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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慧来办公室和她对接完工作，忽然切换了状态，露出八卦的表情：“今天是叶渭送你来上班的啊？”
“是啊，怎么了？”
张慧一把拉过椅子坐下，顺手从旁边拿了瓶矿泉水，进入唠嗑模式：“他可没对什么女人这样殷勤过。”
“朋友之间互帮互助，不是很正常吗，他对林淑、岑意也很好。”
张慧眉头一挑：“那能一样？对林淑是姐，对岑意是妹。妹儿啊，信我的，这小子绝对对你有意思。我印象中他上次对什么事情这么上心还是……”喻枝早就被张慧这几句话说得芳心萌动，此时面上不显现，早就凝神听着她的评价，只听张慧继续肯定地说，“老吴家的那场葬礼吧！”
“……”
在叶渭眼里，她和白事一样重要？
她开始怀疑张慧是专门来耍她的。
窗外再度响起震天响的唢呐声，她第一反应是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吧，往下一瞧，叶渭那辆红色皮卡开到院子里来了。
皮卡巨大的后车斗子里站了五六个人，正是鼓乐班的乐手，有吹唢呐的，打镲的，有敲鼓的，还有驾驶座后排有人探出半边身子来吹竹笛。
依旧是那沸反盈天的热闹感。
这支鼓乐班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喜气洋洋的音乐海洋。
见喻枝探头看下来，他们很是自来熟地抬起手来挥了挥。
“走啊，喻经理，接你下班！”
知道的以为她是去下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急着去下葬吧……
张慧冲她眨眨眼：“看吧，人家心里有你。这事儿姐心如明镜，必定不骗你。”
“那就借您吉言了。”
喻枝收拾东西，挪着病腿下了楼，一群人一阵吹拉弹唱恭迎她上车，她简直哭笑不得。
她上了车，后排挤着的乐手们兴奋地说：“谢谢你，喻经理！”
她打好安全带，感觉很莫名：“谢我做什么？”
乐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不知道，班主多爱这辆皮卡，平时不轻易开出来的。”
“就是啊，他都是用小面包车拉我们去演出的。”
“跟拉牲口似的！”
叶渭短促地咳嗽一声：“你们也想去车斗子里吹风？”
后排顿时安静了。
喻枝瞥了眼后排中间正在摆弄手机支架的男生，问道：“你是新来的乐手吗？以前没见过。”
这男生和其他人的气质截然不同，白净文气，穿着一身新中式的男装，仔细瞧瞧还化了淡妆。
男生自我介绍：“姐，你好，我叫郭峻野，叫我小野就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也是民乐博主。听说今天叶渭哥这边有可以跟拍的表演，过来打个酱油，顺便拍点素材。”他好奇地说，“看来姐认得班子里的人啊，一眼就认出我不是。”
“虽还叫不全名字，但样貌和乐器是记得的。”
乐手们这下蠢蠢欲动了：“真的吗？我们也没见过几面，那我是做什么的？”车内车外的几个人，但凡参加过表演的，喻枝丝毫不差地说出他们表演时用过的乐器。
大家啧啧称奇：“喻经理这观察力和记忆力太厉害了吧！”
喻枝摇头：“这没什么，用心记就是了。小野，你是吹竹笛的？”
“对，这个仙气飘飘的，拍视频好看。”郭峻野笑嘻嘻地说。
“班子表演还可以吹竹笛吗？我以为一般只有打镲打鼓吹唢呐，连二胡都挺少见的。”
“姐，你懂的还挺多的啊。”
“毕竟辽宁鼓乐是非遗，我多少还是有点了解的。”
“那倒是，咱们这边鼓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唢呐乐，以唢呐为主，此外还有堂鼓镲子等，还有一种是笙管乐，以笙管为主，还有笛子、胡琴等。当然也不会卡得那么死板，像曹家班比较有特色的当属叶渭哥的二胡。”
“你和叶渭以前是音乐学院的师兄弟吗？”
郭峻野摆手：“我们是参加活动认识的。叶渭哥应该不是学民乐的，如果我没记错，哥是西洋乐出身？”
有知情人应道：“他以前是拉小提琴的，他爸妈都是西洋乐大师，天天上电视的那种，所以我才不明白他在镇上搞什么。”
“有钱拿就行了，咱班主想什么就干什么，你管那么多？”
后座吵嚷起来，喻枝看向开车的叶渭，他对一切混乱不予置评，似乎已经习惯人们对于他身世的议论和动机的揣摩。
眼看着后面愈吵愈烈，郭峻野带着男大学生特有的社牛气质，主动活跃气氛：“各位哥哥姐姐，小的不才，为大家归途助兴。”
他拿起竹笛，在后座动情地吹奏着一曲《鹧鸪飞》。
车窗开着，望出去是茫茫青山，残阳如血，比起往日那种鸡飞狗跳般热闹的民乐合奏，此时的竹笛独奏有一种曲高和寡的孤独感，仿佛普天之下，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可以相对相和的人。
旖旎的风光褪为黑白，如同一幅隐藏于山水间的水墨画。
喻枝意识到，民乐不只是浮于表面的快乐，它的内里是一种绵延千年的清幽飘逸，以及带有深沉历史感的破碎悲壮。
鹧鸪飞，又要飞往哪儿去？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每一首曲子，不只是音符与音符的简单串联，它的背后蕴藏着千年来沉淀的人文历史精魂，它是沉重的，又是寂静的，它存在于草草写就的书法里，挥笔而成的墨画中，深山独奏的琴曲间。
袅袅笛曲里，千思万绪，是刻在丰盈灵魂里的渺远记忆。
她望着叶渭的背影晃神片刻，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如果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得多遗憾啊”的感慨！
想到这里，她鼻子发酸，眼眶热热的。
一曲终了，也到家门口了。
郭峻野自我感觉良好地邀功：“怎么样，姐？我吹的这首曲子还不错吧？”
喻枝正要夸几句，后面几个乐手又怼他：“好什么好啊，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你吹得跟班主和喻经理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似的，这谁听了乐意啊？要吹就吹《抬花轿》！”
大家热热闹闹地起哄。
叶渭还要送其他人，喻枝先下了车。她摸钥匙开门，停在门口，弯腰从花盆上拿起放在那里的纸袋子，袋子里是一瓶褪黑素。
张慧的话又浮现在耳边。
叶渭当真喜欢她？不太确定，但她好像确定，自己有点喜欢他。
试试？她可不想猜测这种东西，想弄明白就主动确认好了，就像喜欢的职位就努力去争取一样。她喜欢的，才不遮掩。
她洗过头走出来，天光已暗淡，她随手拉着灯绳，门厅前廊道的灯照亮庭院。她抬头凝视着灯柱，关灯，开灯，关灯，这样反复拉着灯绳。
过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搬来凳子爬上去，拧松了灯泡。
等待夜晚降临的时刻，她坐在凳子上擦着头发，黄昏时分带着一丝暑热，预示着一个热烈的夏天即将到来。发尖的水滴落在洋灰地面，缓缓蒸发，脖颈沾上一层薄薄的汗，她抬头，远处青山入怀，她的心跳时快时慢，像着急归巢的鸟振翅的幅度。
车辆的声音越来越近，引擎熄火，叶渭回来了。
她胡乱擦了几下头发，直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拉开院门，叶渭正站在她家门口。他愣了愣，将手里提着的樱桃递过来。
风从天空坠落，拂走皮肤上湿热的触感，她靠在门框边，犯难地说：“怎么办？我家灯泡坏掉了。”
喻枝是一个对自己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很有自信的人，她擅长捕捉空气中细微的情绪变化，愉悦的，苦楚的，游移的，抑或坚定的，它们有各自的形状与味道。
正如此刻，叶渭站在凳子上，轻旋着灯泡，衬衫因他扬起手臂的动作轻晃着，露出隐约的脊背轮廓，空气中有丁香花和铃兰的香甜气味，他的裤脚沾着花籽。
他低下头说：“试一下。”
喻枝拉着灯绳，柔和的灯光亮起，他像是光中的飞鸟，影子是游鱼。
“应该可以了。”他声音温和。
她笑着说：“为表感谢，我请你吃樱桃吧。”
樱桃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喻枝在院子里的露天石盆里清洗，个头饱满的艳红色樱桃在水中起起伏伏。
叶渭捞起一颗樱桃，尝了尝。
“甜吗？”
“你尝尝。”
叶渭凑近，低头看着水盆，打算挑个看上去最甜的。昏暗的夜色从他身上滑落，他的肩膀撞到她的，她洗过的头发弄湿了他的衬衫，他偏头看了一眼，伸手挑起那缕头发，眼前却忽地晃了一下，香甜的气息靠近，一个未曾预料的吻落在他的唇间。
这个吻犹如蝴蝶的一次振翅，轻盈而柔软。
时钟停摆，他一时间辨不清时空经纬，只记起很小的时候，他在草叶间发现了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他趴在它的身旁，轻轻拢住它，又翻过掌心，于是那只蝴蝶便停驻在他的指尖。他屏住呼吸，充满好奇地望着蝶翼上的纹路，大自然巧夺天工的设计令他目眩神迷。忽然之间，蝴蝶轻微振翅，从他的指尖飞跃。
喻枝向后退步：“是甜的。”
叶渭没有动弹，眸色渐深，等一个解释。
喻枝心里咯噔一下，为自己辩驳：“你喜欢我。”良夜的氛围如此美妙，他的暗示如此明显，她心念忽起，冲动了一下。
叶渭眉头渐渐皱起：“我不喜欢控制欲强的女人。”
“……”
她现在简直有点傻了。
什么意思？她误会叶渭了？还同时被他拒绝了？
一时间，震惊、困惑、尴尬、羞耻等诸多情绪涌进她的大脑，她感觉脑容量不太够用，先问出最先冒起的念头：“你怎么知道我控制欲强？”
叶渭不紧不慢地打开手机，翻出她最新转发的那条朋友圈新闻，那是她接受的行业访谈，标题正是《控制人生，获得幸福》。
喻枝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现在局势还没有如山倒，她还有机会挽回岌岌可危的脸面。
她说：“你邀请我去你家洗澡。”
他解释：“刘叔给我打电话，拜托我收留你一次。”
她说：“你特意开皮卡送我下班。”
他解释：“面包车扎胎了。”
她说：“你送我樱桃。”
他解释：“林淑送的。”
她说：“你知道我失眠，送我褪黑素。”
他解释：“我听力太好，不想再听你一到凌晨就放《七个哥哥爱上我》。”
喻枝现在的感受用五雷轰顶来描述也不为过，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头一次完全误解了异性行为的含义。
“还有什么想确认的？”他体贴地问。
浓烈的夜色也掩盖不住她绯红的脸颊，她此刻强装镇定：“没有了，谢谢你的解答。祝你晚安。”
她面带微笑，挥手体面告别。
笑容几乎挂不住了，叶渭离开的步伐却不紧不慢，她仿佛在经历一场节奏慢到恼人的电影中迟迟不肯收尾的退幕。
临到门口，他顿住脚步，微微侧头。喻枝心惊肉跳，生怕他回首说些折辱人的话，然而并没有，他的脸隐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中，轮廓如春潮退去的海岸线那样模糊不清。
他似乎笑了，但她确信那只是错觉。
此夜，喻枝的房内没有再传来剧情劲爆的音频小说讲解，但是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格外喧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