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间出现的《儒林外史》,是公认的中国古典小说六大名著之一,是被现代小说巨擘鲁迅、茅盾允称“伟大”的杰作。
儒家讲究“志于道”,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论语·里仁》)要以道义原则来指引功利追求的方向,来制约和调节功利心,持守与功名富贵有关的的进退、出处大节。这个道理至今都有现实意义。《儒林外史》就以此为轴心,从正负两端展开,描绘了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廊。
小说前半部主要写负面现实,占据画面中心的姑且概括为:“三进”“三赝”黑官场,功名富贵诓超人。
写得最精彩的是“三进”。“进退”之“进”用之于名,不会没有寓意。周进、范进连称二“进”,还有一“进”是谁呢?马二先生名静,“静”与“进”,在安徽、江苏、浙江、福建等许多地方,读起来是分不清的。更重要的是,庄绍光说马二先生“只知进而不知退”,这道出了“进”的寓意。且看马二如何“亢进”,他对八股科举有一套贯古通今的宏论,对蘧公孙宣教: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
他又对农村青年匡超人宣教:
只是有本事进了学,中了举人、进士,即刻就荣宗耀祖。……古语道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马二的宣讲毫无讳饰地讲出了老实话:做举业,就是为了做官。他把通过八股科举做官看作人生进取的唯一目标。他数十年如一日,孜孜矻矻亢进不已,所以庄绍光说他“只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按《易·乾》:“上九,亢龙有悔。”易传的《文言》曰:“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古人把“进退”、“出处”列为大节,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唐白居易《与元九书》)“于出处、进退、取予之大节,未尝敢陨越也。”(清吴定《紫石泉山房记》)所以“只知进而不知退”,在特定领域即:只知一味求“进”出仕做官,而不知讲求进退大节,安贫乐道。马二就是这样的“亢进”,连同周进、范进这“三进”,在通过八股科举获取功名富贵的道路上,都是“只知进而不知退”,是过分偏执的沉迷者,这样会导致一代文人看轻“文行出处”而陷入精神危机。同他们相对照的:虞博士是“难进易退”,庄绍光验证了“我道不行”即“辞爵还家”,杜少卿明白“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就“装病辞征辟”,遵循道义原则,“一时贤士同辞爵禄之縻”,这才是“志于道”的贤士。
不讲道义原则一味追逐功名富贵,就易导致人性异化扭曲甚至堕落。《儒林外史》写得最生动的是这“三进”科举功名迷:周进的“哭的四幕剧”、范进的“笑的三重奏”,前者因科场屡败,深感绝望,撞号板大哭,不知羞耻;后者因科场侥幸,喜出望外,见报帖大笑,疯而出丑;马二先生因科场偃蹇而又热望做官“登天子堂”,偶见与天子有关的物件,便进入角色,走火入魔,像孩童过家家似的“幻拜御书”。作家对此人写得更深,既写出他忠厚诚笃的君子风,又捕捉到他酸愚朽拙的迂腐气。对“三进”,作者都以现实主义的讽刺艺术,刺入八股迷的灵魂深处,显现其空虚朽陋。但批判矛头始终是指向造成士品堕落的社会和制度,在描绘喜剧性现象时,揭示出悲剧性的社会本质,从而使喜剧性、悲剧性相互渗透融合。这种悲喜融合的讽刺艺术,饱含着对士林堕落所感到的痛苦和悲哀,在笑影后面闪动着滚烫的热泪,产生了令人震颤的艺术。这构成《儒林外史》讽刺的基调。
以上三人原质尚属鲁钝,而刁钻者如王惠之辈,抱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贪婪霸据官署,辅以严贡生、张静斋式的奸猾“师爷”,潘三、“秀水县差人”样的倚官作黑的衙吏,在朝廷又有专权营私的太保:从上到下就是一口黑染缸,青年人掉进去会有什么结果?
在历史长河中,事情常是成对地出现,有惟功名富贵是求的儒士,就有不以功名富贵为高的名士,于是又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的赝名士。《儒林外史》集中写了三组赝名士群:常州莺脰湖娄三娄四幻影里的杨执中等名士、杭州西湖景兰江等斗方名士、南京莫愁湖的假名士杜慎卿。吴敬梓以幽默的笔法“让人看破耻笑”:他们无非是在牟取“异路功名”!他们摇摇晃晃加入社会的黑染缸,参与污染文化生态环境。
作家着意塑造了一个年轻的匡超人,由乖巧的“超人”,经过社会的层层诱惑污染,逐步堕落成“非人”,以此为一份状纸,控告不重道义而惟富贵是求的污浊社会风气,警示失志的“儒林”。
小说后半部,占据画面中心的是正面形象,姑且概括为:“三贤”礼乐趋凋萎,少卿奇人欲破茧。
迟衡山秉承制礼作乐的儒士本分,发起筹建泰伯祠兴行礼乐。庄绍光膺朝廷征辟,进京朝见时回答其妻的质疑说:“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他的朝见验证了“我道不行”,坚守出处之道的他,只能“辞爵还家”,被逼上了“山林隐逸”之路,“坚卧烟霞”。这位大儒己由“出”转到“处”,从儒家的“独善”之路,通往道家思想之门,以道家的人生哲学作补充,寻求一种超越。儒和道就这样走向了互补。吴敬梓让庄绍光走到道家“烟霞”的篱笆前,又继续让道家的思想血液流淌到虞博士以及真名士的形象里。
如果说庄绍光形象显示如何处理“出”与“处”的大节,那么虞博士形象则显示:“出”应当怎么样。虞博士身为执掌教化的学官,身体力行礼乐教化,主祭泰伯祠是他的职守。他的社会思想是儒家的礼乐仁政,人格修养虽仍以儒家为主,但这并不妨碍他具有道家的某些情愫。小说借杜少卿之口说:虞博士“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虞博士形象确是按柳下惠、陶渊明的范型来塑造的,其出仕的态度尤其如此,只是以仕代耕作为营生之计,心境是恬淡的。所以余大先生说他:“难进易退,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没有功名热望,入仕而超脱,身仕而心隐,把道家精神渗透于儒者生涯中,以不执不拒对待仕途,作者悬以为镜,反照功名富贵场中的狼奔豕突。内在心性上的澄澈虚净、澹泊寡欲,外在风度上就会表现为雍容大度、宽厚谦和,与人无争、怡然自乐,汰尽浮躁、归复天然。“天怀淡定”的虞博士形象反映了这样的文化人格追求,所以在传统社会被推为“书中第一人”。虞博士精神,在抑制贪欲、促进和谐、讲求德性、平衡身心等方面,有可汲取的合理养分;而在推进社会变革、个体进取等方面,却缺少驱动作用,显得保守。以上“三贤”所致力的礼乐文化无可奈何地在式微。有破茧苗头的当推奇人形象。
杜少卿形象以作者自己为原型,是经过过滤和提升的吴敬梓。早年在家乡愤世嫉俗,企慕魏晋风度。吴敬梓效“阮籍之哭穷途,肆彼猖狂”,愤然移家南京,进入明清以来人文思潮活跃的中心区。决计把《儒林外史》的背景假托在明代,又加深了对晚明士风的领悟,王学左派影响下的晚明士风促进了他思想和创作的进一步发展。他写的杜少卿“装病辞征辟”,说“糜鹿之性,草野惯了”,辞掉“爵禄之縻”,摆脱了科举制度的羁縻和官方的思想牢笼后,高兴地说,从此要“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这简直可以视为杜少卿要求个性舒展的宣言,反映了主体人格的觉醒和追求。
吴敬梓和他的杜少卿都强调要说出“前人不曾说过”的话,这是他人格自立、思想解放在治学上的表现。清朝统治者重新强化程朱理学的统治,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和《诗集传》被钦定为教科书,是科举考试立论的根据和标准答案。敢于“肆诋程朱”,不仅是自绝于科举,而且是要招祸受惩的。在这种文化专制主义环境中,吴敬梓像王学左派和李贽一样,大胆否定“以朱子之是非为是非”,《儒林外史》“狂”到敢于写出“程朱阙里”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王玉辉,因恪循理学弊端怂恿女儿绝食殉夫,而招致“良知”痉挛。敢于揶揄马二批举业选本皆依据朱熹的《四书或问》和《朱子语类》。他自己和小说中的杜少卿都写了一部《诗说》,敢于挺身说“只依朱注”是“固陋”,竟敢蓄意提出不同于朱子的见解,与朱熹唱反调。他点名说朱子读《女曰鸡鸣》,究未得此诗之妙在何处。朱熹的《诗集传》说《溱洧》是“淫奔者自叙之词”,他反驳说:“《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这不是在追寻一点微小的学究式的胜利,而是在批驳理学教条,捍卫自己的行为方式,表达自己的生活信念。不是吗,你瞧杜少卿:在南京游览姚园,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携着娘子的手”,当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大笑着,情驰神纵,示威似地走了一里多路。在当时这堪称“奇”行“狂”为,唐突了那个时代的封建礼俗,挑战了积久的生存方式,“竟”敢如此?就是敢如此!表现出敢“狂”的勇气。
在积久且严酷的桎梏之下,敢于冲出官定的功名富贵的体制机制,冲出钦定的朱学的窠臼,冲出举世皆昏的势利陋俗,没有一股“狂”劲行吗?!这种“狂”,在当时进步文人看来就是“豪举”。李贽斩钉截铁地说:“求豪杰必在于狂狷!”(李贽《续焚书》卷一《与焦弱侯太史》)惟有狂狷,才能成为“豪杰”。他激赏泰州学派,说“心斋(王艮)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李贽《焚书》卷二《书答》)李贽自己既被称“狂”同时也被称“豪”及“豪”的近义语。
这就可以理解,既“奇”且“狂”的杜少卿,何以会被更加频繁地称为“豪杰”:第三十一回回目“天长县同访豪杰”称他“豪杰”之后,回中韦四太爷两次称他“豪杰”,回末联语总结又称他“豪杰”。下一回回目则称他“豪举”,回末联语称他“俊杰”、“英贤豪举”。再下一回迟衡山赞他是“海内英豪,千秋快士”,季苇萧夸他是“天下豪士”,韦四太爷当面说“你是个豪杰”。第三十七回郭孝子道“少卿先生豪杰,天下共闻”。到第四十一回又由沈琼枝引述其父的话“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唯恐人不理会。与他惺惺相惜的沈琼枝,也是个至今未被理解的奇人形象。
王学左派的门徒有些来自劳动阶层,他们的活动接近下层平民,他们提出“百姓日用即道”,农工商贾“异业而同道”,多少反映出平民百姓包括市民的思想愿望。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探索的目光先投在儒林,但他很快就写出,曾几何时,“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他也把探索的视野拓展到市井,他发现“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在小说最后,寄予期望勾画出市井四奇人的剪影:
季遐年是居无定所的贫民,而“字写的最好”,在王学左派影响所及的一些艺术家中,他的作派颇似徐渭、郑板桥,他们都珍重自己的人格和真性情,傲世抗俗,藐视权势,不肯为“天下安享之人”作书画。徐渭的书画艺术“不受前人束缚,自辟蹊径”,郑板桥提出“学者当自树其帜”,表现了独特的创作个性和独创才能。季遐年亦然,他尊重自己的个性,“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他高扬主体精神,任真放诞,率性而行,行不为利,高兴写就写,“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他不慕富贵,藐视权贵,真个像徐渭式的狂人,也与楔子里的王冕同调。“施御史的令孙老爷”叫他上门写字,他赶上门去,迎着脸大骂道:“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
王太是卖火纸筒的小贩,见三四个大老官簇拥着大国手在下围棋,穿着褴褛的他也挤上去瞧,大老官嫌弃地挤兑他“你是何等之人”,胆敢来下棋!结果他三下两下就把大国手杀败,在众人大惊中哈哈大笑。这是一场小贩挑战大老官的胜利,潜意识中存在反抗的因素,折射出小市民争取自身地位的意识。
荆元是手工业者裁缝,他说:“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进一步明显表露市民争平等的意识。他又说自己“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讲求尊重个性满足性情,讲求内在精神的自足,讲求得到精神自由和快乐。
盖宽是从世家跌落而接近市民的(犹如此时的吴敬梓自己),也自尊自重,保持自己的个性。
市井奇人都有独立营生的能耐,能够自食其力,不依附别人,自己找到安身立命的支点,过着精神自适的日子。如荆元所说:“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正是由于摆脱经济依附性,才有底气讲求人格自立、精神自适。此中盖已渗入了商品经济发达的城市中市民的意识,至少是其萌芽。这种生活情趣具有摆脱封建束缚、抵制权钱异化、冀求人的自由发展的积极因素。从中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自由平等思想(不是从西方舶来的)正欲破茧而出!
今见《儒林外史》最早刻本是清嘉庆八年(1803)的卧闲草堂本(简称“卧本”),实为今见诸本的祖本,因以为底本。
卧本在文字上存有一些阙衍讹误,须进行校勘。今择定校本六种:嘉庆二十一年(1816)清江浦注礼阁刻本;嘉庆二十一年(1816)艺古堂刻本;嘉庆咸丰间苏州潘氏抄本(简称“抄本”);同治八年(1869)苏州群玉斋活字本(简称“苏本”);同治十三年(1874)上海申报馆第一次排印本(简称“申一本”);光绪七年(1881)上海申报馆第二次排印本(简称“申二本”)。另择定参校本四种:同治十三年(1874)齐省堂增订本(简称“齐本”);光绪十二年(1886)徐允临校阅上海宝文阁刊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评》本;光绪间上海徐允临从好斋辑校本;光绪十四年(1888)上海鸿宝斋增补齐省堂本(简称“增补齐本”)。
为避免繁冗,底本中的避讳字或刻误字、俗字等,径改从本字。有错讹需要特别说明的,则酌情出校。
《儒林外史》的清人评点笔者共搜得十一种,本书辑录最早也最重要的三种。卧闲草堂本五十六回中凡五十回有回末总评,简称卧评,在清代被视为这部书的组成部分加以沿印、品评,影响深远。卧评之后有黄小田评点,在十多回之末有总评,又有分布于各回的两千余条眉批,数量比卧评大得多,简称黄评。黄评当写于咸丰三年(1853)后黄小田浮居于南汇、松江等地的十年间,不仅直接启发了张文虎(天目山樵)的评点,而且通过张文虎,在上海周边聚集了一个阅评和传播《儒林外史》的“文化沙龙”。黄评之后出现齐省堂增订本评语,简称齐评:齐本除沿印卧评之外,各回有相当数量的眉批,并在凡十九回之末补上二十余条回评,为其后的齐本系统所沿印。本书辑校之,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