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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 〔1〕 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1] 合家大小 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

【黄评】

[1]世间实(有)此等人,休言刻毒。我服先生真写得出。

【齐评】

〔1〕小可见大,即以灯草为传家之宝亦何不可。

次早着几个家人小厮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着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着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赵氏有个兄弟赵老二在米店里做生意,侄子赵老汉在银匠店扯银炉,这时也公备个祭礼来上门。僧道挂起长旛,念经追荐。赵氏领着小儿子,早晚在柩前举哀。伙计、仆从、丫鬟、养娘,人人挂孝。门口一片都是白。

看看闹过头七,王德、王仁科举回来了,齐来吊孝,留着过了一日去。又过了三四日,严大老官也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几个儿子都在这边丧堂里,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浑家坐着,打点拿水来洗脸,早见二房里一个奶妈,领着一个小厮,手里捧着端盒和一个毡包,走进来道:“二奶奶顶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来家了,热孝在身,不好过来拜见。这两套衣服和这银子,是二爷临终时说下的,送与大老爹做个遗念。就请大老爹过去。”严贡生打开看了,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随向浑家封了八分银子赏封,递与奶妈,说道:“上覆二奶奶, [1] 多谢,我即刻就过来。”打发奶妈和小厮去了,将衣裳和银子收好,又细问浑家,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是单留与大老官的。问毕,换了孝巾,系了一条白布的腰绖,走过那边来。到柩前叫声“老二”,干号了几声,下了两拜。赵氏穿着重孝出来拜谢,又叫儿子磕伯伯的头,哭着说道:“我们苦命!他爷半路里丢了去了,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严贡生道:“二奶奶 [2] 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 [3] 赵氏又谢了,请在书房,摆饭请两位舅爷来陪。

【黄评】

[1]此时称“二奶奶”。

[2]叫得响,银子衣服之功不小。

[3]此时却不焦。

须臾,舅爷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们至亲的也不曾当面别一别,甚是惨然!”严贡生道:“岂但二位亲翁,就是我们弟兄一场,临危也不得见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 [1] 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 〔1〕 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严贡生道:“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 [2] 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不想一见如故,就留着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他第二个令爱许与二小儿子。” [3] 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么?”严贡生道:“住在张静斋家。他也是做过县令,是汤父母的世侄。因在汤父母衙门里同席吃酒认得相与起来。周亲家家,就是静斋先生执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来的?”严贡生道:“正是。”王仁递个眼色与乃兄道:“大哥可记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来的了。”王德冷笑了一声。

【黄评】

[1]所办何事耶?

[2]即周进也。

[3]此是真话。

【齐评】

〔1〕好乡绅口气。

一会摆上酒来,吃着又谈。王德道:“今岁汤父母不曾入帘?”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汤父母前次入帘,都取中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所以这次不曾来聘。今科十几位帘官,都是少年进士,专取有才气的文章。”严贡生道:“这倒不然。才气也须是有法则,假若不照题位,乱写些热闹话,难道也算有才气不成? 〔1〕 就如我这周老师,极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则的老手,今科少不得还在这几个人内中。”严贡生说此话,因他弟兄两个在周宗师手里都考的是二等。两人听这话心里明白,不讲考校的事了。酒席将阑,又谈到前日这一场官事,“汤父母着实动怒,多亏令弟看的破,息下来了。”严贡生道:“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 [1] 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只是厚道些好。” 〔2〕 严贡生把脸红了一阵, [2] 又彼此劝了几杯酒。奶妈抱着哥子出来道:“奶奶叫问大老爹,二爷几时开丧?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茔里可以葬得还是要寻地?费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爷商议。”严贡生道:“你向奶奶说,我在家不多时耽搁,就要同二相公到省里去周府招亲,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祖茔葬不得,要另寻地,等我回来斟酌。”说罢,叫了扰,起身过去。二位也散了。

【黄评】

[1]实系老面皮。

[2]老面皮亦有时红耶?

【齐评】

〔1〕这话倒不错,所以二王不接口矣。

〔2〕这话更不错,所以严大不接口矣。

过了几日,大老爹果然带着第二个儿子往省里去了。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 是钱过北斗,米烂陈仓 ,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 度日。不想皇天无眼, [1] 不祐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来,发了一天热,医生来看,说是个险症,药里用了犀角、黄连、人牙,不能灌浆,把赵氏急的到处求神许愿,都是无益。到七日上,把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 〔1〕 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打发孩子出去。叫家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二位舅爷踌躇道:“这件事,我们做不得主。 〔2〕 况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儿子是他的,须是要他自己情愿,我们如何硬做主?”赵氏道:“哥哥, [2] 你妹夫有这几两银子的家私,如今把个正经主儿去了,这些家人小厮都没个投奔,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 〔3〕 知道他伯伯几时回来?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他伯、娘听见这个话,恨不得双手送过来, [3] 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 〔4〕 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罢,我们过去替他说一说罢。”王仁道:“大哥,这是那里话!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 [4] 如今姑奶奶若是急的狠,只好我弟兄两人公写一字,他这里叫一个家人连夜到省里请了大先生回来商议。”王德道:“这话最好,料想大先生回来也没得说。”王仁摇着头笑道:“大哥,这话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 [5] 赵氏听了这话,摸头不着,只得依着言语,写了一封字,遣家人来富连夜赴省接大老爹。

【黄评】

[1]费尽心机,其实快活,奈皇天无眼何。

[2]少叫“哥哥”了。

[3]不急不急。

[4]王仁乖甚。

[5]刁猾。

【齐评】

〔1〕句有勾映。

〔2〕来了。

〔3〕赵氏颇有经纬,所以竟能与严老大打对。

〔4〕到底妇人家眼光不亮。

来富来到省城,问着大老爹的下处在高底街。到了寓处门口,只见四个戴红黑帽子的,手里拿着鞭子,站在门口: [1] 唬了一跳,不敢进去。站了一会,看见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来,才叫他领了他进去。看见敞厅上中间摆着一乘彩轿,彩轿傍边竖着一把遮阳,遮阳上贴着“即补县正堂”。四斗子进去请了大老爹出来,头戴纱帽,身穿圆领补服,脚下粉底皂靴。来富上前磕了头,递上书信。大老爹接着看了道:“我知道了。 [2] 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这里伺候。”来富下来,到厨房里看见厨子在那里办席。新人房在楼上,张见摆的红红绿绿的,来富不敢上去。

【黄评】

[1]奇。

[2]早有主意。

直到日头平西,不见一个吹手来。二相公戴着新方巾,披着红,簪着花,前前后后走着着急,问吹手怎的不来。大老爹在厅上嚷成一片声,叫四斗子快传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个好日子,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抑着他来。他不知今日应承了几家,他这个时候怎得来?” 〔1〕 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骨都着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生有这些臭排场!” 〔2〕 说罢,去了。

【齐评】

〔1〕妙语。

〔2〕的评。

直到上灯时候,连四斗子也不见回来,抬新人的轿夫和那些戴红黑帽子的又催的狠,厅上的客说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时已到,且去迎亲罢。”将掌扇掮起来,四个戴红黑帽子的开道,来富跟着轿,一直来到周家。那周家敞厅甚大,虽然点着几盏灯烛,天井里却是不亮。这里又没有个吹打的,只得四个戴红黑帽子的,一递一声在黑天井里喝道,喝个不了。 [1] 来富看见,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着,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 〔1〕 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会,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发来了。新人进门,不必细说。

【黄评】

[1]绝倒。

【齐评】

〔1〕实在好听。

过了十朝,叫来富同四斗子去写了两只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县的人,两只大船,银十二两,立契到高要付银。 [1] 一只装的新郎、新娘,一只严贡生自坐。择了吉日,辞别亲家,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惧,小心伏侍,一路无话。

【黄评】

[1]看官记着,要到高要方付银。

那日将到了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 [1]〔1〕 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 [2] 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 [3] 登时好了。 〔2〕 剩下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 [4]

【黄评】

[1]此其时矣。

[2]“头晕”“眼花”“恶心”不可考,“痰”却可考。

[3]屁亦可考,但何得如此现成。

[4]正要你吃。

【齐评】

〔1〕猛然想起一事来。

〔2〕原来如此!

少刻,船拢了马头。严贡生叫来富着速叫他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马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 [1] 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的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 [2]〔1〕 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 〔2〕 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 [3] 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掌舵的唬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 [4]〔3〕 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

【黄评】

[1]先说一“药”字。

[2]他却没假屁。

[3]恰恰在这两省做官,亦巧矣哉。

[4]既讳言云片糕,请问老爷,当叫甚么?

【齐评】

〔1〕你自己放屁,倒说别人放屁。

〔2〕语语不离张老爷、周老爷,是胡屠户的口角,不知严贡老几时学来的。

〔3〕此即后来告状要正名分一样道理。

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 〔1〕 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 [1] 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 [2] 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账!不怕他飞上天去!” [3] 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 〔2〕

【黄评】

[1]脚夫颇有微词。

[2]难道还有船钱把与你不成?

[3]他要同你算帐哩,你倒飞了去。

【齐评】

〔1〕一语点醒,可见瞒不过旁人。

〔2〕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耳。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的请奶奶来一同受拜。他浑家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得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浑家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窄鳖鳖的,统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与他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 [1] 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他浑家道:“他有房子,为甚的与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浑家道:“这不成,他要继我们第五个哩。” [2] 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 [3] 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浑家听了这话,正摸不着头脑, 〔1〕 只见赵氏着人来说:“二奶奶 [4] 听见大老爹回家,叫请大老爹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家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认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 [5] 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边去?媳妇住着正屋,婆婆倒住着厢房, [6] 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着,自然有个商议。” [7]〔2〕 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谈了两句淡话,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厮走来说:“同学朋友候着作文会。”二位作别去了。 [8]

【黄评】

[1]在省里看完信时已打算定了。

[2]浑家太老实。

[3]不是“二奶奶”了。

[4]还称“二奶奶”。

[5]不要叫“哥哥”了。

[6]犹自居婆婆。

[7]此时即有银子亦无用矣。

[8]先安排下了,所以才来的。写出人情之恶之巧。

【齐评】

〔1〕与赵氏听了二王写信的话摸不着头脑对照。然而严大奶奶断不及二奶奶。

〔2〕王仁已明白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 [1] 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 [2]〔1〕 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爹过那边去了。

【黄评】

[1]二字早想定了。

[2]正名定分,到底是“乡绅人家”不错。

【齐评】

〔1〕“乡绅”二字,如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 〔1〕 “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 [1] 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进词来,次日发出:“仰族亲处覆。”

【黄评】

[1]难受,难受。

【齐评】

〔1〕世情实是如此。

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 [1] 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 [2] 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偢不倸,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 〔1〕 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着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跌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 [3] 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的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 [4] 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黄评】

[1]天下怕事族长大半如此。

[2]好“哥哥”。

[3]为何从前叫他“二奶奶”。

[4]真是泼妇。

【齐评】

〔1〕自是必然之势。

次日商议写覆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片纸不入公门。” [1]〔1〕 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账覆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 〔2〕 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太老爷天断。” [2] 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覆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仰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如详缴”。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 [3] 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想道:“周学道是亲家一族, [4] 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不知严贡生告状得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黄评】

[1]也早已打算了,真好秀才。

[2]天下族长大半如是。

[3]借状子不准,以便使严老大进京。

[4]借此复递到范进。

【齐评】

〔1〕好货。

〔2〕亏得这句,到底是王舅爷“大做”之力。

【卧评】

此篇是放笔写严大老官 之可恶,然行文有次第,有先后,如源泉盈科,放乎四海,虽支分派别,而脉络分明;非犹俗笔稗官,凡写一可恶之人,便欲打,欲骂,欲杀,欲割,惟恐人不恶之,而究竟所记之事皆在情理之外,并不能行之于当世者。此古人所谓“画鬼怪易,画人物难”,世间惟最平实而为万目所共见者,为最难得其神似也。 〇黄评:知言

省中乡试回来,看见两套衣服、二百两银子,满心欢喜,一口一声称呼“二奶奶”,盖此时大老意中之所求不过如此,既已心满志得,又何求乎?以此写晚近之人情,乃刻棘刻楮手段。如谓此时大老胸中已算定要白占二奶奶家产,不惟世上无此事,亦无此情。 〇黄评:在俗笔必如此做矣 。要知严老大不过一混账人耳,岂必便是毒蛇猛兽耶?

严老大 笔下必定干枯,二王笔下必定杂乱。三人同席谈论时,针锋相对,句句不放过,真是好看杀。

严老大一生所说之话大概皆谎也,然其中亦有一二句是真的。就如静斋作伐之说虽不可信,周家结亲之事则真。惟有船上发病一事,则至今无有人能辨其真伪者。至于云片糕之非药,则不独驾长知之,脚子知之,四斗子知之,即阅者亦知之也;何也?以其中断断不得有人参、黄连也。

赵氏自以为得托于二王,平生之泰山也,孰知一到认真时,毫末靠不得。天下惟此等人最多,而此等人又自以为奸巧得计。故余之恶王于依更甚于恶严老大。

严老大一生离离奇奇,却颇有名士风味。 〇黄评:此批不合,如此混帐哪得以名士例之?即曰讥之,亦不合也 。时时刻刻说他是个乡绅,究竟岁贡生能有多大?时时刻刻说他相与汤父母,究竟汤公并不认得他!似此一副老面皮,也亏他磨练得出。

许多可笑可厌的事:如叫吹手,摆红黑帽,帖“即补县正堂”等件,却从四斗子口中以“臭排场”三字结之,文笔真有通身筋节。 VfVEQIVz3QWixKcAa7oVQmnXgIfb5Sigd7/RhQNKLqxpKiQgQJQ40jA6d+7Q/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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