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牧徐州

刘备会同田楷，在齐国的临淄一线抗击袁绍的东路军，双方激战两年，相持不下。直杀得田畴一片荒芜，村落成为丘墟，哪里还看得见《晏子春秋》中形容临淄城中“张袂成萌，挥汗成雨，比肩继踵”的繁荣热闹情景。

到了初平三年（192 年）八月，汉献帝认为董卓已经被吕布诛杀，关东各路勤王的兵马不应再相互残杀，便派遣太仆卿赵岐作为特使，代表皇帝去调解关东的众位诸侯，劝息刀兵。次年二月，赵岐抵达幽、冀二州，要求公孙瓒与袁绍相互和解。分据幽、冀二州的这两大势力，相互恶战了整整三年，也觉得疲乏不堪，需要暂时喘一口气。于是，在赵岐的主持之下，公孙瓒与袁绍签字议和，双方军队撤离前线，青州的紧张局面也随之缓解。

青州的刀光剑影暂时消失了，与之相邻的徐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省、江苏省），却又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徐州战事使得刘备的境遇又出现一个大变化，这自然值得细说一番。

在青州的南面，有一片濒临东海的地区，南北长而东西短，这就是东汉十三州之一的徐州。徐州西邻兖、豫二州，南面则与扬州隔长江相望。

自从关东各路讨董的诸侯相互攻杀以来，中原大地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战场。曹操在他的《蒿里行》这首五言诗中，描述中原当时的悲惨状况，令人不忍卒读。他写道：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后世的学者，都认为这不是文学的夸张，而几乎把它视为历史的实录。

中原鼎沸，侥幸生存者便纷纷外逃避难。于是乎，赤县神州的大地之上，就出现了一股又一股的流民群。当时，徐州东临沧海，距离中原的大战场较远，社会秩序较为安定，故而流民大量来到这里。他们披荆斩棘，垦荒种地。一时间，徐州境内出现了中原四战之地不复得见的“百姓乃盛，谷米丰赡”景象。

初平年间，徐州的行政长官一直由陶谦充任。他先是出任徐州刺史，其后又进号为徐州牧。那么刺史与州牧有何区别呢？简而言之，早期的刺史只拥有监察之权，他只负责监察本州所属的郡县官员是否奉公守法；而后期出现的州牧则拥有统军治民之权，他是郡县之上统治一州的最高军政长官。

徐州牧陶谦，字公祖，扬州丹杨郡秣陵县（今江苏省南京市江宁区）人氏。其人忠心汉室，性格刚直慷慨，然而有一个大缺点，即是喜听奉承之语，厌闻逆耳之言。有这样一个毛病，必然会如诸葛亮在《出师表》中所言的“亲小人，远贤臣”。古往今来，有多少君主都在这一点上栽了跟头，伤了事业，毁了声名，区区陶谦何能例外。于是，徐州的局势开始变坏了，用史书上的话来说，就是：“刑政失和，良善多被其害，由是渐乱。”

眼见得徐州将要从乐土变成乱邦，一些有识之士牢记孔夫子“贤者避世，其次避地”的遗训，先后离开徐州，另选栖身之地。比如彭城人张昭、严畯，广陵人张紘、吕岱，淮阴人步骘，东城人鲁肃等，先后都南奔江东，成为后来孙吴政权中的骨干。

果不其然，一场浩劫不久就降临到了徐州。初平四年（193 年）秋，兖州牧曹操亲率精兵数万，东攻徐州，发誓要杀绝陶谦家族，以报父弟之仇。曹操与陶谦怎么会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呢？

原来，曹操在荥阳一战大败之后，并不灰心，立即奔赴扬州的丹杨郡去招募了四千兵马，准备东山再起。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终于在兖州的东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濮阳县）打下一块地盘。又过了一年左右，也就是初平三年（192 年）的冬天，曹操在兖州的济北国境内，一举打败来自青州的黄巾军，接收降卒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势力大振，并且自然而然当上了兖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省）的州牧。曹操的事业得到大发展了，他的老父、少弟却厄运临头了。

当初曹操变卖家财起兵声讨董卓之时，其父曹嵩已经离职退休，正在老家坐享清福。讨董大战的序幕拉开之后，曹操的老家豫州沛国谯县，受到战火的波及，其父曹嵩就带上小妾和年幼儿子，跑到徐州的琅邪郡去避难，这一去就是三年多。

曹操当上兖州牧，立定了脚跟，便想把老父接回兖州来尽孝。这时，曹嵩已经移居到邻接徐州的兖州泰山郡费县（今山东省费县北），所以曹操就下令要泰山郡太守应劭，派遣兵马护送老爹一家前来兖州的治所昌邑县（今山东省金乡县东北）。应劭得到上司之令，不敢怠慢，立即发兵二百，护送曹老太爷前往兖州。从徐州费县到兖州昌邑县，距离大约五百里，其间有一段道路距徐州境极近。曹嵩一行经过这段路途时，徐州驻军发现这位曹老太爷很有油水，运输物品的大车就有一百多辆，首尾相接将近一里路长，立时起了杀人越货之心。当下上千人马呼啸而出，冲入兖州地界，径直奔向曹嵩一行。护送曹嵩的兵士见势不妙，四散奔逃。徐州的驻军抢光财物不算，又把曹嵩本人，以及其小妾、少子曹德等一行，全部杀死在武水河边，鲜血染红了盈盈河水。

消息迅速传到兖州，把曹操差一点气得昏死过去。这位“乱世英雄”岂肯善罢甘休？他认定这是陶谦指使部下出的手，当即嚎哭发丧，同时点起数万精兵良将，恶狠狠地杀向徐州。

初平四年（193 年）秋天，曹操率军杀进徐州地界。陶谦早就知道对方必定要来报复，所以在徐州西部的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一带聚集重兵，企图挡住曹操的兵锋。《老子》有云：“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曹操身着一身黑色的麻布丧服，帐下黑幡飘舞，部下将士亦都以黑布束臂，全军一片肃杀之气，这正是所谓的“哀兵”。相反，陶谦师出无名，御军无方，军容不整，未战之前先已显出衰败之兆。结果，彭城一战，陶谦大败，单骑逃往徐州的治所郯县（今山东省郯城县）。曹操没有抓住陶谦，就拿彭城的无辜百姓出气，于是“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接着又向东南进兵，一路上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物就抢，直杀得“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陶谦逃回郯县，收合余众，尚有一万余人。他知道曹操志在索取自己的脑袋，这点兵力根本抵挡不住对方的疯狂进攻。因此，他一面派人到扬州的丹杨郡去招募新兵，一面派遣专使到青州去求向刘备求救。

第二年开春，刘备就和田楷率领援军抵达徐州。从此，刘备的创业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青州援军来临，陶谦自然热诚招待，这也无须细说。其间值得注意者，乃是陶谦与刘备之间关系的迅速发展。陶谦以前并不认识刘备，但是，自从刘玄德舍己救孔文举的消息传开之后，他对刘备其人便钦佩莫名，极望相见。这次到青州搬救兵，虽然此前自己一直站在公孙瓒一边，帮他抗衡袁绍和曹操的联盟，然而到了自己危急之时，公孙瓒的下属田楷却不大愿意发兵了。亏得刘备努力劝说，田楷才勉强前来。因此陶谦对于刘备，钦佩之外又多了一重感激。他暗想，刘玄德笃于情义，兼有雄才，其部属关羽、张飞、赵云又均是百战勇将，如果能把他长留在徐州，我还怕什么曹操呢！主意打定，他便精心备办了一份厚礼，送给刚刚抵达徐州的刘备。

这一日，陶谦把一切安排停当之后，亲自来到刘备下榻的馆舍。刘备急忙出来迎接。二人携手进入内厅，分宾主之位坐下之后，陶谦诚诚恳恳地说道：“府君高义，世人仰慕。此次远来鄙州，解我倒悬之急，衷心感佩，言语难表！今聊备薄礼，以表区区，尚望府君笑纳。”

刘备连忙答道：“救人急难，乃我辈本分，何况使君与公孙将军有同盟之好，更应竭力相助。今若接受使君之厚重馈赠，刘备此后尚有何面目见天下之士大夫呢？”

陶谦微微一笑，说：“府君义举，当与日月争光，陶谦何敢以金宝一类之俗物污之？因思府君方创大业，故聊赠急需之物，以助一臂之力，府君万勿推辞！”。

刘备见他情意殷殷，不好再说。陶谦便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刘备心中好生奇怪：这陶谦送的是什么礼品，还要到外面去拿呢？待得一行人来到馆舍门前，早有人备好十余骑骏马。刘备和陶谦飞身上马后，便向郯县城的西郊驰去。

趁此二人尚在途中，我们回头把他们谈话时所使用的称呼略加介绍和解释。陶谦尊称刘备为“府君”，是因为刘备身任平原相的缘故。汉代的郡守和国相，享有如三公一样开府自辟僚属的权力。开府，即建立自己专门的府署，相当于现今的办公厅。自辟僚属，即由自己委任府署的下属官员，而无需经过朝廷的批准。因此之故，郡守、国相也就被称为“府君”。至于刘备尊称陶谦为“使君”，则是因为陶谦身任州牧的缘故。汉代凡受皇帝委派的使臣，都可称为“使君”。而州刺史最初是受皇帝之命监察一州官员的特派使者，当然可用这一尊称了。后来出现的州牧，也是从刺史演变而来，所以当时对州牧也使用“使君”一词。

刘备随从陶谦驰往城西，来到一座军营之外。刘备驻马一看，只见成百座营帐整齐排列，数千名健儿束装待命，刀剑闪耀寒光，旋旗迎风飘舞；牙门之外一根高高的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大旗，上书斗大一个“刘”字。他正在狐疑之际，陶谦开言道：“府君，此即鄙州奉送之薄礼：丹杨精兵四千以及一应军器物资，不知尚中意否？”

原来，陶谦私下打听到：刘备在齐国与袁绍激战两年后，实力大损，部下的五千人马只剩下了一千多人，而且装备缺乏，武器陈旧。然而即使是这样，刘备仍然率领主力人马来援救自己。陶谦很受感动，知道此时刘备最为急需的就是补充兵员和武器物资，于是决定：把新从丹杨招募来的精兵八千分出一半与刘备，以示感谢。刘备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会得到四千精兵和大量武器物资。他立马军门，望着这座转瞬之间已经属于自己所有的庞大军营，不禁心潮澎湃，热泪盈眶。他强自镇定下来，对陶谦说道：“使君厚意，我刘备没齿不忘！”

陶谦送了刘备兵马不说，接着他又上表汉献帝，举荐刘备为豫州刺史。当时，在割据自雄的方镇之中，陶谦对汉室是最为忠诚尊敬的，经常派遣特使到朝廷进贡地方特产，问候皇帝起居，所以他的举荐表章递了上去，很快就得到批准。这样一来，刘备就从公孙瓒私自委任的平原相，变成了东汉朝廷正式任命的豫州刺史了。

刘备实力增强，又成了名正言顺的汉朝地方行政长官，当然不会再回青州去寄人篱下。不久，他就与关羽、张飞、赵云等部将，率领属下近六千人马，进驻豫州沛国的沛县（今江苏省沛县），在此建立行政机构，正儿八经地当起豫州刺史来。同来的田楷，见刘备被陶谦拉走，一气之下领兵自还青州。从此，刘备与师兄公孙瓒的关系便一刀两断。

东汉的豫州，下辖颍川、汝南、梁、沛、陈、鲁六个郡国，以往的治所是在沛国的谯县，也就是曹操的老家。而刘备现今新设立的治所，是在沛国的沛县，即西汉高祖刘邦的故里。沛县与沛国同用一个“沛”字命名，而县比国小，沛县也就习称为“小沛”了。刘备之所以没有进驻谯县，而改驻小沛，不单是想沾一点远祖高皇帝的灵气，还有想酬报陶谦厚意的目的。这小沛濒临泗水，位于彭城的上游，形势险要。如果把陶谦徐州的治所郯县，与曹操兖州的治所昌邑县连成一条直线，那么小沛就刚好在这条直线上的中点附近。也就是说，曹操如果想要再度兴兵进攻徐州，必然要先通过小沛。俗话也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刘备受了陶谦那么巨大的酬报，自然该在前面充当陶谦的屏障了。

兴平元年（194 年）夏，曹操再次率领自己的主力军团东攻徐州，以报父仇而雪家恨。出兵之前，曹操即已得知，刘备统领精兵扼守郯县西部的军事要冲小沛。他想，自己以劳攻逸，屯兵坚城之下，明显不是明智之举。自己的目标是郯县而非小沛，尽可以置刘备于不顾嘛。于是，用兵狡诈的曹操，便绕道小沛以北百余里，进入东面的徐州。由于陶谦在这一方向的防守力量不足，曹军入境后势如破竹，先后攻占了郯县北面的缯国、开阳、即丘、祝其、利城五县，兵锋几乎抵达东海之滨。

接着，曹操又挥兵向南，再向西，准备从东、北两面夹击郯县的陶谦。就在曹军大幅度迁回包抄郯县之际，陶谦发觉了对方的意图，情知不妙，急忙请刘备从小沛撤回，增援郯县守军。刘备苦心经营的小沛城池战垒，顿时成了毫无作用的“马其诺防线”。

刘备的兵马撤回之后，抢占了郯县以东的沭水一线，仍然充任首当其冲的角色。至于陶谦，则固守于城高池深的郯县城中，拟作困兽之斗。

曹操见刘备急匆匆回防郯县东面，立脚未稳，觉得机不可失，于是立即下令发起猛攻。成千上万的健儿，旋风一般掠过沭水，杀向敌阵，势不可挡。刘备麾下的数千精兵，战斗力本来不弱。不过，一是撤回时行军急速，体力耗费太大，二是堑壕壁垒均未筑成，毫无凭借和掩护，所以一经接触，即呈不支之势。为了保存实力，刘备只好引军向南退去。

曹操拔除了郯县外围的据点，挥军将郯县团团围住，不分昼夜，轮番攻城，大有一口吞下城池之势。陶谦又惊又急，严令部下兵将各守阵地，不得有失，否则提头来见。眼见得郯县守军就要支持不住，陶谦将要成为阶下之囚，曹操忽然接到十万火急报告，说是强劲对手吕布，已经乘虚进占了自己大后方的根据地兖州。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现在该轮到曹操又惊又急了。他想来想去，权衡再三，觉得还是保住老巢要紧。他立马护城河边，对着郯县城池咬牙切齿地骂道：“陶谦老贼，我今暂饶你数日性命，下次定要血洗徐州，将你碎尸万段！”

次日凌晨，曹操兵马即撤围西去。陶谦站在郯县城墙之上，目送着曹军远去。数月来一直高度紧张的心弦突然松弛之后，他那本已被疾病弄得非常虚弱的身体就垮了。遍请名医诊治，病情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日渐沉重。好不容易拖到年底，陶谦自知求生无望，来日无多，便把自己的首席助手麋竺，叫到病榻前吩咐道：“当今天下多事，非刘玄德不能安定此州。我瞑目之后，速奉刘氏为徐州之主，切记切记！”

麋竺流泪点头。数日之后，陶谦即病死徐州，时年六十三岁。曹操要将陶谦“碎尸万段”的毒誓，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陶谦一死，麋竺立即率领州政府主要官员赶往小沛，敦请刘备就任徐州牧。刘备内心当然求之不得，但是，考虑到盘踞淮南的大军阀袁术，也正在觊觎徐州，他怕因此受到袁术的攻击，便再三谦辞。这时，有两位声望如同泰山北斗的大名士也站出来劝说他。一位就是孔融，孔融说：“那袁术不过是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天与不取，悔不可追！”另一位是下邳人陈登，字元龙。他对刘备说：“袁术虚骄，岂是治乱之主！徐州殷富，户口百万。若使君有意屈尊，当为使君招合步骑十万，上可匡主济民，下可割地守境，何须惧怕袁术呀！”

刘备见二人说得在理，也觉得自己应该大胆闯一闯了，便不再推辞。于是，刘备便继承陶谦，成为徐州的新长官。这正是：

重病陶谦留嘱咐，刘郎意外得徐州。

第六章 作牧徐州

第六章
作牧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