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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 〔1〕 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齐评】

〔1〕全书主脑。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 [1] 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2]

【黄评】

[1]固系常谈,而先生之书非常谈也。

[2]自有天地以来于今为烈。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 [1] 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 [2] 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 [3]〔1〕 当夜商议定了。

【黄评】

[1]高人隐士非必定取王冕,以正文托之明代,时世相近耳。

[2]是小说入手法。

[3]此句必不可少。

【齐评】

〔1〕出语便是不凡。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间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 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不必远去。 [1] 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 [2] 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 [3] 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黄评】

[1]好世界。

[2]闲处俱写得入情。

[3]慈母。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 [1] 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

【黄评】

[1]写王冕之孝,盖未有不孝而可称名士者。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 [1] 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 〔1〕 湖里有十来枝荷花, [2] 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 〔2〕 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黄评】

[1]加“着实”二字以见王冕学之所由来。

[2]入学画。

【齐评】

〔1〕写眼前景物透亮之至,似俗而甚雅也。

〔2〕正所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戴 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 ,两人穿玄色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 [1] 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玄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 [2]〔1〕 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 〔2〕 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 [3] 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 [4] 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 [5]〔3〕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黄评】

[1]何其风雅,但不可开口耳。

[2]不料其开口便俗,却是先生著书本意。

[3]雨后郊游小饮,极是雅事,不料开口一俗至此。却难得一副笔墨写得雅俗各见。

[4]此必是谎。

[5]阅此能不喷饭否?一部书皆用此诀。

【齐评】

〔1〕非大老不开口,是此书行派。

〔2〕卖屋也讲势利,可谓奇谈。

〔3〕乡下人讲京城口气真是如此。直映到后数十回五河县人说彭乡绅站在朝廷暖阁里办事等语。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 [1] 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黄评】

[1]元章善画梅。此不过借荷花引出时知县耳。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 [1] 终日闭户读书。 〔1〕 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 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 [2] 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 [3] 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 〔2〕 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

【黄评】

[1]此两层皆正文反面。

[2]此皆王元章实事。

[3]写秦老以衬元章。

【齐评】

〔1〕求官交友不过“富贵功名”四字中事耳。

〔2〕秦老亦复不俗。

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傍,着实撺掇。 [1] 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 [2] 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

【黄评】

[1]自是好意。

[2]因此屈不过情,非元章昧昧。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 [1] 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 [2] 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 〔1〕 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 [3] 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黄评】

[1]题诗在上面,不写年号,又无名字,是不愿画。

[2]轻之甚。

[3]写危素自不俗,然但以名位相许,便不知王冕,又不得谓之不俗。贰臣心胸不过如是。

【齐评】

〔1〕此二语抑何高也,合下二语写之,可谓曲尽神吻。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 [1] 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 〔1〕 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 [2] 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 [3] 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 〔2〕 这不是不识抬举了?” [4] 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 [5] 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 [6] 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 [7]〔3〕 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 [8] 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 [9] 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 [10] 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 〔4〕 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 〔5〕 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11] 〔6〕 当下定了主意。

【黄评】

[1]大非所料。

[2]写差役实是差役。

[3]先说“请”,此又说“叫”。

[4]如此不识抬举人却难得。

[5]写秦老却又正当如此。

[6]一句即见元章自处之善。

[7]如闻其声。

[8]不知段干木当日曾如此否?一笑。

[9]自命为虎。

[10]果然怕虎不敢来。

[11]尚知好名,今也则无。

【齐评】

〔1〕三字的是头役口气,抑何摹写入神至此。

〔2〕真是闻所未闻。

〔3〕是当衙门人衣食饭碗。

〔4〕一反一正,做知县人遇事都如此细心。

〔5〕语不离宗。

〔6〕面面都到。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响, [1] 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 [2] 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 [3] 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4]

【黄评】

[1]敲锣求贤,宜贤之吓走矣。

[2]其母如此声口,闻锣声避去可知。

[3]妙在总谓之“传”。

[4]火热还他冰冷。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 [1] 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黄评】

[1]此亦王冕所教。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 [1] 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 [2] 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 〔1〕 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 [3] 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

【黄评】

[1]秦老所见只如此。

[2]见机。

[3]秦老难得。

【齐评】

〔1〕秦老识见不俗,却尚未能深知元章所以高绝。作者用笔细如毫发。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 [1] 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 [2] 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 〔1〕 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

【黄评】

[1]如何耐得。

[2]此等事官府几曾管过?

【齐评】

〔1〕喟然而叹,胸襟可想。

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 [1] 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拿过去拜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黄评】

[1]撇去二人最妙。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 [1]〔1〕 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诺。他母亲淹淹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黄评】

[1]非此母不生此子,正对后文匡超人。

【齐评】

〔1〕不愧元章之母。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镇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都下了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 〔1〕 不见方国珍么?” [1] 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2]

【黄评】

[1]此非正文,略写已足。

[2]好,亦是省笔墨之法。

【齐评】

〔1〕言简而尽。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各各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抄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1]〔1〕 说着,天色晚了下来。

【黄评】

[1]作书本旨。

【齐评】

〔1〕宰相见识,惜乎明祖之不得闻其语也。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 [1] 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黄评】

[1]可知亦“且夫尝谓”之人。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1]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着诏书,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 [2] 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蟏蛸满室,蓬蒿满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黄评】

[1]亦省文。

[2]此影正文之征辟。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 [1]〔1〕 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黄评】

[1]此影后文庄、杜二人。

【齐评】

〔1〕不背母训,真是高人。

【卧评】

元人杂剧开卷率有楔子。楔子者,借他事以引起所记之事也。然与本事毫不相涉,则是庸手俗笔;随意填凑,何以见笔墨之妙乎?作者以史汉才作为稗官,观楔子一卷,全书之血脉经络无不贯穿玲珑,真是不肯浪费笔墨。

“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故开口即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可谓一茎草化丈六金身。

穿阔衣,戴高帽,叹黄河北流,都是王元章本传内事,用来都不着形迹。

功名富贵人所必争,王元章不独不要功名富贵,并且躲避功名富贵;不独王元章躲避功名富贵,元章之母亦生怕功名富贵。呜呼!是真其性与人殊欤?盖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原有一种不食烟火之人,难与世间人同其嗜好耳。

翟买办替时知县办事,时知县替危老师办事,各人办各人的事,元章非其注意之人也。世有穷书生得纳交于知县,诩诩然自谓人生得一知己死可不恨者,安知其不因危老师而来也! 〇黄评:妙

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关系。 〇黄评:妙批

学画荷花,便有雨霁湖光一段;将谪星辰,便有露凉夜静一段。文笔异样烘染。

秦老是极有情的人,却不读书,不做官,而不害其为正人君子。作者于此寄慨不少。 D45Emiwu2Vk8PlJqsKmiLH2nhe2cwA01pD2HVoQXUviHVTK0UpccEvCyNZ5KEC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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