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汉献帝建安九年(204 年)秋八月的一天,在冀州魏郡的郡治邺县(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一场无比惨酷的攻城大战刚刚结束。
自称大将军兼冀州牧的袁尚,作为战败的一方,匆匆忙忙在黑夜之中向北逃往中山郡(治所在今河北省定州市),从而丢弃了袁氏势力集团雄踞了十四年之久的老根据地邺县城池。
从邺城南面洹水方向杀来的,是东汉朝廷的司空兼兖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省)州牧曹操。他督促数万精兵围攻邺城半年,终于攻破坚城,如愿以偿,取得双方长期激战的最后胜利。
这袁曹两家,堪称当时割据群雄中势力最为强盛的两支。袁家的代表人物是袁绍。袁绍,字本初,乃豫州汝南郡汝阳县(今河南省周口市东南)人氏。汝南袁氏在东汉后期是海内数一数二的高门名族,史称其“四世居三公位,由是势倾天下”。袁绍以贵公子起兵关东,充当群雄联军的盟主,讨伐在京城洛阳和长安胡作非为的董卓。经过近十年的苦心经营,袁绍最后占有北方的四个州,即冀州(主要地域在今河北省)、青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省)、幽州(主要地域在今北京市、河北和辽宁省)、并州(主要地域在今山西、陕西省和内蒙古自治区),拥兵数十万,成为虎踞黄河以北的最强割据者。
而他的对手曹操,字孟德,系兖州沛郡谯县(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氏。这沛郡曹氏的门第和声望,比起汝南袁氏来,那就差得太远了。曹操的祖父曹腾,竟是一个宦官。在东汉桓帝时,曹腾任职中常侍、太长秋,封费亭侯,颇为风光了一阵子。不过风光虽然风光,在清流士大夫的心目之中,宦官之流依然是不值一提的“贱民”。曹操的生父曹嵩,是曹腾的养子。曹嵩官至太尉,也是东汉的三公之一,可是因为其养父的宦官身份,曹嵩这块三公的金字招牌总没有那么吃香。曹操懂事之后,为了消除士大夫们对自己的歧视,曾经想方设法与社会名流交往拉关系,甚至强迫汝南名士许劭对自己进行评价。被逼无奈的许劭,只好给他一个“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评语,令他高兴非常。袁绍带头号召群雄起兵讨伐董卓时,曹操也是参加者之一,但是那时他的实力还很小。凭借他那见机而作和得人而用的出色本事,他后来不仅在黄河以南的兖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省)、豫州(主要地域在今河南、安徽省)、徐州(主要地域在今山东、江苏省)这三州,打下一块大地盘,而且还把汉献帝控制在手中,从而形成了“挟天于以令诸侯”的有利态势。
当此之时,问鼎逐鹿的割据群雄,东南方有江东的孙权,正南方有荆州(主要地域在今湖北、湖南和河南省)的刘表,西南方有益州(主要地域在今四川、云南、贵州、陕西省和重庆市)的刘璋和汉中(治所在今陕西省汉中市)的张鲁,西方有关、陇的马超和韩遂,东北方有辽东郡(治所在今辽宁省辽阳市)的公孙度,另外还有一个寄人篱下的刘备。然而论起实力来,谁也比不过曹操和袁绍这两只分别雄踞于黄河南、北的猛虎。
袁绍和曹操,在以往曾经是相互声援的盟友,曾经并肩战斗于疆场,也曾置酒欢会于私邸。不过,到了现今争夺天下第一的位置时,他们全都把过去的殷殷情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张利爪而舞獠牙,认认真真地干起仗来,不铲除对方誓不罢休了。汉献帝建安五年(200 年)的春天,袁绍命令幕僚陈琳,挥毫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千字檄文,历数曹操的家世老底和本人罪恶,广泛散发给天下州郡。同时动员精兵十万,铁骑一万,浩浩荡荡越过黄河,杀向南岸曹操的根据地兖州。当年十月,曹操以火攻对方粮库的奇计,大败袁绍于官渡(今河南省中牟县东北),斩首达七万余级之多。这一战,袁绍大伤元气,狼狈逃回自己的老窝河北邺城,一年多以后惭愤发病,呕血而亡。
袁绍死后,其权位由小儿子袁尚继承。除了袁尚在邺城坐镇冀州之外,还有袁绍的长子袁谭据守青州,次子袁熙据守幽州,外甥高干据守并州,袁氏的残余势力依然不容小觑。可惜得很,袁氏兄弟在此时不思团结自保,反倒骨肉不和自相残杀起来,而且越打越有劲,越打越有味。在黄河南岸坐山观虎斗的曹操,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等袁氏兄弟的力量相互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才从从容容进兵河北,前去扫荡袁氏的残余势力。而他进兵河北之后的第一个大战役,正是邺城的攻坚战。
曹操的大军是在二月间抵达邺城的,到达之后就把邺城围得水泄不通。进入仲夏五月,邺城北郊的漳河水流,因为暴雨而猛涨。曹操马上抓住战机,命令大军在城外挖掘深沟,周围长达四十里,然后引导洪水灌注城池。守城袁军苦苦撑持到了八月间,终于回天乏术,以彻底失败告终。
此时此刻,邺县城中社会秩序非常混乱。最先进城的曹军骁将张辽、乐进、张郃、徐晃等人,正指挥下属将士到处搜捕敌方的残兵败将。因住宅被水毁坏而无家可归的庶民百姓,又哭又叫,四散躲藏。道路满是泥泞,丢弃的兵器、粮食、衣物,一片狼藉。
但是,在邺城西北的一条通衢大道上,秩序却是出奇的平静。除了大道东西两端各有一队精锐骑兵把守之外,长约一里的街面上阒无一人。街道两侧,朱门列峙,华宅林立。原来,这就是袁绍官府和私宅所在的西大街。
早在邺城即将陷落之际,曹操就给自己的侍从卫队长许褚下了一道密令:一旦城破,许褚立即率卫队武士千人,前往西大街设立警戒线,严防乱兵趁机抢劫公私财物,滋扰袁氏家眷,破坏官府档案。这许褚字仲康,乃是曹操的小同乡。其人身长八尺有余,腰大十围,容貌雄毅,勇力绝人,曾以一手紧持壮牛之尾,曳牛倒行百余步,曹军上下皆称之为“虎痴”。当时的一尺,约合今 24 厘米,八尺有余的身高,相当于现今的两米左右。许褚不仅骁勇非常,而且奉职忠谨,极受曹操的信任。曹操深知:袁氏雄踞河北多年,府邸中积聚的金银宝物自然不在少数,不要说溃散的袁军,就是自家的部属中,也难免没有怦然心动者;如果不派许褚率领帐下卫队前去保护弹压,袁氏府邸就很可能被洗劫一空。果不其然,许褚领兵进入预定位置不久,即有多批军人企图闯入西大街来发横财。那许虎痴也不客气,抓住几个领头者就开刀。血淋淋的人头确实具有震慑力,西大街的秩序立刻平静下来。
接近正午时分,城中的极度混乱状态总算结束。所有的守城袁军将士,都被查获并押送到城南郊外集中。无家可归的流散百姓,则被送往城东的临时居住点安置下来。一批应召而来的民工,也开始清扫城内的主要街道。
这时,从南郊的曹军大营中,飞也似的驰出一支四五十人的骑兵。他们从南面三道城门中处于中间位置的章门扬鞭入城,旋风一般掠过南大街后,左转向西,直奔袁氏府邸所在的西大街而去。在头前那匹出自塞北的黄骠马上,一位青年将军巍然端坐,控驭自如。他一身戎装,背负雕弓,腰佩宝剑,身材适中,仪容不凡。这员青年将军不是别人,便是司空曹操的嫡长公子,本书的主人公曹丕。
曹丕,字子桓,生于汉灵帝中平四年(187 年),按照当时人们所用的虚岁来计算,这时年方 18 岁。曹丕的生母卞氏,乃是曹操的继室。曹操初娶夫人刘氏,刘氏早亡,所生一子,即曹操的大儿子曹昂,亦在七年前死于征战之中。刘氏之后,曹操又娶丁氏为夫人。丁氏无子,且与丈夫性情不合,不久便被曹操废黜。丁氏被废,代之主持家务者即是卞夫人。这卞氏出自当时低贱的倡家,也就是靠表演歌舞为生的艺人后代。卞氏最初属于曹操的小妾,后来之所以能够上升为嫡室的正房配偶,除了本人品行贤淑之外,又还因为她一口气给曹操生了四个宝贝儿子,有了非常突出的贡献优势。其长子即是曹丕;次子曹彰,字子文;三子曹植,字子建;四子曹熊,其字不详。曹氏兄弟生于扰攘之世,长于军旅之中,故而自小即兼习文武,随父征战四方。此时的曹丕驰往西大街袁氏府邸,就是遵奉父命前去巡视督察。
曹丕一行来到西大街的东口,向许褚转达了曹操的口谕。许褚不敢怠慢,随即亲自陪同大公子四处察看。曹丕首先进入街南的两座官署,即此前属于袁绍父子的大将军府署和冀州牧府署,举目四望,只见各处房屋的门窗均已查封,文书档册及符节印信等也完好集中保存,毫无毁损遗失,除了自家的警卫士兵之外,别无其他闲杂人员在内停留。曹丕向许褚投去赞赏的一笑,然后转身出来,跨过大街,步入街对面的袁氏私家住宅。
袁氏住宅极其宏敞富丽,连曹丕这个见过大世面的贵公子也暗中赞叹不已。不过,此时此刻,偌大一座高墙深院之中,却难得见到一个人影。袁家的成年男子,或随袁谭和袁熙到了青州和幽州,或随袁尚狼狈外逃到中山郡。袁家的奴婢,大多也趁混乱逃出袁府,回转故乡去了。余下数十名妇幼老弱,躲在各自的房中哭泣呻吟,等待那不测灾祸的到来。往日的繁华不复存在,庭院内外一片凄清。
曹丕穿过大客厅,来到通往内院的门前。他挥了挥手,让大多数侍卫留下,只带了四五名随从与许褚进入内院。
内院正房前面的大道两旁,上百株桂花开得正盛,阵阵浓香袭人。曹丕心情为之一爽,略作停留之后,缓步登阶入室。
正房的前厅布置得相当典雅,东壁陈列着前贤往哲所撰写的典籍,西壁悬挂着能工巧匠所制造的刀剑,正中则平铺一张锦席,席前端放一架玉面几案。这里是袁绍生前的起居之处,可是昔人已经离去,此刻只有两名妇女在东面的屋角站立垂泪。她们发觉有人进来,立即吓得全身发抖,满脸惊惶。
许褚低声向曹丕介绍这两名妇女的身份。那位五十余岁的老妇,乃是袁绍的嫡室夫人刘氏。而另一位年纪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少妇,则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夫人甄氏。刘氏体衰多病,所以甄氏留在邺城侍奉公婆,没有随丈夫袁熙前往幽州。
曹丕听罢,点了点头,随即向婆媳二人走去。那蓬头垢面的年轻甄氏,连忙往婆婆背后躲藏。而刘氏则以为死期将至,口中不住哀告“将军饶命”。曹丕见了,心中陡然起了恻隐之心,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道:“刘夫人不必如此。我是曹丕,家父叮嘱我代他向夫人转达问候之意。”
刘氏当然知道曹丕是何许人也,赶忙整衣施礼。曹丕又走到甄氏面前,甄氏依然垂头不语。曹丕见她颈肤洁白,真如《诗经·卫风》所言“领如蝤蛴”,不禁怦然心动。他伸出右手,轻抚甄氏脑后的长发,让对方抬起头来。甄氏满面泪痕,梨花带雨,令人爱怜。于是,曹丕又以左手抽出自己的汗巾,亲自为甄氏拭净颜面。这一下,好比是玉镜台拂去尘埃,芙蓉花抖掉泥水,一个绝色佳人便站在多情公子的面前,把那曹丕看得称叹不已。
当下曹丕便留下几名心腹侍从守护袁氏的内院,又吩咐许褚给袁府送一批粮食及日用之物,然后快步离开袁宅,上马出城向父亲复命去了。
曹丕对甄氏的一番温柔举动,刘氏当然看在眼里,明在心里。起初,她认为曹操破城之后,定会把袁氏的家眷老小,杀得一干二净,因为曹操报复性杀人之厉害,那是天下出了名的。但是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曹大公子对甄氏情意深长,甄氏如果改做了曹操的媳妇,袁氏一家老小的性命大概就保得住了。想到这里,刘氏一把抱住羞态犹存的媳妇,说道:“儿呀,我们不会死了!”
刘氏的判断没有错。曹丕回到城南的大营后,即径直进入中军大帐去见父亲,并且在报告巡察结果之后,正式提出迎娶甄氏的要求。在当时的战乱时代,女性改嫁,男性迎娶再婚女性,那是常见之事,并无违背礼制的限制,所以曹丕提出这一要求,也很自然。
曹操一听儿子要娶甄氏,不由得心中一怔,他拈须沉思,半晌无语。曹丕见一向做事决断的父亲犹豫不答,不免焦躁起来。他哪里知道,老头子正面临着一个痛苦的选择呢。
原来,曹操早就风闻袁绍的二儿媳妇甄氏天香国色、倾国倾城,所以存下了取之自娱的心愿。曹操其人,有一个极为糟糕的癖好,这就是喜欢掠夺他人的美貌妻室。在此之前,他就曾把骠骑将军张济的夫人,吕布部属秦宜禄的前妻,大将军何进的儿媳,一并夺取纳为小妾。其中的秦宜禄前妻杜氏,最初居住在下邳(今江苏省邳州市南)。建安三年(189年)十二月,曹操围攻吕布于下邳,当时刘备、关羽、张飞尚在曹操麾下效劳,协助进攻吕布。关羽得知杜氏美貌而贤惠,就一再请求曹操在破城之后,把杜氏赏赐给自己。无论做什么事都机警过人的曹操,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立刻怀疑杜氏是不是一个绝色女子。等到攻破下邳城池,曹操先就派人把杜氏请来见面。一见果然是天生丽质,当下就收入后房为妾,把那关云长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此次围攻邺城,曹操一心想要夺得甄氏,作为自己迎接五十大寿的礼物,不料儿子却先动了掠美之心。答应儿子的要求又心痛难舍,不答应又担心儿子记恨自己,让旁人暗中耻笑,所以沉思不决,半晌无语。
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曹操终于下定决心成全儿子的好事。儿子尚未结婚成家,而自己的后房早已是姬妾列侍,佳丽如云,又何苦再抢夺儿子好不容易才遇到的倾心之女呢?于是,他答允了曹丕的要求,并且随即与儿子一起,先入城慰问了袁氏家属一番,然后又出城至西郊,祭扫了袁绍之墓,算是正式认可了这门婚事。
当月,曹丕与甄氏在邺城结为夫妇。这一年,曹丕 18岁,而甄氏已 23 岁。两年之后,甄氏产下一子,这就是后来的魏明帝曹叡。郎才女貌,美好姻缘,人人称羡,这也不消细说。而年轻多情的公子曹丕,面对美丽温柔的娇妻,真是心满而意足了。但是他哪里想得到,这段姻缘在今后,却会面临极具悲剧性的后果,而且这种后果还对曹魏皇朝的现实政治,造成了种种阴暗的影响呢!这正是:
美好姻缘人羡慕,谁知结局是伤悲!
要想知道曹丕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如何,还有哪些欢快愉悦,又有哪些凄凉感伤,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