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长达五十年的政治生涯,粗略说来,可以分为宦海初游、渐入佳境、节节上升、登峰造极四个阶段。宦海初游是在曹操时期,上文所言是也。渐入佳境则是在曹丕继位之后。作为曹丕的心腹干员,他积极支持曹丕代汉称帝;而曹丕的酬报,是给予他在行政方面越来越大的权力。魏明帝曹叡时,司马懿在政治上进入节节上升阶段。这时他的活动开始转向军事方面,屡建大功,威名远扬,成为曹魏军界天字第一号元勳。魏明帝死后,齐王曹芳登上帝位。司马懿积聚力量,看准时机,一举消灭曹氏宗族的新生势力,把魏朝的军政大权牢牢抓在手中,从而在政治上达到登峰造极的阶段。此时,皇帝虽然还姓曹,但实际上已然是司马氏的天下了。
欲知司马仲达如何渐入政治发展之佳境,且听一一道来。
曹操是从汉中郡(治所在今陕西省汉中市)撤军途经洛阳时病死的。由于事出突然,而他又统领着数万骄兵悍将,加之曹操临死时忽然又下令从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北)急召第三子曹彰来洛阳,所以曹操一死,洛阳行辕之中便出现了骚动。有人认为应当严密封锁消息,秘不发丧,等大军回到邺城时再说。有人提议立刻撤换重要地区的军事行政长官,全部换成魏王的家乡人。不久,曹丕的兄弟,骁勇善战的曹彰从长安赶到,他一来就开口索取曹操的玺绶,意欲接管父亲的一切。眼见得曹魏的权力更替即将发生危机,曹丕的嗣君地位难保,幸好有两位做事果断的要员,坚定地站出来收拾局面,才得以化险为夷。此二人是谁?一位是谏议大夫贾逵,另一位即是丞相府司马司马懿。
贾逵,字梁道,乃司州河东郡襄陵县(今山西省临汾市东南)人氏。其人智勇兼备,性情刚烈。他坚决反对秘不发丧的办法,认为事到如今已无密可保,不如正大光明宣示内外。对于索取先王玺绶的曹彰,贾逵几句义正词严的话,就说得他无言以对:“太子在邺,国有储君。这先王的玺绶,不是君侯所应该过问的!”
作为太子曹丕的心腹,司马懿当然是要支持贾逵。司马懿的官品虽较贾逵为高,但年龄却要小五岁,于是,他推贾逵领头,共同办理先王的丧事,安抚内外,并护送灵柩回邺城。与此同时,又派出专使,昼夜不停,疾驰七百里向太子曹丕报信,要他早作继位的安排。史称“魏武薨于洛阳,朝野危惧”,而司马懿“纲纪丧事,内外肃然”。所谓“纲纪”,意思是主持,这不免稍有夸张,但基本上符合事实。
在邺城方面,同样也发生了一阵骚动。凶信送到留守府邸,曹丕正与群僚商议政事,他当场号啕大哭,痛不欲生。他是曹操的亲生儿子,骨肉之情使他忍不住要哭;他是魏王的太子,丧主的身份使他必须要哭;他正在以美好形象争取朝臣的广泛支持,政治的需要更令他不得不哭。于是他大哭特哭,哭得死去活来。原本是正襟危坐的大员们,也纷纷站起来陪哭一番。君臣都哭得如泪人儿似的,好像把正经八百的事情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曹丕心中此刻仍然记挂着继承王位的大事,他何尝不知道权力场中无兄弟,甚至无父子呢?不过,礼仪的过场得做,一旦做了,旁边须有乖觉的角色来劝阻,这样即可趁机打住了。他正暗中着急,一旁果然出来了一位乖觉的角色,此人非他,就是司马懿的三弟,还在当太子中庶子的司马孚。
只见司马孚疾步走到议事厅的正中,厉声言道:“方今先王谢世,天下震动,应当早拜嗣君,以安定邦国。在座诸公难道就只会痛哭流涕吗!”
流泪的群臣闻言,无不自觉惭愧,那嘤嘤之声渐渐消歇。曹丕暗中松了一口气,但是他还不能同大家一起收泪止泣,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司马孚待曹丕再流了几许珠泪,便直接对他说道:“先王晏驾,殿下便是天下万民百姓的依靠。上为宗庙,下为邦国,殿下必须立即准备继承王位,怎么能仿效平民家中孝子的举止呢?”
司马孚的理由相当充足,曹丕顺势收场。于是,司马孚会同在邺城的文武官员,采取非常时期的权变举措,不再坐等先王的灵柩到达,而是直接上奏王后卞氏之后,以曹丕母后卞氏的名义下达策书,令太子速登王位。全部仪式在第二天完成,待到曹操的灵柩运抵邺城时,曹丕的魏王兼汉朝丞相,已经当了好几天了。
曹丕风风光光当上魏王兼汉朝丞相,凡曾为此出过力的都有酬报。司马懿所得的奖赏,一是晋爵,二是升官。就晋爵而言,他受封为河津亭侯,第一次佩戴上了侯爵的紫色绶带。东汉的封爵制度,异姓一般最高只能封侯(但曹操此种权臣除外)。侯爵的封地,按大小又分为县、乡、亭三种。亭在当时是乡以下的行政单位,犹如今之村或庄。亭侯的封地虽不大,但终归是侯爵中的一等,所以司马懿受封之后相当满意。
就升官而言,曹丕继位之后,先是让司马懿担任自己丞相府的长史(长字的读音与首长的“长”相同),也就是他在行政方面的主要助手。不久,又任命司马懿为督军御史中丞。曹丕初登王位,最担心的事莫过于内部出现反对派。督军御史中丞的职责,正是监视文武百官动态,举报弹劾不轨行为。曹丕把如此关键的任务交给司马懿承担,可见他对后者是何等信任和倚重。
把曹丕扶上王位,只是忠实追随者们的第一步行动。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把曹丕捧上皇帝的宝座,即取汉献帝的位置而代之。汉室江山早已名存实亡,再说拥立新朝君主又有优厚的酬报,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正月下旬曹丕登上王位。当年十月,支持魏王代汉称帝的舆论便进入高潮。
在中国古代,敦劝某人登上九五之尊,有一专用名词,即所谓的“劝进”。劝进者是真心真意地敦劝,被劝者则是假模假样地推辞,于是便有一劝,二劝,三劝之类的滑稽闹剧出现。至于要劝多少次,被劝者才会“俯允众意”,那要看被劝者的性格而定。生性干脆者,劝一次也就可以了,像后来的孙权就是如此。但是,曹丕好文,喜欢做表面文章,所以创下了劝十七次,让二十次的罕见记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些劝和让的文字,全部都保存在《三国志·文帝纪》裴松之注文之中,今人看后不禁会想:古人真是长于笔翰,就那么一个题目,竟然能写出那么多“清辞丽句”的花样来。
在这场劝进大合唱中,当然少不了司马懿的声音。他以督军御史中丞的身份,率领其下属四人,即侍御史郑浑、羊秘、鲍勋、武周,共同上了一封劝进表章,敦劝曹丕早登大宝。但是,我们如果稍微留心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司马懿虽然参与了劝进大合唱,他的表现却与他人有所不同。
以司马懿与曹丕非同寻常的关系,他在当时理应争取做到以下三点:劝进时间最早,劝进次数最多,劝进文辞最动听。然而从文献记载中反映的事实来看,上述三点他却是一点都没有做到。
就时间而言,最早劝进拔得头筹者,乃是一个很不出名的官员李伏,时任左中郎将之职。在诸多臣僚劝进表章中,司马懿领衔的那一封只能排名第五。也就是说,在他之前,上表劝进者已有四批之多。再就次数而言,劝进最不厌其烦者,是尚书令桓阶,共劝进五次。就是与司马懿相好并且同为曹丕心腹的陈群,也达到两次。反观司马懿,也就仅仅一次而已。最后说到文辞的动听程度如何,在这一点上,司马懿给人的印象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即“取法乎中”。他呈上的表章只有两百字多一点。其间虽然免不了要给曹丕唱赞歌,但令人肉麻的话寥寥无几。最后请求曹丕早登帝位时,也只用了“臣妾上下,伏所不安”两句比较一般的话来表示自己的心情。相形之下,不少人的表章就动听得多了,例如,太史丞许芝,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列举了十大方面的征兆,来说明魏受汉禅的必然性与合理性,包括谶纬书中什么“鬼在山,禾女连,王天下”之类影射“魏”字的假玩意。相国华歆、太尉贾诩和御史大夫王朗三位元老,所上的表章又另辟蹊径,专在粉饰曹丕本人上面下功夫,说是“陛下即位,光昭文德,以翊武功;勤恤民隐,视之如伤;惧者宁之,劳者息之;寒者以暖,饥者以充;远人以德服,寇敌以恩降;迈恩种德,光被四表;稽古笃睦,茂于放勋;网漏吞舟,弘乎周文”,真把曹丕说得是天上才有,人间绝无,比那唐尧(即放勋)、周文王还要伟大。要想知道,曹丕继位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才短短十个月啊。
司马懿在这场闹剧中采取中庸之道,其原因是不难窥知的。从个人的特性来说,他本是一位以谋略和庶事见长的人,即今天所说的实干型人物。对于那种专靠谄媚吃饭,别无本事的马屁精角色,他会产生天然的鄙视,自然更不会效法其作为。再从他与曹氏的关系上看,他老早已是曹丕的心腹,而所凭借的正是忠诚与才干,因此,他用不着在劝进上与他人比早迟,比次数,比文辞的动听。事实上,在劝进大合唱中最抢先、最卖劲者,反倒是与曹丕关系不深的人,这倒是很耐人寻味的事。最后,还可从当时的情势来观察。曹氏代汉,势所必然,此时此刻恐怕只有傻瓜才看不出来。但是,代汉的基础完全是曹操打下的,曹丕不过是坐享其成。因此,劝进表章对曹丕确实是要唱赞歌的,然而决不能赞美得太过分。太过分了,不仅正派的士大夫要产生反感,就是曹丕本人恐怕也会有虚假之感觉,这不是自轻自贱的愚蠢行为吗?总而言之,司马懿之取法乎中,乃是他务实、自信、审势的结果,绝对不是任意行为。他的个性,他的谋略,都可从中窥见一斑。
十月二十九日辛未,曹丕在许都南郊的曲蠡设坛告天,登上了皇帝宝座,改元黄初。事实证明:司马懿在劝进时采取中庸之道是非常明智的,他既没有把自己降低到马屁精、谄媚鬼的行列,同时又没有引起曹丕的反感。相反,曹丕称帝后对他愈加信任,特别提升他为侍中兼尚书右仆射(射的读音同“夜”),与尚书令桓阶、尚书左仆射陈群,共同负责尚书台事务。而那些原来与曹丕关系疏浅的官员,如左中部将李伏、太史丞许芝,尽管劝进劝得最早,最动听,却依然没有得到重用。
前面说过,东汉以来的尚书台,实际上是全国军政机要事务的处置机构,是直属于皇帝的“军机处”,所以当时有“天下枢要,皆在尚书”之说。魏受汉禅,这一政治格局依然未变。而尚书台的首脑,是尚书令和尚书左、右仆射,简称“令仆”。令、仆之下,有六位尚书,分管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客曹、二千石曹和中郎官曹。桓阶、陈群和司马懿,分任尚书令、仆,同时又都兼任侍中,也就是皇帝侍从长官。不久,桓阶病逝,陈群升任尚书令,司马懿专任尚书仆射,二人入则陪天子,出则掌枢机,简直如同曹魏皇朝的正、副丞相一般,倒把那曹丕新设置的三公,即太尉、司徒、司空,完全架在半空中了。
司马懿当尚书仆射兼侍中,一当就当了五年。在此期间,他的行政才能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其实,就庶事的干练而言,司马懿明显比陈群要强,但是就年龄和资历而言,陈群又比司马懿大一点,高一些。由于司马懿处处尊重陈群,从不自高自傲,所以二人关系相当融洽,魏朝的军政事务也处理得相当不错。曹丕仓促接班而政事并未废滞,这当中应当有司马懿的一份功劳。
司马懿做事干练精密,深受曹丕的赞赏。黄初六年(225年)二月,曹丕下达诏书,任命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录后台文书事。从此,司马懿开始承当“镇守之重”,成为魏朝镇守后方的重臣。
这是一次很不寻常的任命,其来历须得略作交待。
建安十三年(208年)冬,曹操被孙权、刘备的联军击败于赤壁(今湖北省赤壁市西北长江南岸)。六年之后,刘备又夺得西面的益州。至此,曹操占领了司、冀、兖、豫、幽、并、青、徐、凉九州之地,孙权占领了扬、交二州及荆州之东部,刘备占领了益州及荆州之西部,三分鼎立的局面至此形成。在此后的时间里,三方之中的曹刘二家,一直处于敌对状态;老谋深算的孙权,则在曹刘之间大玩纵横捭阖的手段,时而联刘抗曹,时而依曹攻刘。曹操临死前一年,孙权下决心进攻关羽,夺取荆州西部,以全据长江,张拓形势。为了避免两面受敌,他以卑辞厚币向曹操称臣纳款。曹操也正在考虑如何遏止关羽咄咄逼人的北进攻势,遂听从司马懿的建议,怂恿孙权偷袭关羽的后背。是年十月,孙权大将吕蒙以白衣渡江之计,偷袭得手,杀关羽,得荆州。孙权把关羽的首级送往洛阳,曹操见到这位故人兼敌人的遗容之后,不久也溘然长逝。曹丕继位之后三年间,孙权继续称臣纳贡,稳住曹丕,以便专力对付刘备东下复仇之举。魏文帝黄初三年(222年)闰六月,孙权大将陆逊,在夷陵的猇亭(今湖北省宜昌市猇亭区),一战大破刘备数万精兵,彻底消除了西面的威胁。四个月后,暗自得意的孙权与曹丕翻脸决裂,改元“黄武”自立,临江拒守。曹丕至此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蒙骗了三年之久,不禁怒火中烧,于是锐意亲征伐吴。
黄初五年(224年)八月,曹丕从许昌出发,亲乘龙舟,率大军循颍、淮二水杀向广陵郡(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西北)。行前,他留司马懿镇守许昌(今河南省许昌市东),负责督办后勤军需事务。九月,曹丕抵达徐州广陵郡的长江北岸。当时正值秋洪骤起,长江之上波浪滔天。便于舟楫的孙吴水军,舳舻相接,帆樯如林,在江面上自由往还,声势夺人。而魏军的铁甲骑兵,却只能望波勒马,不敢越天堑一步。此时此刻,曹丕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至少在目前,越长江而吞孙吴,还只能是说说而已的空想。他立马江岸,长叹一声:“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随即下令撤军北归。
曹丕伐吴不成,对出外巡游却上了瘾。他本是王孙公子出身,又具有浓厚的文人气质,在此内外形势比较安定的情况下,想在青山绿水之间多多流连,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要想舒舒服服,无牵无挂去周游四方,必须解决两大问题。第一是出巡的借口。皇帝照理应当遵守古训,旰食宵衣,忧勤天下,怎么可以沉溺于游玩之乐呢?所以必得找一个恰当的借口。解决这一问题不难,只消说是朕有志吞吴,需要统率六军巡视,以便等待机会打过长江也就可以了。第二是后方留守人选。皇帝统兵在外巡游,居无定处,这后方的一切,包括日常政事、宫殿宗庙、府库物资、百姓户口等,都得交付给他人负责管理。不难看出:这后方的留守大臣,实际上就是一位代理皇帝。因此,必得要找一位既忠诚,又能干,外加威信卓著的人来承当此任。曹丕反复考虑,觉得只有司马懿最适合。于是,便有了上述这一次很不寻常的任命。
司马懿从侍中兼尚书仆射升任抚军大将军、录后台文书事,不仅官品提高了,而且实权也大大加重。加重主要表现在两点:首先,原来的侍中与尚书仆射,均是文职,不涉武事,而抚军大将军则握有重兵。按曹丕的指示,在自己出外巡游时,后方的中央军和地方军,统统要听抚军大将军的调遣节度,这权力实在不小。其次,原来的尚书仆射,只是尚书台的副长官,而“录后台文书事”却不然。曹丕出巡时,尚书台随之分为两部分。随皇帝巡行处理前方政务者,叫作“行台”;留在后方处理后方政务者,叫作“后台”。后台的政务,大大重于行台,与未分之前的尚书台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因此也置有尚书令、仆。而录后台文书事,则是在令、仆之上总领后台政务,无所不统,就是尚书令、仆,也要受其监督指挥。所谓“录”,意即总管,可见尚书仆射的权位,与之是完全不能相比拟的。
至此,司马懿便成为曹魏统治集团中少数几位重臣之一。
陡然跃升到最上层的统治核心,司马懿受任前特意谦辞一番,以表示自己淡于权位。这当然是老谋深算的他所采取的一种政治姿态。曹丕不允许他的推让,说:“吾理政事,以夜继昼,无片刻的安宁和休息。今任卿以留后事,并非与卿添增荣耀,实在是想让卿分担吾之忧虑啊!”
话说到这种地步,司马懿也不再坚持。于是,他在许昌积极筹备镇守事宜,开始承当留后的重任。一个月后,魏帝曹丕便又乘龙舟东下江淮巡游去了。这正是:
皆因文帝游心大,
司马高升最上层。
要想知道司马懿接下来还要接受魏文帝曹丕的何种重托,其家庭又出现何种风波,请看下文分解。
魏文帝黄初六年(225年),炎夏时节的许昌,赤日如火,溽暑逼人。在城南抚军大将军的私邸内,司马懿满面倦容,躺在卧榻之上养神。府邸内外,一片寂静。
他身体不适已经好几天了,一来是天气太热,二来是公务繁重。此次曹丕东下江淮,仍然用的是“伐吴”的名义,而且煞有介事地出动了十万兵马。军队人数众多,作为主帅的皇帝曹丕,又并非真心想打仗,结果行军速度缓慢得出奇。大军从许昌出发后,先由陆路东行至故乡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上船。许昌到谯县顶多四百里,又是平川大道,竟然走了将近四十天。五月上旬,兵马抵达皇帝的故乡谯县,一停又停了三个月。在这期间,曹丕每日与家乡父老故旧欢饮聚会,一直等到秋洪消退后才又上路。曹丕一行倒是无忧无虑,快乐得紧,后方的司马懿可就苦了。前方十万将士,再加上皇帝侍从,天天要吃要喝,要穿要用,这都得由他张罗供给。此外,后方各州郡的大量公务,还得由他总理。在千斤重担的持续压力作用下,四十七岁的司马懿,尽管年富力强,精明干练,也感到有些吃不消了。再加上暑热侵袭,他终于病倒在卧榻之上。
司马懿的病情其实并不重,主要是感觉十分疲乏无力。他静静地躺着,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午眠,实际上却未入睡。近来他常常失眠,就是在较凉爽的夜间也是如此。为了使自己能在晚上安然入睡,他在日间想睡眠时也强忍着。当然,欲眠不能眠,心中不免焦躁,于是他便以回想往事来镇静自己。
此刻,他的心中正在重现三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离开许昌时的情景。他率领留后官员,在许昌的南门外为出征者送行。车辚辚,马萧萧,旌旗蔽空,戈矛耀日,十万貔貅过处,真有地动山摇之声势。当天,皇帝全身戎装,乘坐御驾亲征时专用的“戎车”,从许昌的行宫缓缓南行出城。那戎车之前,由九卿之一的执金吾率领清道骑士为前驱;骑士之后是九辆导引的斿车,车上载彩色鸾旗,金钲黄钺。斿车之后,即是天子御用的戎车。此车华丽无比,其身饰以金箔龙形图案和孔雀花翎;其轮髹以朱红之漆;其上建以大旗,旗绘日月云龙,并系有十二条彩色飘带;其前驾以六马,辔轭皆以金银为饰,而后排左侧的
马轭上,系有一根形大如斗的旄牛尾,即所谓的“左纛”。当戎车来到近前时,司马懿率下属一齐拜伏行礼如仪。曹丕吩咐停车,把司马懿召到车旁,缓缓说道:“吾深以后事为念,故以之委卿。曹参虽有战功,但留守后方的萧何功劳更大。若能使吾无后顾之忧,不是很好么?”
将自己比作当初西汉高祖刘邦的第一功臣萧何,这样一种器重,这样一种眷顾,使司马懿一想起来就激动不已。他立时感到自己躺在病榻上有负圣恩,于是勉力起身,准备前往留守府办公。
曹丕代汉称帝之后,下令建立五座都城,即中都洛阳,东都谯县,南都许昌,西都长安,北都邺县。五都并立,不单是想显示大魏的疆域比吴蜀二国广袤,更主要的一点,是可以给皇帝出巡四方提供方便。根据史籍的记载来计算,曹丕在位的时间总共只有六十八个月,而他在中央都城洛阳之外巡游即占四十四个月之多,在洛阳居住的时间还不到二分之一,仅仅只有两年。在外巡游,曹丕住在许昌的时间最长,累计达到二十四个月。许昌的行宫,就是汉献帝过去的皇宫。这座皇宫的规模虽不大,然而建筑却颇为精巧富丽,当时有人作赋描绘,说是“修栏荫于阶砌,崇栋拂乎昊苍。绮组发华,翡翠生光。丹草周隅,灵木成行”。整座皇宫的设计,依然是前殿后宫的传统格局。在前殿区的主体建筑景福殿的东南,有过去汉朝尚书台的官署。司马懿所总领的“后台”,其办公机构就设在这里。
听到司马懿起身的响动,他的侧室夫人柏氏立即带领侍女奔了进来。这柏氏年轻貌美,善解人意,颇得司马懿的欢心,近年已据专房之宠。而嫡室夫人张氏,因色衰不免爱弛,竟被排斥在别室居住,与司马懿难得相见。昔日夫妻,今隔河汉,司马懿的起居生活,也就专由柏夫人来照料了。
柏夫人听说司马懿要去后台办公,连忙好言劝阻。司马懿心内烦躁,便挥手让她走开。正相持间,忽然又走进一个人来。此人非他,即是司马懿的嫡室夫人张氏。
原来,张夫人从侍女口中得知丈夫卧病的消息,非常忧虑担心。她本想立刻前去丈夫住处探望,但是又怕遭受夫君的白眼。以往自己已经多次受到夫君的冷遇,这次很可能也是这样。果真如此的话,自己受气是小事,加重丈夫的病情可是于心不安了。但是,多年来夫妻之间的情分,作为嫡室夫人的责任,又使她不能安坐于室。犹豫多天之后,她终于向丈夫的卧室走来。她哪里知道,来得完全不是时候。
心情烦躁的司马懿一眼看到张夫人,脸上陡然现出愠怒之色。他不待结发妻子开言,就狠狠骂道:“令人憎恶的老东西,到此处来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无情辱骂,对可怜的张氏而言不啻是迅雷轰顶。她立时痛哭失声,以手掩面回自己的住房去了。
回到卧室,她不停地悲哭了一个多时辰。好心无好报,使她感到委屈万分;在侧室面前受骂,使她感到耻辱万分;结发夫妻反目如此,更使她感到伤心万分。想来想去,张夫人决定以死求得解脱。那时,闺阁中人自杀,多用金器刮屑,然后以金屑和酒饮下的方法。张夫人悄悄刮制金屑之际,被细心的大儿子司马师发觉。她求死不得,遂愤而不食,任凭自己的儿女们在面前哭作一团。
司马懿娶有妻妾四人,共生九子:嫡妻张氏,生司马师、司马昭、司马幹三兄弟;侧室伏氏,生司马亮、司马伷、司马京、司马骏四兄弟;侧室张氏,生司马肜;侧室柏氏,生司马伦。九子当中,最具才能者当数司马师和司马昭。此时,司马师十八岁,司马昭十五岁,已到懂事的年龄。兄弟二人见母亲伤悲到如此地步,也都陪同绝食,水米不进。消息传到司马懿的耳中,他不禁大吃一惊。
略一思忖之后,他立即起身来到张夫人的卧室,向结发妻子赔礼道歉。态度之和善,言辞之诚恳,与先前判若两人。张氏受冷眼受多了,猛然得此殊遇,反倒不安起来,轻生的念头自然随之打消。至此,一场家庭危机终于化解。司马懿告辞张氏,回转自己的卧房,长长吐了一口气后说道:“老东西轻生不足惜,只担心毁了我那两个好儿子啊!”
说来也怪,经过这场家庭风波后,司马懿竟然病态全消。不久,他就重新到后台视事。公务繁忙,时间易逝,不知不觉便到了寒冬。十二月间,司马懿收到前方送来的通报,说是皇帝已经率领大军北归,近期之内即将到达许昌。于是,他放下日常事务,集中全力准备迎接皇帝的归来。
清扫皇宫,缮修军营,整治道路,调集物资,司马懿与属下一班文武官员忙得一塌糊涂。办事精细而又经验丰富的抚军大将军,可以说是把一切应办的事都预料到而且完成了,但是恰恰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原来,这许昌城的城门,在当初汉献帝被曹操移到此地时,曾进行过一次扩修。由于施工时间仓促,建筑质量比较低劣,尤以南门为甚,可以说是当时的豆腐渣工程。近年来,南门的内部结构变化剧烈,而从外部看去却毫无异样。于是,一场戏剧性事件就发生了。
黄初七年(226年)的正月间,阳和布气,大地春回。魏文帝曹丕在十万兵马的拥卫之下,威威风风循原路回转许昌。在距许昌还有几十里的路上,他从戎车当中眺望出去,但见颍水平原上的柳树已吐嫩黄,芳草正染新绿,心情异常愉快。此次南征的结果,仍然如上次一样是临江兴叹,无功而返。不过,他之心意本不在战果如何,而在山水之间,所以无功而返毫不影响他的情绪。此刻,他的眼睛注视着回春的大地,口中却在吟诵着前不久才作成的一首赞美此次出征的五言诗: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
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
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
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
……
这首诗才吟诵到一半,忽然有一名侍从趋前报告:刚刚接到许昌后台送来的文书,说是许昌南门突然无故崩塌,不能通行,抚军大将军等将改在东门迎接车驾入城。曹丕一听,愉快的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门无故自崩,崩的又是都城所在而且自己经常出入的南大门,曹丕觉得这是大不祥的兆头。经过一番考虑,他觉得只有不进许昌,才能避开这样一股晦气。于是,他立即传诏:改道西北,绕过许昌,回中都洛阳。
事有凑巧,曹丕正月间回到洛阳就开始生病。御医们越是尽心尽力诊治,那病势越是不见起色。入夏之后,皇帝终于被医得倒床不起了。
论年岁,曹丕刚满四十,正该是年富力强之时;论生活条件,谁又能与皇帝相比?那么曹丕何以会说病就病,一病就不起呢?说到底,还是早婚和纵欲这两条害了他。曹丕虚岁十八就娶了妻,当了皇帝之后,左右的妃嫔上百,以一当百,曹丕还想长寿?
到了五月初,曹丕的病势突然加重。
他静静躺在嘉福殿内的卧榻之上,开始认真考虑身后之事。
首先要考虑的是继承人选问题。曹丕共有九子,居于嫡长地位的乃是甄皇后所生的曹叡。甄后与曹丕本来恩爱甚笃。曹丕当上皇帝广选嫔妃之后,把当初的海誓山盟忘得一干二净,甄后自然有怨恨之言。不想曹丕一怒之下,竟然赐她自尽。甄皇后之死,使得曹叡的继承权产生疑问。结果,在曹丕当皇帝的七年间,魏国的太子位置一直空置无人。现在,曹丕行将入土,终于下定决心立曹叡为皇太子,而此时的曹叡,已经二十一岁了。
下达了册立太子的策书,曹丕又考虑辅政大臣的人选问题。由于太子身份长期未定,曹叡一直得不到从政的锻炼机会。他既无政治经验,而且和朝廷重要官员素无接触。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几位得力重臣来辅佐,曹叡将很难应付曹魏内部的军国事务,以及对外与蜀、吴两国的激烈竞争。
至关重要的军权,当然要交给曹氏宗亲掌管才放心。这方面曹丕物色的人选有二:一位是中军大将军曹真,字子丹,另一位是征东大将军曹休,字文烈。此二人是曹丕的族兄弟,从小与曹丕一起长大,关系非常之亲密。曹丕准备让曹真居中掌握最高军权,让曹休出任东南战区的最高长官,内外呼应,相互支援。
行政之权则交付给两位最可靠的异姓大臣,即镇军大将军陈群和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两人都以“录尚书台事”的名号,共同总领机要政务。由于陈群还兼任了中护军之职,也就是皇宫卫队的副司令官,所以尚书台的政务,主要就压在司马懿的身上。
五月十六日丙辰,曹丕病势垂危,在回光返照之际,召太子曹叡及辅政大臣至嘉福殿接受遗诏。因东南方面应对孙吴的军事形势紧张,所以征东大将军曹休留在原地。司马懿早已从许昌赶回京都,此时便和曹真、陈群一同进入皇宫。曹丕望着跪伏在地的辅政三大臣,口述遗命,要他们同心协力辅佐嗣主。接着他又回过头来吩咐太子曹叡道:“今后若有人离间攻击此辅政三公,慎勿信之,切切!”说完之后,曹丕即陷入昏迷之中。次日,曹魏的开朝皇帝与世长辞,终年仅四十岁。
司马懿受诏洛宫,位列辅臣,这一非同寻常的政治大跃升,令他感慨万端,非但兴奋激动而已。回想三十六年前,也是在这洛阳城内,全家老小受到董卓军队的侵扰,那情景是何等的狼狈可怜。而今,自己却是拜将封侯,乘朱车,佩金印,出入皆有六百中央军猛士护卫,又是何等的荣耀威风。人还是同样一个人,荣辱之悬殊却有若天渊。何以会如此呢?说到底还不是权力在起作用么!董卓有权,你全家老小的命运就得听从他安排;我今有权,也就可以支配他人之生死。真可谓得权者昌,失权者亡,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想到这里,他暗自告诫自己:此身既已挤进了最高权力核心,今后便得在“权”字上狠狠下功夫,断不能让他人把自己从核心中又排斥出来!
就是带着这种对权力的深刻认识,司马懿雄心勃勃地踏入了政治生涯的新阶段。这正是:
有无权力天渊别,
受诏洛宫感慨深。
要想知道司马懿担任辅政大臣是否顺利,又怎样应对新皇帝的集权举措,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