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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退

一条乳白色的溪流在他眼前展开,白而不浊,隐约可以瞧见底部。两岸是深灰色的乱草,杂着枯枝灌木。水往黑压压的林子潺潺流去。水声恍似经过压抑的啜泣。乳白的溪里没有鱼,倒影中也没有自己——没有星空,也没有酷日,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四野漠漠是混沌的颜色。仿佛轻风是真实地拂过,他感到胸膛的衣襟是敞开的,有限的胸毛早已苍老成动人的银白。小腿上明显地沾了宛如泪珠的露水,草上果然飘着雾,柔柔地晕开,脚板赤着,长期的不穿鞋令它长出鞋垫的厚度,不料凉意还是透了进来。他打了个冷颤。水声间歇地响了一阵。一种感觉浮上心头:眼前的景致分明是熟悉的,却忍不住又觉得陌生。于是他蹲着,在水边,双膝并拢守护着胸前,双臂交叉守护着膝。

乳白色的溪曲曲弯弯地绕着,直觉告诉他这条溪刚刚增加了弯绕的个数。晶莹的露珠滴落水面,来不及圈起涟漪便被带走。望着望着他觉得眼中有点潮湿,泪便涌出往腮边流去,在瞬间被拭干。蒙眬中乳白的水面往上拱,先是不规则的形状,渐渐形塑成白色的狗,一只只弹上岸,随即伸着舌头往林中奔去。一只跟着一只,隐约地吠着,串成一条曲线穿入黑色的林中,消失了。他想叫——分明认得它们,每一只都是他心爱的狗,大部分还是亲自命的名——一时也不知道叫哪只好,便哽咽了。狗群消失后岸边只遗下它们撒落的水珠,白色的斑点在灰黑色的草丛中格外醒目。只一瞬,便干透。

浑身肌肉酸疼、头晕晕的疲惫,好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又好像只要多走一步整个人就会垮掉。他瞪着水边,这回倒影映出他满是皱纹的苍老。那张脸,就像久晒脱水后的皮革,眼珠子好像是刻意装上去的。这时他发现自己头上竟然还戴着一顶工作用的牛仔帽子。他苦笑。溪水随着他的笑容变得澄澈些。沙质般的水底,水底有路。

多曲折的羊肠小径,白色的路。鸟瞰式的画面在水底若隐若现,浓缩的树林景象,路隐现在叶有无处。骑自行车的男子缓缓地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弯,推着上坡,快速下坡,来来回回地走了一趟又一趟。不变的衣装、姿势,只有容颜逐渐苍老。叶子落尽,水底短暂地呈现锈黄,路仍是白色的。色彩褪去,他瞧见路旁一间又一间的木屋。

透明的蝌蚪游过,五脏分明。不知从哪里钻出这许多蝌蚪,呆头呆脑地摇头摆尾。欲哭的感觉,宛如啜泣的水声,一溪的透明蝌蚪。他有一种把全身皮肉都脱掉的冲动,想下去溪中泡一泡——好像一脱便能脱掉全身的酸疼似的。一些黑色的小东西在路上蠢动,无数的——是蚂蚁。蚂蚁搬家。是雨季来临前的征兆。

蚂蚁搬家至直立的枯木上,选择的竟然是人走的路,而且占得满满的,人给逼得让道。雨季来临前它们便赶紧动身,撤离原有的居处,而且辛苦地扛着白色的卵。雨季快来了吗?空气中满盈湿意,他猛力地吸了吸气——雾依旧浓,做徐缓的上升运动。耳畔一时间便响起细碎的雨声(像女人的哭声……)由远而近,越过千万棵树呼啸着赶来。水底的蚂蚁在着急地赶路,一只只紧紧地挨着。细细的雨飘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颗粒较大的雾——在叶片集中了,自叶梢滚落他脸上,温温的像泪。蚂蚁的队伍在雨声中淡去,路也消褪了,水底恢复白色的沙样洁净。透明的蝌蚪群聚在水边叶影下,微微地蠕动。他蒙眬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没有气力再走下去了,也没有必要再走下去。又一次浮起要把全身的骨肉脱掉的念头。皮肉恍似无限眷恋地牢牢盘缠着他的骨头。

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处陌生的所在,甚至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许这是梦,但是每一个白日不会比现在更真实。就像在每一个梦里都不会怀疑那是梦。有时呼吸紧张些,他便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从称呼可以清楚地判断那些人是谁。妻子、儿子、女儿、媳妇还有孙子。……而他们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举目四顾,四周还是一样的黑白分明或不分明。一些类似说话的声音,带着哭泣的意思。他努力地在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第几个儿子他记不清了。为了这幅画儿子还给他骂过——什么水墨画,我不懂,乌黑黑一团,放着给蜘蛛牵网?他跟儿子说:他只懂得锄头。

(锄头!锄头!要做牛就让你做牛!)

思索令他眼皮沉重。一闭上眼,却又同时看到四个自己。

第一个自己枯坐在屋前五脚基上竹摇椅里嘴巴松弛地张开双眼平视前方:一丛丛茅草对焦不准地连成一气。是早晨的雾气伴随着黄昏的色调沉默的喜鹊在打瞌睡。第一个自己轻飘飘地再度造访这园中的每一个角落,拂过茅草丛时水珠滴落打在蜗牛背上,他习惯地将它拈起,等待蜗牛把一身瘦肉抽出,两枚睛珠着急地四处探张,再使劲摔下,一大脚踩上,喀裂地扬长而去。猛然脚底一阵刺疼,低头一看茅草根鞘上还得意地沾着血。他脸部的肌肉急速地抽动,昂头,平视一棵棵整齐排列的榴梿树。

茅草在园中出现是向来不被允许的,即使是一株。这是他数十年来的坚持。界碑仍然稳稳地立着,邻园在园主搬走后早已变成一座小型的森林,茅草、野树、野兽一再地侵入。界碑快被掩盖了,为阻挡邻园杂草杂树而挖的界沟早已被沙土填平,茅草就这样走了过来。

野藤、寄生树与邻园原有的树一一变种,缠绕着冲天而起,寄生的巨型蕨类一团团咬着高高的树,像一窝窝鹰族的巢。林中有山鸡清脆的啼声,大蜥蜴嗦嗦地来回纵走。他蹲下,用食指抚弄腐叶下蚯蚓的粪便,柔柔腻腻冰冰凉凉,接着把食指伸到口中,轻轻地吸吮,有点苦、涩、甘。

依稀是父亲牵着他的手在一片高耸插云的莽林边缘,他持续仰着头直到脖子发麻。林边清水淙淙猪笼草展杯相邀,他俯身用力拔起一个。水声消失,轰耳的机械声中亮出一大片天空,树倚着树斜斜地横在枯枝败叶厚积的泥土上。树干一节节被锯下,拖走。整整齐齐一块长方形的天空完全属于他们。他小小的手抚着小猪潮湿的鼻子,猪乙乙叫着咧嘴仿佛朝他笑。他们坐在茅草屋外头瞧着一整块天空满满的星星,长方形的地上处处是烧红的火炭,在夜里杀气腾腾。父亲喃喃地说着:多少年了啊……从唐山到这里落脚,替人顾园子锄草施肥住茅屋吃番薯养猪,存了多少年才买到这一块地……黧黑的脸上白雪雪的笑容。白日他走过一片焦土,残留着可以当床的根盘在冒着清烟。父母在清除残木,堆叠生火。

一幅画面展开,黑色的影子高高举着锄头背后是熏红的天,毒辣的太阳涨成深赤,汗挥下,土地上清烟蒸起。新的茅屋、猪栏、鸡鸭舍迅速盖起。父亲在掘井,一桶桶的泥浆汲起,他和母亲扛着,蹒跚地走,倒出,围在井的外围。一口深井挖成之时,也多了一坟土。另一幅画面展开,瘦弱的橡胶苗整齐地成行成列,他跟着父母在行列之间填上香蕉、木瓜、番薯、木薯……。橡胶树快速抽长,盛放成茂密的阴凉林子。

在林中他看到自己背着一个麻袋改装的书包赤足沿着白色的小径远去,更多同样装扮的孩子在远处林中闪现,朝他逼近。瞬时十多双手往他身上伸来,他大喊,那些人退开时下半身一阵凉快。

“这么脆?浸过尿——浸太多了是不是?嘻嘻……”

“好玩好玩。”

“捉几条蚯蚓来绑住他的卵叫……嘿嘿……”

“捉他去喂鸡……嘻嘻……”

那群年龄比他稍长的又不怀好意地扭动手臂趋近,他双手护着要害啊地大叫一声往回头的路冲去,拦路的手一滑便让他溜走。

之后说什么他都不去。父亲劝得恼了,火怒,大喝一声:

“你要做牛就让你做牛!”

在父亲过世以后的那些年里,除了在年龄上追赶父亲以外,他说的话便和父亲一样大声、简洁、不太讲究道理。而父亲留下的格言尔后母亲传给媳妇的只有这么一句:

“要找土讨吃,别找人乞食。”

土还是脚下的土只是草未免多些。时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他低着头喃喃地念着念着粗短的白发徐徐变长。

树胶开割以后,竟然每棵都不足半杯……起先以为肥料不足,便猛攻肥。没效。后来到处去请教,才瞧得是种到劣种。这注定了清贫的命运以及他和土地的“相依为命”……

画面愈趋灰暗、偏黄,活像泡过雨水,朦胧。……挺着牛一般健壮身子的汉子快步走过微雨的红石子路,几家店铺远远地开着门。一送葬行列迎面而来,擦身而过时他猛然觉得激烈头痛,便赶紧抚着头扶着墙。行列过完后,才逐渐复元,落得浑身挂满冷汗。

黄昏时抵达家门,倒了杯水喝了一半便斜身倒下,栽在竹椅中,被扶起时已奄奄一息。在床边,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汉子摸着孙子的头对他和母亲、妻子说:

“我的孙……会……会读书……一定……一定……要……要给……给他去读……我们……没……没带……什么……从……从唐……唐……山来……钱……全是……这里……赚……的。没钱……园……园……卖掉。”汉子涨红着脸,猛力地吸了一口气,“不要……不要每……一代……都……都……做牛。”

橡胶树的皮换了一层又一层,两层之后便薄得难以下刀。零星的瘤绕着鼓起,那便是沧桑的意思了。一棵棵修长的树姿斜斜倾下,把所有的根都拔起,留下一个个坑洞。夜里依旧是处处火红,偶尔发出树胶燃烧的爆裂声。可可苗一袋袋地昂然入土,行列间穿插入榴梿、山竹、红毛丹等。尔后可可大跌价,便尽数砍去。

第一个自己疲惫地抬起头仰望身旁那棵数丈高的榴梿树,但见枝丫如手臂般展开螺旋式的上升渐高渐暗,他不禁一阵晕眩。树上点点正是一粒粒拳头大小的果实,一只蓬尾鼠轻巧地过枝,隐没入绿叶丛中。目光顺势溜过一片深绿,几棵山竹也结满白色的小果实,白得鬼丽妖俏。看起来今年会大丰收哪……唉……他把头垂下。风声快速卷过树梢。

在持续的水声如啜泣中独坐的他清楚地看见第一个自己在暮色与清晨中的雾气中缓缓萎缩、脱水……跪在界碑前榴梿树下茅草丛中颔贴着颈,双手软软下垂,在风中轻荡。此刻满头银发朝八方吐伸,身躯不断皱缩最终被白发掩盖。白发葱开如一丛陌生的野蕈,妖异地摇荡。画面远远退去,所有的颜色都化约成黑白。大片的黑,一星点白(白发的浓缩……)白色的点像变形虫式的不安,边缘生出这许多足突,且愈来愈长。在这白色的中心他看到第二个自己。

四周响起炮声、枪声。树下乱草落叶上趴伏着一个个军装持枪的汉子,爬虫似的肘行。黄色的浓烟嗞地喷出。哒哒哒哒……几个男子以镇暴队的戒慎贴着板壁前进。狗溜进屋子,鸡鸭慌张奔走,羽毛纷飞。第二个自己对着那群像虫类的黑皮士兵大骂:“ ——”

——”

眉间挤成一粒瘤的他不断重复咒骂。屋子旁边的士兵怒目朝他瞪视。妇人见状把他拉开,向士兵道了个歉,便走向炮火轰隆中。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以异族的语言:

先生……远一点去啦……演习……吓到……鸡不生蛋……

弥漫的烟气中隐约看到一张脸,是他,“共产仔”。当日在上学途中拦截他的人中这人也有份。起先他以憎恶的心情来迎接,甚至期盼他给英国大兵捉走。常常在黄昏里从菇叶底下钻出,空着手来到屋子前面:要粮。番薯、木薯、米,父亲表情复杂的脸。没有人能从衣装辨识出他们,只有表情,狐一般狡狯的眼神。簌簌地披开园边的菇叶丛,钻进原始森林里。没有人知道他们躲藏的确实地点,父亲不让他和“那些人”交往,而他始终不能忘记那人施加予他卵叫上的污辱。他隐约听到那人给予的警告:勿做双面人,否则就会像□□死掉了都找不到尸体……。也许家里的狗是知道他们藏在哪里的。有几回他瞧见家里的小黑从那个叫阿毛的共产党经常出现的菇叶下钻出,不久之后,小黑就失踪了。

他晓得阿毛读过几年书,他几个哥哥都给英国大兵捉去送回中国。每隔三五天阿毛在暮色中来取食粮时都不忘谈上几句他不太听得懂的“解放马来亚”“中国人的土地”之类的话,同时背上总重重地承受母亲冷冰的眼神。

“不要和他讲话!唔惊掠捉去死?!”

阿毛还说要教他认字,以补偿以前害他读不了书,一天黄昏就拿了一小叠印满字的纸给他,一到家里就给母亲抢过去丢进炉火中,燃烧过后还用火钳捣得糜烂。之后抽出一根柴朝他当胸挥来,他一滚,夺门而出,躲在香蕉树下。此后,阿毛失踪了好一段日子。

一天清晨,英国大兵整齐如橡胶树地踏踏踏走过,笑嘻嘻地看着他。白色的皮肤,金色头发,高得不像人。此后英国大兵不定时地在胶园走过,留下一排排鞋印。

突然有那么一段日子,英国兵没再出现。

听说日本人要来了,英国兵要走了。日子顿时过得惶惶不安,夜里他瞧见母亲从一木盒里抽出几张印着女人头的钞票折叠又藏回去。……第二天黄昏,阿毛从茅草芭中钻出,年余不见,已是更加粗壮。他习惯地为阿毛装了木薯、米、罐头、盐、鸡蛋,阿毛临走前小声地问他:

“要不要跟我进芭?有枪可以拿,可以帮忙打日本鬼子……”

他瞧见阿毛双瞳中闪耀着橘色的红光,黧黑的脸上油光闪闪,杀气腾腾。他陪着走了一段,才吶吶地说:

“我……我,”回头一看,母亲恶狠狠地目送,“我是独子……”

“独子才会给人欺负,有了枪谁敢欺负你?英国人撤走了,说走就走,也难怪啦,这里本来就不是他们的……现在机会来了,只要打退日本鬼,这地方就是我们的了……”

他清楚地听到视线以外的母亲在呼喊自己,喊声中充满恐惧。他着急地说:

“我……我还是不跟你去。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还没结婚……而且,园里需要帮手……”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听到背后一句愤怒的话:

“你还是那么没用!”

脸上的肌肉不由得牵动一下。

多年以后,每当他和人起争执时,都会忍不住想说:“如果我是共产党,就一枪把你毙了!”而在回家以后,犹叨叨絮絮地说着:

“早知道我那时去做共产。”

结果总招来妻子的喝骂:

“你唔惊掠捉去死?!”

谣言来得比日本鬼子还快。说是马来人带的路,一路杀了下来。他已健壮得可以扛起一头猪,赶紧囤粮,干粮。屋子拆了往原始森林边缘靠近,每一个人都打起精神戒备。画面又再度灰黯,那是捕获山猪的上午,四个长相陌生的汉子踩着脚踏车在一个走狗模样的华人带领下来到,看到方被制伏的野猪血犹汩汩地流,嘴张着哈气,便赶上前踹一脚,朝那走狗卡椅卡桌一番,那走狗对父亲说:

“算你们走运,大人喜欢这只野猪,以后打到什么都送到派出所来。——大人说,不会让你们吃亏——换米给你。”

后来才知道这条路上已经有七家的男人被打伤,大都是为家里的女人和猪。

另一个场景。

阴沉沉的夜里,一群狗吠声中阿毛又出现了,他的皮肤已经黑得和马来人没两样。阿毛把他家仅剩的一包白米背走,望着搁在墙角的几个装满香蕉钞的饼干桶吐了一口痰,道:

“我们去过的每一家都一样。猪给捉光了吧?哼,听说日本鬼打败了仗,要撤离了,最近这几天最好小心一点。”

谣言也已充满各处。

他们把靠床的板壁松开,夜里狗一吠或一瞧见火把就推开木板滚进树林中,一直躲藏至深夜才由男人潜回去取食物。白日没有人敢在家。估计黑皮的已经杀到附近,一户户、一村村地杀。日本人给他们枪、刀。就这样地过了大半个月。

估计风波已然过去的那一天清晨,他和父亲走过一条红色的溪流,惊起漫天黑压压嗡嗡作声的是绿头苍蝇,乌鸦啊啊地扑翅掠过,已经没有路,只有血和尸体。这一带十个村都是一个样,他们走到饿了渴了仍不停地走,胃里不断有流质上涌,房屋都成灰炭,剩一丝白烟。各种年龄不同性别的尸首堆在一块,他们无数次几乎滑倒或为血所陷,仍旧小心翼翼地捏着鼻子前行。树倒了,桥断了,一切都染红染黑了。尸首在烈日下呈深黑色的流质状,点点米粒一般的事物是钻进钻出的蛆虫。尸首宛如在自然溶化,发生的恶臭可以任意稀释犹浓冽。地上的野草一一给腌杀,而褐黄、或焦黑。水中鱼与人尸共浮,伴游着几条直僵的狗、鸡、鸭,最多的是猪。除了人之外,猪的死相最惨。被剁了鼻头挖眼斩头去蹄开裆,咯咯咯一只大母鸡带着群黄绒绒的小鸡在人脸上啄食蛆虫、眼珠。

他计算自己一共呕吐了九十八次,三周后才开始敢面对食物。英国大兵又笑嘻嘻地登登登横越园子。又一个早晨,雾未散。

那年他刚讨老婆,阿毛又鬼一样地从灰色的草丛中钻出,告诉他:

“没想到洋鬼子回来得那么快,这回轮到我们要‘撤退’了……”

阿毛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横布着无数疤痕。他拿了些自己的旧衣服及一些纸币塞在他手上,阿毛则给他一本红皮的小书作纪念。阿毛乘着夜色遁去。第二天早上他在炉火烬中发现残缺的一角红皮套子,兀自冒烟。

不久他们便被赶出林子,父子俩双双被捕,关了几个月。两年后又回到芭里。接着又听说英国大兵要撤走了。他赶去目送。如当年之目送日本兵。换上来的便是眼前这批黑皮。一阵阵的尸臭扑鼻而来,满地的落叶幻化成凝固紫黑的血,黄烟白烟中第二个自己抽出斧头朝匍匐着的黑皮挥去,机枪哒哒哒地全数朝他射来。他瞧见第二个自己在浓浊的白烟中神一般地挺立,全身的肌肉苍老枯竭如树皮而身子如橡胶一般汩汩流出白色的汁液,匍匐着的士兵尽数站起。然而每棵榴梿都伪装成橡胶树喷涌出白色的胶汁,画面迅速为白色的汁液凝固,他听妻子含蓄的啜泣声。白色掩盖了所有的黑色,这时他看到第三个自己。

第三个自己坐在藤椅上,一共九个男女坐在四周包围。墙上挂着那幅黑白的画,一团黑中儿子培华硬说那是黎明的橡胶树,上头一圈白的规定是月亮,黑中一个小人头上挂着一盏灯的硬指是他——“黎明割胶图”。门外有一些孩子在叫闹,玩泥沙。培华、培南、中华、宽柔、坤城、崇正……还有那些名字娇媚的媳妇。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家伙要说什么,二十年前他翻种可可时便已经听到多次类似的说辞。他把目光投向门前的草,已快到门边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妻子向儿女夸耀说:

“有我在一根草都不准在屋子周围二十尺内出现。”他看到草一寸寸地进逼也不作声无疑是出于怜悯,他知道妻子如果现在再拿锄头最多不过是锄到自己的脚,其次是锄头柄敲到头。那一天他把着锄头在界碑旁边大呼小叫把妻子引来,指着一丛丛偷渡的茅草说:

“奇怪,昨天才锄的啊,怎么全长回来了?……”

那时他才醒悟他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清理家园了。二十多年来儿子的请求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答应的,那一天马上就到了。平视户外棵棵榴梿长满累累的果实。早上还听到某女婿说:“可惜。”却给儿子宽柔抢白:“有什么可惜?要那么多干么?吃又吃不了。要吃去买就好了,让两个老人住在这种地方才可怜……”

宽柔……因不识字而胡乱用中学的校名为儿女命名,五年前骂他骂得最凶的……

“我们不管书念多还是念少,生活都算过得不错。留你们两个老的在山芭,你想别人会怎么说?会说我们不孝,赚了钱不肯养父母,不把父母接过去——就算你们不为自己,也要为我们想想——”

嘿……咖啡热腾腾的香气满溢。他把目光移到日前晕厥的地方,黑皮兵早已撤走。妻子缓缓朝那土墩头走去,媳妇和女儿在两旁搀扶。穿过厨房里的窗,土墩头上已长满草,只是太远了看不出是否有茅草……

“搬吧,”近乎哀求地,“大家都到外地赚吃,留你们两个老人家在芭里实在不好,这里没水没电的,实在不方便。园子卖掉吧,钱你们要怎么用都可以,要去旅行也可以,我们都没意见。留你们俩在这种地方我们都不安心,工作忙,住得又远,也没有多少时间回来看你们。……”(二十年前的旧话)

崇正说完后瞧瞧大家。他目光仍旧不往儿子身上打。

“你们想要住谁那里都可以,也可以这边住一两个月,那边住一两个月,不一定只跟一个儿子住。”(旧话)

中华接着道。

妻子已接近土墩头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包括孙子——妻子多半又没意见,他听过她对女儿说的话:都看他的——他要是不肯走,我总不可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这地方都一块住上几十年了,什么都习惯了,一旦换了个环境,也不知道过不过得惯?……

他感觉得到诸儿女的目光忽冷忽热,像感冒那样。妻已蹲下来,在拔草。瞬即被阻止。瞧着几位衣着光鲜的妇人在为一坟起的土地拔草,觉得情形有点怪异,便咧嘴一笑。儿子并不在乎他把目光投向哪里,看来是以为他“差不多”了。

“这地方不宜久居,机会不平等,教育水准也不很高,政府又偏心。为了下一代,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赚吃愈来愈不容易了,不如趁早‘撤退’——”宽柔特别强调这字,“就像当年阿公阿嬷离开唐山到这里一样……”

听到“撤退”这两个字时,他转过头乜了一眼肥胖的儿子,嘴里喃喃念着:

“撤退、撤退……我也要……‘撤退’了……”

众人见状不禁大吃一惊,赶紧趋前抓住他的手。

“我没事。”

他口气坚定地说。又把目光投向土墩头,早晨的阳光柔柔的斜照。

众儿子重复地游说,搬去沙巴的崇正反驳宽柔把儿子送去受英文教育,“不甘心被马来人同化却甘心给洋人做香蕉”之余不忘夸赞沙巴和西马“好的地方一模一样好”;移民澳洲的宽柔接连三次提到袋鼠,在吉隆坡的坤城则呆坐无言,移居台湾的中华一再强调台湾和大陆距离的接近,肤色、语言、招牌等等都不成问题;移民新加坡的培华则抄袭一些李光耀在电视上的陈腔滥调……看到儿子们彼此之间挖掘对方的语病,不禁厌烦。他颤动喉头,轻轻地说:

“搬,就搬吧……”

声音陌生之极。众人静了数秒,再齐声欢呼。同时便有几个儿子出门唤土墩旁的老婆,高声说道:

“爸答应搬了。”

再问他选择哪里,他迟疑了半晌,道:

“沙巴吧……”

这时土墩头上草已经拔干净了,又裸露出黄土的原状。妻子直直地跪在那立着界碑的土墩前,他记得那个从他处移来拜神用的石碑上几十年来系满红色、黄色的“拿督公料”,早已在风雨中一一褪色、糜烂,给土墩中的白蚁咬去做窝,年年都吐出可口的鸡丝菇。碑前必定放着那大碗公,碗里跪着的熟鸡还冒着烟,嘴里死夹着它自己的心脏。妻双手持香平举过头朝树与树间的亮处遥拜,口里一定又喃喃地念着保佑□□、□□、□□……的话。背着光伊身体边缘泛着微芒而中心暗黑。第三个自己缓缓站起,在孩子目光的集焦中朝土墩头走去,在光照中轮廓与色彩均消失变成一片白色。大片白色在灰黑中不安地涌动。这时他看到第四个自己。

第四个自己跪在井边双手直压在吋 许厚的木板上,身旁摆着一红色脸盆及长柄渔网。井边的垫木将井固定成正方形,木旁长满蕨类植物。井身瘦瘦地向下延伸,距地表一尺左右全都是蕨类。水略显混浊。他抓起网柄,垂直地把网向井中伸去,直插入水中。他两手紧握尾端,使劲以弧形的方式捞去,网柄一阵激烈的颤动,他便赶紧上抽。两手互换位置,网子便在眼前出现,里头盛着一青色事物。网在握,他连鱼带网放进盆里,将木柄折断。一身汗颗颗下滴,像当头淋了盆水。鱼兀自在挣扎不已。鱼在盆中呈C字形,约莫三尺来长,一身深青。他快步朝一预定方向踏去,双手青筋暴露,瘦肉鼓胀。颈部肌肉也给扯得板根也似。鱼不断弹跳,他热汗暴滴。赤足,裸上半身。

好长的一段路啊……

阿毛竟然活到陈平投降那年,白发苍苍地来找他。自称身上各处埋藏了十几颗子弹,瘦得皮肤比骨头的位置还低。脱掉上衣便看到心脏几乎是半裸地在跳。他拿着报纸深深地叹着说:

“历史和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他猛烈地颤抖着,茶杯里的水泼了他一身,“我们已是最后的共产党。”说罢老泪纵横。

穿过两块园地,终于来到沼泽的边缘。他先把脸盆压入水中,让水流进去,松手。再颤抖着踩进冰凉的水中,荡着脸盆,把网拿开,丢进乱草堆中。水及大腿时他将脸盆一翻,鱼便滑进清水中。像龙似美妙地斜斜绕了个圈,摆着尾直往水深处没去。他俯身双手掬水洗脸,一阵凉快。再睁开眼时,第四个自己猛然瞧见水中有一条乳白色的河,河的四周浓淡如墨。河畔一个戴帽的自己蹲坐着:第五个自己。

第五个自己一睁开眼,第四个自己便伴着他身旁的景物消失。

溪猛然干涸成路,撤走的蚁群再度出现,看清楚些,蚁群都戴着盔甲,穿着军服,背着装备,刹那间都化成了军人——英国大兵、日本兵、共产党——以蚂蚁的姿势,用爬的。一如当年他站在镇子上唯一的一条重要街道旁,目睹着这些人肃穆地撤走,而欢呼——只有共产党例外,是悄悄地退去。对于儿女们的批评,他一直没有辩解,也不想强调:“我亲眼看着这个半岛变成一个国家。”他想,他们到底不懂,不懂土地的意义。“不管你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这块你生长的土地。”蚂蚁索索地匆匆赶路。

英国人来了,又走了。日本人来英国人就统统撤走了,私房钱一下子变得全不能用。英国人来日本又撤走了,一桶桶的香蕉票比厕纸还不值钱。然后共产党又来了,来要吃的,留下一些灾难,然后又走了。接着英国人又走了。来了,走了——令他目眩头晕,只有土地是实实在在地踏在脚下,在他的脚下。然而即使是他也不可能永远是这一块土地的主人。他模模糊糊地醒悟:“土地是土地自己的主人……”

一条白色的狗在水底缓缓远去,垂头低尾。那是他最后的爱犬在自求了断……泪眼蒙眬中突然杂乱的记忆以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展现,快速度地移走、更新,一些久已忘却的片段瞬间唤起他的回忆,还没来得及遗憾又给新的画面替上。数十年的时间,一生的岁月被割裂成碎片,不受控制地在眼前一一掠过,像大水灾中滚滚洪流所卷走的杂物,载浮载沉。他清楚地感觉到四肢的逐渐冰凉,遂起身,朝不知何时又恢复乳白的溪水望了一眼,对溪中显然浮现的一张脸孔(与他肖似的长相,却年轻了许多)道:

“他们把园卖了,也许再也没有人会再回来。你们的墓怎么办?”

溪中的脸孔静默良久,道:

“就像当年我们离开唐山一样。”

便消失。四周的雾无声地拢了过来,更深的寒意。他抬起腿,放进溪中,暖暖的十分舒适。

他全身浸泡在乳白之中,衣物去尽。水深竟然没顶。他发觉自己已没有在呼吸,却没有丝毫的难受。脚踩在沙质的溪底,轻飘飘的毫不受力。他慢慢地前行,所见是无数透明的蝌蚪围绕在他身上,吮着,聚着,……水流渐急,他逆水而上,身上一轻整副皮肉随流而去,骨架、肺脏等也跟着飘走。他只觉得舒泰,全身的——一抬头(抬头的感觉)便瞧见(瞧见的感觉)水面一群人围绕在一张床边,床上躺一个皮包骨的老人,所有的人都在淡淡啜泣……

他移动的速度在弹指间加快,直觉中像飞坠的物体,往无限的深度坠落,做无限的增速,而知觉在无限的速度之中渐趋于集中——那种无限舒泰的感觉,类似做爱的高潮——他最后的知觉——他闻到精液的气味,他感到身体无限缩小,直朝人类视觉以下逼近,他想到自己变成什么,一枚精子。

——一九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四度重写
——一九九○年七月二日增补
——一九九○年《幼狮文艺》九月号 /k8q6vA3+AtDzNY1lYsXA/fGotVyl8LaVk5VHURknJVbXVvOTDAB9tGZw7s/nh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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