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空空空空呜……一阵猛烈的摇晃硬生生把伊给震醒了。呜……空空空空……,火车像是颇不安分地从铁轨上像蜈蚣爬下来狠狠地打伊床底下辗塞。渐渐远去,歇了。周遭又恢复虫声交织成的宁静。鸡犹未鸣。伊仰躺着,揩一揩眼角的泪,侧首瞄一瞄不太可靠的闹钟:三时三十五分。有没有慢……还是快了?而闹钟始终按着它自己的节拍运作,爱走就走,爱停就停,信不信由你,准不准由它。还早,鸡鸣与否是最好的旁证。柱上一盏油灯挂着,灯火如萤火般小,却在黑里中大放光明。似乎还可以再调小些,耗油……伊平视蚊帐顶端,双目微眯眼睑蛤肿刺疼,腰软瘫瘫无力。算了,再睡一会罢。这时伊蓦然嗅得鼻端有一股重浊浊的异味盘桓,挟着从板缝挤进的冷风,往鼻孔里胡扎猛戳,呛、痒、熟悉。伊揉一揉鼻翼——啊,是猪屎味。
那一阵呜……空空空空毫不留情地把伊的梦辗断,剩下一截壁虎断尾似的在伊醒着的意识里弹跳,恣意地。猪屎味是梦中带来的,证据确凿。滴滴答答。伊闭上眼。争取时间快快睡去否则一天的忙碌又要来了菩萨保佑。好浓的猪屎味好久没闻到了。不养猪也有几年了。那截梦……
梦中伊清楚地瞥见阿兴一脸忧戚地在猪栏边倚着桩柱眍着眼睥睨那些胖硕肥大的阉猪在不可一世的卡不卡不喀巴喀巴俯首消耗槽中低色调的潮湿食粮。一字形排开紧紧挨着银白的猪毛粗糙——阿姆,我想要去台湾读大学,我同学每个都去,他们成绩都比我烂。……唉!我哪有钱,三餐吃得饱就可以偷笑了。去问你爸,他点头我就答应。(你不是很多年前就毕业了吗?不是早就回来了吗?不是在沙巴赚你的钱吗?)骤然一变,那张脸登时换成阿财,也是副悲容惨戚。睇着伊——伊正使劲推着铲子把猪屎震进粪池中,通地一声又一声。猪犹大嚼不已。阿财你想读大学,我说过你成绩比阿发好我就让你去,家里没钱我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留在这里很难出头,我是应该考烂一点的,可是,不能让人说我笨啊。(我老了呀,不可能再养猪。)
这时单眼皮的阿兴猛然出现在猪栏中,一头吃饱的肥猪奉承地把脊脊迎上以受彼臀。他咧着嘴很开心的鸮笑胡胡胡胡胡晃荡着套着黑亮皮鞋的脚。
“大哥,猪都给你占了!你还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你怎么可以!”阿财虎叫。“怎么不可以?胡胡胡胡胡胡胡胡胡。”阿兴木偶戏似的扭折头颅,“谁叫你们那么迟出生?”
两张脸渐渐重叠,伊不禁淌下泪来。莫吵了自己兄弟有什么好吵的?朦胧的脸孔瞬间又变清晰,是女儿阿云,伊鼓着腮眼圆瞪:“阿姆你这款偏心重男轻女,我小学二年级没读完就叫我回家看顾弟弟妹妹饲奶把屎尿,他们就去读大学!”(我不得已呀!不得已呀!子女这么多,女的大了可以嫁人,男的没读书,一世人艰苦像你爸——)伊滚烫的泪便涟涟释放,其时火车空空空空空空空地辗来,直朝着伊,呜……不断胀大胀大呜……火车头像个大闹钟凑到伊眼前,伊赶紧跳下,火车呜地撞过。臂粗树干钉成的猪栏便给撞断,肥硕硕的猪惨啼惶嚎乱蹿,却像杀猪的拿猪笼子来捉猪那时情景。危厄间,一只只纵身弹起,在火车辗过的刹那跃起,扑入茅草丛中。我的猪——伊想叫,却发现那些猪都没有名字……
稍稍瞑了一阵,便听到公鸡在喔喔喔喔地啼。伊睁开眼:四时五十分。依稀是阿兴在伊接续的梦中陈词恳切,毕业回来后明显变成双眼皮显得特别有感情:“一定的,一定的,我赚到钱一定拿回家。给我五年时间——五年——我建两层楼的砖屋给你和阿爸住,到时你们就免做工啦?嗯?再苦五年?”——鸡啼了,醒了就起来吧。
伊披开大红毯子,撑起上半身,揉一揉腰,双脚平移到床缘,掀开蚊帐,脚板伸下去探趿拖鞋。趿着了,缓缓溜下床。板缝里渗进丝丝寒风透骨,伊身子一缩,赶紧从柱子上拎下那条深紫色的毛线衣,披上。——好浓的猪屎味,这梦……伊打了个深入肺腑的哈欠。揽镜一照,把着梳子使劲梳平蓬松松的发,梳着梳着,眼睛仿佛也明亮些了。猪屎味还是好浓好浓。闹钟滴滴答、答。
伊拉出抽屉,掇起一根红烛,擦了根火柴,点亮;一时却怔怔地盯着紧闭的木窗。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黎明这样的景致,阿兴那孩子那时还小,每天早上要割胶都得将他和着满脑子的梦抱起,背着,到胶园去。在废铁皮顶纸板墙的寮子里把蚊帐给张起,他就会乖乖地裹着毯子继续熟睡,醒了也不会叫嚷,乖乖地学写字,在油灯下。一条狗陪着他。他可一点都不怕黑哪,从不让人操心。舅舅阿姨姑姑婶婶都叫得挺流利背得挺熟。人人都赞乖,贪他嘴甜,新年都忍不住要多给他红包。……伊幽幽地叹口气,踅出睡房。
“喂,起来哦!”伊大声喊道,单手拍击墙板。侧耳听听——没反应——再敲敲,“起来啰,鸡啼啰,要割胶就起来啰!”顺口啐了句,“老睡猪!”侧耳听听——房里男人唔——哦——爱困——一串梦呓似的带着哈欠的懒洋洋怪声。“不起来就不用去割啦!愈老愈懒。我每日还不是要一大早起来煮给你父子吃?”“哦——起来啦。”男人恹恹回答。
伊缓步穿过黑色的通道,黑暗给伊掌窝的烛光步步推离,微光把伊巨幅的身影浮贴在夹道的三夹板墙上,踽踽独行。跨过门槛,是厨房。圆桌上一盏大肚煤油煤肚皮和灯罩上都斑斑地叠洒着烛泪渍。伊取下熏黑了上半截的灯罩,虫尸烤干了黑棘棘地挤挨在灯芯旁。伊欹一欹手上的烛,火便引了过去。周遭忽然清朗起来,杂物各就各位,分明是睡前景象。风毫不斟量地打板缝泄进。
到灶边,砖块砌成的腰高凹凸构造,三炉并列,一镬,次壶,三锅。底下偌大的空间整齐地塞满枯枝与劈柴。厨房的墙没连上檐,人高以上都空着好透油烟。猪屎味便从那儿漫进来。外头清楚的是黎明的暗林,林子尽头便是火车站,常常报时似的火车北上南下的一班班掠过。伊端了个碗公,掀开锅盖,悉数扚出剩饭,摆在一旁,便提着锅,到另一端并列着的几口瓮那儿量米去,沙沙泻响。一只手撑按着膝盖挺起身,脑中不觉一阵昏黑梦梦,歇了数秒,才一步步沉稳地走向后门,顺手把拦路的矮凳推进桌底下去。
门一开,寒风便迎面侵来,力道奇猛,几乎又把门给带上。伊深深吸了一口气(好浓的猪屎味)使劲把门推开,身体硬塞了出去。无星无月,窒息的浊暗,乌墨一样的。伊五指微屈守护着烛光。几条狗围拢上来,亲热地挨着伊,作势要扑上身。“咄!死狗!”伊作状要踢,稍顷,狗才散去。在黑暗中追逐跳跃。天滚滚黑,只怕雨又要来了。伊轻叹一声。——雨一来就没得割了,最近硬是多雨……
到水井旁,生锈的铁皮、木板、铁丝网三面围着,另一面垫了块废置的枕木供踏脚,还用洋灰糊了片小平台。放下锅子,从木头旁摸出一则纸卷筒,把半截烛套上,固定在水泥地上。拎起水桶,往黑幽幽的井中扔去,绳子下溜了好一截,手便察觉桶底贴触到水面了,遂略略上提,手一抖,桶沿乃结实地斜切入水面。提一提,一拉,平平稳稳地汲起一满桶水。便蹲在井边淘洗白米。
想起儿子要去念书的事,伊又愁起钱来。日也想梦也想。——不像当年哪,那时还年轻。伊眼眶湿润湿润,记忆和眼前的景象交叠混溶,梦悄悄地入侵了。
阿兴天还没亮就哭丧着脸靠着厨房那根柱子,哀哀地说:“爸叫我去巴刹捧面——他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做官!”伊看到年轻的自己也是一脸无奈。“咱两个人割一个月胶也只是刚刚够吃——一个月只能吃两次肉,有啥办法!”房里响起孩子的哭声。“那么多张嘴要吃,我有啥办法?”洗完米的水倒入洗碗的盆子里,复倒入半桶清水。伊看到年轻的自己和阿兴各自换上新衣服,骑着脚踏车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树。上了公车,公车疾驶在曲曲弯弯的柏油路上,两旁是参天的树。到一户人家门前,阿兴嘴甜地准确判断那是排行第几的姑或姨舅或婶。主人笑着奉上热咖啡或美禄,相互寒暄。下雨啊?哈哈?怎么有闲来看咱啊?哈哈——阿兴毕业了没?哦哦——阿呢款啊——备读大学? 好啊好啊,成绩那么好不读可惜——我仔拢唔读册,甘愿做芭,艰苦出头。 ——哦?好好,咱虽没钱三几百总是拿得出,免客气免客气自己人不要紧,等他毕了业赚了钱再慢慢还——自己亲戚出了一个大学咱也光荣哈哈——阿兴,将来赚大钱别忘记你这些亲的——免客气免客气咱也没钱小小一个红包是送他顺风的……
(复汲水。)如是一家一家地奔波,攀藤摘瓜似的耗了好些日子。然后,单眼皮的阿兴欢欢喜喜地走了,伊只送到火车站。回头,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等着伊。伊一一吩咐,在外面做工的每个月都得拿钱回来,没心念书的小学毕业就去找工作,女孩子不用念那么多书……(米洗罢,缓缓踅回厨房。)猪寮在平地上草草搭起,伊唤男人来帮忙,男人伊伊呜呜地睡午觉,给伊唤怒了,骂道:“是你要给他去读又不是我!”伊挥着汗搭起猪栏,上柱,抹洋灰,一张脸血红血红……
伊抽出几根干柴,塞进炉中,剥了几条灰褐色的胶丝,便生起火来。柴枝叠上,锅缘的水零星滴下。无数个愤怒的自己在渐烧渐旺的火中忙碌;一个大清早到林中割胶,另一个同时在喂猪,一个在奶婴孩。一个自己午后在帮男人做胶片,同时另一个在喂猪。一个在林中某处采番薯藤砍香蕉茎,割野芋的茎和叶,大捆大捆地缚在脚踏车后座。稍后,一个自己在林中砍柴,捡拾枯枝,同时又在担水给猪冲凉,把芋藤等等剁碎,置入大锅中熬煮。在阳光下,在阴雨中,几个孩子忠实地跟着,当助手。暮色里,一个自己喂猪,一个在厨房炒菜,一个汲水冲凉。一个骑上脚踏车穿过林子,载着个黄色、一抱之围的漆桶,抵达柏油路上某段住宅区,穿进后巷,挨家挨户去收集馊水,在烈日下,在风里,雨里。穿插着换上年轻的身影在林间穿梭,穿着白色的校服,在将暮未暮之际在阳光下,风雨里。日渐苍老的男人也来了,在林中某处砍下香蕉茎,夜里在煮猪食的炉下频频把粗柴往内推。揭开盖子,在热气腾腾中殷勤搅拌,拨起一块疑似鸡颈鸭掌,抛给守候的狗吃。……伊看到自己一度又一度撑着大肚子焦急地骑着脚踏车穿进林子里,在曲曲弯弯多树根盘附的小径上横冲,上坡下坡,载着热水壶,到医院去。几天后,乘着计程车抱着婴儿回来,男人上车去,去把脚踏车给牵回来……
饭锅已在吐白泡,水壶里的水也快煮开了,咕咕有声。伊把目光抛向漆漆林中,心想鸡怎么不啼了,为什么那么久了还没有人起来,也得准备炒菜了。便踅到墙边,敲一敲:“起来啰!读册的!”没人应。“喂!”伊再敲,方有人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困猪!去把你爸撬起来!睡到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伊踅近灶边。
伊坐在矮凳上削马铃薯。仿佛有人起来了,叫了声“阿姆”就一闪而过。又一个,叫了声“阿姆”,白影一闪,显是穿上了校服,又一闪。水滚了,伊起身,把炉中的柴火都撤去镬下。这时猪粪味猛然大浓,如薄雾,阵阵迫人。伊不禁专注些,目光投入林中,炉边的热气把伊烘焙得半边身子发热。外边虽然有物,白色的影子在动,蠢蠢然,好多,布满整片胶园。伊不拟置信地揉一揉双眼,一只只的,没有看错。狗呢?为什么狗没有吠?伊心里微觉不妥,感到有某种流质的事物透过双目自脑中汩汩流出,和黎明的黑串谋了,呜……空空空空……呜,一列火车开过,每一节车厢都发亮,像笑开的嘴,像蜈蚣。没错,是猪,这么多的猪,纷纷用鼻子拱土,乙乙乙乙叫。难怪,难怪猪屎味一直消不去。那些猪齐齐抬起头看伊,热,好热。滴滴答、答。动了,跳过来了,这么多,厝会给踩扁喂喂喂喂狗呢狗呢……每一头猪都铆足劲直朝伊冲来冲来冲来……
“阿姆。”娇嫩的女声唤伊。烛光挨得好近好近刺眼。
白衣白裙的女儿揭开蚊帐立在床边,唤伊时口中吐出一股薄荷牙膏味,登时把猪屎味冲淡了些。“阿姆……”火车远去。
惨啦!伊心中暗叫不妙,连忙揭开毯子翻身下床,一瞄闹钟:“六点!”伊怪叫一声。
“死啦!今日变成我做困猪!几时睡着的,不是明明……”一边嚷着一边飞快地爬梳爬梳满头乱发,“明明起来了啊……”心中郁满疑团。披上外衣。
“你爸呢?”踅向房门,女儿秉烛跟着。
“去割胶了。”
“今日这么乖?自己起来?”
“他说梦到你叫他起来——说让你多睡一阵。”
“日头要从西边出来啰!来不及煮给你们吃了……”
“我都煮好了。鸡叫我就起来了。”步入厨房。
(还是女儿乖。)
“我怎会没听到菜落镬的声音……”
“阿姆。”饭桌旁围着群白衣服的伊的子女,正鼓着腮咀嚼吞咽。伊略略扫过一张张脸孔,带着源于直觉的些许猜疑不安,向女儿要了烛光,说:你也赶紧去吃吧!便推开后门,向井边走去。——明明来过了呀……直走进那黑洞般的冲凉房,把蜡烛固定在烛泪累累交叠的横木上。铁皮墙与横木之间插着一排各色的牙刷,伊挑出自己的,从缸里,掏了水,挤了牙膏(好浓的薄荷味)便蹲在门口刷起牙来。雄鸡咳了数声。天上黑云翻涌。猪粪味不见了,空气中一股带雾的清新。黑况况林中一粒灯火橘红微晃——侧移——停着了——前移……朝朝林中都会看到这么一盏灯火,载在男人额上的,出现在伊煮菜、洗菜、刷牙、泡咖啡时偶然的遥望中。掬水洗一洗脸,眼眶兀自湿湿的。
更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庙里的神说伊命硬克母,便遥遥地送到数十里外给人当养女去。在异姓的兄嫂家里洗衣煮饭带别人的孩子多年,每天都得第一个起床。那一年,米量好了正待洗去,开门,手电筒往外一照,两粒火球在不远处发亮。伊忆起长辈提起的,便猛力把门关上,边跑边喊:“老虎!”
全家都即刻从梦中弹起,敲锅击桶地跟着大喊,转瞬村子里远远近近家家户户都尽可能地发出响声。老虎趁乱遁走,几天后复来,叼走一头小猪……偶尔村人到河边冲凉会遇上老虎,肚肠给噬食一空……
伊起身,照例揉抚一番腰膝。转身,向厕所。走了几步,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像沼泽水中的气泡般浮起。一看,林中的灯火不见了。莫不是给树干挡着了?望了数秒,仍然没出现。果然不见了。他回来了么,还是?伊止不住忧虑。狗呢?怎么不见了?猪粪味又来了,浓浓冽冽冷冷,潮湿且呛鼻。突然觉得拖鞋底下软绵绵糊稀稀的,弓身一照,呀,黑郁郁的一团莫不正是猪屎?猪屎中的水分渗进伊拖鞋上脚趾下,把双脚渍染成黑青黑青。引烛遍照,左一摊右一摊的都是猪屎,而且地上给锉出一凹凹猪蹄印,土表也都给猪鼻拱得松开了。桶、瓮、花盆、砖块……都给弄翻了。伊浑身发冷,止抑不住牙齿格格互击。转身、迈开大步回到厨房。
推开门,一愕:怎么这么多人?咦?!一张张脸都是熟悉的,是自己的儿女没错。□□,□□,□□你们都不用做工吗?你们怎么都穿中学生的衣服?□□、□□、□□……伊觉得天旋地转脑中滴滴答、答……呜……空空空空……呜……一张开口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好困我还要再睡好冷好冷是不是下雪了是不是……
“阿姆。”伊悠悠睁开眼,毯子给踢在一旁。火车远去。
“阿兴!你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怎么不早一点通知我?(你已经好多年没回来了每年都推说机票订不到。)伊一撑便起来,坐在床沿。五时三十分。“没到四点我就醒了,想再睡一下,却迟了。要赶紧去煮饭要把他们都叫起来。”伊补充道。下床,披衣,快速梳头。风冷飕飕从板缝挤进。
这时才注意到儿子背了个浅褐色的麻包袋,没啥重量似的。“你背什么回来?”“我小学时读过子路背米的故事。”(哦,我听你讲过。)
儿子一双大眼闪亮着柔情,把麻包袋轻放在跟前,边解着白色的系绳一边解释:“听讲厝里欠钱用……”绳子却一时解不开。他额上冒着晶晶的汗,眉头一皱,脸一臭,双手猛然用力乱扯,登时把活结弄成死结。他举脚一蹴,嘴里叽哩叽哩咕噜地咒骂几句。
(脾气还是那么牛。)
伊把麻袋接过,再将梁上挂着的油灯取下,调亮些,交儿子提着,把头凑近,冷静地看清楚了,以坚硬的指甲把死缠的绳结松开。也不流一滴汗,便顺顺当当把整条绳子抽下来(是球鞋的带子……),递给阿兴。掰开麻袋一瞥,都是花花绿绿的钞票。
“哇!”(你答应要供弟弟妹妹的。)
喜悦直从脚跟冒上来。“打抢银行啊?”朝阿兴调侃似的笑笑,阿兴咧嘴傻笑,却只觉得手中的事物突然变得湿糊糊的啊啊啊啊……猪屎……钞票上沾满了猪屎。再仔细端详,钞票上印的不是最高元首的肖像而是几根香蕉和一头猪。比草纸还不值钱啦,这是什么!伊愤愤地把钞票丢回麻包袋去。这时听到外头有东西在冲撞板壁……碰、碰、碰、碰,在不同的部位,板给撑得往内一陷一陷,随时有被撞开的可能。砰的一声窗子给撬开了,塞进一筒猪鼻,继之以整颗猪头,下巴枕在窗沿上,大耳一扇一扇。儿子仍然立着,嘻嘻傻笑。伊颇觉心中气苦,而全身发热、眼眶湿润。白影一闪,那头猪跃了进来,越过床与桌,落在儿子身旁,面向伊,浑身湿漉漉,(外头落雨了吗?)鼻音乙乙哦哦。那头猪八尺来长,抖一抖身子,水珠喷溅到伊脸上身下,伊挽臂一挡。儿子俯身慢腾腾地用那根鞋带一匝匝地结麻袋系上口,末了,使劲一扯,青筋暴露。额上有汗。罢,吁了口气,背上麻袋,跨上猪背,念着:“子路背米……”(我听过!)猪身一纵,跃过床和桌,穿窗而出的刹那儿子回首,举起一掌在耳际,柔媚地说:“拜拜……”便没入雨声中。伊狠狠地涟下泪来,胸口激烈起伏。眼前一片白色朦胧,热热。
“啊!”伊转醒。
“阿姆,莫起来。”白衣白裙的女儿在床边。
“几点了?我睡到现在?饭……”窗外都是白晃晃的阳光。
“不是啦……现在是下午,我们放学了。”(下午?我下午是从不午睡的除非……)
“你吐血啦,晕倒了。”(吐血?晕倒?)
阳光扎得眼睛生疼,便眯着。女儿身旁立着位胖墩墩的妇人容貌笑声酷似自己。
“大姐!”伊惊喜,(大姐!)“你几时来的?”
“听说你身体不大好,我就来了。”声音很沉,有隐约的回声。(还是大姐你关心我。)
“你千万不可以太操劳,刚开了刀,要多休息。”(开刀?那不是几年前的事吗?)
“没钱用我这里可以先借你。”(借又不是给,给我也不敢收。)“唉,你也是真歹命,生仔生那么多,把身体都弄坏了。生了又要养,养大了又要读书,拖一世人哦!两尪某 做牛没暝没日……”(大姐!)伊闭上双眼,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多年以前伊初嫁不久,从小分别的大姐便四处查访伊的下落,从异姓兄嫂处探听到一条街的名字在数十里外和伊夫家的姓,便匆匆找来。先是找着了那个镇子,继而找到那条街,便挨户问去,问对了姓,寻找那位酷似她的新嫁娘,很快地便认出彼此,一如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大姐!”伊再度睁开眼,床头没人。一盏灯孤伶伶地搁在桌上。冷,窗子敞开,叭喀叭喀地拍打着墙。雨水怒溅。枕头、蚊帐、发梢都湿了。伊把窗扣上,闪电坼裂暴亮,雷声轰在数码之外。地上水湿:脚印!
有人来过。一排潮湿的脚印在床前。是谁来过?穿的是球鞋。另外有两排高跟鞋似的足迹——难道真的是猪?伊内心惴惴。滴滴答、答:五时四十分。屋顶铁皮轰响,雨声贯耳。趿上拖鞋,披衣,梳头,厨房亮着,有人先起来了。有炒菜声乍响。
跨进厨房,一眼便看到白衣裙的女儿在炒菜。桌旁围坐着几个白衣人。
“阿财!”儿子笑笑,有几分消瘦在齿颊间。伊忘情地笑开,一张嘴说什么也合不拢来,就这样的一径把笑容展开。
(你不是去台湾怎么又回来了?)
(听说你申请到奖学金阿姆真欢喜。)
(我辛苦一世人最安慰的是栽培出几个大学生。)
(这条路读最多书的就算我们家了……亲戚中也是……还有谁敢看咱不起?)
“几时回来的?”
“昨暝……你睡了,没敢吵醒你。”
“放假了?”儿子笑笑,不语。
然后伊发现自己置身在胶园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树砍掉了一大片,圆圆的一块空地。树荫下都趴着肥胖的猪,白皮的,黑皮的,花皮的,瞪大了眼睛看伊,一副小孩挨了打不服气的眼神。胶园里光影斑驳,渐渐走来一大群穿着工作服的女人或胖或瘦,衣上点点黑色的胶渍、芋汁或香蕉渍。一张张焦黄的脸,有些是住在同一条路上,有些听人说过或者见过,仅识其名或仅熟其脸,在猪与猪间缓缓走来,满山遍野,把猪屎味也带了进来,彼此都没说话都静默着略略垂首。满山满树的小孩衣衫破烂赤脚,脸,手,脚,肚皮上都是污渍,像来到传说中的猴子山。
圆形空地上东西向相对着各搭起台子,像野台戏那样的高脚台,亚答顶木条木板草草钉就。转眼搭好了,各自上了匾,插上旗杆,一西装汉子挺立在旗杆旁抓着一块裙样的布。各方的女人走近了,一些穿黑西装的男子戴黑眼镜吹着哨子指引女人们排队,就像小学生上学那样。每个女人胸前都挂了块号码布:15,8,12,21,7,13……而且很多号码是重复的,令伊纳闷。
“你也来啦?”一女人喊伊。“是啊。”还没思索就已回答。(上次政府牵电线时你又不通知我?竟然还说“不知道你要不要”?等了几十年谁不要!)
“你来啦。”10号,干瘦枯瘪。(连馊水也要跟我抢)
伊心里纳闷,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怎么那么多人?便偷听旁人小声地寒暄。终于……
“……听说要颁奖哩!……”
“……什么奖呀?……”
“……生七个以上才有咧……”
“……□□也来啦?她不是……”
“……是呀是呀,连抱来养的算进去才七个,她生不出儿子呀……”
“……差一点就‘七仙女’嘻嘻……”
“嘘,来了。”
“立正!肃静!”黑西装男子高喊。
一南一北各空出一条路来,一辆辆黑色的轿车闪亮地开进来,开路的是八大辆白帽黑眼镜的壮汉驾着的巨型机车,轿车两旁也是一列机车护着,直升机哒哒哒哒也不知道多少架在天上盘旋,狂风劲起。两边的黑轿车都开了门,车上的黑西装黑眼镜汉子都下来,纷纷拥护着某人。南边是位白西装黑发油亮黑镜框厚唇的男子,北边是位光头白须白眉穿着唐山装拄着拐杖的老人。活像是念中学的儿子口中港片里的黑道大火并。然而,奇怪的是,两端的人都看不见彼此。老人和男子各以领袖的姿势上台,同时露出慈祥好看的笑容。一边用华语,另一边用马来语高喊:“肃立,唱国歌!”便各自播放音乐与吟诵异词升旗。
罢,两方的领袖各自发表演说。伊只听到一串声音而不甚解其意:“兹因海外华侨革命有功助我中华民国驱逐鞑虏……疏财捐命前仆后继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咨尔多士惠我良多……念兹革命之母含辛茹苦期发海外新枝助我光复故土特办此革命之母颁奖大会凡子女七人以上皆有功领赏嗟夫钦此”,罢:
“向国父遗照行三鞠躬礼!”
“一鞠躬。”
“再鞠躬。”
“三鞠躬。”
“礼成——颁奖——”
“马陈螺女士,12”
“李陈亚壤女士,15”
同时,另一边的领袖也在念念有词,竟然改用华语,而且是以同样的语调:“吾马预定公元二○○○年步入发达国家必先全面工业化所需人口约七千万与其自国外引入不如自己生产……为奖励妇女生育特颁发此项响应‘七千万人口优良母亲奖’予七个儿女以上之母亲,每增加一个儿女增加一千元……”
然后便开始唱名。女人们一一上不同的台去。伊却为身上穿着睡衣而羞窘,很不自在。良久……
“王吴亚好女士……12”两边同时喊到伊的名字,伊惊惶失措,愕在当场。第二遍唱名。伊不动。第三遍唱名。“没有来吗?”这时伊才惊慌地冲上南边的戏台,同时瞥见另一个女人冲上北边的戏台。
扶着栏杆,伊一级级瞧得仔细踩得结实,全身发冷脚发软地走向“大粒人”。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这么“大粒”的人握手。作揖,双手屈伸,接过一包东西。
“不用怕,看着我。”那人说着流利的华语。
“你的华语讲得比我好。”伊由衷佩服,“我没有读过书。”
“不容易……一打。”接着颁奖人蹙一蹙眉头,清一清喉。“别再养猪了。你知道我们是不吃猪肉的,而且……也很怕猪屎味。”
“可是,”伊争辩,“不养猪我们不够吃,而且……也没有钱给孩子读书。不养猪养什么?”伊有点委屈。
“养羊、养牛、养兔子、养鱼都好。而且……”颁奖人诡谲地笑笑,“读了书也不一定找得到工作。”
伊一愕。
猪屎味呛鼻而来。
满园的猪动了起来,绕着圈子溜转。泪不觉滴下来。儿子的咒骂在耳际响起:“政府不是没钱,都拿去养猪了……”
猪屎味从每个毛孔戳进去,入心入肺,伊感到呼吸困难,眼前一片蒙眬。猪一只只跃起、跃起,化为不断晃动的影。呜……空空空空……滴滴滴、答……
咖啡乌的浓香。
灯影。
“阿姆,”白衣的女儿薄荷味的叫唤。“怎么啦?喝杯咖啡?”“头晕。”伊虚弱不堪的,嘴巴擅自回答。“我还没漱口。”“不要紧啦。”女儿搀扶着伊,一手拿杯热腾腾的咖啡。
“阿财回来啦,头先……”伊目光四下搜索。
“没有啊……他不是去了台湾?”女儿不解地回答。
(头好晕。)“你全身烧滚滚……”(不是了不是了这一定又是梦。不要不要我会累死。)伊闭上眼。
“阿姆!”(不要骗我,都是梦。)泪滚滚而下。
“阿姆!”(不要骗我!)
“阿姆!”(不要!)
“阿姆!”(不!)女儿使劲摇晃伊。泪滚滚而下。
伊猛一睁开眼,眉头一皱,满肚子闷气。女儿坐在床沿,柔声问:“阿姆,你发烧发冷,不舒服是不是?”伊不语,深深吸了几口气,调匀呼吸。
“饭你煮好了,水也滚了。菜我炒好了。是不是不舒服才又回来躺?”女儿自顾着说。
“我们吃饱了,要去读书了。天黑黑我看今天不用割了。阿爸还在睡。”
伊这时瞥见板缝外透进一点亮光。天虽黑到底还是亮了。鸡还在啼。头好疼好疼。
“雨衣带了吗?”“带了。”
“下午有没有回来?”“没有。”
“有钱买吃吗?”“有。”
“自己小心。骑脚踏车要看路。”“哦。”
伊却免不了有点迷惘,欲言又止地抚着头壳。女儿拍着伊的背:“那你多睡一阵。”
“阿姐,走啦。让妈继续睡吧。”小儿子在喊了。
“阿妹,”伊突然用力地抓着女儿的膀臂,坚毅地,费力地瞅着她。“你老实跟我说,我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醒来?”双手不自觉地更带劲,而微微发抖。雨整齐端肃地击落。
呜……空空空空……喔、喔、喔……滴滴答、答……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四日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銮中旅台同学会二十五周年纪念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