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师,红秀是不是有个同学叫陈思农?”郭大哈问。
“有。”郭大财回答。
这下更对上了,郭大哈把报纸放在八仙桌上摊开,指着陈思农写的那篇文章说:“郭老师,你好好看看,红秀可能被那小子迷惑住了,赶紧叫她回头,别越陷越深。”
“大哈,我还以为什么事,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章就把你急成这样。”郭大财扫了一眼那篇文章,镇定自若。
“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你怎么就一点不急呢?郭老师,我真是白操心了。”郭大哈瞅了一眼郭大财,见他无所谓的样子,知道急不怒他,便灰溜溜地走了。
郭大财瞅着郭大哈离去,自言自语:“大哈啊,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小学一年级就留了三个级,无论如何秀秀也不会看上你呀。唉,家中有女也烦恼哦,门槛都会被人踏破了。”他拿起报纸,一字不落地把陈思农写的那篇文章阅读完了,又唉叹一声,“现实点讲,小陈哪里比得了小万,种几亩薄田,再来点幻想,虚无得很。”
从地里回来的廖三妹,见郭大财手里捏着一张旧报纸木讷地坐着,便问:“你这又怎么哪?在想什么事?”
“这上面有陈思农写的一篇文章,你看一下。郭大哈送过来的。”他把报纸递给她。
她没有伸手去接,说:“你把报纸给我干什么?我是小字一片黑,大字不认得,你说就是。”
“秀秀在和陈思农谈恋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瞒得可真紧。”他有些失望地说,“难怪读不得书,不然,哪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刚才也听说了,未必就是真的。大家还说秀秀在和小万谈呢,秀秀说根本没有那回事。”她想等女儿回来再问清楚。
“不一样哦,小万也喜欢秀秀,但秀秀不喜欢他。上次在我们家喝酒,小万说的那些酒话,我就知道了。而今啊,秀秀已经陷得很深了,泥足深陷,想拔出来难哦。”他无奈地说。
“拔不了也要拔,我们一起来帮她拔,决不能让她跟他谈。他家穷不说,他本人还没一点本事,只知道谈感情,感情能当得了饭吃吗?我死活都不会同意!”她心里着急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这种事情不能急,越急越麻烦。”他不紧不慢地说,“等秀秀回来,你最好不要说话,我来做一下她的思想工作。”
黄昏时分,郭红秀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进门便喊:“爸,我回来了!”
“哦,秀秀回来了呀,准备吃饭,饭已经做好了。”郭大财面带微笑,说,“你姐今天也回来了。”
郭红秀的姐姐名叫郭红英,比她大五岁,师范毕业,在市里的一所小学教书,非常不错了。
见姐姐回来了,郭红秀非常高兴,对她说:“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厂长叫我去跑业务,有提成。”
郭红英皮肤天生比较黑,人长得挺标致,大家称她为黑牡丹。她听了也很高兴,说:“跑业务挺锻炼人的,希望你能做得好。”
“请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好,多赚点钱回家。”相比郭红英,郭红秀更活泼些。
饭桌上,郭大财没有说一句话,饭后他才说:“秀秀,你看看这张报纸,写的是些什么。”他把那张报纸递到女儿面前。
“这是什么报纸呀?”郭红秀接过报纸不想看,说,“我又不喜欢看报纸。”
“上面有陈思农写的文章,你看看有多少是真的。”郭大财脸上并没有显出要责怪女儿的神色。
听说是陈思农的文章登在上面,郭红秀便不作声了,双手捏着报纸认真地欣赏起那篇文章来。
全家人注视着郭红秀看报纸的神情,还以为她看完文章后会狡辩什么,哪知,那篇文章还未看完,她就噼里啪啦地掉起了眼泪,根本看不下去了。
“秀秀,你哭什么?有没有那回事?”廖三妹忍无可忍,质问。
“你急什么?”郭大财气得想用拳头砸桌子,手指着廖三妹说。
郭红英也对廖三妹说:“妈,你不要急,急有什么用呢?”
郭大财对老伴发火,其实就是发给郭红秀看的,证明他对此事非常又非常地恼火。
过了一会儿,郭大财用平和的口气问郭红秀:“秀秀,能放下他吗?”
“放不下。”郭红秀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很多次都想放下,但就是放不下,倘若跟了他受苦,我心甘情愿;倘若跟了他不能孝敬父母,请原谅我,呜呜……”
郭红秀边哭边说,虽说执迷不悟,但话语发自内心,令人动容。
见女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廖三妹伤心欲绝,捶着自己的胸口说:“造孽啊,造孽啊!”
纵然老伴声嘶力竭,廖大财也没有再指责她,目光呆滞地说:“也许,这就是命。”
郭红秀正在悲伤之中,郭红英未多说什么,只说了句:“秀秀,姐回家一趟也不容易,你就别哭了,洗洗早点睡吧。”
没有人指责她,也没有人阻拦她,郭红秀依然泪流不止,也不知伤的是什么心。
最后,还是廖三妹直接一点,不仅是捶胸顿足,还捶起了桌子,对郭红秀吼:“你哭什么哭?没完没了!你还有脸哭,真是可笑!你爸向着你,你姐向着你,老娘今天偏不向着你。说句心里话,我情愿你嫁给大哈,也不愿你嫁给陈思农那小子!钱赚不到,家里穷得叮当响,还写诗写文章,什么宏图大志,我看就能骗到你这种蠢婆,真蠢!”
被母亲骂了,郭红秀也不哭了,说:“我蠢,我承认,你们给我选个人,我明天就嫁了,不想在这个家待了!”
“快捡东西,你明天就到陈家村去,庙小,供不起你。”见郭红秀还没有一点悔意,廖三妹气得心脏病又患了,捂着胸口气喘不过来。
“爸,快拿速效救心丸来,快呀!”郭红英搀扶着母亲坐在藤椅上,直叫唤。
郭大财慢慢地拉开八仙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速效救心丸,抠出一粒往老伴嘴里一塞,又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母亲都被自己气成这个样子了,郭红秀不敢再犟了,走到廖三妹面前,说:“妈,你别生气了。”
夜深了,两姐妹躺在一张床上,无法入眠。
“姐,你睡了吗?我想和你聊聊。”郭红秀压低声音问。隔着一层木板就是父母的房间,她怕吵醒他们。
“秀秀,我要说明一下,今天我是撞巧了,不是爸妈叫我回来劝你的,这一点你要明白。”郭红英不愧是教师,先声明,以免郭红秀又因此抱怨父母。
“姐,你多虑了。即使是爸妈叫你回来劝我,我也不会抱怨他们,不都是为了我好吗?这些道理我还是懂的。”郭红秀心情沉重地说。
半晌,郭红英才说:“秀秀,我是你姐,虽说比你经历的事情稍微多点,但不想劝你什么。你有你的选择,对与错,是与非,那是你的选择,我们必须尊重,对吗?你有你的追求,父母也有父母的想法,无非是希望你好。父母在儿女面前又有什么私心呢?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说多了你可能心里更烦,睡觉吧。”
郭红英对郭红秀说的这些话入情入理,郭红秀无法反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问:“姐,你看过陈思农写的那篇文章吗?”
“看了,挺感人的。”郭红英如是说,“如果我是你,也有可能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那你说说看,我是和他断绝来往,还是继续下去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郭红秀说。
“我不能为你做主,因为你还有眼泪。”郭红英此话颇有深度,甚至还有哲理的成分。
郭红秀不再说话了,感觉姐姐说得太对了,如果她没有眼泪,和陈思农的恋情早早地就完结了。
接着,郭红英又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我们作为姐妹也好,作为父母长辈也好,劝你是没有用的。如果能劝得了,你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因为你也无数次地劝过自己,对不?”
“姐,别说了……”郭红秀突然感觉姐姐比自己成熟多了,说的话句句入心,可她就是无法领悟其中的含义,或者说,根本就不想领悟,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明知不可去的地方,偏偏要去。
过了好一会儿,郭红秀问:“姐,你们会去找陈思农谈话吗?”
“我不会去,我保证。”郭红英果断地回答,而心里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妹妹,连这一点她也想到了。
“姐,那你猜猜,老爸老妈会去吗?”郭红秀说,“我看过一部小说,就是因为父母私自找了她爱的人谈话,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心爱的人,这是悲剧。”
“红秀,你真的太聪明了!可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郭红英不想再聊下去了,说,“太晚了,睡吧,真的不聊了。”
翌日清晨,郭红秀满脸倦容,匆匆吃了点稀饭就要去上班。郭大财帮她把自行车推到门口,关切地说:“路上不要骑得太快。”
“嗯。”她点了一下头。
也许,万长根也听到了郭红秀和陈思农正在热恋中,为了避嫌,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路口等她,直接到厂里去了。
已是秋天了,路边的树木叶子开始泛黄,庄稼收割了,田野显得格外空旷。那些或远或近的砖瓦房屋角高翘,白云朵朵,鸟儿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
郭红秀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骑着自行车,晨曦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的眼神有些忧郁,又有些倔强。
当她来到厂门口时,看到万长根正在那里等她,她冲他勉强地笑了笑。他也只是笑了笑,两人一起进了大门。
万长根不在太平观路口等她,却在厂门口等,她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去多想。因为一张报纸,亲友们都知道了她的事情,不想再骑万长根的自行车了,决定下班就还给他。
这几天,陈思农比较忙碌,因为他奶奶朱婆婆生病了,家里人怕她一口气上不来,急着给她制造棺材。这件事情,本来轮不到他操心,有父母和叔叔婶婶就够了,只是从小奶奶就非常疼他,他也非常疼奶奶,生怕奶奶真的会背过气去。他哪里还有心思写什么文章,晚上和父亲一起搬了被子睡到奶奶黑漆漆的土坯房里去守着。
老人快不行了的时候,亲人必须日夜轮流守在床前,以防老人突然断了气没人知道,那可是非常不好的事情,一是不知道老人几点几分过世的,二是怕有老鼠去挖老人的眼珠,还有更恐怖的说法,那就是如果猫去嗅了死者的嘴鼻,死者会站起来,把活人都会吓死。所以,像挑朱婆婆到了这把年纪的人,一生病十有八九难以好转,家人们不能马虎。
换了别人快要死了,陈思农看都不敢去看,但朱婆婆他一点都不怕,晚上甚至还睡得很香。
圆木买回来了,棺材匠进了门,就在朱婆婆住的土坯房里制作棺材。棺材匠一日三餐的酒菜饭则由陈厚仁和陈厚德两兄弟承担,伙食要好,即使是两个棺材匠,餐餐也都要十八道菜。
制作棺材的木材很讲究,一根吊桶粗的杉木,只取中间的料,锯下来的边料陈厚仁兄弟俩对半分,拿回家可以打家具,不算浪费。
制作棺材就像制作床一样,不允许使用铁钉,都是榫卯结构。为了起到密封效果,纵然棺材匠的手艺精湛,榫卯拼接能做到严丝合缝,但还要涂上一种防水材料再拼接。所谓的防水材料就是石灰加糯米捣烂的混合物。说来也是神奇,石灰加糯米捣成糊状,干透了比石头还硬,用指甲都掐不进去。
陈思农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石臼里把石灰和糯米用木棒捣碎,直到棺材匠说可以了为止。
一口棺材看似结构简单,两个师傅一共做了三天才做好。如果时间允许,做好的棺材放在阁楼上晒上一年,再刷几遍桐油,埋在土里更不容易腐烂。这就要看朱婆婆能不能坚持住,若是坚持不住,棺材不刷油漆也是可以用的。
棺材做好了,用两张条凳搁着放在客厅的一边,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朱婆婆没去看医生,也没吃药,竟然自己能下床了。她走到棺材前摸了摸,自言自语:“这下也就没什么愁的了。”陈思农在一旁站着,听了心里不知有多酸楚。
接连几天,朱婆婆能吃能睡,什么病都好了,也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添材添寿,说得一点都不假。”陈厚仁对陈厚德说,“老娘的身体看上去还挺硬朗,叫几个人过来,干脆把棺材搬到阁楼上去算了,放在客厅不好看。”
他们几个人用麻绳拴在棺材两边的吊环上,上面拉的拉,下面顶的顶,顺着木梯把笨重的棺材挪到阁楼上去了。
陈思农见奶奶病好了,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每天照常帮她劈柴挑水。
朱婆婆对陈思农说:“这次我真的希望自己睡过去,也就免得你每天为我忙碌了。”
“奶奶,你可不要说这种话,说了也不怕我伤心吗?”陈思农瞅着骨瘦如柴的朱婆婆说,“你还没有享一天福,等我赚了钱,让你过几天好日子。”
“我现在很满足了,饿不着,冷不着,还要过什么好日子呢?我倒是希望你能带个妹子给我看看,你爷爷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娶了我。我就怕等不到那一天哦。”朱婆婆担心起陈思农的婚姻大事来。
“你那是什么年代,我妈十六岁就嫁给了我爸,现在哪有这样的事。不过,你想看看也不是很难的事,呵呵。”陈思农笑了起来。
朱婆婆一听,也笑了,问:“你真的谈了?那你带来给我看看,我有好东西送给她。”
“我哥都不知道丈母娘在哪里,我还早着呢,但总会带给你看的时候,不要急。”陈思农说。
好多天没见到郭红秀了,朱婆婆这样一说,他愈加思念起她来了。
这天下午,陈思农牵着家里的老黄牛在山坡上放,春花也在那里放牛,她告诉他,小凤已经订婚了,可能年底就会出嫁,到时又少了一个伙伴。对此,他一点都不吃惊,觉得柴根夫妇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不然,小凤迟早还会受到伤害。
当春花问起他和小凤之间的事情时,他矢口否认,说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不是念及儿时的感情,就不会那么冲动把她姐夫打了。
“那你可是负了她的心,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喜欢你,出嫁的时候估计都会哭。你心里也一定有她,不然,怎么可能为她拼命呢?”她挺惋惜地说,“唉,哪知她会摊上那种事,太遗憾了。”
他不想向她解释什么,觉得根本解释不清。
见他不说话,她又说:“你哥都跟着你叔叔学木工了,你就什么都不学吗?你只知道窝在家里写文章,大家都在背后笑话你,说你是迂腐子,你怎么受得了呢?”
“目光短浅,俗不可耐!管他们说什么,我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总有一天会证明给他们看。”他最讨厌别人说他迂腐子,有点怒了。
“说这些你也别生气,你有文化,懂得比我多,但是,总要想点办法赚钱,否则,别人怎么看得起你?不是小时候玩得好,我也不会多嘴。”她还是想把他从幻想中唤醒。
他怒不可遏了,说:“要别人看得起干什么?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可以!全村的人,我统统都讨厌,没一个有仁爱之心,可恶之至!”
“唉……”她不敢再多说了,把自家的牛牵到一边,和他保持足够的距离,任他在余晖中傲慢地趾高气扬,心里却说,“太清高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可怜的小凤,和秀秀一样有一颗善良的心,不会嫌弃我什么,能看到我内心的真诚和善良。在这世上,也只有善良的人才能理解了善良的人,真诚的心才能感受到真诚的可贵。再看现在的人,眼里只有利益,却不知道,人一旦精神空虚了,拥有了金山银山又能怎样,还不是活得毫无意义。”陈思农站在山坡上感慨世态炎凉,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当陈思农正站在斜阳感慨万千时,陈和根走了过来。他们两家有仇,谁也不理谁,陈思农不知他走向自己干什么,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心想:如果他是来挑衅的,马上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