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中大地,有山有水,充满诗情画意。千百年奔流不息的袁河,到了太平观这里,便换了一个名字:蒙河。弯弯曲曲的蒙河,雨季好似粗犷的汉子,波涛汹涌,狂飙奔腾;旱季则宛如一位温柔的少女,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淌着。在高高的河堤两边是稻田和村庄,人们依靠蒙河水世世代代繁衍生息,过着平静而安宁的生活。
蒙河边上有个古老的集市,至今有上千年的历史,名字就叫太平观。三六九,太平观赶集,也就是说,农历日期后面是三、六、九时,就是太平观赶集的日子。
曾经的太平观,云集了全国各地的生意人,他们涉及各行各业,有棺材铺、铁匠铺、食品铺、中药铺……凡是百姓日常生活中需要用到的东西,在这里都有销售。只是,随着交通越来越便利,人口流动日益加大,昔日繁荣兴旺的景象逐渐衰落,甚至变得有些萧条。唯有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还是那么幽深,墨守着太平观人的淳朴与善良。
那耸立在集市东边的戏台,显得那么破旧,似乎还在等待有人登台表演。
年方十八的郭红秀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明眸似水,宛若一朵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她的家就在那条古老的小巷里,她在太平观出生,在太平观长大,是土生土长的太平观人。像众多学子一样,落榜在家的她心情比较烦躁,特别是想到陈思农昨晚对她说的话,忍不住眼泪就直往下掉。
见女儿郭红秀情绪不稳定,在太平小学当民办教师的郭大财心里挺不踏实,唯恐多愁善感的女儿因为落榜而伤心过度,闷出什么病来。他特地嘱咐个头矮小的老伴廖三妹:“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唠叨什么,秀秀心情不好。”
到了傍晚,郭红秀照常挑着两只水桶要去巷子口的井里打水,郭大财赶紧从她的肩上接过扁担,说:“秀秀,这两天你好好歇歇,调整一下身心,我去打水。”郭红秀没有说话,默默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郭红秀的家是老宅,砖木结构,两进。大门进去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再走进去便是客厅,客厅中央有一口天井。她住的房间就是靠近大门左手边的那间厢房,地面铺了木地板,人走在上面咚咚作响。在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书桌,雕刻着吉祥图案的老式床边放着一个老式床头柜,一切都那么古色古香。她独自坐在床沿上发呆,眼望着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心里越来越难受。
盛夏,夜幕已经降临,清瘦的陈思农鬼使神差般又来到了太平观。就在昨晚,他像吃错了药似的对郭红秀说了句最不该说的话:“秀,前途未卜,心情烦躁,我们暂时分开一下吧。”这就是等于和她说分手,她岂能不伤心?
现在他后悔了,又如同以前一样到太平观来见她,而她会不会到老地方和他见面,他心里并没有底。
轻车熟路,他借着各家各户从窗户里透出的灯光,骑着自行车穿过古老的小巷,来到戏台边,心里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如果她真的来了,他不知道该向她说些什么,恐怕只有致歉了。
戏台的前面就是集市,不见一个人影,显得很空荡。集市两边的店铺里有人影在晃动,他能听见他们闲聊的声音,却无心去听他们在聊些什么。他显得有些焦躁,似乎天上的那轮明月不是照亮大地,而是来欣赏他的尴尬与仓皇。
他围着戏台慢悠悠地转着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凉鞋踏响地面的“嘟嘟”声。
是她,一定是她!他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可又怕不是她。他躲到了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在戏台的暗角处睁大了眼睛,伸出了半个头。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来的不是郭红秀,而是一个中年妇女,甩着粗壮的胳膊,豪迈地走着。
他很是懊恼,心想:“这个女人为什么走路的声音和秀秀一样呢?让我白欢喜了一场。”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郭红秀来,他的心有些落寞了。也许,等到天亮她也不会来,那又何苦要等呢?他在心里想。
“算了,还是回去吧。”他对自己说,“她会来的话,早就应该来了。”
他怀着失落的心,推着自行车又顺着古老的巷子往回走。
在这条熟悉的巷子里走着,月光只能照到他半个身子,想起郭红秀挽着他的胳膊,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依偎着他一起往前走的情景,心愈加惆怅起来。
突然,一条狗从门里窜出来,冲着他狂吠。他吓了一跳,赶紧一哈腰,装作捡石头的样子,那狗便吓得跑掉了。
“见不到秀秀,还被狗吓了一跳,真是晦气!”他心里很是不爽,边走边叹息,时不时不自觉地往身后看,唯恐那条狗还会跟上来,不作声咬他一口。
出了太平观,再骑几里路就到家了,而他有点不死心,总觉得郭红秀一定会去戏台那里等他。
“不管她会不会去,我一定要再去看看!”想到这里,他又返回了戏台。
戏台边没有一个人影,他再次失望了,呆若木鸡地站在戏台前,很想大喊:“秀秀,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我昨晚不是说了吗?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你真的生我的气了?”
没有树木遮掩,他整个人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不由得想起了一句成语:顾影自怜。
“她不会再给我机会了,这是我自找的,不能怨她。”他在心里这样说着,迈开像是注了铅了的双脚,推着自行车又往回走。
其实,他不知道,他的所有的行动都被郭红秀看在了眼里。
她就躲在离戏台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她很想现身,但她又不想现身。
她觉得她心甘情愿地把心给了他,就不会在乎他的现状,只希望他同样也不顾一切地来爱她。没想到他还想提出分手,这对她是一种沉重的打击。什么前途,什么未来,这和爱情有关吗?她觉得他在她面前简直就是爱情的懦夫。
可是,明知他是这样的懦夫,她又为什么放不下他呢?为什么要躲在大树下窥探他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一次,她见他在戏台前等了很久,才落寞而去,忍住了眼泪,她觉得他理应受到这样的心灵折磨,否则不会珍惜她。没想到的是,他没过多久又返回来了,这是她第二次见他从戏台前落寞而去,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心里话:“思农,如果你会再来戏台找我,我不会再躲着不见你,我一定出来……”遗憾的是,他再没有出现。
陈思农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瘫软在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月光,泪如泉涌。
“秀秀的心肯定被我伤透了,不会再理我了。可她是最懂我的啊,难道她就不知道我的心会有多么难受吗?”他想不通,任由眼泪将枕头打湿。
整晚没睡好,陈思农不是在做梦,就是在思念郭红秀,导致第二天无精打采。
陈思农的家和郭红秀的家有所不同,他家的房子是一九八五年修建而成,砖木结构,屋角高翘。建房子的红砖是请亲戚朋友帮忙,用围窑烧制成的,青色的瓦则是花钱买来的。别看他家是新建的房子,但内部结构简单不说,甚至连屏风和房门都没有,更别说阁楼上铺楼板了。走进他家,给人的感觉就是空空荡荡,用“瓜棚”来形容毫不过分。大家的柴火都是放在阁楼上,他家阁楼上没有铺楼板,只好砍些树枝架上,堆上晒干了的稻草、花生苗、芝麻秆之类,也就不会掉下来。阁楼上难免有老鼠活动,没有楼板挡着,总会掉下些细碎的脏东西来,因此,在睡人的房间顶上,他家特意铺了牛毛毡来挡灰尘,不然,睡觉都不得安稳。
午饭过后,陈思农躺在竹床上想睡个午觉再去地里干活。他瞅着头顶的牛毛毡,心想:“家这个样子,我又不争气,也不知何年楼上才能铺上楼板。这般模样,就是秀秀心甘情愿要跟着我,我良心上也实在过意不去啊。书没读好,后悔也没用,但我必须努力,哪怕成为新时代的孔乙己,也要拼一把,用我手中的笔来改变命运!”
此时,阁楼上的老鼠打起架来,相互撕咬,发出凄厉的叫声。由于老鼠拼命挣扎,将铺在横梁上面的牛毛毡搅得直晃动,抖下来的灰尘落在了陈思农的脸上。他抹了一下脸,愤怒地用脚跟砸了一下竹床,打架的老鼠才吓得各逃各的命。
不料,他眼睛还没合上,老同学万长根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了。
“书呆子,你还有心思睡觉呀,快走快走!听说郭红秀昨晚哭了一夜,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杨晓丽邀我们这些玩得好的同学一起去开导一下她,别闹出什么事来。”万长根又矮又胖,直催促。
“我还是不去吧,人很困,下午还要下地除草。”陈思农揉了揉眼睛说。
万长根听了,气得用手指着他说:“我们这几个要好的,大家都说你肚子里墨水多点,会说话,哪知你还不想去!这还是朋友吗?什么屁话都不要说了,走吧走吧。”
“大家只知道秀秀流了一夜的眼泪,又有谁知道我也流了一夜的眼泪呢?我们之间的事情猜是有人猜,但真正知道的人恐怕没有。唉,去就去吧,就怕见了面她会更难受。”陈思农心里想着事,从家里推出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准备随万长根一起走。
这时,陈思农的母亲周月娥开口说话了:“思农,你晚上出去,白天又出去,到底有什么事情?地里的草都长得那么长了,单是我们怎么锄得过来?”
“阿姨,真的有点事,很快就会回来的。”万长根有点不好意思,接了话。
陈思农的父亲陈厚仁头上戴着破了一个洞的草帽,肩上扛着一把锄头站在门口,觉得老伴不应该当着同学的面说这样的话,对她说:“同学都来邀了,去就让他去,草隔一天会长得有人高!喜欢说话。”
肥胖的周月娥立即吼起来了:“我又多说了什么?说我喜欢说话!”
“那我不去了。”陈思农本来就不想去,这下总算找到理由了。
陈思农的哥哥陈思明见母亲发火了,对陈思农说:“你去就去,早点回来。”
瘦骨嶙峋的陈厚仁不再作声,扛着锄头走了。
周月娥扛着锄头跟在陈厚仁的后面,依然嘴巴不停:“喜欢说话,喜欢说话,我是喜欢说话的人吗?我看你才是吃多了鸡屁股的人,喜欢说话!”
只要周月娥一发火,陈厚仁就成了哑巴,有理没理的事他都不回嘴。
说起来,周月娥生气也有她的道理,因为陈思农实在令她失望了。向来,陈思农的学习成绩很不错,家里墙壁上贴的奖状撕下来可以铺满一张床,全家人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可是,他到了高中成绩就直线下降,最终名落孙山,回家握锄头把。老大陈思明憨厚老实,想跟着他的叔叔陈厚德学木工技术,陈厚德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不愿带。现在好了,两个儿子没一个有出息的,都在家跟着大人修理地球,年年青黄不接,这日子过得哪有什么奔头,做父母的能有好心情才怪。
见陈思农的父母到地里锄草去了,万长根拉了拉他的胳膊,说:“下次我都不敢来邀你去玩了,这次你真的要去,不去大家都会说的,走吧走吧。”
“本来心里就烦。”陈思农嘟囔着骑上了自行车。
村里有许多枣子树,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果子,将枝条压得低垂着,风一吹,轻轻地摇晃。在一间低矮的土坯瓦房前,陈思农刹住了车,对着一个扎着黑布围裙的老太太喊了一句:“奶奶。”
面前的这位老太太就是陈思农的奶奶朱婆婆,老伴早年去世,现在是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此时,她正佝偻着身子往土墙上砸牛屎饼,黑黑的牛屎饼镶满了半扇墙。牛屎饼贴在墙上干了再剥下来,可以做柴火。
“嗯,”朱婆婆听到喊声应了一句,停住了手里的活,张开沾满了牛屎的手问,“思农,你这要去哪里呀?”
“去同学家走走,一会儿就回来。”陈思农说,“缸里的水用得差不多了吧,我傍晚的时候帮你挑几担。”
“去吧,记得早点回来,不然,你妈那张嘴又关不上了。”朱婆婆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
“晓得。”陈思农蹬动了自行车,对在前面等待的万长根说,“我们走。”
这边陈思农往村外走,那边周月娥气鼓鼓地往地里赶,路上遇到了同样扛着锄头的二苟。二苟身材不高,见她脸色不好看,好奇地问:“周家人,还在为那件事难过呀?我看开元也没那么大的胆子,不敢真的动手。”
“还不是见我家好欺负,仗着兄弟多两个,什么事都要依着他,又来把厚仁打一顿呀,别人不要过日子!”周月娥撩了一下袖子。
二苟叹息了一声,说:“你家那亩田不愿转包给他挖鱼塘,论讲也不能勉强,有些话又怎么说呢?”
想到除地里的草要紧,周月娥不想多说:“看他有什么本事?”说完便加快了脚步。
通往太平观的土路高低不平,震得自行车都要散架。当陈思农和万长根来到太平观路口时,只见黄大龙和廖小花正在那里等着。
“思农,你们总算来了,我们都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健壮的黄大龙说。
“也不知郭红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陈思农故作不懂。
廖小花身材娇小,说起话来像春蚕啃桑叶,又轻又柔:“我知道,她对我说过了。”
“说了什么呀?”陈思农脸色大变。
“她说她心里烦躁。”廖小花斜着眼睛看着陈思农说。
“烦什么烦?不就是没考上大学吗?全校又有几个考上了?纯粹是自寻烦恼。我们到她家去,叫她煮几个鸡蛋给我们吃,看她还烦不烦。”万长根说完一马当先,蹬着自行车朝郭红秀家而去。
当他们赶到郭红秀家时,杨晓丽已经在那里了。她们俩是表姐妹的关系。
“哎呀……”郭红秀见他们都来了,有点惊讶,想说什么,又见后面跟着陈思农,便住了嘴,表情凝重起来。
身材匀称,脸蛋圆圆的杨晓丽开口了:“红秀,都是玩得好的朋友,抽空来看你,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我哪里不高兴?你又看出来了?”郭红秀勉强地笑了一下,招呼大家落座。
头一回走进郭红秀的家里,陈思农莫名地觉得特别温馨,室内的每样东西好像都那么亲切。他有些后悔没有写张字条带在身上,如果带了,就可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地塞给她,或往她住的房间的窗户里一扔,她也就知道他昨晚在戏台那里等了她两个小时。然而,他一想到自身的处境,连母亲对自己都不留情面了,不禁悲由心起,觉得还是和郭红秀断了的好,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委屈。
大家坐在客厅里聊着天,都劝郭红秀想开点,东方不亮西方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没有什么值得愁的。
自始至终,陈思农都没有插一句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书呆子,叫你来这里看把戏的呀,还说是写文章的人,你就不开口劝一下红秀不要再难过了呀。”万长根推了一下陈思农。
“我想说的大家都说了。”陈思农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不敢触碰郭红秀的眼神。
“陈思农……”见陈思农低着头不肯说话,郭红秀叫了他一声,并且带上了姓。
“嗯……”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不知道她要当着朋友们的面对他说些什么,若是要把他们之间的事情抖出来,让大家来评评理,那他真的会无地自容。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郭红秀面无表情地问。
陈思农的心跳得更快了,脸上的表情肌都僵硬起来,心想:“她真的要当众出我的丑了,又能怎么办?我昨晚都来了,是她不想和我好,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想是这么想,但话还得回一句,于是吞吞吐吐地说:“你觉得,我该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
大家听得满头雾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杨晓丽说:“思农,看来你真是个书呆子,你的未来还要人家红秀来帮你做主?我真的听不明白了。”
“种田!”陈思农随即清醒过来了,脱口而出。
在家种田可是最没出息的打算,大家听了陈思农毫不犹豫的回答都有些不解,好像他这样喜欢写文章的人应该有更高远的人生规划才合乎情理。郭红秀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的笑容,大家跟着勉强地笑了笑,没有谁提出异议。
黄大龙有点自豪地说:“我准备跟我爸学泥水匠,先把手艺学到手再做别的打算。”
“我妈叫我去学裁缝,就怕学不会哦,我觉得我很笨的。”廖小花笑笑说。
“哪有学不会的东西,只要用点心就可以。说自己笨的人,偏偏不笨。”杨晓丽鼓励廖小花。
万长根挠了挠头说:“论读书我是最差劲的,估计学什么都不行。我准备去镇上的酒厂上班,活得下去就算了。”
“能在酒厂上班就很好了,还会要人吗?把我们都介绍进去呗。”郭红秀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万长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