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着“翰林院”的封条, 〔1〕 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 〔2〕 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1〕官体。
〔2〕官气。
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 [1]〔1〕 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晴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 〔2〕 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1]开口便俗。翰林而羡肥美差事,其人品可知。
〔1〕官腔。
〔2〕官习。
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诗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 [1] “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 〔1〕 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 〔2〕 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1]所谓有名望非谓诗也,焉得不皱眉。
〔1〕官论。
〔2〕虽是官话,然别有感叹,其阅历颇深。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 [1] 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 [2] 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 [3]
[1]紧接蘧公孙,不可再缓。以后文须由公孙递到马二,乃书中正文也。
[2]恰合。
[3]然不中语。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 [1] 在外候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 [2] 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何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 〔1〕 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顷,摆出酒席,四位樽酒论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别,两公子问明寓处,送了出去。
[1]以前有伏笔,不嫌凑合。
[2]一笔便将前后联贯。
〔1〕这一席话却是有趣,不妨多述几遍。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 〔1〕 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己间何必做这些客套! [1] 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 [2] 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 [3] 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 〔2〕
[1]待俗人,不得不尔。
[2]不知架上有时文否?
[3]此用贾似道事,然待俗人又不必尔。
〔1〕官派。
〔2〕俗人恐未必知之。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子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 [1]〔1〕 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 [2] 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 〔2〕
[1]堂堂太史,好引证。
[2]又将从前事一述,使脉络联贯。
〔1〕妙问妙答。
〔2〕确论。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 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 [1] 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1]不知懂否?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覆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童进来道:“看门的禀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 [1] 穿的件茧绸直裰,像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 [2] 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1]前在京戴的瓦楞帽。
[2]此时杨执中可以来矣,却仍作一曲,亦因写鲁编修将前文隔断,以下又须写公孙入赘,故趁此处将杨执中一提,又于情理恰合,文字颇费经营。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 [1] 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 , [2] 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 〔1〕 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指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 [3] 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桓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1]山人声口逼肖。
[2]偏说如此话。
[3]阅者几疑陈和甫说谎,却又是真。
〔1〕山人得意之笔。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1] 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着实爱他才华, [2] 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 [3] 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 〔1〕 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话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太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1]胸中不过此二语,确是山人口吻。
[2]非爱其诗才,大约以貌取人,谓必可中了去。
[3]一客不烦二主,用陈和甫正是省笔墨之法。
〔1〕应前无迹。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位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 [1]
[1]此书妙诀,凡傍衬,不添设一人,皆阅者所知,不特前后联络,并省笔墨,然煞费经营。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位,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 [1] 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 [2] 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1]记着“天气初晴”。
[2]百忙中偏有工夫写房子,即用公孙看出,更妙。
须臾,坐 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 [1] 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 [2]〔1〕 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 [3] 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1]又点雨,皆后文钉鞋张本。
[2]奇峰特耸。
[3]哪得不绝倒。
〔1〕天外奇峰。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靸了一双钉鞋, [1] 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 〔1〕 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 [2] 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 [3] 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 [4] 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 〔2〕 “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1]记明,钉鞋是“靸”着。
[2]妙在想“抓”,已令人笑。
[3]非怒不用力。
[4]此下当接钉鞋落下矣,却细写粉汤点心,好整以暇,正为钉鞋生色也,得不笑杀!
〔1〕真是妙绝之笔。
〔2〕阅至此,虽欲不笑,不可得已。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 [1] 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件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看,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2] 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蘋,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士,又招好客之踪。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如此句法,“举案”二字不知作何解。
[2]赞小姐之美,还他小说俗套者,以无关正文,若细写便是浪费笔墨。
此篇文字要与严二相公娶亲对看,乃觉一处锦铺绣列,一处酸气逼人。
两公子一片求贤访道之盛心,被鲁编修兜头一瓢冷水,真有并剪哀梨之妙。却又能画出编修惟以资格论人,开口便是“敝衙门”俗套,可谓双管齐下矣。四公子云:“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又被一语道破 也。
吉期饮宴时忽然生出两件奇事,是埋伏后文编修将病而死,所以点明“编修自觉此事不甚吉利”。但阅者至此,惟觉峰飞天外,绝倒之不暇,亦不足寻味其中线索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