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佛学史大量观察,可中分为二期:一曰输入期,两晋南北朝是也;二曰建设期,隋唐是也。实则在输入期中早已渐图建设,在建设期中亦仍不怠于输入,此不过举其概而已。输入事业之主要者,曰西行求法,日传译经论。具详第四、第五章两章。建设事业,则诸宗之成立也。具详第六章以下。今欲使学者得一简明之概念,且略知各部分事业之联络,故以极简单之文句,先述如下(其有重要资料不能入以下诸章者,则于此处稍为详叙。望读者通前后参错观之)。
印度佛教,先有小乘,后有大乘。中国亦不逾斯轨。然小乘之行于中国,时期甚短,势力亦弱,非如印度、西域之以小乘为正统而大乘为闰位也。后汉、三国所译经典,虽小乘较多,然大乘亦已间译。至两晋以后,则以译大乘为主业。诸大乘经中,方等先昌。支谶之《般舟三昧》,佛调之《法镜》,支谦之《维摩》、《首楞》,法护之《宝积》、《大集》、《普曜》,皆其先河也。般若之兴,亦略同时。支谶之《道行》,法护之《光赞》,叔兰之《放光》,罗什之《摩诃》,皆其选也。此两部分皆起于西历二世纪中,而发达于四世纪末。《法华》之来,则在四世纪,法护、罗什前后两译。《涅槃》、《华严》最晚出,昙谶、佛驮所译,皆在五世纪初元。至五世纪初元,而大乘要经略备,小乘之四《阿含》亦次第完成。译事告一段落焉。道安此方弘法之祖也,遍注诸经,而犹精《般若》,可谓“空宗”最初之建设者。其弟子慧远,在庐山结莲社念佛,今之“净土宗”尊为初祖焉。罗什入关,气象万千,后此大乘之“三论宗”、小乘之“成实宗”,皆于此托始。其弟子僧肇、僧叡、道生等,皆为一时龙象。自此以前,为输入全盛、建设萌芽之时期。
在此时期中,有两种事实,颇足资研究兴趣者。其一,则小乘派殆无反抗力也。印度大乘初起,其与小乘之对抗极烈。即在今日之日本尚有持“大乘非佛论”者。独我国则大乘一至,靡然从风。其持小乘以非毁大乘者,今所考见,才得数人:一、慧导疑《大品般若》;二、昙乐非拨《法华》;三、僧渊诽谤《涅槃》;四、竺法度禁一切大乘经典,不听读诵(见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五末两篇)。僧叡著《喻疑篇》,专为当时疑《涅槃》者而发,中有言曰:“三十六国,小乘人也,此疊流于秦地。”可知当时西域诸僧在中国者,非无反抗大乘之人,特力不足以张其军耳。其二,则大乘教理多由独悟也。朱士行读《道行般若》,知其未尽,矢志往求(《高僧传》本传);道安订正旧译诸经,其后罗什重译,适与冥合,初无乖舛(《魏书·释老志》)。凡此之类,具征深智。“道生尝叹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于是校练空有,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报及顿悟义笼罩旧说,剖析佛性,洞入幽微,说阿阐提人(译言多贪)皆得成佛。于时《大涅槃经》未至此土,孤明先发,独见迕众。旧学僧党,讥忿滋甚,摈而遣之。俄而《大涅槃》至,果言阐提有佛性,与生说若合符契。”(《出三藏记集》卷十七)吾读此等记载,发生两种感想:其一,可见我先民富于“研究心”,虽于其所极尊仰之经典,并非一意盲信;其二,可见我先民有创作之能,虽于所未闻之学说,而精思所运能与符契。后此能蔚然建设“中国的佛教”,盖有由矣。以上为东晋之重要事业。
印度大乘性、相两宗,罗什所传来者则性宗也,而相宗则未之闻。梁、陈之交,真谛创翻《摄论》、《俱舍》,法泰、智恺最能传其业,于是开大乘之“摄论宗”与小乘之“俱舍宗”。“摄宗”即后此“法相宗”之前驱也。世亲依《华严十地品》作《十地经论》,元魏时,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合译之。北齐惠光治之最明,于是创“十地宗”,即后此“华严宗”之前驱也。以上为南北朝之重要事业。
自罗什译《中》、《百》、《十二门》三论,后百余年间传习极盛。至隋吉藏(嘉祥大师)大成之,创“三论宗”。此宗入唐转衰,其一部分入“天台宗”,一部分入“禅宗”焉。自《法华》、《涅槃》输入后,研究极盛。六朝时有所谓“法华宗”、“涅槃宗”者。至隋智频(智者大师)神悟独运,依《法华》创“四教五时”之义,立止观之法。学者以颧居天台,名之曰“天台宗”。其后唐湛然(荆溪)益大弘之。中国人前无所受而自创一宗者,自“天台”始也。此为隋代之重要事业。
唐玄奘三藏孤游天竺,十又七年,归而译书千三百卷,为我学界第一恩人。而其所最服膺者为戒贤显识之论,于是大阐之,立“法相宗”,亦称“唯识宗”。其弟子窥基最能传其学,基住持慈恩寺,故此宗或称“慈恩宗”焉。自“十地宗”成立以后,《华严》研究日盛。唐法藏(贤首国师)与实叉难陀重译《华严》,乃大阐扬之,立“华严宗”,亦可谓中国自创之宗也。此后宗密(圭峰)、澄观(清凉)盛弘其业。自慧远提倡念佛,至唐善导大成之,是为“净土宗”。自道安提倡戒律,至唐道宣大成之,是为“律宗”。自唐善无畏、金刚智传授密咒真言,是为“密宗”。此诸宗皆盛于唐,而其传最广而其流最长者,则“禅宗”也。相传佛灭度后以衣钵授大迦叶,心心相传,历二十八代而至达摩。达摩以梁时至中国,更不译经说教,惟物色传法之人。六传而至唐慧能(六祖大鉴禅师),乃大弘之,直指一心,不立语言文字,号为“禅宗”,亦称“心宗”。其徒南岳让、青原思传之后为衍为“云门”、“法眼”、“临济”、“沩仰”、“曹洞”之五宗。数百年间,遍天下焉。此宗虽称来自印度,然自六祖以前,既一无传布,则虽谓中国自创之宗焉可耳。禅宗与“天台”、“华严”、“法相”皆极盛于唐。彼三者称“教下三家”,禅宗则称“教外别传”。此为唐代之重要事业。
以上诸宗,实为我国佛学之中坚,吾将于下卷各著专章以论之,此不过举其名而已。通计佛教盛于中国前后将及千年,法海波澜,不无起伏。最初输入小乘,墨守所谓“三法印”,即“万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之教,以尘世为可厌,以涅槃为可乐。既而闻方等般若之说,谓涅槃真空。既并涅槃而空,则乐涅槃者丧其所据。此慧导、昙乐之徒所为大怖而盛诘也。般若昌明以后,空义既闻而习之矣。及《法华》、《涅槃》传来,又明佛性不空。浅根闻之,疑非佛说。故道生阐提成佛之论,旧学指为邪说,集众而摈之也。诸大经次第都来,群疑亦既涣释。而“相宗”之入,犹滋疑议。所以者何?诸宗所说皆当今世西欧哲学所谓“形而上学”之一部分,相宗所说,则当其所谓“认识论”之一部分也。前此既未之闻,而其所用“因明”又为外道所同用;其论心物之法,又与小乘之《俱舍》相翼辅。重以繁重艰深,不易明习,则厌而蔑焉。故法泰“屡演《摄论》,道俗无受”(《高僧传·本传》)。直至奘师归来,乃始大昌。而数十年后已莫能为继也。教下三家,鼎立盛行;诸经义解,发挥略尽。然诵习愈广,渐陷贫子说金之讥,故禅宗出而荡其障。惟密传心印,取信实难,呵佛骂祖,滋疑尤众。故六祖得法黄梅,十年乃布。而荆溪著《金刚ك《以非难之,自比于距杨墨。新说推行之不易,自古然矣。及夫两干开基,五花结实,禅宗掩袭天下而诸宗俱废。公案如麻,语录充栋,佛法于兹极盛,而佛法即于是就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