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西边有一片枫树林,陈思农心情烦躁的时候便会去那里坐一坐。现在还没有到秋天,枫树的叶子是青色的。
黄昏时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厚着脸皮去柴根家借谷子,心情又糟透了。他来到枫树林,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发起呆来。
小凤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的确凉衬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喊了一声:“哥,你又在这里发呆呀。”
他扭头看了一下她,没有作声。她知道他肯定是遇到烦心事了,在他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想起小时候真是有趣,你爬上树摘果子,我和春花在树下捡,然后一起坐在这里吃,吃得津津有味。哥,你还记得你救过我吗?”
“什么时候的事?”他记不起来了。
“那年夏天,我们在井边玩时,我坐在井栏上,不小心翻到井里去了,好在我用双手扳住了井栏,整个人就挂在那里。你及时发现了,把我拉了上来,不然,我的命就没有了。”她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他笑了笑,说:“记得,过后你妈还打了你一顿,不许你再去井边玩了。”
“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被一个男生欺负了,你帮我出了气,把那个男生收拾了一顿,最后他看见我都有点怕,我骂他他都不敢打我。”她很感激地说,“所以,我一直把你当哥哥,保护我的哥哥。”
他听了不得不又勉强地笑了笑,说:“这件事我也记得,当时,你受了欺负哭得可厉害了,鼻涕流得好长。”
“哥,你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吗?”她想了想,问,“是不是因为你家粮食又不够吃的事?我爸答应借给你家,明天去挑就是。”
“又会被人嘲笑了,家里年年青黄不接,我又不争气。”他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这有什么,谁家没有困难的时候呢?你又何必想那么多?我最讨厌笑话别人的人。你读了高中,总归比他们有文化。”她安慰着他。
“村里的风气不好,总是有闹不完的矛盾,活得真累。我一定要混出点名堂来,这样过日子怎么能行?”他对她说,“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如果成功了的话,命运也就改变了。”
“哥,那你把我写进去了吗?我们从小就是要好的朋友。”她挺羡慕地说。
“还没有,我考虑一下。”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说,“我要回去了。”
“那你可要把我写好一点哦,不要把我的丑事写进去。”她也站起了身,说,“我上茅房掉进粪坑里的事,你千万不要写。”
他知道她故意在逗他开心,但他真的开心不起来。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他们的影子在斜阳的映照下重叠在一起。
令陈思农有些懊恼的是,陈和根在远处朝他们这里望,见陈思农瞅着他,便把脸扭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陈思农挑了两只空箩筐随父亲一起到了柴根家借谷子。柴根没说什么,他老婆代金花随口说了一句:“老仁,你家怎么搞的哦,年年都要借粮食。”
陈厚仁回答:“有什么办法呢,多养了一头猪。”
此时,龚满英走了进来,还故意走到谷仓边看了看,说:“柴根,还是你厉害,年年谷子都吃不完。”
谷子装满了四只箩筐,龚满英还没有走,和代金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凤也坐在旁边。
见陈厚仁和陈思农挑着谷子走了,龚满英才说:“有本事打人,打饱肚子来呀,一家人活得窝窝囊囊,脾气还挺大,真是可耻!”
“谁家不会遇到困难?有什么好笑的?”小凤替陈思农打抱不平。
“我也没说错,把日子过好才是真本事,天天坐在房间里写写画画,也不怕人笑话,哼!”龚满英一脸的鄙视。
小凤还想说几句公道话,被代金花支走:“小凤,你还坐在这里,不去打一篮猪草回来呀?”
小凤拎着竹篮出去了,龚满英压低声音提醒代金花:“你可留点心,昨天有人看见你家小凤和那个迂腐子,在枫树林里聊了好久的天,两人要是好上了,那你家可就倒了霉。”
“不可能的事,不要乱说。”代金花心里一惊。
“千真万确!”龚满英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为你好才多一句嘴,不然,关我什么事。真要成了,饭都没有吃,那可真有好日子过。”
陈思农又羞又愧地将借来的谷子挑回家,路上一不小心,脚下绊到了一块小石头,人晃了几晃,谷子撒了一地。他放下担子用手把地上的谷子捧起来放在箩筐里,陈厚仁说:“有沙子,扫起来给鸡吃。”于是,陈思农又挑起担子往家赶,想回去拿扫把来扫。
有点可惜的是,当陈思农拿着扫把和簸箕匆匆赶到泼洒了谷子的地方时,一群鸡正在抢食谷子。他慌忙把鸡驱赶走,而地上留下来的基本上是瘪谷。
家穷成这个样子,可他还有心思在学校谈什么恋爱,以至于荒废了学业,致使家雪上加霜。他的心深深内疚,可悔之晚矣。
夜深人静,陈思农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摆在他面前的有两道难解的题,一道是今后的路怎么走,一道是要不要和郭红秀继续好下去。
他在和郭红秀交往的过程中,她的确显得主动,不是她主动,他们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胆量。他一直感激着她的好,没想到她可能又和万长根好上了,这分明就证明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真的不值得用一生去爱。
可是,他已经把关于青春的一切都交给了她,因为她,即使落榜了也无怨无悔。假如她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他再也不会相信爱情,精神会彻底空虚。
他不相信她是那种人,又想证实她到底是不是那种人,想知道自己全身心付出的情感是不是一个错误。这般如此,他能睡得着觉吗?
“我对秀秀的怀疑,是不是我的心灵染上了世俗的尘埃?如果我错怪了她,就是我一生的罪,永远也无法宽恕自己。”他决定哪天去找万长根和黄大龙,和他们一起聊聊情感方面的事,或许能问出点名堂来。
总之,年轻人的血管里的血都不是平静的,总会掀起些波澜。黄大龙偶尔会开几句玩笑,但在同学们当中,算是安分守己的人。他从没有给女生写过情书,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她们,她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自从他跟着他父亲黄正根学泥工之后,总有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主要也是看他今后有门手艺在身,日子再怎么过也不会差。然而,他一点都不在意,不管介绍的对象有多漂亮,因为他突然觉得,老同学廖小花才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小巧玲珑,矜持又不失活泼,俊俏又有点小性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烈日下,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黄正根在那头砌墙,黄大龙在这头砌墙,有个和廖小花个头差不多的姑娘从下边路过,黄大龙顿时两眼放光,探头往下看,结果发现不是廖小花。
“大龙,看什么看!”黄正根见儿子又在偷懒,有点来火,“这一排我都砌了一半,你看你砌了几块砖头,这样心不在焉,学到猴年马月也学不会。”
在旁边帮忙拎砂浆的一个中年男子笑着说:“黄师傅,你儿子在看风景,刚才东家的女儿从这里过去了。”
“不要乱开玩笑哦,我是看墙砌直了没有。”黄大龙被说得不好意思。
也许,是那个帮工的人和东家说了此事,害得东家的女儿还真有点那个意思,吃饭的时候故意走到黄大龙身边来,可他看都没看她一眼。
乡下有句俗语:裁缝早,木工晚,泥水匠进门吃早饭。说的是,泥水匠进门做事是最晚来的一个,吃了早饭才开始干活,这也说明泥水匠是这些手艺中最辛苦的一门,不吃了饭干活怎么有力气拿砖头呢。别看黄大龙是学徒,东家也要算工钱,按师傅的一半给。香烟则和师傅一样,管你会不会抽,每天一包。
黄正根的烟瘾比较大,儿子得来的香烟给他抽,一天两包完全够了,不用花钱去买。这两天,黄大龙没有给他香烟,便问:“大龙,你得来的香烟呢?”
“我留着。”黄大龙不想给。
“留着发霉呀,拿过来。”黄正根烟瘾来了,自己的香烟又抽完了,伸手要。
黄大龙只给了黄正根两支香烟,没想到黄正根一把把他手里的一包香烟夺过去了,嘴里还说:“留着留着,又想学抽烟,好的不学。”
下雨天,泥水匠出不了工,在家歇着也是常有的事。黄大龙巴不得隔一两天下一次雨,这样就可以休息一下了。如果天天出工,他的两只手累得又酸又痛,拿筷子都困难。
这天又下雨了,黄大龙鼓起勇气去太平观找廖小花,想和她聊聊天,就怕她不愿和他聊。
“大龙,下这么大雨,你来太平观有事呀?”廖小花见黄大龙撑着雨伞站在店门口,招呼他进店坐坐。
“是哦,想来买点东西,不下雨我还没有空呢。”黄大龙在门口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两只手不敢张开来,因为手上全是老茧,怕廖小花看到。
“学泥工很辛苦哦,天天在外面风吹日晒,你比以前黑多了。”廖小花边踩缝纫机边说。
“是哦,还是你学裁缝好,风吹不到,雨淋不到。”黄大龙从口袋里掏出两包香烟,放在缝纫机上,说,“这是我得来的香烟,给你两包。”
廖小花大惑不解:“大龙,我又不抽烟,你给我干嘛?”
“你带回家给你爸抽吧。”黄大龙怕她不肯要,说了这一句便跑了。
“不要……”廖小花手里捏着两包香烟追到门口,但已不见黄大龙的身影,自言自语,“怎么这样呢?放下就跑了。”
廖小花的师傅王姨在一旁捂着嘴笑弯了腰,说:“小花,你这个老同学对你有意思,你看得上他吗?”
“我才不想这个事呢,下次见到他时,我再还给他。”廖小花把香烟放在口袋里,噘着嘴,心乱如麻。
王姨穿着一条大花连衣裙,扭起了腰,镶着荷叶边的裙摆晃了几晃。她伸着懒腰说:“我觉得这个小伙子人挺实诚,不是那种油腔滑调的人,况且还在学手艺。你要是愿意,我来牵这根线。”
“我才不喜欢他呢,在学校就像木头人一样,出了校门是好一点。”廖小花直摇头。
黄大龙丢下两包香烟给廖小花,唯恐她追上来还给他,在巷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才放慢了脚步。他这是第一次如此大胆地追女孩子,暗想:“追女孩子比砌墙都辛苦,又要勇气,又要花心思,还不一定追得到。唉,我今天送了两包香烟给她,她总归知道我的意思了。唉,我自己都觉得太难为情了,胆子还是小了点,追女孩子真难呀。”
他杵着头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往前走,没想到又转到了裁缝店门口。
“小花,你看。”王姨首先发现了黄大龙,叫廖小花往门外看。
廖小花朝门外一看,见黄大龙又来了,脸顿时红得像猴子的屁股,赶紧伏在缝纫机上把脸藏起来。
“大意了!”黄大龙撑着雨伞,此时才发现又转回来了,脸上立即像着了火一样,不管青石板铺的路面有多滑,飞跑起来。他边跑边嘟囔:“这下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大意了,太大意了!”
黄大龙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他母亲郭小珍问他去了哪里,怎么一回来就一副沮丧的样子。他直摆手:“不要管,不要管,心里烦着呢。”
晚上,黄大龙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廖小花答应了和他好,并且回赠了一块手帕给他,说:“大龙,你好好学手艺,学好了手艺我们就结婚。”正当他想亲她的脸时,梦醒了。
马上就要双抢了,抢收抢种之际,周月娥对憨厚的陈厚仁说:“你去劝劝老二,叫他这段时间晚上不要再跑了。白天累,晚上累,你看他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这段时间他好一点,隔几天才出去一次。也不知他晚上出去干什么,背个鱼篓出去吧,没见他捉一条鱼回来;拿把叉子出去吧,没见他叉只野兔回来。问他也不说,真是奇怪。”陈厚仁对陈思农的做法也很是不满。
“你真是木头!”周月娥说,“还用问,肯定在外面谈女朋友,不然,怎么会跑得那么起劲?怎么会考不上大学呢?”
“嘿嘿……”陈厚仁听了乐开了花,说,“他要是真能谈个女朋友带回家,我杀两只鸡给她吃。”
“啧啧,你乐啥?你以为是好事啊,木头!”周月娥鼓着眼睛说,“是正经谈恋爱么?就是疯疯癫癫,到时出了事,我们家还得赔钱,你拿什么去赔?赔得起吗?”
“愁多了。思农真的有那个本事,赔钱我也愿意,关键是他没有那个本事。不蘸点口水粘得起芝麻吗?他在家种田,没一技之长,谁会喜欢他哦,真是愁多了。”陈厚仁就是不相信儿子在外面谈恋爱。
经陈厚仁这么一说,周月娥不再争辩了,因为儿子陈思农的确没有任何资本在外面谈得到女朋友。
“老陈,今天你别睡得那么早,看样子他今晚又会出去,去跟踪一下他,看他到底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事。”周月娥下了命令。
“他把家里的自行车骑走了,我两只脚追得上?”陈厚仁说。
“去借一辆自行车,机灵点,别让他发现,木头!”周月娥又白了他一眼。
天还没黑,陈厚仁就向二苟借了一辆自行车藏在牛棚里,准备跟踪陈思农,弄清楚他晚上到底去了哪里。
可是,天都黑下来了,仍不见陈思农出门。这自行车都厚着脸皮借来了,儿子竟然不出门了。陈厚仁心里急啊,对正在埋头写字的陈思农说:“思农,你今晚不出去呀?”
“出去干什么?”陈思农反问。
“你不是隔几天就会出去吗?我今天借了自行车,你偏不出去了。”陈厚仁很是失望的样子。
陈思农觉得很奇怪,说:“我们家不是有辆自行车吗?你借自行车干什么?”
“唉,这你就不懂了,你骑一辆,我骑一辆,没有两辆怎么能行呢?”陈厚仁不知不觉就把事情抖出来了。
“知道了,你是要跟踪我哦,想知道我去干什么,对吗?”陈思农问。
陈厚仁有点语塞,解释说:“不是我要跟踪你,是你妈要跟踪你。你今晚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就把自行车还给人家。”
“还吧还吧,我再也不出去了。”陈思农有点不耐烦。
“那个姑娘没谈成呀?我估计也谈不成,人家拿你闹着玩呢,可别伤了心。”陈厚仁想安慰一下儿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谈恋爱?”陈思农脸色大变。
“不是我知道,是你妈知道。”陈厚仁解释。
“妈怎么知道的?”陈思农又问。
“她猜的。”陈厚仁一本正经地说,“你以为她猜不准哦,上次她猜你考不上大学,你就真考不上,准得很呢。”
说到考大学这件事情,陈思农就没有了底气,不想再和父亲争论了。
陈厚仁把自行车还了,回来还有些不高兴,对周月娥说:“你说要去借,还欠了人家一个人情。”
“我哪里知道他今晚不会出去呀,你算得准吗?还怨上我了。”周月娥当然不服气,说,“等他的同学来我们家玩,我问一下就知道。”
“我估计问也问不到,他肯定和他的同学打过招呼,不让说。让说的话,他自己会说出来,还用问吗?”陈厚仁摸了摸下巴,说,“除非喝了酒,不然他们绝不会说实话。我明天去买一斤烧酒,叫他把同学请来。”
“是你要喝酒吧。”周月娥眼一瞪,问,“菜呢?割你身上的肉去炒呀?”
“割我身上的肉去炒!昨天不是死了一只鸡吗?你又忘了。”陈厚仁说。
说到那只死了的鸡,周月娥心里就难受。那可是一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啊,下蛋特别勤,竟然屙痢屙死了。上次赔了一只母鸡给陈开元,这次家里又死掉一只,损失不是一般的大。
见周月娥不反驳了,知道她答应了,陈厚仁用手一拍大腿,从板凳上站起来,说:“我去跟老二说一下,叫他请老同学来我们家喝酒,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陈厚仁走到陈思农的房门口,把想请他的同学来家里吃饭的事情一说,他满口答应了,并且说:“我也去他们家吃过饭。”
正在这时,陈二苟的老婆田菊香手里摇着蒲扇来串门了,她是村里的小灵通,估计又听到了什么新鲜事要广播一下。
“你们家又问柴根家借了两担谷子?要是我,问谁借都不会问他家借,那么多瘪谷在里面,到时还要还粒粒饱满的,一点都不厚道的人家。”田菊香走到周月娥身边说。
周月娥不想作声,还是回了句:“田家人,你说这个话也没什么意思,先问了你家二苟,不肯借,怕我家还不起。”
“我家不是不肯借,是刚好够自己吃。”田菊香解释。
“你又在说假话,昨天二苟还说想卖谷子,小气鬼就是小气鬼。”陈厚仁插了一句。
“原本是刚刚好,哪知天算不如人算,碰到打鸡瘟,家里养的鸡全死光了,不然哪有谷子剩下来?”田菊香最怕人家说她是小气鬼,尽力争辩,手里的蒲扇摇得呼呼作响。
他们又聊了一些家常,突然,田菊香话锋一转,神情有点严肃地对着周月娥的耳朵说:“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可别传出去。柴根的二女儿小凤怀孕了!”
周月娥听了险些惊掉了下巴,因为小凤才十八岁,又没有订婚,也没听说和哪个小伙子好,怎么可能怀孕了呢?她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陈思农住的房间,唯恐事情出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田家人,这可不是随便能说的事,人家姑娘还小。”周月娥紧张起来,问,“她和谁好?你听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