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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枝比平日早半小时去上班，刘冬已经开着车在牧场门口等着了，正在把一箱箱牛奶搬进后备厢。
牧场资助了不少附近乡镇的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这是集团履行社会责任的一项重要任务，姜烨对此相当看中，要求工作人员每年进行实地探问和回访。
落英镇作为姜烨的故乡，对于老人和孩童的关照有更加特殊的意义，喻枝从张慧那里要来受助人员名单，带着刘冬挨个慰问。
他们大多居住在镇子周围的村庄里，这些村庄规模体量不大，星罗棋布在丘陵之间，村子里的年轻人多半外出务工，人口呈现出老龄化和幼龄化两极趋势。
两人一上午走访了四五个村子，走到最后一户时，老奶奶热情地拉住他们坐下喝茶，唠叨着：“多好的大姑娘，小伙子，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们呀？”
“我们也是刚来牧场这边工作，您有什么需求，或者想提的意见，尽管告诉我们。”
老奶奶忙挥手：“没意见，你们能想着我，我已经满足了。下次来别带这么多吃的，我一个人吃不下，浪费了。”
“您一个人生活，方便吗？”
“习惯了，我家儿子早年出车祸走了，我已经这么生活十几年了。没事儿，我在村里还有几个老姐妹，我们几个每天互相照看，万一谁没了，也不至于死在家里没人发现。我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活得太久，成了最后走的那个。”
老奶奶谈及生死，像谈及吃饭喝水那样淡然。
比起吃点好的，她更开心有人还记得她，闲时来她这里坐坐，聊聊天。
老奶奶拉着他们聊了好久，说起今年雨水太少，田里收成不足，又感慨她老胳膊老腿，手抖得厉害，连喷药都干不成啦。但她依旧乐观，向往生活，向往着下个月鼓乐班子会来村里表演，她和老姐妹们约好了一起去看。
“曹家班吹得可好了，这个班子厉害啊，我年轻的时候他们就来村里开巡游班会，现在还有。那个淘小子，我一直记得他咧……”
刘冬问：“您指的是苏盛哥，打镲子的那个？”
老奶奶摇头：“不是他。另一个淘小子，二胡拉得好，像他师父。”
刘冬震惊：“您是说叶渭哥，他性格挺稳重的啊。”
“别看我年纪这么大了，记忆力还是很好的。我不会记错的，十多年前吧，他跟着班子一起演出，踩坏了我家的大豆秧子。男孩嘛，淘气也很正常，但他脾气可倔了，班主摁着他的头，他愣是不肯道歉……”
他们聊到晌午，奶奶留吃午饭，他们好不容易才谢绝。奶奶在门口送他们，车开出去好远，还是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身影。
刘冬感到不可思议：“叶渭哥以前是这么坏的小孩吗？我印象中他是个很稳重的哥哥啊。”
“人心难测罢了。”她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喻枝研究着手机上的地图：“你是不是开错了？看路线回镇上应该向右转。”
“不会吧，我按照导航走的啊。”
“有的导航不靠谱，听我的。”
“姐，你确定吗？”
喻枝莫名想起叶渭那句有关“控制欲”的描述，心里忽地郁闷一阵，挥了挥手：“还是按导航走吧。”
五分钟后，他们因为误入歧途，来到一条树林密布的死路。刘冬在倒车时，车轮子不小心滑进深沟，整辆车卡在了那里。
两人从车上狼狈地爬下来，望着斜趴在沟里的车。
“早知道就听姐的了。”
她也后悔没听自己的，不过事已至此，埋怨是最无用的举动，她说道：“你再试着开一下，我去路边看看能不能找路过的车帮忙。”
他们刚出村没多久，正处在人烟稀疏的乡道上，等了半天也没见有辆车经过。大太阳晒得她头脑发昏，大汗淋漓，她用手扇风，踮着脚向道路两侧张望，终于看到一辆车从丘陵那头拐了过来。
喻枝大喜，忙招手示意。
车行进时卷起尘埃，黄尘如翻涌的浪潮，车子越来越近，喻枝看清车牌号的那一瞬，心凉了。
面包车在她面前停下，叶渭拉下车窗：“哟。”
好不容易抛诸脑后的昨日种种，随着这张脸的出现，再度变得具象起来。樱桃酸涩的味道忽地弥漫在唇齿间，继而变得苦涩。
她终于明白了“造化弄人”的含义。
刘冬心浮气躁地试了很久，把油箱干到没油，叶渭开车把轿车拉出来以后，拉上绳索、拖着车回镇上加油。
刘冬一脸抱歉：“姐，要不你去哥车里坐着吧，我自己在车里就行，减少点拉力。”
喻枝犹豫了几秒，点头答应：“行。”
她上车，打安全带，脑子里转过八百个计划，最终平和地抬起头：“麻烦你了。我现在马上要开个电话会，不介意吧？”
她的语气平静自然，神态和煦温情，是从未见过的。越是内心急迫，却越要不显露真情，叶渭从中品出不一样的意趣，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他眼中慢慢泛起的笑意似乎预示着已将她看透了，喻枝却打定主意装愣到底，打开蓝牙耳机，点进语音会议群，煞有介事地听了起来。
这是公司的例行项目会，她不是主办，在群里主打一个自由潜水，特别是她来了镇上以后，更是被边缘化了。这次会议压根没点她的名，但比起和叶渭在同一辆车里相顾无言，还是假装开会更自在一些。
她假装盯着手机会议界面里的PPT认真思索，实则大脑放空，暗中关注着路况，计算这令人窒息的旅途何时才能到尽头。
只恨路途太长，会议太短，眼看姜烨做完总结表示散会，大家纷纷退出语聊。到最后，只剩她和陈蜜还有另一个关系很好的实习助理小陆。
会议室里没别人了，陈蜜干脆开聊：“喻枝，你怎么突然入会了？跟个幽灵似的，吓我一跳。”
喻枝不得不打开话筒，一本正经地说：“我在考虑这个方案的落地性和可实施性。”
小陆不解地问：“什么方案？咱们这项目不是马上要结项了吗？”
陈蜜秒懂：“我知道了，她一定在想怎么跟男邻居继续活着相处的方案。”
小陆感兴趣了：“男邻居？喻枝姐有艳遇？我错过了几季剧情！”
就在这时，蓝牙耳机提示电量不足，就在喻枝发蒙的瞬间，耳机狂乱地闪了两下，彻底没电，陈蜜带着狂笑的声音瞬间公放，在安静的车厢里久久回荡：“可不是嘛，她误会人家帅气逼人的男邻居喜欢她，还自作主张地强吻了对方去测试人家！”
突然有一群羊出现在马路边，叶渭紧急刹车，手机从喻枝颤抖的双手里飞了出去，“啪嗒”一声落在叶渭脚底。
羊倌赶着群羊，它们不紧不慢地围着车子转着圈，一只，两只，三只，它们从前后两辆车子中间的绳索上跳了过去。
煎熬而胶着的车厢里，叶渭脚底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男邻居怎么说啊？”
“他拒绝了你的喻枝姐，要我说这邻居眼光可真高，连喻枝都能拒绝。”
“这跟颜值没关系，这一波我站男邻居。这才认识多久啊，男邻居八成觉得姐想戏弄他，玩玩就抛弃了，这不正说明男邻居是个对感情深思熟虑的人吗？”
他不是深思熟虑，他只是不喜欢她这种类型的。
“怎么不说话了，喻枝你人呢？”
喻枝对着叶渭的脚郑重地说：“首先，我没有戏耍他；其次，每个人对待感情的状态和想法不一样，不过没关系，他走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挺好的。我还有事，先聊到这儿。”
叶渭弯下腰捞起手机，递还给她。
羊群终于过完了马路，也带走了她最后一丝颜面。
早知道说什么也要和刘冬坐后面那辆车了。
想什么来什么，刘冬的电话打了过来。
“姐，我妈帮咱联络了，市里文旅协会的秘书长会过来出席活动。”
“那敢情好啊。”
“不过，秘书长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他问曹家班能不能一起过来演出。”
喻枝一愣：“为什么？”
“我估计是想看叶渭哥表演来的。”
喻枝仿佛变成了复读机：“为什么？”
“叶渭哥现在是咱们这儿的文化名人呀，但他不单独演出的，总是和班子绑定在一起。我估计秘书长肯定也听说过叶渭哥那方面的名声，正好来镇上了，想一起看看热闹呗。”
喻枝现在心如死灰，逆来顺受：“按他的意愿来。”
“那你快问问叶渭哥，别行程冲突了。”
“行。”
喻枝挂了电话，做了几秒心理建设，转头微笑：“班主，你们班子下周有空来参加牧场的亲子活动吗？”
叶渭看她一眼：“怎么，邀请我走你的阳关道了？”
又是打工人为钱低头的一天呢。
好不容易熬到镇上加油站，喻枝迫不及待地下车，叶渭却喊住了她，他从储物箱里拿出一张传单，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她困惑地接过。
“报价单，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公益组织吧？”
“……放心，班子表演的钱，一分不会少付。”
她想自己此刻的形象一定糟糕透了，一上午的奔走跋涉让她的衣领沾上浅白的汗渍，额头被炽热的太阳晒得发亮发烫，眼神也透出充满死感的颓丧之气。
她自暴自弃地拍了拍副驾的车窗示意对话已结束，起身略带迷惘地看着正午的太阳，似是在思考这该死的一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她的鼻尖与脸颊透着明亮的闪光，叶渭盯着看了几秒，在喻枝即将回头时摇上了车窗。他开走车子时，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喻枝正低头研究着传单，略显燥热的风从加油站的方向吹来，她伸手拂开头发，露出修长的脖颈。
他无端想起某个春日他在森林湖边遇到雪白的天鹅，它们眼神清澈，举止优雅，终日在碧绿的湖泊里漫游。
刘冬去给车加油，喻枝研究着传单，正面挺正常的，婚丧喜庆，祭祖祭祀，舞龙耍狮等不同项目和规格，对应不同的价位，算是市场上比较公道的价格。
她翻过来继续看，背面简单很多，只写了个“灵魂的栖息与修行：音乐疗愈之旅”，再没有多余的文字介绍。她没有放在心上，随手折叠了放进包里。
破罐子破摔，把话说开，她反而轻松。
被拒又如何，她又不会和叶渭当一辈子邻居。她暗下决心，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她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北京去。
至此，两个人默契十足，心照不宣——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