷幄的状态,“今年比赛会采用全网直播全民投票的创新模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到底能不能经受住考验,试一试就知道了。不过,羽毛这个东西是很珍贵的,一旦失去了很难再找回来,曹老班主好不容易守住了班子的名声,要珍惜啊。”
叶渭笑了笑:“曹家班从未消失过。”哪怕曹老班主去世后班子成员四散而去,哪怕眼前拼凑出的曹家班都是一群向钱看齐的班子成员,他也从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是意义创造了事件,而是事件赋予意义。”
曹家班的延续,便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