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们住在一间贴了油毡的小木屋里,就在矿井上方。发动机和发电机轰隆轰隆、咔啦咔嗒,滑轮吱呀吱呀、呼啦呼啦。铁链当啷。焊条嗞嗞。吱吱,咝咝,砰砰。石头从铲车上被哗啦啦、咕隆隆地倒进卡车里,滚到传送带上。煤车吱吱嘎嘎、咔嗒咔嗒驶过,汽笛哀号,呻吟,尖叫。高高低低的汽笛声昼夜不停。男人们昼夜不停地骂骂咧咧、大吼大叫,声音在晚上听来尤为刺耳,伴着锯子发出的呜呜声,各种各样尖利的噪音都化作怪兽。而初雪当天的清晨,链条、索具、齿轮和滑槽都被冰雪缀上闪亮而繁复的花边。大雪使矿井看起来柔和了许多,简直算得上静谧了。年轻的墨西哥矿工像孩子一样在雪地上玩耍。
矿区的工棚里挤满了矿工,单身汉,墨西哥人,芬兰人和巴斯克人。爸爸说,他们远离故土和家人,大多不会说英语。他试图以此向我解释那些人为什么老是酗酒打架。
我家添了个小宝宝,我的妹妹莫莉。她的婴儿床放在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我睡在客厅的壁床上,那张床从没被收起来,白天我们把它当沙发用。我想念那台收音机,它现在在卧室里,可卧室应该是小莫莉睡觉的地方。
唯一的热源是个大肚子的火炉。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看到自己呼吸时的白气,就期待着炉门把手咔啷一响。几分钟后,木柴开始噼噼啪啪烧起来,一铲煤哗啦一声填进去。咖啡壶欢快地唱起歌来,火柴在妈妈大拇指的指甲上轻轻一划,或者爸爸的芝宝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火。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就让我用奶瓶给妹妹莫莉喂奶。我和妹妹惬意地躺在床上。她不太好玩,可她喜欢听我唱歌。“假如你头痒痒,不要挠,用菲奇。动脑筋,要想保住头发,就用菲奇洗发水。”还有“四处无人,没有人带我回家”。
1941年,露西亚于爱达荷,穆兰
莫莉·基思·布朗,出生于1941年10月6日
木屋墙上没有刷漆,只是本色的木板,地板也是一样。我喜欢住在木头房子里,把木柴添进炉火里取暖,凝望屋外的树木。整个房子都散发着木头的气味。
一开门,松树的清香扑面而来。一旦真正走进树林,就再也听不见矿井的声音了。一切变得静谧,甚至踩在绵密的松针上时都悄无声息。有时我以为听到了林间的微风,但当我驻足聆听,却听不到一点声响。
厨房的地板倾斜得厉害。我把铁皮罐头从高往低滚着玩,一滚就是好几个小时。金枪鱼撞上菠萝。
翻过我们的那座小山,还有一道山谷和另一面山坡。一年前,那面山坡上的树全被烧光了。我第一次看到那里时,整片山坡都覆盖着猩红的火焰草。一片广袤的红色火焰,生机勃勃,随蜜蜂的嗡嗡声而震颤。
我交了个朋友。肯特施里夫。他家住隔壁,房子和我们家的一样,但他的家里有六个孩子。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爸爸经常从华莱士的一家面包店带回一袋袋陈面包。早餐,他们吃泡面包,就是陈面包泡肉汁,而所谓肉汁不过是培根煎出来的油拌上派特牌炼乳。有一天,寒气刺骨,可他家没有煤和木柴。他爸爸不停地把一袋袋陈面包填进小炉子里,直到一家人围拢在一起,都暖和起来。他们朗诵主祷文的声音将我引向他家的厨房。
我的妹妹莫莉得了肺炎,去华莱士的医院里住了两天院。我借住在隔壁,跟他们家的几个孩子一起睡在阁楼里的干草上。阁楼没有装窗户,窗洞上只钉了一块油布。我和肯特施里夫轮流把一只眼睛贴在油布的一个洞上看夜空。那个洞就像一架望远镜,把令人眼花缭乱的繁星框起来,将它们放大。
我喜欢躺在干草床上,挤在那些孩子们中间。我喜欢闻他们身上的气味,尽管那并不好闻,我想,那味道来自尿液和变酸的牛奶,臭脚丫和脏头发。我们依偎在一起,睡着时像群小狗崽一样互相蹭着,每个人都吸吮着大拇指。
我和肯特施里夫开始上一年级。学校离我们家很远……得爬上一座很高的山,然后走很远的路下山,再爬上另一座山,才能到镇上。放学后,我们从墨菲酒吧搭便车回家,孩子们的父亲交班后都去那里喝酒。矿工们喝第一杯酒前总要说点祝酒词:“我们该工作吗?没门儿!我们该罢工吗?绝不!那我们该怎么办?喝酒!万岁!”
爱达荷州阳光矿
露西亚和朋友们在穆兰
我们都喜欢上学。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布里克小姐,她是个好老师。所有学生被分到不同小组,学习不同的科目。我和小孩子一起学数字和写作,和大孩子一起学阅读和地理。肯特施里夫跟我正相反。他是全校最聪明的孩子。他无所不知,比如,他知道只要切开一颗郁金香球茎,就能看到里面有一朵微型郁金香。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不久,爸爸就出国了。他加入过海军后备军官训练团,所以接受了军官培训,成了一名海军中尉,然后就乘坐一艘军火运输船奔赴太平洋。我们搬去得克萨斯州的埃尔帕索,住在外公和外婆梅蜜家里。
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就在圣诞巡游的前几天,本来我和肯特施里夫要扮演朝拜耶稣的东方三博士。(他的名字是肯特·施里夫,但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在接下来那漫长又可怕的几年中,我疯狂思念着他和爸爸。
人们将这种感觉称为心痛,因为思念一个人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肉体之痛,存在于你的血液和骨头里。
美国海军泰德·布朗中尉
爸爸把我们送到斯波坎的达文波特酒店,之后便开车离去。我们在酒店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要乘火车去得克萨斯。我和妈妈各睡一张铺着熨烫过的床单的床,妹妹则睡在房间衣柜中的一只抽屉里,身体下面垫了几个枕头。
妈妈把抽屉带上了火车,用它装着妹妹。妈妈竟然偷走酒店的抽屉,这令我又惊又怕。她说:“你能不能把嘴闭上?”还扇了我一巴掌。从那以后,一切都开始变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