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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夫,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透风。知县道:“我至不济,到底是一县之主, [1] 他敢怎的我?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不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上才好。” 〔1〕 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着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省城去了。

【黄评】

[1]为何不济犹自命一县之主?

【齐评】

〔1〕借此免了秋风之费,真是靠百姓的福。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书檄了知县去。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忒孟浪了些,不过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个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拿几个为头的来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 〔1〕 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问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出堂,将回子发落了。

【齐评】

〔1〕官场脸面都是如此。

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 [1] 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过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知县喝过一边,带那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立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 [2] 走上街来,遇着个乡里的亲眷,说他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 [3] 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当时拿回借约,好让他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的驴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还不发出纸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太老爷做主!”

【黄评】

[1]入严贡生事,无迹。

[2]不曾拿银子,所以谓之“梦铳”。

[3]大半年才想起,名副其实矣。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 〔1〕 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须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走急到省城去了。” [1]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会严二老官。 [2]〔2〕

【黄评】

[1]汤父母自然“心照”,何必走?

[2]借此出严监生。

【齐评】

〔1〕原来汤父母竟不认得严乡绅的。

〔2〕从严老大过到老二,从老二过到二奶奶,联接无痕。

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了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着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府学廪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着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相与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唬走了?” [1] 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了。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这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 〔1〕 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也还与王家,再折些须银子给他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严致和道:“老舅怕不说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一总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侄拗着,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王姓的; [2] 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落台,才得个耳跟清静。”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的停妥,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黄评】

[1]亲戚亦如此说。

[2]依旧要他出银子,好大才,到底是廪生。

【齐评】

〔1〕这话亦是。

过了几日,整治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做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心里有些不好, [1]〔1〕 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说了。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丢了过来拜见。奶妈抱着妾出的小儿子, [2] 年方三岁,带着银项圈,穿着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

【黄评】

[1]借此带出王氏有病。

[2]先出儿子,次出妾。

【齐评】

〔1〕递入下文。

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着问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甚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扰过一席。”王德愁着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1]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 [2] 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 [3] 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个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 [4] 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黄评】

[1]严贡生为人,借此细写。

[2]严监生又自写照。

[3]大老官为人又借二老官口中描摹一番,却不觉得自己悭吝亦说出,此省笔墨法。

[4]伏后文。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将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并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傍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 [1] 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 [2] 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 [3] 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 [4]

【黄评】

[1]那晓菩萨却带了令郎去。

[2]他并不痴。

[3]王氏已会意矣。

[4]用水磨工夫。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 [1] 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 [2] 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 〔1〕 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 [3] 王氏摇手道:

“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黄评】

[1]此必赵氏所教。

[2]逼出此语,落得做好人。

[3]赵氏不足道,严监生也听不得一声,是早有死王氏之心。

【齐评】

〔1〕可见得不了一声。然王氏不言亦是如此做法,故云“随你们怎样做去”也。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 [1] 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 〔1〕 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 [2]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 [3] 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 [4]〔2〕 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

【黄评】

[1]即有名医未必肯请。

[2]是要银子,须与后文“哭得眼红红的”对看方妙。

[3]“双手来接”,妹子卖去。

[4]祭桌都预备下了,不死如何消缴。

【齐评】

〔1〕有银子在那里说话,何消王氏自说。

〔2〕然则二老官以为王氏必死矣,未免设心不佳。亏得有银子做主,不然二王如何不回敬几句。

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回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 [1] 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为男子!” 〔1〕 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 〔2〕 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 [2] 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 〔3〕 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 〔4〕 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 〔5〕 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去了。 [3]

【黄评】

[1]真是日日捣鬼,写薄俗一至此哉!

[2]骂杀骂杀,读书人才能在这样事上做工夫。作者之笔厉害如此。

[3]嫉世之深一至于此。然而太毒。

【齐评】

〔1〕却不道暗合道,妙。有甚疑惑。

〔2〕总是银子说话。

〔3〕好大口气。

〔4〕又有生法。

〔5〕岂有此理!甚矣!银子作用大也。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 〔1〕 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披了红绸;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 [1] 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 [2] 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 [3] 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2〕

【黄评】

[1]忍哉,忍哉!

[2]何以立言?想廪生必能引经据典,但不知出于何经典耳。

[3]做得周到。

【齐评】

〔1〕后来却一言不发。然则不过一废纸耳!

〔2〕不发昏待怎地?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 [1] 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 〔1〕 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 [2] 灌醒了时,披头散 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 [3] 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 ,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 [4] 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 [5] 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 [6] 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黄评】

[1]早已死了,许多人只算来送殓。

[2]必是一撬就开。

[3]此哭只算是笑,阴谋深算,称如意矣。

[4]写得不堪。

[5]何不活装在内,必待断气耶!

[6]又能“议礼”,真饱学秀才。

【齐评】

〔1〕一定之理。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 [1] 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 [2] 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 〔1〕 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费用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 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 [3]

【黄评】

[1]居然“对坐”。

[2]竟有泪耶。

[3]可知无用。

【齐评】

〔1〕“心慈”者,喜施舍之别名,以好字眼为浸润之谮也。

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扒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唬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睡着。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聚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 〔1〕 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那个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 [1]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黄评】

[1]此是真哭。

【齐评】

〔1〕一语断肠。

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 〔1〕 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天气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1]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 〔2〕 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强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 [2] 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的安慰的话,作别去了。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 [3] 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 [4] 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 [5] 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 〔3〕 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 [6] 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

讼。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黄评】

[1]有钱人之苦。

[2]进了学,也学舅舅为人才好。

[3]此其时矣,正对前文一个不来。

[4]是病人将断气时情景。

[5]守财虏看榜样呀。如此点醒痴迷,先生救世婆心如何。

[6]此皆文章偪拶之法。

【齐评】

〔1〕世上人都只好如此。

〔2〕诸葛公五丈原亦不过如此。人生富贵英雄同归于尽耳。

〔3〕形容临终,生出妙文,不免谑而虐矣。

【卧评】

此篇是从“功名富贵”四个字中偶然拈出一个“富”字,以描写鄙夫小人之情状。看财奴之吝啬,荤饭秀才之巧黠,一一画出,毛发皆动,即令龙门执笔为之,恐亦不能远过乎此。

严大老官之为人,都从二老官口中写出,其举家好吃,绝少家教,漫无成算,色色写到,恰与二老官之为人相反。然而大老官骗了一世的人,说了一生的谎,颇可消遣,未见其有一日之艰难困苦;二老官空拥十数万家资,时时忧贫,日日怕事,并不见其受用一天。此造化之微权,不知作者从何窥破,乃能漏泄天机也。 〇黄评:妙批

赵氏谋扶正之一席,想与二老官图之久矣。在床脚头哭泣数语,虽铁石人不能不为之打动,而王氏之心头口头,若老大不以为然者。然文笔如蚁,能穿九曲之珠也。

王氏兄弟是一样性情心术,细观之,觉王仁之才又过乎王德。所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也。未见遗念时“本丧着脸,不则一声”,既见遗念时,“两眼便哭的红红的”。因时制宜,毫发不爽。想此辈必自以为才情可以驾驭一切,习惯成自然了,不为愧怍矣。

除夕家宴,忽然被猫跳翻篾篓,掉出银子来,因而追念逝者,渐次成病,此亦柴米夫妻同甘共苦之真情。觉中庭取冷,遗挂犹存,未如此之可伤可感也。文章妙处真是在语言文字之外。 vz/IDL1I+H+rp4OMW2FUWnUcqq9qpepA8BfoV5+zSEh6PMKtf/ruk+omsAkVVS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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