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说得好,开卷有益。而开卷读三国,纵观历史风云变幻,品味英雄奋斗人生,从而开阔眼界,洞察人性,增长智慧,提升能力,确实可以获益良多。
司马懿字仲达,是名副其实的出将入相四朝元老,也是曹魏皇朝最早的掘墓人,西晋统一皇朝最早的奠基者。
他在后世的小说当中和舞台之上,都是以老奸巨猾、阴险毒辣的反面形象出现,而在历史的真实记载之中,这并非他的庐山真面目。他出自世代以经学传家的官宦大族,不仅极具施政的才能,而且擅长用兵的本事,是三国时期也不多见的文武全才。他又城府深沉,老成练达,善于争取人心,而且家族人多势众,儿子能干出色,更何况他的寿命又长达七十三岁。他拥有的资源太多,优势太大,而曹氏皇族的实力,却又因腐化堕落而迅速全面下滑,以至于到了曹魏后期连续三名小皇帝在位之日,这位独力支撑皇朝政权大厦的白发老臣,如同三十年前的曹操,即便不想萌生改朝换代的野心都不可能了。当他瞑目长逝之日,便是曹魏皇朝即将寿终正寝之时,而蜀汉、孙吴两家的灭亡也为期不远。
天下大势为何会分久必合,那是因为百姓大众企盼结束分裂带来的剧烈痛苦,以潜在的巨大力量推动统一。既然统一最为顺应民心,那么作为西晋统一皇朝最早的奠基者,司马懿也应当得到今天我们公正客观的对待和评价。
他对后世的有益启示,不仅在于他本人的种种是非功过、成败得失,以及他告诉后人政治也是一种很不容易操作的舞台表演,更在于他形象的严重异化。也就是说,别人描绘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无论重复多少次,经过多少年,都不一定就是真实存在和确凿可信的,能否拨开迷雾看到真相,全看你是否有一双慧眼。
本书描绘了他在政治舞台上极其精彩的“变脸”表演,也记录了他实实在在的文治和武功,而非简单贴上“奸诈”“狼顾”的标签而已。总之,这是一部无敌忍者终结三国的破阵曲。
除司马懿之外,这一套系列作品还包括吕布、袁绍、曹丕、刘备、孙权与陆逊的个人评传。每部评传的净字数,大多不超过15万字,属于便携式的“口袋书”。作品的基本定位,是具有坚实学术基础的大众化、通俗性读物。它不像史书《三国志》的文言表述那样艰深难懂,也不像小说《三国演义》那样多有虚构移植,失去历史的原真。我精心选取史学典籍的可靠素材,放手运用文学审美的生动笔法,二者有机结合,力求达到生动有趣、简明流畅、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既定水准。
作品针对的读者对象非常广泛,不仅适合众多热爱中华悠久历史文化的读者,而且特别适合身处现今激烈竞争社会,非常想从三国英雄创业竞争中吸取有益借鉴的打拼群体和年轻一代。
全书内容的创意设计,突出特色有三:
一是注意入选对象的代表性。将近百年的三国历史,分为酝酿阶段与正式阶段。上述评传中的吕布、袁绍,是汉末割据群雄中的领头人物,属于三国酝酿阶段的代表;而曹丕、刘备、孙权,分别是曹魏、蜀汉、孙吴三个鼎立皇朝的开朝皇帝,属于三国正式阶段的代表;至于陆逊、司马懿,不仅本身都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全才,而且两人的儿子即司马师、司马昭,陆抗,都是决定三个鼎立皇朝最终命运的关键性人物,所以属于三国中后期的代表。在他们的创业过程中,又与多位著名英豪发生了密切关系。把这批代表和英豪集中在一起,充分描绘他们各自在三国舞台上的亮丽表演,并给予中肯的精彩点评,所以全书堪称是三国英豪的表演大会。
二是注意入选对象的重要性。上述七位传主,都是各个阶段的主导性人物,风云际会,龙虎相争,他们对三国时期历史的走向和格局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的经历又彼此关联,相互衔接,完整呈现出三国历史发展的主要脉络和重要图景,所以全书又堪称是三国历史的趣味读本。
三是注意文化与历史的有机结合。首先,在评传的正文中,随时注意结合历史事实,探求背后隐藏的文化玄机。比如介绍三国君主最初所选定的年号,即曹丕的“黄初”,孙权的“黄武”和“黄龙”,刘备的“章武”时,就对为何前面两者都带有“黄”字,而后面的刘备却不带“黄”字的奥妙,运用汉代流行的“五德终始”思想文化理念,做出了清晰而可信的解读。其次,又对需要专门介绍的文化知识,集中撰写了《三国知识窗》的七个专篇,即轶闻篇、风俗篇、文化篇、政体篇、概况篇、军事篇、人物篇,分别放在每册评传的附录当中,从而给读者提供更加丰富、系统、真实、有趣的三国文化知识。读者结合正文去读知识窗,反过来又再读正文,必定会有更多的新收获。
总之,这套作品属于一个有机的多维度整体:既是三国英豪的表演大会,也是三国历史的趣味读本,还是三国文化的知识窗口。具有如此创意设计的系列性读物,相信会得到广大三国历史文化爱好者的欢迎。
我在大学从事三国学术研究,并持续将学术成果进行大众化的普及,至今已超过40年。因为深知学术普及的重要,所以坚持不懈;又深知学术普及的不易,所以锐意求新。谢谢诸位关注这套作品,让我们讲好三国的故事,并且将之传播到世界。
百年三国风云史,尽在静心展卷中!
方北辰
公元2023年5月于成都濯锦江畔双桐荫馆
汉献帝初平元年(190年)仲春二月的一个深夜,京城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处于一片死一般的静寂之中。
在南北主干道铜驼街以西不远的一座破败官邸内,主仆上下正在匆匆收拾行装,准备立刻离开洛阳。这座官邸的主人是谁?他们为何要匆匆出走?且听一一道来。
这座官邸的主人,复姓司马,名防,字建公,时任汉朝治书侍御史之职。司马防的祖籍,在京都东北的河内郡温县(今河南省温县西)孝敬里。温县司马氏乃是当地的名门世家。其先祖司马卬,在战国末期曾任赵国大将,后随项羽起兵攻秦,秦亡,被封为殷王,建都河内,从此子孙便在河内郡繁衍生息。司马卬的八代孙司马钧,曾任东汉征西将军。司马钧之子司马量,官拜豫章郡太守。司马量之子司马儁,则任颍川郡太守,而司马儁正是官邸主人司马防的父亲。
四十二岁的司马防子嗣众盛,膝下的公子有八个之多。长公子司马朗,字伯达,按照当时通用的虚岁来算,时年二十岁。二公子司马懿,字仲达,时年十二岁。以下六位依次是:司马孚,字叔达;司马馗,字季达;司马恂,字显达;司马进,字惠达;司马通,字雅达;司马敏,字幼达。这八位公子后来都成为有名之士,时人誉为“八达”之家。而“八达”之中,后来最有作为者,当然要数二公子司马懿了。
司马氏兄弟的飞黄腾达是以后的事。此时此刻的他们,却正处于艰难危苦之中。为什么呢?
原来,这“八达”生不逢时,不前不后、不早不晚正巧碰上了东汉末年的董卓之乱。董卓,字仲颖,本是凉州陇西郡临洮县(今甘肃省岷县)人氏。其人勇武粗暴,狡猾残忍,世间少比。凭着过人的膂力和能在马上左右开弓的本事,董卓在行伍中不断迁升,很快爬到了前将军兼并州牧的高位,成为称雄一方的大军阀。公元189年,汉灵帝刘宏驾崩,十四岁的皇子刘辩继位,是为少帝。这时,一批为非作歹的宦官,控制了京城精锐的禁卫军,企图进而把持朝政大权。大将军何进对这帮宦竖痛恨万分,便暗中策划,联络同志,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把宦官一网打尽。为了加强自身的力量,何进竟然把希望寄托在董卓的身上,密令董卓引兵入京,从而恐吓宦官。早已觊觎着中央大权的董卓,得到了如此难得的机会,不禁高兴得连呼天助我也。于是他立即提兵南下,直奔洛阳。这边董卓撞上了好运,那边的何进却倒了大霉。原来何进此人出自屠夫之家,素无深谋远虑,密谋诛杀宦官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竟然不注意保守机密,结果消息走漏,堂堂汉朝大将军反被先下手的宦官杀死在皇宫门口。在京城一片混乱之际,董卓率领精兵进入洛阳,把兵权全部抓到手中。强兵在握,董卓便开始为所欲为。他先是把看不顺眼的汉少帝刘辩废黜,改立刘辩九岁的二弟刘协,是为献帝。接着又自任相国,专断朝政。至于随意诛杀朝廷大臣,纵兵掠抢善良百姓,更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从他入京的八月起,到当年的十二月止,在短短的四个月中,董卓硬是把一座安乐繁华的京都,弄成了充满血雨腥风的恐怖世界。
董卓的胡作非为,给一批暗存逐鹿野心的豪强提供了起兵的最好借口。次年初,也就是初平元年(190年)的正月间,函谷关(今河南省新安县东)以东的十余名州郡长官联合起兵,声讨董卓。联军的盟主,是出自东汉第一等高门世家的渤海郡太守袁绍。而“乱世之英雄”曹操,正是联军当中的骨干成员。
面对着声势浩大的倒董浪潮,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董卓也有几分畏惧。于是,他立即决定,把都城迁往洛阳以西八百里处的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北)。二月间,董卓让汉献帝和文武百官先行一步,而他自己则在洛阳指挥将士焚烧皇宫、官府、街市、民居等一切眼睛能够见到的建筑,又挖掘帝王将相的墓葬,掠取其中的金银财宝,最后驱赶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出城西入长安,史称当时京都洛阳“二百里内,空屋荡尽,无复鸡犬”。这一场空前惨酷的大灾祸,就是所谓的“董卓之乱”。
自古以来,在社会大动乱、大崩溃面前,人人就平等了。不管你是天潢贵胄、公子王孙,还是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要经受苦难的煎熬。眼下的司马家兄弟正是如此。
自去年八月董卓入京以后,司马氏全家上下就一直处于担惊受怕之中。董卓的暴兵时时上门光顾,这都还是小事。最使他们忧心的,乃是一家之主司马防的个人安危。当时司马防官任治书侍御史。这治书侍御史乃是御史台的主要官员。东汉的御史台是中央的监察机构,其首脑是御史中丞,负责监察百官。御史中丞之下设治书侍御史二人,其职责是以法律决断疑难案件。董卓控制朝政,常以无谓的小事诛杀公卿大臣,根本不管你是否真正触犯了刑律。在这种情况下,负责以法定罪的治书侍御史就日子难过了。附和董卓,罗织罪名枉杀无辜,良心上和舆论上都难以忍受;抵制董卓,坚持公正执法,自己的性命也就难保。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司马防每次进宫到御史台去值班,家人们都觉得是过鬼门关,不知他这一脚跨出门去,以后还跨不跨得回来。
好容易熬过了旧岁,迎来了新春。一日,司马防匆匆归家,告诉家人们一个糟糕的消息:天子大驾不日即要西迁长安,自己作为近侍之臣,必须随同前往。考虑到此行吉凶难卜,他决定只身西上;而洛阳残破,已非居留之地,所以他要求妻儿一家在自己离开之后,立即回转老家温县避居一时。
司马防把一切做了交待,取了一点备用衣物,又匆匆赶回皇宫。登车之时,他回头望着那泪流满面的一家老小,真真是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但是,长子司马朗和次子司马懿脸上所显现出的那种坚毅的神色,又给了他一丝安慰。他知道,长子和次子年纪虽轻,为人却相当机敏沉着,颇有成人的风范。再说温县距离洛阳不远,只有五六十里路程,出京城向北渡过黄河,要不了一天即可到达。由他们带领全家回故乡,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三天之后,也就是初平元年(190年)二月十七日丁亥,汉献帝及文武百官动身西迁。当天晚上,司马氏一家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次日凌晨回转温县。于是,我们就看到了上文所述的一幕。
司马防不在,作为长子的司马朗即是一家之主了。在他的指挥之下,家用杂物该收的收,该弃的弃,不到子夜已把行装收拾停当。他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让大家稍事休息,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深夜,这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和响亮。随着蹄声的不断临近,司马氏全家都开始紧张起来。他们在这段时间里,经常听到这种突如其来的马蹄声,那是董卓的特别行动队在街上驰骋时发出的死亡警报。特别行动队专门执行上司逮捕人犯的命令。一旦他们出现在你家门口,你就大祸临头了。
蹄声在司马家门口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此时此刻,司马朗反而镇静下来。他吩咐二弟司马懿回房去照看母亲和诸幼弟,自己则亲自前去开门迎客。
不速之客果然是董卓的特别行动队。他们问清楚司马朗的姓名和身份后立即宣布:以携带家属逃亡罪逮捕司马朗,其余人等就地听候处置,不得擅自离开。这晴天霹雳,使他的母亲老夫人当场就昏迷过去。
横祸是怎样飞来的呢?
原来,董卓的兵马进入洛阳之后,京畿地区的民众不堪其苦,便纷纷抛弃住宅产业,流亡他乡。为了防止居民逃离,董卓下达了严格的禁令,不准擅自迁移,违者重罚。司马家是官员的家眷,又是回返原籍,本不受此项限制。但是,一个司马防的仇家得知司马家将回温县的消息,即以携家逃亡罪向当局告发了司马朗。此时此刻的董卓,其精神正因被迫迁都而处于躁狂状态。他一听说有人竟然敢犯禁逃亡,也不问青红皂白,立即下令抓人来见。于是,短短三天之中,司马家就经受了两次生离死别的苦痛。
当时,董卓的残忍嗜杀天下闻名,凡被他的魔掌抓到即难以活命。所以司马朗临行之际,来不及长吁短叹,而是抓紧时间向二弟司马懿交待家事。但是,他想说的话还未说完,骑兵已经把他推拥出了大门。
大哥抓走,母亲病倒,年仅十二岁的司马懿成了临时的家长。这司马氏家族有一个突出的遗传性生理特征,那就是身材高大。司马懿的祖父司马儁,史称身“长八尺三寸,腰带十围,仪状魁岸,与众有异”。东汉时的一尺,约合今天的二十四厘米左右。八尺三寸的身高,也就是现今的一米九还多一点,算得上是高个子一类了。司马懿的大哥司马朗,十二岁时身材已如成人,以至于他在参加当地政府组织的童子考试时,监考官们都怀疑他隐瞒了岁数。虚岁才十二岁的司马懿,身高也接近成人,而接连出现的打击,又使他突然在言行上成熟了许多,所以猛然看来,他倒真有点一家之长的模样。
不过,司马懿的临时家长仅仅当了两天即告结束,因为其兄司马朗竟然毫发未损地安全回了家。回到家后,司马朗赶忙向大家叙述自己侥幸生还的经过。
原来,那董卓曾有一个儿子,素来宠爱无比。此儿恰巧和司马朗同岁,而且也长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可惜他寿数短促,前两年竟一命呜呼,令董卓伤悼不已。那一天司马朗被押解到董卓面前,这个混世魔王问明了司马朗的姓名、年龄和家世后,总有一种亡儿复生的感觉,竟然破天荒地生了恻隐之心。加上司马朗的对答也非常之从容得体,董卓满心高兴,当场宣布释放司马朗不说,还留他在身边住了两天。
听了他的叙述,全家皆大欢喜。但是,司马朗却深怀忧虑。他已经感觉到:董卓想留自己在其身边当侍卫官员,甚至好像还有收自己为义子的意思。现今董卓是天下共讨的国贼,和他同流合污,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策,即想办法尽快离开洛阳回转温县。
主意打定,司马朗一面以母病思乡为由,向董卓恳求回故里探望,一面又以重金贿赂董卓的亲信要员,让他们为自己说话。有钱使得鬼推磨,散尽家财的结果,是司马朗居然换来了董卓一道允准离开洛阳的口谕。于是,在当年的暮春时节,司马氏全家出京北去,经由孟津渡过黄河,回到故乡。
时值三月,春风骀荡,故园芳草,碧绿如茵。可惜的是,对此良辰美景,司马氏兄弟却无心欣赏。原来,司马朗一回到温县,就听到了关东讨董联军正在向西推进的消息,而董卓的防御重点,乃是洛阳以东百余里处的成皋(今河南省荥阳市西北)。这成皋在黄河南岸,与温县隔河相望。如果成皋一带变为两方决战的大战场,温县势必免不了遭受战火的摧残。忧心忡忡的司马朗,立刻对乡亲父老建议道:“此处行将成为四分五裂的战争之地,安全难保,不如趁现今道路尚通之际,结队迁移到东北四百里外的黎阳县(今河南省浚县东)。黎阳驻扎有一支强大的军队,统兵的官员赵威孙将军,既是我们温县同乡,又是敝家的姻亲,足以作我们的依靠。先在那里暂避一时,然后再见机行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安土重迁而且缺乏远见的人们,几乎都不以司马朗的话为然。只有一位姓赵名咨的乡亲,赞同司马朗的意见。司马朗也不再多说,略做准备后便与赵咨结伴携家登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司马氏一家离开温县后不久,数十万人马麕集在成皋一线。骄兵悍将,对附近居民烧杀抢掠,温县人口死亡了一半之多,其状惨不忍睹。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司马氏一家已在黎阳暂住了四年有余。这四年间,在姻亲的照拂之下,全家生活也还算安定无波。但是,相比之下,全国的政局却是波澜迭起,变动频繁。首先是董卓被刺杀于长安,由司徒王允掌握朝政。不久董卓的部将李傕、郭汜又杀死王允,控制了京城。接下来李催与郭汜又相互攻杀,以争夺最高权力。关中地区经这几次大动乱,呈现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可怕景象。在函谷关以东,最初信誓旦旦且要同心扶助皇朝的联军将领们,不仅早已散伙,各归防地,而且又相互争夺地盘,大打出手,即史书描绘的“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灭”。经过几年酣战,关东的逐鹿群雄中势力强大者,有兖州的曹操、徐州的吕布、冀州的袁绍、扬州的袁术、幽州的公孙瓒、荆州的刘表等人。当时上述各州的主要地域在今何处,请参看本系列《孙权:半生明主的长恨歌》之附录《三国知识窗·概况篇》。
汉献帝兴平元年(194年)的四月间,曹操和吕布在兖州东郡的濮阳县(今河南省濮阳市西南)一带,激战多日,军队缺粮,四出抢掠民户。而当年蝗灾大起,农家颗粒无收,曹操的部下抢粮无结果,竟至于以干燥的人肉充当军用食品。而司马氏一家避居的黎阳,与激战的中心濮阳相距不到百里。为了躲避战祸,司马氏一家又急急忙忙逃回温县故乡。
温县虽然相对平静,但是情景也相当可怕。大战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大饥荒。饿急了的人们,纷纷在死者身上取肉果腹。作为现职官员的司马防,多少还能照顾自己的妻室儿女,所以司马氏一家还没有出现饿死者。根据司马防的指示,司马朗严格督促诸弟勤奋读书,不以环境和生活的恶劣而放弃学业。
此时的司马懿年方十六岁。艰难时世,悲惨人生,使他养成了深沉坚毅的性格。同郡的杨俊见到他,赞叹说:“这位少年真不是平庸之辈!”另一位精于品评人物的名士,也就是后来成为曹操重要幕僚的清河郡(治所在今山东省临清市东)人氏崔琰,则对司马朗说道:“足下之贤二弟,聪明果断,英气过人,将来的成就恐怕足下本人也未必然比得上啊!”
司马朗本人素来以才学自负,而且在当时已经声誉传开,所以颇不以崔琰的话为然。
但是,此后发生的事情证实:司马朗虽然在时局的判断上不乏先见之明,却并不完全了解他朝夕相处的同胞老弟。这正是:
谁知一母亲生子,
老弟前程看不清。
要想知道此后的司马懿,其远大前程是从哪一步开始,为何又与曹操结下了不解之缘,请看下文分解。
司马懿是在二十三岁时,才开始进入仕途的,从此翻开了他五十年漫长政治生涯的第一页。
他所担任的第一个正式官职,是河内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武陟县西)的上计掾,时间是在汉献帝建安六年(201年)。这河内郡的上计掾是什么官职呢?在此须得略加介绍。
战国、秦、汉之时,每逢岁终,地方行政官员必须把本年度所辖区域内户口、垦田、财政收支、盗贼、案件等各方面的数字汇总上报,作为政绩考核的依据,此种制度叫作“上计”。就东汉皇朝而论,其上计制度是两级制,即由县上计到郡,再由郡上计到中央。无论哪一级上计,均需指派专人携带数据报告前往,完成此种使命的官员,就是所谓的“上计吏”,而郡一级的主任上计吏,便是郡政府的上计掾。现今政府机构统计局的“统计”一词,实际上就由此而来。
由于上计的结果关系到自己的前程,加之上计之时,全国上百个郡的上计掾,齐集于中央司徒府的大厅之中,风度言辞如何,当堂就有清楚的比较,因此,郡太守们莫不注意本郡上计掾的选任问题,都力求以沉着老练而善于言辞者充当此职。甚至于外貌如何,京城中有无后台关系,往往都要考虑。中央政府后来发现上计掾中人才济济,干脆做一规定:直接从来京的上计掾中选拔人才充任中央的郎官。这郎官在名义上虽然属于皇帝的侍卫官,然而实际上是中央政府官员的预备队。通常情况,是用各郡所举的孝廉来充当郎官,而孝廉则是按每二十万人口举一人的比例来推出。所以得选孝廉不容易,得任郡上计掾也不容易。司马懿弱冠之后初登仕途就得到这一职位,可见他的才能已经在士大夫集团中得到了普遍的认同和赞赏。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也证实了这一点。
就在司马懿出任本郡的上计掾之后不久,一位使者从临时首都许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东),赶到了河内郡的郡治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西),给司马懿带来一封公文。他接过一看,原来是由司空曹操署名的一份聘任书,特聘他为司空府的掾属。东汉的百官之中,地位最为尊崇的三公,也就是太尉、司徒和司空,享有一种叫作“开府自辟掾属”的特权。所谓“开府”,是指拥有独立的办公府署,即现今所谓的办公厅;而“自辟掾属”,则是说府署中的官员,均由三公本人任命,不必经过中央政府人事部门的批准。受到三公的聘任,当时称为“公府辟除”,这在东汉是士人颇以为荣之事。
曹操之所以辟召司马懿,其背景说来话长。
第一个原因是出自政治上的考虑。这几年间的曹操,在政治和军事势力的发展上,可谓春风得意,今非昔比了。首先,他抢先下手把汉献帝接到自己所控制的豫州颍川郡许县,把许县作为临时首都,从而在政治上形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特殊优势。与此同时,他又在许县一带大兴屯田,解决了最紧迫的军需供给问题。凭借着这些优势,他先后击破割据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的张绣,擒杀称雄徐州的吕布,驱走拥兵沛县(今江苏省沛县)的刘备,大破虎踞河北四州之地的袁绍,把黄河与淮水之间的大片地区牢牢抓到了手中。虽然曹操已在各方面确立了优势地位,但是天下事仍未可知。此时,河北有袁绍,江东有孙权,荆州有刘表,益州有刘璋,辽东有公孙度,都具有较强的实力。在全国十三州中,曹操只占有兖、豫、徐三州之地,距离统一天下的目标尚远乎哉。群雄割据,都把延揽人才视为头等重要之事,曹操更是如此。他这时官任汉朝司空,便通过自辟掾属的途径,把一大批杰出人士召到麾下。曹操的首席谋臣荀彧,早已听说司马懿聪明果断,是后进青年中的佼佼者。经他推荐,曹操遂遣使送去了上述这封聘任书。
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就是曹操有意报恩还情。曹操怎么会欠司马家的人情债呢?原来,曹操二十岁时,被家乡所在的郡推举为孝廉,随即到京城洛阳充任郎官。郎官虽然是各级行政官员的预备队,即所谓的“郎官为储才之所”,然而要想在众多的郎官中脱颖而出,先行进入政府机构任职,也还需要有人援引识拔,在朝政衰败、贿赂公行的东汉后期更是如此。否则,任你是什么才俊精英,也可能终身坐冷板凳,老死于郎官署中。曹操的运气不错,他到郎官署不久,即受到一位官员的大力推荐,从而担任了京都洛阳县的一名县尉,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
司马防那时二十六岁,官任洛阳县令。按照汉代的制度,凡所辖民户在万户以上的县置县令,万户以下的县置县长。县令或县长有两大助手。文的方面是县丞,主管收发文书,巡察仓库、监狱。武的方面是县尉,主管维持治安,追捕盗贼、罪犯。大县人多地广,县尉定员加增为二人。洛阳作为京都,是权贵豪门聚居之地,这些人横行不法,使京城的治安状况急剧恶化。为了整肃秩序,司马防决定推举年轻气盛、敢作敢为的曹操来担任洛阳北区的县尉。曹操果然不负所望,他一到县尉署,便制作了五色棒三十根,分挂在署门左右。凡遇违法犯禁、破坏治安者,不论是谁,一律以五色棒打死。一日深夜,宦官蹇硕的叔父无视宵禁规定,率人出行,结果被曹操抓住,一阵乱棒打死在县尉署前。这蹇硕是汉灵帝最为宠信的宦官,权势炙手可热,而曹县尉竟然敢在这位太岁爷头上动土,此事立即传遍了洛阳,于是“京师敛迹,莫敢犯之”。曹操名声大噪,不久就升任兖州东郡顿丘县令(今河南省清丰县西)。总而言之,曹孟德仕宦生涯的第一步,是在司马防的大力扶助之下跨出的,他对司马防深怀感激之情。因此,二十七年之后,荀彧推荐司马防的二公子时,曹操马上就派出使者前往怀县。
然而完全出人意料的是,司马懿并不愿领受曹操这份心意,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的想法是什么呢?
事情很明显,曹操是在网罗效力之人。一旦应召赴命,便成了曹氏集团的成员,就得与之同休戚,共祸福,所以此事须得慎重考虑,反复衡量。从目前的政治形势来看,曹操虽然在节节发展,但是还未在实力上取得绝对优势地位,应当再观望观望。再说那曹孟德的门第也太低了点。其祖父曹腾,本是清流士大夫所不齿的宦官。曹腾的养子曹嵩,也就是曹操的生父,竟不知道是从何地何家借来的种嗣。上一年袁绍起兵十万进攻曹操,行前命文坛健将陈琳写了一篇昭告天下州郡的檄文,就痛斥曹操是“赘阉遗丑”,意思是宦官养子的坏种。我们司马氏本是河内郡的名门望族,世代簪缨不绝。过去曹操给父亲当下属是理所当然,现在自己要去给曹操当下属,恐怕对家门的荣誉有所玷污罢。想到这里,司马懿打定主意拒绝曹操的辟召。至于拒绝的办法,则是假托自己患有风痹之疾,行动起居困难。
所谓“风痹”,即是由风、寒、湿等因素所引起的皮肤感觉丧失和关节活动困难。既然要装病,那就要装得像和装到底,于是司马懿待使者走后,立即辞去上计掾的职务,回老家温县“养病”去也。
这边曹操听了使者的回报,第一个反应是不愉快,继而便产生了怀疑,因为他以往从未听说过司马懿患“风痹”而活动不便的事。相反,他倒听说此人有“狼顾”之奇相。所谓“狼顾”,是指人的颈部能做将近一百八十度的旋转,在身躯不动的情况下,面部可以向后正视。据说狼的颈部即能作此大角度旋转,而且在行走中时时后顾,查看是否有可疑情况,故而得名。曹操心想:你司马懿既能做“狼顾”,那么你的肌肉关节灵活得很嘛,怎么可能连起居都发生困难呢?当下他又派出使者直赴温县,去检查司马二公子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
司马懿早就料到曹操有可能来这一手,所以他回温县后,天天躺在病榻之上,装得煞有介事。突然临门的使者,没有能抓住什么破绽,便径直入室行事。他取出早已预备好的银针,在司马懿的腿脚上乱刺,同时观察对方的反应。司马懿心中明白:自己的生命前程,都取决于此时此刻的一个“忍”字了;当初的韩信忍得辱,本朝的杜根忍得死,难道我司马懿就忍不得针刺之痛么?于是,他面色不改,任他刺痛钻心,坚持不叫不动。使者望着那血迹点点而又毫无“知觉”的下肢,认定司马懿确实患有风痹无疑,便径直回去复命去了。
从此,司马懿便在老家“养病”养了七年之久。
这七年的“养病”生活,给了他一个重要启示:假托患病,是乱世之中应付政治风波的有效办法之一。今后,他将再次熟练使用这一法宝,此是后话。
装病一时不难,装病七年之久实在不易,就是忍性过人的司马懿,也露过一次马脚。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暑热逼人,司马家的主仆上下均在各自的房中休息。忽然,半空响起一阵闷雷,接着便降下了倾盆大雨。正在假寐的司马懿被雨声惊醒,猛然想起院中还晾晒着自己的数百册书籍。他向来爱书如命,竟然顾不及呼唤家中仅有的一名女仆,翻身起来便奔向庭院,几下来回把书全部搬入房中。恰巧那刚买来不久的女仆也赶到了后院,她看到男主人那敏捷的动作,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因为自到主人家,就一直听说男主人是一个患风痹的瘫子呀!
天机不可泄漏。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司马懿杀心顿起,立即叫上夫人张氏来到女仆房中,一起动手勒死那无辜的婢女。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从此司马懿不再购买女奴来料理家务,下厨炊爨,洗濯衣物,均由张氏夫人亲自承担。张氏芳名春华,乃河内郡平皋县(今河南省温县东)人氏。其父官任县令,也算是官宦人家。素来未曾做过粗活的张氏,而今亲自主持中馈之事,竟然毫无怨言,令司马懿敬重而感激,这也无须细说。
岁月易逝,不知不觉间已过去七年。七年的漫长时间,并未能抹掉曹操心中对司马懿的印象。建安十三年(208年)六月间,曹操的使者再一次光临司马懿家,送上一封聘任书。任随司马懿是如何会装病,这回也不得不俯首听命,屈身于曹操了。
原来,这七年的曹操真是大走鸿运。在军事上,他彻底消灭了头号劲敌袁绍的势力,平定了塞外强悍的乌桓族反抗,统一了北方豫、兖、青、徐、冀、幽、并、司八州的辽阔之地。在东汉全国十三州的地盘中,独占了百分之六十以上。余下的竞争对手,只有江东的孙权,荆州的刘表和刘备,益州的刘璋,凉州的马超和韩遂等。这些对手,每人至多占据一州,总共的地盘加起来也不过五个州。因此,说曹操已经在实力上据有绝对优势,完全不是虚言。以实力为后盾,曹操在政治上便敢采取一个大胆变革,即废除三公制,政行丞相制。秦、西汉实行丞相制。丞相助天子理万机,为百僚之首,实权很大。东汉光武帝为了强化皇权,遂废除丞相,改以三公领朝政。三公领朝政也只是虚领,即地位崇高而不掌实权。军政实权由谁控制呢?由尚书台控制。这尚书台本是九卿之一的少府卿所辖,最初的地位并不高。光武帝把尚书台变为皇帝直属的军国机务处理部门,这就形成了“虽置三公,事归台阁”的强权政治新格局。如今曹操恢复西汉旧制,废除三公,改置丞相而且由自己出任,其目的就在于把军政权力全部抓在自己手中。
建安十三年(208年)六月初九日癸巳,曹操得意洋洋,正式就任丞相之职。紧接着他就以汉朝丞相的名义,大辟掾属,把一大批英才俊士网罗到自己的丞相府中。其中的佼佼者,有崔琰、毛玠、卢毓,以及司马懿的长兄司马朗。长期“养病”的司马懿,也在曹操所列的名单之上。
或许是因为有一种求全心理在作怪,得到其兄之后必欲得到其弟;或许是听到一丝半缕消息,说司马懿的“风痹”有假,总之此番曹操的态度非常严厉。去温县的使者临出发前,曹操一手交付的是聘任书,另一手交付的是逮捕令,同时下达了一道七字口谕:“若复盘桓,便收之!”
此处的“盘桓”,乃徘徊逗留之意;而“收”者,即抓进监狱,听候审理也。意思是说:司马懿此番如果再托病不听我的辟召,那就给我抓起来丢监问罪。
这一下司马懿知道再不能使用“风痹”的法宝了,否则性命堪忧。再说曹孟德已经成了大气候,今后很有可能取汉朝而代之,就算他允许我在家“养病”,难道自己这辈子就终身不仕,老死于户牖之下不成?如今那么多汉室名门出身的士大夫,诸如弘农的杨修,颍川的荀彧,陈郡的袁涣,河内的张承,颍川的陈群,涿郡的卢毓等,当然还有自己的大哥,都在心安理得地为曹氏效力,我又何必以追随“赘阉遗丑”为耻呢?人生的大转折,往往发生在一刹那的转念之间,司马懿也是如此。他立即收拾行装,随使者前往曹操的大本营邺县(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去也。
这一年,三十岁的司马懿,得到了第一个儿子,取名为“师”,字“子元”。这司马师后来成了他老爸政治上的得力助手,此是后话。这正是:
任你多年能假病,
依然俯首听曹操。
要想知道司马懿来到曹操手下,出任何种职务,又建立起哪些此后用得着的人际关系,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