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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来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 [1] 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号啕痛哭 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2]

【黄评】

[1]此一口稠涎乃“吃斋”、“老友”诸语郁结而成者。

[2]入手写功名富贵之毒中人如是,以后千奇百怪不出此矣。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 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 〔1〕 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 [1]〔2〕 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 [2] 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 〔3〕 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黄评】

[1]不读书却偏晓得引书,读书者偏不依着书上话做。

[2]驴马比作童生,如何?

【齐评】

〔1〕世间伤心之事正复不少。

〔2〕凡人肯存此心,何事不可成全。

〔3〕此事毕竟全亏金有余之力。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着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 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 [1]〔1〕 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 [2] 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 〔2〕 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属。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

【黄评】

[1]不知梅三相、王大爷闻之如何?

[2]酒饭有荤否?先生曾开斋否?念念!

【齐评】

〔1〕人生世上,势位富厚岂可以忽乎哉?

〔2〕金有余真是始终其事。

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 [1] 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 [2] 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 [3] 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 〔1〕 “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黄评】

[1]有良心。

[2]老童生交卷偏快,每每如此。

[3]比狗叫时如何?

【齐评】

〔1〕想着自己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 [1] 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 [2] 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 [3] 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 [4] 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 [5] 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傍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 〔1〕 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 [6] 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过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 [7] 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出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着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 [8] 鼓吹送了出去。

【黄评】

[1]“用心用意”却不能懂。

[2]有此一顿,方不直率。

[3]煌煌道学之言。

[4]“杂览”二字奇。

[5]“杂学”是何学耶?我却不懂。

[6]后文和尚云,一篇祭文别了三个字,可见并不“清通”。

[7]虽“解”得了,却不知说的是些甚么话。

[8]究竟“杂览”是何物?令人绝倒。

【齐评】

〔1〕周进究竟不错,所以得有晚遇也。

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着。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 [1] 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黄评】

[1]从周进递到范进。

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着,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 〔1〕 带挈你中了个相公, [1] 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 [2] 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 [3] 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 〔2〕 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黄评】

[1]女婿中相公,要丈人“积德”。

[2]明怕他妆大,先自抬身份。

[3]自己及行事里人不知可是“平头百姓”?

【齐评】

〔1〕出口便妙,与后文对照读之,令人拍案叫绝。

〔2〕低昂合法,如卖肉之有秤也。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 [1] 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1〕 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黄评】

[1]天下“舍”的相公却不少,休笑范进。

【齐评】

〔1〕天鹅肉吃不成,连天鹅屁都想不得。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1〕 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齐评】

〔1〕平地一声雷。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 〔1〕 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

【齐评】

〔1〕寒士失志真有此情。

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过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 [1]〔1〕 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唬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黄评】

[1]其师衣钵。

【齐评】

〔1〕范进中了发疯正与周进见了号板哭得死去同是一副苦泪,真乃沆瀣一气。然而世之满肚血泪赍恨殉世者,何止恒河沙数,如两公者能有几人哉!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 [1] 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 [2] 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 [3] 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唬,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黄评】

[1]乃至于疯,青出于蓝。

[2]原不知举人是甚么。

[3]天下人皆是好好的偏要寻这样病害。

一个人飞奔去迎, [1] 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 [2] 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 [3] 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 [4] 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1〕 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5] 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 〔2〕 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 [6] 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唬他一唬,却不要把他打伤了!” [7] 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黄评】

[1]忙杀邻居,干卿何事耶?

[2]“二汉”乃安徽土称,犹“小厮”也。

[3]只怕丈人不积德。

[4]“天鹅肉”竟吃着了。

[5]积德。

[6]妙。

[7]必有之情,作者体贴至此。

【齐评】

〔1〕妙人妙语。这一作难可谓妩媚之至。

〔2〕这一席话如雨打芭蕉,清脆无比。妙极,妙极。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 〔1〕 胡屠户凶神一般 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 [1] 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 [2] 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黄评】

[1]丈人亦如此说,究竟不知中了甚么。

[2]勉强有力太过耳,确有此理,可见怕极。

【齐评】

〔1〕画都画不出,却被作者写出,真是笔有化工。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 [1] 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 [2] 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 [3]〔1〕 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 [4] 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 〔2〕 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 [5] 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 〔3〕 毕竟要嫁与个老爷, [6] 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 [7] 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 [8] “老爷回府了!” 〔4〕 老太太迎着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 [9] 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 [10] 范进又谢了邻居。

【黄评】

[1]立刻称“老爷”。

[2]邻居忙甚,实有此等情事。且细极。

[3]婿而曰“贤”可矣,犹必加“老爷”二字,盖贤在老爷也。

[4]加“我的”二字,亲之甚。

[5]没有人要。

[6]嫁个“现世宝”倒运鬼。

[7]此时爱贤婿,不知如何而可,笔妙如此。

[8]妙在“高声”二字。

[9]省文。

[10]丢在水里。

【齐评】

〔1〕好称呼!

〔2〕与前文两两对照,真是言各有时,一些不错的。

〔3〕果然由得你说嘴了。

〔4〕描写一至于此!

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道 :“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弟兄。”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随在跟的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 [1] 说道:“弟却也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着。这华居其实住不得, [2] 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门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干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 〔1〕 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黄评】

[1]白赔银子。

[2]既曰“华居”,却又“住不得”,便见张静斋之不通。

【齐评】

〔1〕明代风气如此。

胡屠户直等他上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 [1] 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 [2] 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 [3] 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 [4] 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 [5]〔1〕 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6]

【黄评】

[1]急于打开,但见雪白细丝,是穷饿眼。

[2]妙。

[3]妙在伸来缩去总是拳头。

[4]又称“姑老爷”,不知如何奉承方好。

[5]写儿子,亦是奉承姑老爷。

[6]紧对前文,妙在“低着头”三字。

【齐评】

〔1〕识时务哉屠户也!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

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着银丝 髻,此时是十月中旬,天气尚暖,穿着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裙,督率着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西?”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些 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盘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 [1] 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人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黄评】

[1]可知这都是“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害的。

【卧评】

见了号板痛哭至于呕血,乃穷老腐儒受尽毕生辛苦,如梅三相、王大爷等相遭不知几辈,至此一齐提出心头,其见解不过如此,非如阮嗣宗、沈初明一流人别有伤心处也。

金有余以及众客人何其可感也。天下极豪侠极义气的事,偏是此辈不读书不做官的人做得来,此是作者微辞,亦是世间真事。

周进之为人本无足取,胸中大概除墨卷之外了无所有,阅文如此之钝拙则作文之钝拙可知。空中白描出晚遇之故,文笔心细如发。

于阅范进文时即顺手夹出一个魏好古,文字始有波折;譬如古人作书,必求笔笔有致,不肯作蒜条巴子样式也。

“举业”“杂览”四个字后文有无限发挥,却于此处闲闲伏案,文笔如千里来龙,蜿蜒夭矫。

轻轻点出一胡屠户,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阅者叹赏叫绝。余友云:“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 〇黄评:吾亦云云 。此如铸鼎像物,魑魅魍魉毛发毕现。

范进进学,大肠 瓶酒是胡老爹自携来,临去是“披着衣服,腆着肚子”;范进中举,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是二汉送来,临去是“低着头,笑迷迷的”。前后映带,文章谨严之至。

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骂范进时,正是爱范进处,特其气质如此,是以立言如此耳。细观之,原无甚可恶也。 〇黄评:胡老爹得一知己

周府、张府妙在都从胡老爹口中一一带出,真有蛛丝马迹之妙。

张静斋一见面便赠银赠屋,似是一个慷慨好交游的人,究竟是个极鄙陋不堪的。作者之笔,其为文也如雪,因方成珪,遇圆成璧,又如水,盂圆则圆,盂方则方。 wPv2nLbCGW/xz5Ngxhp7jHeyRERcD/2xOwR+4uSwKgX70FwegYkbpLe2BFCAE9k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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