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九四五年九月到一九四八年四月间,两人很少通信。这些年,杰克和艾伦很多时候都在一起,便不必通信了。一九四八年,他们都在海上,于是再度恢复通信。他们遇到了尼尔·卡萨迪,第一次横跨美国去西部看望他。其间,他们的友谊有起有落。
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无地址]
一九四八年四月前后
周六晚上
亲爱的艾伦:
我思想不集中,情绪亢奋,又受邪念的影响,没听进去你所说的关于范·多伦的事以及你的“阴霾”的发表计划 。因此,拜托你坐下来并为此给我写封信。我本想就此去找你,只是我的书快写完了,一想到离开它,我就心惊胆战。我夸张了——不过下周末我就能见到你啦。同时,我也想听听你的事,我想多听听,听你简短介绍几遍。
我在琢磨你这个犹太人的头脑,你要我把《镇与城》交给范·多伦而不是出版商,这样做是否正确。告诉我你那考虑周到、井井有条、穿浴袍的布赖尔利 式匈牙利头脑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如果我把我的小说拿给出版商看,他们在知道我没有出版过作品又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会对小说产生偏见,而如果范·多伦欣赏我的作品,一切都会大不相同。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这些有创造力的天才必须咬紧牙关,至少我们应该这样做,或者也许能做点什么。
你有尼尔[·卡萨迪]的消息吗?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如果我六月一日去丹佛的农场干活,我想见见他。他没有写信,真是奇怪——就像我说的,他一定是为了某件事连干九十天,只是我希望不是九十个月,那才是我真正担心的。
哈尔[·蔡斯]一直在读我的小说,他说小说比他想象中的要好,每个人都这么说。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了解,因为我从来没连着读过。哈尔还是那个令人惊叹的哈尔——你知道的,那个处于最佳状态,自我最为神秘、激越的哈尔。真是个奇怪的家伙,用意想不到的万分纯真超越了他那单调的深奥。而他的深奥是真正的深奥。
有趣的是,每当我给你写信,我总是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因为我一直想象你在说:“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说?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干什么用的?”你知道吗,这听起来就像:大哲学家马丁·斯宾塞·莱昂斯问“你在做什么”而你答“在写小说”,接着他又问“为什么”,以一副加百列的口吻。他要让你明白宇宙的始末缘由。我告诉你,老弟,像马丁·斯宾塞·莱昂斯那样的人曾经进去过“疑惑之屋”,然后不得不从后门溜出来,而我呢——我也进去过那间屋子,我在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然后怎么进的就怎么出。如果你问我做任何事情的始末缘由,或者问起我那些下意识里精心设计的疯狂举动,我会以我最真诚的马克·吐温的口吻对你说:“该死,我甚至知道疑惑之屋墙里面白蚁的名字。”很棒的回答,对吗?总之,一个人不该总问为什么,因此也不要问我为什么给你写这封信。其实是因为我突然有和你谈谈此事的冲动,而且上周六晚,我向你借了一块钱,当时我俩就像两个服装行业的老犹太人那样笑容可掬,熟到假笑也无妨,所以我潜意识里想通过写信完成上周六晚开始的这个小故事。另外,那一块钱可能要到我本周末见到你时才能还给你。
所以你见到范·多伦时,告诉他我打算把我的小说(三十八万字)带给他,告诉他我将在五月中旬或五月底把完稿的小说带给他:告诉他是大约半年前我跟他提过的那本小说,告诉他我经历了贫困、疾病、丧亲之痛和疯狂的磨难,但小说依旧毫不逊色。如果这不是执着、坚韧或者天赋之类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去告诉他,我被神秘的悲伤时光吞噬,但我已跨越岁月,最悲伤、最受时间困扰之时我始终笔耕不辍。还请转告马丁·斯宾塞·莱昂斯,可怜、可悲、摇摇欲坠的怪胎,他已经成功地惹恼了一个行动家。再见了老弟。给我讲讲洪克。
附言:我喜欢范·多伦的一点是:他是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认识的唯一一位外表谦逊却不装腔作势的教授——虽是外表的谦逊,但我深深觉得,也是实际上的谦逊。一种诚挚而又痛苦的谦卑,就像你想象老狄更斯或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晚年所经历的那样。他也是诗人,一个“梦想家”,一个有道德的人。这个有道德的部分就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他们这类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中含有道德命题的元素。这个命题要么是对他提出来的,要么是他自己对生活提出来的。明白了吗?我最喜欢的一类人。我从来没向任何人展示过这些东西,因为我害怕给人留下虚伪而不是同情或友好的印象。因此,如果他碰巧喜欢我的小说,我就会收获和沃尔夫从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的老[麦克斯·]珀金斯那里得到的一样的感觉——一种父慈子孝的感觉。在一个充斥着各式各样父亲的世界里找不到父亲很糟糕。等你最后发现自己身为父亲时,你却永远找不到可以让你做他父亲的儿子。老伙计,人类自讨苦吃这类事情一定很真实了吧。
附言:从我那“格林威治村”系列小说中找到的一句话:“在所有这些场景(格林威治村的聚会)中,严肃的弗朗西斯就像某个名副其实的年轻的教会执事,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因为一桩巨大的神学丑闻而被免职。”
附言:还找到了对纽约的描写:“他们看到曼哈顿在这个世界午后的巨大红光中屹立在河对岸。它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像星星一样)。从这儿看过去,它是如此巨大,错综复杂,深不可测,美丽动人。那里一片氤氲,窗面闪烁,藏于峡谷般的阴影之下,真实可辨。水似的围裙下面,事物编织一处,触碰着,颤抖着。最高的塔楼上发出粉色的光芒,深不见底的阴影垂挂于巨大的深渊。目力所及之处,数以万计的小东西在移动,千丝万缕的烟雾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从波光粼粼的围裙河畔到城市宏伟的侧翼,再到至高处,如此不一而足。”然后它暗了下来——“就像这样:夕阳西下,给世界留下一片巨大浮辉,像深红色的葡萄酒和红宝石。泛着天鹅绒紫和明亮玫瑰色的长长的绶云带,到处都是阴郁、黑暗、巨大和无可名状的美。一切都在变化,水从饱满的低色度变成漆黑一片(喜欢吗?),街道的深渊也变成漆黑一片,等等,无与伦比的万盏灯火,等等,等等,最后——”你看向河对岸的布鲁克林——“俯冲的跨河大桥,河面像硬币一般,通向布鲁克林,通向那熙熙攘攘、船只错综复杂、织物般柔软却又难解的泛着浪花的河流尽头,通向布鲁克林的岩石暗礁”。
附言:更多的多得多的话要说,不过我累了。
就此别过。
一个有着神秘知识和对侵略感到绝望的人,
杰
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无地址,纽约州纽约]
主题:所有年轻天使都随着天上小酒馆里的廉价音乐摇摆。(在旱冰场)
一九四八年五月十八日
晚上
亲爱的艾伦:
谢谢你的来信。我这周五晚上也许能见你,但现在我不想和你详细讨论你的信 ,因为里面谈到的东西对我来说太老旧了。我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是的,在保持表达的“个性化”,同时又努力与人交流(如果你愿意,可以甜言蜜语)方面,我也有同样的问题……所有这些,是的,我已经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了。在《镇与城》期间而不是之后解决了。我们可以就此谈谈。我确信自己已经“成熟起来”;我怎么会忽略呢?——年复一年,我除了写作什么都没做,你知道我并非愚钝。也许我能帮你指出陷阱。至于小说,我两周前就已经交给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他们现在正在审读;还没有回音。
但有个消息你一定很感兴趣,我收到了尼尔[·卡萨迪]的来信。哦,正是这些甜蜜而黑暗的东西使写作成为写作……总之我收到了尼尔的信,我得填张申请表来向他的雇主证明他的人格。我敢保证,我以比尔·巴勒斯那种最好的写作方式夸夸其谈了一番。我想我说的是,他“对贵公司的组织和宗旨具有重大原始价值”,等等。他要到南太平洋铁路公司当司闸员。所以我猜——我猜对了——尼尔惹上了麻烦,被判了三个月监禁,所以他们正通过某个监狱代理机构给他找工作。然而,尼尔本人却毫不知情。顺便说一句,南太平洋铁路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铁路……一个周日的早晨,我乘车穿过阳光明媚的圣华金河谷,河谷里满是葡萄和身材像葡萄的女人。我躺在一辆敞篷货车上,和其他男孩一起看着周日连载漫画,司闸员朝我们微笑,愉快地挥手。这是流浪汉最喜欢的一条路。在加州,任何聪明人都会在这条路上无休止地乘车往返于旧金山和洛杉矶,只要他们愿意,每周都可以往返一次,没人会打扰他们。当火车停在铁路侧线时,如果有田地,你可以跳下车来摘水果吃。这么说来,了不起的尼尔即将在萨洛扬笔下的乡村为一条很棒的铁路工作……(如果说有什么凶残的谋杀案发生,那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尼尔或萨洛扬的错。)如果你被圣达菲的司闸员抓住,而他们又有足够的棍棒,他们会杀了你的。南太平洋铁路公司不会这样。
我又恋爱了,艾伦,我又恋爱了。持续了整整四天。她十八岁,我在街上看到她,被迷得神魂颠倒,跟着她进了旱冰场。我试着和她滑旱冰,结果摔倒在地。她当然很年轻漂亮。——吕西安的朋友托尼·摩纳乔(也是我的朋友)熟悉我这段风流往事……他觉得对我来说那个叫贝弗利的女孩太蠢了,不够伶牙俐齿。我一想到这个就讨厌……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疯狂地爱着她,就像我爱塞莉纳[·扬]那样,但比那更糟,因为塞莉纳更优秀。但最后她拒绝了我,因为“她不了解我,对我一无所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试着带她回家见我母亲,但她显然很怕,怕我骗她。甜蜜的爱就这样被温柔地拒绝了。她以为我是什么小混混……一直在暗示我这一点。她还觉得我很“怪”,因为我没有工作。她自己有两份工作,她工作很拼命,不明白“写作”为何物。聚会结束后,托尼·摩纳乔和我在他的屋里发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吕西安——那天晚上吕西安本应飞往普罗维登斯,开始他两周的假期。我们护送他上了机场大巴。他睡眼惺忪,目光迷离,穿着棕白色的马鞍鞋,就像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笔下二十年代的人物。我突然意识到,吕西安喝得太多了,而芭芭拉[·黑尔] 却对此束手旁观。我是说他真的很不好受。托尼对他说:“杰克的女朋友既甜又美但愚蠢。”难受得头晕目眩的吕西安回答说:“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既甜又美但愚蠢。”艾伦,就是这些,就是这些,不要担心什么写作理论,完全不用担心。接着吕西安感谢我们护送他上“飞机”(他是这么称呼机场大巴的),然后我们就告别了。那天下午,我的小姑娘拒绝了我。你现在怎么样啊?在这个甜美而愚蠢的世界里,大家都还好吗?
杰克
艾伦·金斯堡[无地址,纽约州纽约]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州纽约]
一九四八年五月十八日后
周一晚上一点三十分
亲爱的杰克:
周六晚上我收到你的来信——我在帕特森呆了几天。我这个周末在(纽约)。
你说起我信里“谈到的东西太老旧”时,似乎很自鸣得意。在某种程度上(较小程度上),我想说的是,(你小说中)那些老旧内容很难辨认,但是但是但是。这不是我(和[比尔·]吉尔摩)以前一直谈到的那种老成。即使吉尔摩能理解,我也一点都不愿意知道什么是“老成”,也不在乎。但你是对的,也许你要说的意思就在我眼皮底下。这虽然很有乐趣,但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学期结束了,我一直在读但丁,很受启发。这学期我读完了《神曲》,正在阅读《新生》[但丁·阿利吉耶里著]等书。今晚我凭空想出一个宏大的试验性计划,让我来告诉你。我对阅读的兴趣在于从别人的经验中获益。我有时发现(最近才发现)作者会直接与我对话,发自内心的对话。我想我打算写一系列十四行诗。我想读彼特拉克和莎士比亚,斯宾塞和西德尼,等等,从头到尾学习十四行诗,再重新构思,写一系列完美的以爱情为主题的十四行诗。在看到《新生》某页的标题中的第一个字时我便有了这整个想法:我的诗总由它们的标题预言。也就是说,一首诗背后往往有一个单一的“超验的、个人的、严肃的想法”,就好像一部小说背后往往有一个单一的意象。我想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赞美我的“爱人们”,理性的、俏皮的、激情的、专注的,或者怀旧的、沉思的、漂亮的、如实的、“严肃的”、热情的等等,将每一种可能的感知都嵌入清晰而复杂的如刺绣般的诗节——包括我所拥有的,以及在一些时刻,无论我显得多愚蠢,你都明白我拥有的那尚未定义或未阐明的情绪或知识,当然后一种情况要好得多。这组诗就叫《爱人的幻想》。你大声读一遍,这标题包含了我的整个想法。主要想法之一就是“吕西安的脸”的动态含义,你曾跟我提过,当时我听得一知半解。我想用诗意的方式来表达它,如果可能的话,把它作为诗的结尾,但不掺和任何私人的或主观的或在纽约长岛时形成的以标题名作为过渡的想法。我要谈论人性,并开始尝试在永恒中写作。
最近我一直在忍受一系列关于尼尔[·卡萨迪]的恼人的梦。收到你的消息时我正感受到这些梦所预示的危机,尽管不是激情的危机,也没有伴随智力的风暴。我想知道他正在他的永恒中做什么。我感觉自己如此远离人群,不觉得孤独,却很快乐。[……]
我并不担心写作理论,我只是在验证对它的实践。我的“阴霾”诗早已过时。我之前从没有投稿过诗歌。从《凯尼恩评论》那里我收到了第一张退稿单,但编辑兼诗人约·克·兰塞姆留言说:“我非常喜欢这首缓慢、反复、有条理、沉思的诗。有时它读起来像六节诗。谢谢你的来稿。但我还是觉得它不适合我们。我想我们需要更紧凑的东西。”
我寄给他们的是《丹佛的阴霾》。凑巧的是,我手头有些紧凑的东西,他下周就会收到。
你的恋爱经历听起来很美。我真希望能见到吕西安醉得不省人事。你大可从中得到你想要的。
不,这事听起来像你干的。有人在唱小曲“所以请递给我一小块比萨”,这让我希望自己还活着,所以我不能再说什么了。
大家都很好,这个世界是甜的、美的,但没那么愚蠢。吕西安说它蠢的意思是,我们不明白自己知道什么。我是说,我们不肯承认我们知道多少。
怀特 说斯克里布纳出版社就像那女孩一样拒绝了你。我可以看看你的小说[《镇与城》]吗?但别担心,被拒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这是我的看法。
格雷布斯尼格
艾伦·金斯堡[纽约东哈莱姆区]致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
一九四八年七月三日
亲爱的杰克:
[……]
是的,伙计,我现在在哈莱姆区,正读着《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我有一台收音机,只要我喜欢,我什么都听。德金 整夜醉醺醺地进进出出,因为一些荒唐事傻笑个不停。我们疯狂甚至愉快的交谈时短时长。我坐下来写作,他坐下来写关于托马斯·阿奎那、马丁·布伯和莎士比亚的文章,还咳嗽。我对他渐渐生出了深厚的兄弟情谊,他人很好,也很忧伤。他了解这座城市所有的酒吧:他了解这座城市,但他并不在乎,他对灵魂投入过多的思考,而且有过度的神学倾向。过几天他就要去萨拉纳克 接受肺放气治疗了。我坐下来给他讲一些我去哈莱姆散步的即兴故事,讲我在阿波罗旅馆见到莱斯特·扬,莱斯特是谁,他吹气时的样子,以及房东是一个叫比特的犹太老妇人,等等。
[艾伦·]特姆科 在旧金山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接受吗?他知道恐惧吗?他在乎什么,他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像个老实人一样呆在那儿?他为什么不去巴黎,在那儿定居,在阴沟里打滚呢?我能想象他在黑市上大赚一笔,然后坐在朗佩尔梅耶斯饭店里看风景的样子。告诉他到艾克斯(塞尚的故乡)或查勒维尔朝圣去。
我每周都在学习,但我的诗还不属于我自己。用文字创造新的韵律新的我,我我我。我不是那种写死板的华丽辞藻的人。
如果你想看漩涡,来哈莱姆区吧。
我这周末要去帕特森陪老爸[路易斯·金斯堡]。那之后随便什么时候过来都行,比如周一晚或之后的任何一个晚上。如果你工作日上午十点半之前拨打哥大的常用号码,转政治科学研究院 ,就可以找到我。
你来信的结尾打动了我。这可能是个伟大的结尾。如果你远离沃尔夫式的思考,不把它搞砸了,这将是最有希望的结尾。
“无论你做什么都很棒。”
我给尼尔写了封长信,信太长了,我不得不把它装在包裹里寄出去,我把我写的所有东西都抄了下来,开头是《达喀尔的阴霾》。
丧气鬼,啊唷。
编者按:一九四八年夏天,金斯堡住在东哈莱姆区东一二一街三二一号罗素·德金的公寓里,经历了一系列宇宙幻象和幻觉,第一个便是威廉·布莱克朗诵诗歌的声音。接着是一段意识增强的时期,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周。这些幻象大大影响了艾伦,并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成为他思考的对象。在下面这封写给凯鲁亚克的信中,金斯堡试图陈述他的精神经历。
艾伦·金斯堡[纽约东哈莱姆区]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州纽约]
一九四八年夏
亲爱的杰克:
我希望你仍记得上周在十四号街和我的谈话。那次谈话中出现了我们之前谈话未曾清楚意识到的因素——也就是我(还有你,以及其他所有人)在过去几个月里反复提到的那个未知数。重要的是,我们清晰地理解(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理性理解的话)来世的完全的他者性。任何时候它都不会进入我们的意识——也许除了极少数时刻,但我相信它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唯一的所有物,唯一的思想,唯一有价值的劳动或真理,我已献身于它,或献身于消除它之中的自我因素,不知何故我献身给它我一生的生死较量——就像卡夫卡的主人公,某天早晨醒来发现,某种神秘的东西已找到实体形式,正无休止地迫害或告发他。现在对我来说,那些不真实的已经变成最真实的。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你我的有意识的思想生活相距如此遥远的原因。你所为之战栗的疯狂,你所瞥见的不可思议——也许是不可思议之最,很有可能是几个月来我所见之唯一,不可避免的唯一。对我来说没有逃避——我忘不了我所看到的,忘不了在不同的时刻自己所看到的,它比我们上周在一起时所推测的还要清晰。我曾经清楚地看到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看到我必须去往那里。我重复使用诸如“如实地”、“实际上”、“现实性”一类的词,可能会让你感到恼火,但那是因为我缺乏一种词汇——也因为我所述内容缺乏即时的存在感,我一直在努力表达自己对奇迹的看法。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努力理智地定义、描述、展示我们所知道的另一种存在——如果我们有能力承担破坏现有生活的责任,我们便可以对这一存在有所感知,但就其本质而言,它远远低于或高于存在,据我通常的了解,除了能唤起(如在几次谈话中)有关我们自身某种梦幻般的、白色的、浪漫的幽灵般的模糊感觉,它毫无用处,而那种感觉是我们有意识地感知到的最接近童话的感觉。一旦我放弃这种尝试,我将更接近我所追求的最终实现,因为那是虚空的且抵挡了知识可怕的感知力。如果我不相信精神分析的机械过程可以让我面对自己和上帝,那我将不再在城市里等待新幻象的出现,我会对这里的生活感到绝望,我会离开——像往日一样,开启一场真正的朝圣之旅,穿越大地,屈服于自然,在这种空虚和恐惧的生活中死去,彻底放弃,到处流浪,无家可归,直到四海为家。对我来说,把这种精神上的雄心壮志与改变一切的精神分析结合起来——朝着那个目标——似乎不合时宜。但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和选择,我不能擅自给别人开除受难以外的任何药方——受难至竭,竭尽受难。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不重要。你还记得斯宾格勒把上帝比作魔术师的那段描述吗?在二百三十五页 上面:“作为肉体和灵魂,他专属于他自己,但另有一些东西,一些外来的和更高级的东西也寄寓在他身上,使他通过他所有的瞥视和信念而成为共通感中的一员,这种共通感作为上帝的流溢物,固然可以排除错误,但同时也排除了所有自我主张的可能性……思考自我、相信自我、认识自我都是不可能的……个人意志的观念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人的‘意志’和‘思想’并不是原始的,而是神灵业已施加在人身上的影响。”毕竟,和其他任何人相比,我都有更多的自我主张——有一个比你更恶毒的自我,一个更“放荡”的自我?除了我,还有谁能实现我的自我的终极幻想,在所有的自我、所有的个体思想和人格之中?尽管我使出所有恶魔般的个人主义,但在那场为了内心的最终战斗中,是你捍卫了自我,是你拒绝放弃你的自我。那是最关键的战斗——内心只能与上帝同在,它与其他一切同质;任何内在和隐秘的力量,如果不能用来表达对那一的国家、一的精神和一的情感——那无法想象的“一”——的骄傲和恐惧,都会失去其意义或力量,不是吗?但我说的是真正的天启(不仅仅是神秘主义),所以我这样自淫也是徒劳。最后的审判日!有一天,当我进入另一个世界时,我会发现所有这些言论都是试图欺骗别人关于天启的真实本质。你也要为那一天感到恐惧。我们都将受到审判。
周三我可能在纽约。如果在的话,我就去一趟新学院大学。另外,这是我公寓的钥匙。
你的同类,
艾伦
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无地址,纽约州纽约]
一九四八年九月九日
我的朋友艾伦:
是的,我想见你,但如果不约在下午、晚上或深夜,你为什么不干脆周一来我家呢?就在奥松公园这边。我正忙着摆脱收到出版商退稿信的恐惧,还忙着做出新的尝试。还得修改更多文稿。芭芭拉·黑尔觉得我的小说“伟大而笨拙”,但显然经营出版业的大佬们想要的是油腔滑调。几周后我要去北卡罗来纳经营妹夫的停车场,跟护士求爱,离开这个我必须打交道的可怕又肤浅的文学世界,休息一下。克劳德·德·毛布里[吕西安·卡尔]是怎么回事?……真的吗?我拒绝了联合出版社的工作,因为它有损我的尊严,写成那样一部小说却被拒绝,我就像沉默而悲伤的塞缪尔·约翰逊。呸!我读了《白痴》,最喜欢罗戈任。(周一)过来吧!
杰
编者按:金斯堡再次给凯鲁亚克写信,讲述他的幻象,但这次他否认这些幻象曾经出现过。杰克在信纸边空白处写下“他脑子不正常时”并不为过。这一时期的金斯堡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疯狂。
艾伦·金斯堡[无地址,纽约东哈莱姆区]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奥松公园]
一九四八年夏末
亲爱的杰克:
我疯了,你惊讶吗?哈!我觉得我的脑袋就像饼干一样开始碎裂。如果提早五分钟写信,我恐怕会哭;如果提早十分钟,我会告诉你别管我;如果再等一会儿,我根本就不会写这封信。恐怕我此刻无法真诚地回复你。显然,你的信写得很自然。我该说什么呢?我能想象你读这封信时的反应,你会冷冰冰地告诉我不要再摆姿态,因为我正在摆,如同自地下摆起姿态一样。但我对至高无上的医生信心十足。
尽管我想我最近看到的幻象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你再跟我说话时不敢不双膝跪地。但是不,我不再这么认为了,并非因为我更明智或对你更加公正,而是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方式来折磨你,既然你这么坦率。整个幻象都是垃圾,一个巨大的幻想而已。我这不是在瞎编,跟你说的时候我就已经心知肚明,虽然到后来我才完全意识到。事实上,我根本不在乎。如果你认为那是我的主要美德,即看到一个幻象,哦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然而,你大可放心,尽管这个“幻象”含有自然的元素,但它只是为了掩盖一些更深刻更可怕的东西。不,也不仅仅是性。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本性,我现在就是那种到处向少年犯展示自己鸡巴的人。
我真的无法给你回信,虽然我很想这么做,我很想就你现在所处的水平和我将来要达到的水平表达我的期望和看法。
你说我令人讨厌,确实如此。
让我走出这个怪圈。来看我吧。不,我会去看你的。我有事要告诉你。
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新泽西州帕特森市]
一九四八年九月十八日
周六晚上
亲爱的艾伦:
自从见到你后,我就一直有一些非常疯狂的想法……那些幻象告诉我没有所谓“生活的痛苦的奥秘”,(没有所谓沃尔夫和其他人),但是——我看得更清楚了,它确实是个美丽的谜。它是个谜,你知道的。我们没有人真正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管这是否有意为之,也不管我们是这样想还是那样想——我们一直在做其他事,非常美好的事。即使是敏锐却不自知的卡尔,也不可能总是知道大家在做什么。那天你走后,我接到汤姆·利沃内斯 的电话,去了他家。我们喝了酒,熬了一夜,然后去纽约处理他的一些事务。我在第三大道的一家酒吧里等他,心里充满了幻象。你有关塞尚的那些描述让我念念不忘,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去理解视觉。我看到——尤其是那天由于湿度低,纽约像汽车引擎盖一样明亮——一切事物的真实轮廓和光线。但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有关精神美学的),现在还不是。他回来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我打电话给吕西安。汤姆和我想继续喝酒,我知道吕西安那天休息。吕西安让我们去他家叫醒他。我们手头有特利斯塔诺 的唱片。我们播放唱片,吕西安躺在床上试图醒来,他专心听了会儿特利斯塔诺的曲子,然后就起床了。他宿醉得厉害。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表现才能打动吕西安。但因为一宿没睡,又饿着肚子,我突然一阵恶心,就闭上眼在沙发上躺下。吕西安走过来,猛拉了下我的腿,咧嘴一笑。他跟汤姆说了几句话。后来他给我喝了牛奶,我感觉好多了。“我有个好主意,”他说,“我们去华盛顿广场坐坐。”顺便说一下,芭芭拉[·黑尔]出城了,或者说这是意料之中?……我们在塞尚的阳光下沿着第六大道出发,我跟吕西安提了这个比喻,他很赞同。我们走进一家巴黎风格的酒吧(罗尚博酒吧),喝了三杯茴香酒。酒保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加上冰,再把冰块取出,倒上茴香酒和水,然后把烟雾腾腾的绿色饮品递给我们。就像白天的阳光和吕西安的智慧之光一样,茴香酒带来另一种光。它在我们的胃里头,温暖了我们三个。我们容光焕发地坐在吧台前,慢慢地喝着酒。接着我们又一次漫步在那天美丽的街道上。我们去拜访了几个来自圣路易斯的吕西安的朋友,喝了高杯酒,还和他们聊了天。他们都是些高高在上的年轻人,但后来吕西安很欢快地指出,他们的优越感远不及汤姆·利沃内斯,毕竟他比他们都有钱。这期间汤姆对某家夜店的光顾让吕西安高兴不已……我们钱花光了,却还想整日整夜地喝酒……走进夜店并问:“利沃内斯这个名字值钱吗?”他们说当然,然后就递给他一张二十美元的现金支票,或者说,他们信任他,给了他二十美元……我不太清楚,我在夜店外头等,用全新的眼光观察经过的人群。吕西安冲了出来,告诉我人们为了弄到钱总会想出一些诡计,一些像汤姆那样的大胆的诡计,但从没成功过,可汤姆成功了。我们当时站在街角吃热狗,吕西安一边跟汤姆说话,一边高兴地向我提起这件事。汤姆转过身来对我说:“待会儿再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你能看出这一切多么融洽吗?后来汤姆给我们留了五美元,就和女朋友吃饭去了,说他会在另一家酒吧和我们见面。吕西安和我边喝酒边聊天。他跟我说了你和他的事,就像你跟我说的那样。接着,他为我感到遗憾,因为我不得不成为“声名狼藉的作家”,不能像他那样进入金融体系。但我知道,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曾经相信你和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经常谈论的“艺术的各种共通性”的艺术观,记得吗?我的意思是,我头一次能够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在说什么。我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来只有上帝知道。我们的交流没有深度,也没有我们常用的语言。“糟糕的”写作也是如此。我们一直担心对彼此的感受如何,然而,如果我们是上帝,我们就会知道我们彼此感受到的是爱,没有偏差,只有复杂的干扰和意图倒置的变化……嗯,此外还有困惑。但是还有更多,更多……吕西安和我走出酒吧,因为我们想在夜幕降临前看看白天的阳光。现在街道已经被染红,我们一起漫步到华盛顿广场。在那儿,我们走在所有孩子中间。我们看到一个穿着溜冰鞋的小女孩摔倒,擦伤了膝盖,然后站起来,带着痛苦,悲伤和怨恨跺了跺脚,因为她受伤了。吕西安说:“孩子们表达痛苦的方式真是太棒了。”他走过去拍拍小女孩的头,告诉她她会没事的。她噘了噘嘴,红了脸,转身离开。她的小伙伴们都咯咯地笑起来……不知何故,她们误解了他的话,吕西安转过身,说:“哦,我不是那么说的……我是说她会没事的。”但随之而来的是进一步的误解,虽然很小。吕西安有点泄气、尴尬,走回我身边,但他还是很开心,孩子们也很开心。这些真正有意义的意图的迅速干扰,让我明白了我们之间的交流障碍是什么:是一种以爱为基础能量的恐惧,害怕被理解或被误解——因为完全被理解意味着一种真空。艾伦,你要知道,如果整个世界都是绿色的,那就不会有绿色这种东西。同样,人们如果不明白分开的感觉,就不可能明白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如果整个世界都是爱,那么爱怎么可能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最幸福和亲密的时刻会远离对方。如果不把它们像光一样进行对比,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幸福和亲密的意义呢?在光与色彩的真理中蕴含着一样的道德上、心理上、精神上的真理。接着,我们沿着公园散步,吕西安在池塘边蹦蹦跳跳地说:“你知道吗,杰克,我变得越来越快乐了。”他一直说起他在埃尔迈拉 的日子,以及他在那里燃起的所有希望。你看,我突然想到,吕西安之所以被拯救,是因为他曾经失去了一切——就像耶稣劝告我们丧失一切去拯救一切。吕西安不仅得救了,而且死了——因为那一次失去。这也是比尔的目标,是为什么他现在是个小丑的原因。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说,他们通过抛弃所有世俗财产和骄傲而获得了天国,在华盛顿广场的余晖中说:“我变得越来越快乐了……”
人们之所以盯着吕西安看,我想是因为他太美了。我问他为什么人们总盯着他看。他说:“他们一直都这样。”这无法解释——事实上,人们确实总是盯着吕西安看。那天,我充满了爱的感悟:那天,我了解了他的一切。
我们走到波威里街的另一家酒吧,在那儿花光了钱。但我学着汤姆的样子,设法从酒保那儿骗了一杯免费酒给他,他很高兴。我们聊了更多,他告诉我,我和你们俩的区别是,我与所有人的交往都达到了一种“担心对方会怎么看待自己”的程度,而他和你与人交往的方式我永远无法理解。他说你和他都有一个站在一旁审视的存在,那个存在会问:“这会是我吗?”“呸!”而我总是说:“啊,这就是我,别人会怎么想呢!”你看,这是恭维,尽管事实上我并不希望由此得出任何理论,因为理论把我们分开了,就像所有理论把世界分开一样,这个世界并非完全不同。从那以后我也“呸!”,所以说,亲爱的吕西安还是错了。
最后,我们又联系上汤姆,与他在第六大道的另一家酒吧会合。吕西安和我顺路接上吉尼·贝克 。一见到她,我的心又怦怦直跳,但立马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我无法理解吉尼。我故意走在她和吕西安后面,她不停地说:“走在我旁边吧,你这样走在后边,让我很难受。”可一旦我和她并排走,她看我的眼神就变得轻蔑,听她说出“歇斯底里”这个词时,我抓住她的袖子问:“谁歇斯底里了?嗯?谁歇斯底里了!”她满脸厌恶地看着我。她为什么讨厌我?为什么第一次见我时会喜欢我,为什么让我爱上她而现在又这样做?我要走在哪边呢——她的后边、前边(她对我走在她前边不感兴趣),还是旁边,从而忍受轻视?与此同时,吕西安取笑着她,跟她说些非常下流的话。我们进了酒吧等汤姆。后来我们去了位于十二街的公寓,因为实在无法理解吉尼,所以我准备回家,尽管心里清楚,吕西安不可能被抓到一个人和吉尼在芭芭拉家,因为芭芭拉随时会回来。吕西安说:“但你知道我不能留在这陪她。”然后我大声说:“那就把她扔出去。”但吕西安把我留了下来。我故意向吉尼借一毛钱回家,以示对她的厌恶。可当吕西安色眯眯地抓住她吓唬她时,“她又开始喜欢我了”。我则像个傻瓜似的又开始相信她喜欢我,和她跳舞,热切地看着她。接着汤姆走进来,取笑了她一番,然后和吕西安出门喝酒,留下我们单独做爱。汤姆甚至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梅尔·托尔梅的《随风而逝》的唱片。但他们一离开,吉尼又开始厌恶我。我无法理解。她说:“请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狠狠咬了一口她的手指,而她似乎突然对此产生了兴趣。你瞧,我猜她想被虐待,她想一直虐待别人,这样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坚定不移地虐待她。我与那种倒置的关系无涉。也许我理解错了?“好吧,你还是回家吧。你可以自己走回家的吧?”“哦,当然。”她说。到了街角,她又说:“请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握了握她的手,看着她说:“我不理解你,你也不喜欢我。”(但之前吕西安一直跟我咬耳朵,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这是真的吗?可街角发生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呢?吕西安是在戏弄我吗?)她一路走回家,按理说很伤心……也许她一直想要的就是合乎逻辑的伤心,想独自回家,这样她就可以忧伤下去,获得比她的姐妹和维克托·特杰拉 更伤心的满足感。就是这样,但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没有人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在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一种神性,在吉尼这件事上也一样。和她在一起时,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明这一点。你瞧,所有这些都饱含生命力。仅此而已。
所以我独自一人回到酒吧,吕西安和汤姆在那儿正聊得开心。他们竟然这么喜欢对方,你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我进门时,吕西安正在问汤姆,为什么每次汤姆说什么自己立刻就能明白他的意思。汤姆回答说他们俩想法一样,只是用词不同。汤姆因为自己完美的理解力而有些忘乎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喝啊喝啊,吕西安一度跟汤姆提起我的事,我没听清,但肯定是奉承话,那就好。我不想一直奉承他人,我明白那样做收效甚微,也就是说,我并不明白,但我明不明白对你来说又有何区别?你明白吗?只要存在赞美和恭维,而我从另一个世界注意到它们就好了。我们回到十二街,芭芭拉躺在床上,她对我说:“趁我一转身就把吕西安灌醉,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后来我对她说:“严肃点,芭芭拉。”吕西安以抱着煎锅跳舞结束了这个夜晚。他抱着煎锅轻轻地、悲伤地敲打自己,砰砰,砰砰,砰砰,直到天明,我则坐在一旁看着。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难道不是吗?
杰克
艾伦·金斯堡[无地址,纽约州纽约市]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州纽约市]
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九日后
周三
亲爱的杰克:
我们说的或写的信含义模糊,但这只是因为我们是模糊的。没有什么“生活的痛苦的奥秘”,可你却说生活是个美丽的谜。对我们来说它是个谜,仅此而已。“没有人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我们还是做了美好的事。我们所做的其他事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被我们认识到。我想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是什么/我想认识它。它是可以被认识到的。这就是精神分析、宗教、诗歌教给我们的,我们正在做的从本质上是可以被认识的,不去认识则是罪过。对我来说,塞尚是认识的开端,但它不是正品,只是一种理智的替代品。人们相遇,产生共鸣,其魅力和美源于我们尚未上升到意识的本能,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这里,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在争论爱时谈到的某个特定的东西。就这样接受它,或者像在梦境中漫游一样,对神秘的美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一回事。但如果有人回以一种直截了当的交流冲击——不是神秘的,而是直截了当的,有些人能够做到这一点——这会让你我感到恐惧,因为它会破坏整个关于模糊的意图之美的梦境。如果我说别跟我开玩笑——别装得好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会怎么样?你没有说出你的意思,尤其是在你解释吕西安说他很抱歉你不是为社会所接受的作家时。
“我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来只有上帝才该知道。”如果我们真的知道而只是在掩饰呢?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当你告诉我不要再窥探你的灵魂时你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我只是理解得过多了,理解那些你不想被提起,更不想被实践的感觉和感受。你在信中所说的一切都属实,但仍然是片面的,因为它确实是试图以某条君子协议来行骗。我比任何人都更害怕的一条君子协议是“君子不中伤”。每个人都知道的君子协议是“避重就轻”,这种思考背后的怀疑正是知识的领域。如果肯定这种怀疑存在,然后假装它不重要,即使它是全部意义所在,这么做不会带来幸福,也不会激发艺术。“如果我们是上帝,我们就会一直感受到爱,只是伴随着混乱而已。”是的,的确如此,我们已处于这种状态。我们要做的就是摆脱这些混乱,而不是忽视它们或辩解说它们是毫无意义的事情的一部分,最好是含糊其词,不了了之。否则你知道会怎么样。“我们只是害怕被理解。”是的,当然。因为爱是基本的、唯一的、详尽的全部意义之所在,是被理解着的绝对之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伸手触碰别人的身体。也许我践行了形式,没有内容。但那是因为我相信实践。你说,如果你被完全理解了,那么理解就不再有意义,因此罪是必然的。“艾伦,你要知道,如果整个世界都是绿色的,就不会有绿色这种东西。同样,人们如果不明白分开的感觉,就不可能明白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如果整个世界都是爱,那么爱怎么可能存在!”这是你也是我不诚实的根源。你试图掩饰。关键是,所有思想都是不存在、不真实的,唯一的真实是绿色,是爱。你难道看不出来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不自觉吗?世界一定全是绿色的、全是爱吗?那样世界会不会显得不可理解?这是一个错误。对于我们的理性来说,这个世界似乎是不可理解的,它总是试图把我们与绿色的生命隔开,使一切都支离破碎,都显得模糊、神秘、色彩斑斓。世界和我们都是绿色的。我们是不存在的,除非我们下定决心让个人的思想成为绝对的闭环,以对绿色、爱、只有爱的绝对无条件和无意识的理解开始存在于上帝之中,直到车子、金钱、人、工作、事物都成为爱,动作是爱、思想是爱、性是爱,一切都是爱。这就是“上帝就是爱”这句话的意思。世上只有一条法则,但大多数人都努力活得好像他们的法则各不相同,好像他们对自己的法则有所了解。你没有意识到,你唯一的个性,那别人甚至你自己都以为的你唯一的个性,并非你真实的个性,你的个性不是你为了自己和他人所建立起来,不是你那自我封闭的、反叛的、自我中心的心理机制,也不是你的孩子气。你的个性与你无关,与你在自欺欺人时希望它所是的样子无关。你不承认真实的自我,但我看到的你是真实的。如果你意识到这一点,一定会深受打击。这也是你曾经一直对我说的话。人们在彼此身上清楚看到的是思考背后的不可信,而不是那些他们凭借“彼此不要‘误解’的君子协议”就可以不去相信的理由。你他妈到底在乎什么,你是否知道你就是虚假的爱,你以为你“知道”一切?你为什么害怕屈服于这种愚蠢、无意义、不真实的知识的毁灭呢?这就是个深渊。一切都是绿色的、是爱,不存在我们所创造的不切实际、逻辑上模棱两可的东西,我们创造它们是为了不去面对彼此。耶稣劝告我们,在真正的死亡中,每个人面对和死去的方式尽管不同,但绝非完全的顺服。他们经历了这种死亡的各种可能的阶段:面对它,害怕它,推迟它,把它解释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复合动词,避开它,用经验改变、巩固它。你真的相信吕西安完全死了吗,还是说,他和比尔没有变化而只是重新巩固了自己?我们认识的人中并未有谁死去。
这会是我吗?每次我看到自己本来的样子,我都在凝视着一面宇宙之镜,我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思想破碎成乌有,自己确定无疑的肉身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猴子般喋喋不休的愚蠢,在宇宙中迂回旋转,一幅肮脏可怕的画面。事实上,处于这个阶段的我会成为圣人或普通的自然人,但由于我的观念与现实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当我看到可能的画面时,我认为自己是个怪物。我每次面对这面镜子时,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但事实上那是恐惧的一刹那,我一生中在三个不同的阶段有过这般体验。这就是我与吕西安的平衡之处。我尝试以他那副性感的样子去调情,那副样子与我的如出一辙,而且因为我信任并承认他的公正和爱,如果我没有在他面前变成怪物,那我只能怪我自己。所以我转而告诉他我的镜中所见,而他相信了我,同时我们都意识到当我们没有变成我们本来的样子时我们是在欺骗彼此。小时候,我被《化身博士》里的变身场景吓坏了,因为它让我想起真实的自己。这个真实的自我以及生活本身是如此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恐惧的意象,一旦我们接受这种恐惧的存在,我们就会发现它不过是一种强烈的发作,它是生育的痛苦,是承认自我欺骗、承认我们在爱里(在绿色里)的剧痛。布莱克和艾米莉·狄金森以及其他很多人都对此进行过专门描述。
“为找寻西去的路途,
我加快步伐
径直穿过愤怒之门;
和蔼的‘仁慈’引我上路
伴着忏悔的轻叹:
我见天空破晓。” [1]
这是死亡的时刻,是每个人都谈到的甘露,是吕西安在黎明时分抱着煎锅轻轻地、悲伤地敲打自己脑袋的原因。他从来没这样做过。我还没这样做过。是的,为了这该死的一切,我疯了。这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存在,我说话、阅读、写作,命运的圈子在我周围缩小、闭合:死去,发疯,你现在以为是疯狂的东西其实是爱和理智。死去,发“疯”。这是精神分裂。我现在偏执狂般专注于这一刻的意志。
我认为我说的或多或少是对的,虽然我认为你无法理解,因为我没说清楚。或许我该说,关于你的信,我或多或少理解了你所说的一切。我能理解,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写什么。我听到了你说的话。但我没有完全理解,因为你说得还不够透彻,因为你才开始理解,还没完全理解。当你理解得更完整,我也会理解得更多。不要说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因为我想说的是,甚至对你来说,完全的理解是可行的才是关键。全部都是绿色的。抛弃其他一切吧。
艾伦
艾伦·金斯堡[纽约州纽约市]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州纽约市]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前后
亲爱的杰克:
我已经搬到约克大道一四〇一号——上三层楼梯,往左后边走(也就是第一大道以东的七十四号街)。我在哈莱姆区的最后几周非常糟糕且令人困惑(现在一切都很糟糕且令人困惑)。洪克搬了进来,烦躁地对我喋喋不休了一周半,不仅吃我的,花光我最后一分钱,还顺走了我最后几套西服、一件夹克,还有罗素[·德金]冬天的衣服(西服、大衣等)和二三十本昂贵的书(价值数百美元)——上面全是神学笔记。如你所知,我的打字机也没了。我得赔给罗素,不是吗?洪克几天后写信给他,告诉他自己知罪了,总有一天(可能就在这个月)会“设法补偿他,只要他有了钱”。——他就像《白痴》里那个退休的老酒鬼陆军上尉。
但我得到了上帝的补偿,因为有人把他的公寓留给了我,每月十三美元租金,只有冷水,三个房间(其中一个)装修得非常考究。
别因为你觉得我不想见你就躲着我。别把我想得太坏。
有一晚吕西安和我谈了很久。我首先从塞尚(他买的)的角度来解释我的新信仰(你可以这么叫它),我越谈越深入,已经接近我自己的中心要点,而他聆听着,反应积极。他说他认为我疯了。我父亲认为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你认为我变丑了(是一个意思?)。(比尔明白我说的每句话,但他没有和我在一起生活的经验,他祝我好运。)也许要把比尔排除在外——假设我疯了(哈),天哪,我一定受了天大的苦,才会发疯。我一直向人们呼救,却没人向我伸出援手。这就像自杀,唯一的区别是我还活着,在这虽生犹死之时,我可以看到人们哭泣,我感到难过。哎,甚至没有人哭泣。只是梦一场。
爱你的,
艾伦
艾伦·金斯堡[新泽西州帕特森市]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州纽约市]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前后
亲爱的杰克:
我们联系上了吗?我从别人那打听到[沃尔特]·亚当斯说你要我的地址。地址我写给过你的,约克大道一四〇一号后边三楼。(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我的循环或者至少又一个循环完成了。我回到帕特森暂住一段时间。我认为这是半永恒的,也就是说,在持续了五年后,它确实标志着某种回旋的结束。真正使它完成的(这就是它所做的一切)是我终于和吕西安上床了。等见到你时我会告诉你的。地球并没有在它的坟墓里翻转,而是另一个球体打开了。我们总是惊叹于一个又一个层面,一个又一个循环。你将它们视为生命,完整而美丽的生命。有时我想这就足够了,因为我理解那种美,尽管我的理解不如你的那样成熟、谦逊。然而对我来说,存在一个至尊循环,所有这些都是它的一部分,如同存在一个单一的真实的(实在的)(事实的)(实际的)幻象,所有新幻象都是它的影子。这些影子随着我越变越亮,我的理解越来越接近最终的知识。一层又一层面纱被揭开——借由我们揭开面纱的行动。我的意识介入我的灵魂和世界之间,使我的一部分变得不真实,也许这就是你所说的丑陋。有一天,我会摧毁这种意识,成为我自己。我也觉得近来的自己最为自在。但我一直都这么说。有一度我确信自己错了。但就我自己而言,我是对的。我现在很清楚这一点,不会再质疑。但即使是这些我正在讲的故事我也将停止讲述,直到你不再反对并热爱一切为止。我的意思是我的意识不会妨碍你。
学校像往常一样一直给我找麻烦。我有一门维多利亚时期文学的课程不及格[一九四八年夏季学期],因为考试时我以现有的永生观念为基础,写了一篇关于已故作家的文章。老师说这是“矫揉造作的概括”。我想确实也是这样,但这样的分数可叫人怎么办?
你呢?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没跟你说话。希望你见谅。你是一罐金子,别以为我没有意识到。劳伦斯 出于安全考虑拒绝了你的小说。所以你不要绝望,我们没有偏离正轨。我们的问题没办法轻易解决,真是太糟糕了。但这种抱怨已是老生常谈,且愚蠢透顶。不过,其他人也愚蠢透顶。似乎为了拯救我们自己,我们也必须拯救他们。所以说天才必须受苦——他必须承受整个世界的负担。我们的幸福和现实取决于别人的幸福和现实。还记得兰波说过,有一天他将不得不离开魏尔伦去帮助别人吗?亲爱的灵魂,那可不是个很好的提议。我越来越没有幽默感了——那是因为我疲于表现风趣以及我的风趣总是不合时宜,并非因为它本身含糊不清。好吧,就像我一直说的,也许,如果你不得不被他们拒绝,你就不得不摧毁更多,突破另一重防御,破除你言辞的不实之处。亲爱的灵魂,这可不是个很好的提议。灵魂必须发声,你必须直接说出来,而不是通过“沉思”这样的文学符号。你必须承担起小说中所有逃避你的责任。所有的,全部的,没有多余。但你完全感觉到存在多余的责任,所以你的处境很糟。我认为你推迟下一部小说的决定很正确。这部写得够好了。唯一实际的问题在于外部世界。好吧,我猜你艺术的真正症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直面它。外部世界会强迫你这样做,这是好事,除非你意志动摇并诉诸愤怒和幻想。我当真是在对自己而不是对你说这些话。我想我说的这些就是我的决定,我只是把它们投射到你身上。我不知道它们对你来说有多真实。但当我试图用神父的方式去理解或“帮助”你时,你却又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想见你。现在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自在,我更能感受到你。事实上,这种感觉更清晰,更自信,有了更多信任。我会在帕特森呆上几周。你终究会来吗?
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北卡罗来纳州]致艾伦·金斯堡[新泽西州帕特森市]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六日前后
艾伦:
我意识到,雷金纳德·马什从紧绷的责任和自然主义转为在上帝的真实世界中以上帝视角看待人类,这一转变很伟大。( 用低沉的声音来说 。)
不要在电话里尖叫——你和芭芭拉[·黑尔]是酷儿。
你应该去雷恩画廊研究一下“新花园”。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本世纪的人一直在用自然主义的眼光看人,这就是所有问题的根源。在我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女神,我总想和她们上床——琼[·亚当斯]、芭芭拉,所有人;而男人是美丽的神,包括我在内,散步时我总想用胳膊搂住他们。
昨晚我给[艾伦·]特姆科写了封关于末日启示的信,我抄了一份给你,也许还有[约翰·克莱伦·]霍尔姆斯看看。信里充满了“可怕的”和不可避免的预言,偶尔带着一抹下作邪恶的淫笑,很像“过去的我,过去那个常心血来潮的我”那样。所有真实的话语都是那样……“蛇山之所以被称为蛇山,是出于一个非常真实的蛇般的理由。”“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很高兴影子变成了骨头。”
我对特姆科说:“当我们走出表面理性狭隘的‘白光’,当我们走出房间,我们会看到神秘主义者制造的并非垃圾。”
但是,我恨你。因为几年前,你和伯罗斯[巴勒斯]曾经嘲笑我,因为我认为人人都像上帝,甚至像壮实的足球运动员,像上帝一样四处走动,哈尔[·蔡斯]当时跟我想法一样,现在他还是这么想。过去你和比尔常坐在白灯下边聊天边调情,那时我们就已快乐地认识到了我们的肉体。艾伦,我觉得你满嘴瞎话,我终于要跟你说出口了。你就像戴维·戴蒙德 ——你以为你那爪子是虔诚之人的手;你混淆了爱情。我厌倦了你,我希望你改变:你为什么不死一次,不放弃一次,不发疯一次呢。
我已经决定我死了,放弃了,疯了。我对你直言不讳。我再也不在乎了。可能我很快也会结婚——也许是和波琳。我们会逃走。现在,我正处于爱上我那畸形的、负罪的肉体自我的边缘,从而能恢复到当初与哈尔在一起时的清醒状态。我总是梦到折磨比尔、杀死比尔(昨晚也做了类似的梦),因为他以别的名义把我变成了怪胎。但我给比尔写了封重要的信,我要送他一场革命 。我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我正在放弃。
一想到要在加油站找份工作,我就像以前一样不寒而栗。我不知所措。如果我的书卖不出去,我该怎么办?写这封信时,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摔死。刚才我一阵头晕目眩。生命太让人难以承受,太接近死亡。我必须学会接受这绷紧的绳索。
你知道哈尔做了什么吗?他就像于连·索雷尔 一样,在进入神学院的那一刻,自言自语道:“这里有三百八十三个神学院成员,或者更确切地说,有三百八十三个敌人……”因此,唯一与他成为朋友的神学院成员是“那三百八十三个敌人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敌人”。我认为哈尔一派胡言。
我也满口胡言。你没发现吗?我们全都满嘴瞎话,因此我们才会被拯救。
在这张海滩照片上,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面抱着一个女人,这就是我想做的一切——没有别的。所以请不要用空话赘言来打扰我。给我写一封真正有意义的信。我不相信自己说的任何话。
然而,我相信爱情。我爱雷·史密斯 。我也爱波琳、我的母亲、吕西安(在某种程度上)、比尔和你(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小孩子。我爱关于小孩子的一切。再见了。
这封信从头到尾都贯穿着虚假的调子,将真正的我——这个疯狂的大男孩——隐藏起来……原谅我说你满嘴瞎话。艾伦,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或说什么,所以……我是说,为什么思考?为什么说话?就任我存在着吧。你把照片寄给我是对的。让我们做上帝,什么也不说,就像那两个站在海滩上遥望大海的男人。现在的人话太多了,不是吗?但你和尼尔讨厌我不说话,还讨厌我身上那种你所说的“尊严”。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啊啊啊。
我不必告诉你我相信什么,因为你不相信信仰,我也不相信,但我相信……(千真万确)。
我相信避寒之地,好的食物,好的酒水,身边女人成群,两性的相互影响,许多快乐的无意义的谈话,故事,书籍,以及狄更斯式的快乐。我甚至相信你的存在。我相信很快我们都会死去,会发疯,会放弃,会衰退。我相信孩子和一切。(听听这话有多假吧?)我相信我和你说话时我觉得自己必须说假话。所以才有了地铁上的歇斯底里。我以前瞪你,骂你的时候对你比较诚实。现在我假装像你一样相信并假装像你一样。我不。
我相信我必须不断提醒你我对女人和孩子的爱,就因为我感觉(也许不准确)你憎恨女人和孩子。我相信(也许不对)你是个宇宙酷儿,除了男人什么都恨,也因此你最恨男人,最恨我(正如你恨尼尔,你一定对尼尔恨之入骨)。我相信避寒之地。我也会发脾气,会挂掉电话,并继续这样做。芭芭拉和我是狮子,我们在狮子的饮水处相遇,并没有注意到小鹿、长颈鹿([艾伦·]哈林顿)、黄鼠狼([约翰·]霍尔姆斯)、熊猫(玛丽安[·霍尔姆斯])、北美红雀([艾伦·]伍德-托马斯)或者猫。诸如此类。这些都是歇斯底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歇斯底里,我以前可是你兄长一般的存在。你瞧见我是多么诚实地不诚实吗?你瞧见世界是多么美好地邪恶吗?你瞧见我们必须如何保护自己不受寒冷的温暖吗?
你瞧见我们必须保护自己吗?
你瞧见我们必须这么做吗?
你瞧见必须吗?
你瞧见吗?
你吗?
我吗?
谁?
什么?
我不里一角
我现在跟你说话,就像我跟常人说话一样
除了你没人会接受这些胡言乱语
谢谢你
最终,当我们都变得诚实,我们会像上面那样删词减句,最后什么也不说。我们会用新的低沉嗓音简单说:“哞”“嘘”“哔”“发”,然后我们就全明白了。我们的信仰会成为我们。然后所有人都会像上帝一样庄严地四处走动——你看,就像照片上一样。望着大海的两个上帝一个会说“哔”,另一个会说“嚅”,而正对着女人的男人会说“叽”,她则回答“嚓”。食物会比现在更美味,高潮更持久,温暖更甜蜜,孩子不会哭泣,水果熟得更快。最终上帝会从他的思想中现身,不得不承认我们干得不错,真不错。
再次原谅我试图变疯狂……嚅……像你一样;我是你疯狂的伙伴。
既然我已经或多或少解决了问题,也表达了对我们新生活的欣赏,以及对彼此的关心,接着我来谈谈下一件“大”事:(你看,我现在只用带引号的“美”和“大”,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意识到了我们之前的虚伪)——
就是这样,“亲爱的”艾伦……(你明白了吗?但再也用不着你明白,现在我们的眼睛都瞎了,我们会安静下来)——
尼尔要来纽约。
尼尔要来纽约。
尼尔要来纽约过新年。
尼尔要来纽约过新年。
尼尔会开着一辆一九四九年的哈德逊来纽约过新年。
如此等等……开着一辆一九四九年的哈德逊。
我几乎完全有理由相信是他偷了车,但我不知道。
事实是:上周三,十二月十五日,他从旧金山给我打长途,我在电话里听到他那疯狂激动的西部嗓音。“是的,是的,我是尼尔,你看……我打电话给你。我有辆一九四九年的哈德逊。”如此等等……我说:“那你打算做什么?”
他说:“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为了不让你搭便车去海边,你瞧,我会开上我的新车,开到纽约,试试车,然后尽快开回旧金山,再开回亚利桑那,到那儿的铁路上工作。我给我们找了活儿干,明白吗。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伙计?”
“听到了,听到了。”
“是这样。阿尔·欣克尔和我一起在电话亭里。阿尔要和我一起去,他想去纽约。我会需要他的,知道吗?万一我出车祸或遇到麻烦,他可以帮我用千斤顶把车顶起来,知道吗?一个真正的帮手和朋友,知道吗?”
“完美。”我说。
“你还记得阿尔吗?”
“那个警察的儿子?当然记得。”
“谁?杰克是谁?”
“警察的儿子。那个军官的儿子。”
“哦,是的,哦,对……我知道了,知道了——警察的儿子。哦,对。就是阿尔,没错,你完全正确,那个阿尔,那个丹佛警察的儿子,没错,伙计。”
一团乱麻。
接下来——“我需要钱。我欠人家二百美元,但如果我能跟那些债主拖延一下,比如,告诉他们或者还他们十美元左右来缓一缓。我还需要钱让卡洛琳在我离家的时候能继续生活,你看……”
“我可以给你寄五十块。”我说。
“十五?”
“不,是五十。”
“好吧,好吧,好吧。明白了。”诸如此类。“我可以用它来帮卡洛琳,来拖住这些要债人……还有我的房东。而且我在铁路上还有一周的活要做,所以我能赚到钱。很完美,对吧。之所以打电话是因为我的打字机坏了,我正在侦察(原文如此!我只是夸张了下)——我写不了信,于是就打了电话。”
总之,真是太疯狂了。因此,我当然同意了我们所有的新安排;我之前一直写信叫他出海,但我们都同意现在这样更好,当然开销也更大。一个月要花三百五十美元。还要去亚利桑那,对吧。他说他用他的福特车和所有积蓄换了那辆一九四九年的哈德逊。恐怕你不知道,那可是全国最好的车了。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车的事。
可到了周六,我和我亲爱的波琳还在纽约,尼尔又打来电话,求我母亲提醒我寄钱时不要写他的名字,他会把另一个名字和另一个地址寄给我。可我已经用航空挂号信把钱寄给他了……只寄了十美元,我可不能因为一通电话就糊里糊涂开开心心地把钱送出去。我母亲反馈说他似乎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那就是:“我不在那儿。”
除非他是说他不在阿尔派恩街一百六十号 之类的吧。
另外,我给他寄去十美元时请他在去东部的路上来北卡罗来纳接上我和我妈,这样我们就可以用省下的钱返回旧金山和亚利桑那。他在跟我母亲的电话里同意了我的请求,他还提到要去芝加哥,那里离卡罗来纳路线往北还有很远。但显然他会这么干……两个地方都会去。
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车是不是他偷来的或者卡洛琳、他的房东、那些借债的(要债的?)、那些警察什么的,还有他想寄给我的那个假地址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他因为那辆车非常兴奋,当然还有“他要出发了”。
所以我大概会在十二月二十九日在北卡罗来纳见到他,我们会回纽约过新年,你理所当然立马要动手安排约克大道家里的盛大聚会,除夕夜邀请每个人过去……特别是[埃德·]斯特林厄姆和霍尔姆斯等人。我们会轮流到霍尔姆斯家、你家、埃德家还有吕西安家聚会,结束后开着我们的大车去哈莱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精心挑选要邀请的人——埃德·斯特林厄姆、霍尔姆斯一家(我会邀请波琳),当然还有吕西安和芭芭拉[·黑尔],以及赫伯·本杰明,邀请他们一道来嗑药、玩耍。我会试着帮尼尔把阿黛尔[·莫拉莱斯] 约出来。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什么都不要安排,因为已经没有安排的必要;我们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你自己看着办。周三晚在卡津那等我,我们再谈。另外,哦不,周一下午四点在塔塔克那儿等我(如果你周一收到信的话,那就今天),如果……好吧,去他的吧。就这样了。
附言:你可能不相信,但就在我写这封信时,一个小孩在我身后看着……一个真正的小孩,他和他阿姨来看我们,他很惊讶我打字这么快。瞧,那个小孩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
杰克
艾伦·金斯堡[新泽西州帕特森市]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州纽约市]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前后
亲爱的穆斯塔夫:
当你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时,我才听出你的声音。难道不是你吗?你从没听到我在电话里大叫过。所以我才会在帕特森这里坐着,脚后跟着地来回摇晃,一边手淫一边向上帝哭诉。
为什么永恒的天使大声
抗议他们自己的永恒性?
他们所有堕落的面孔都装出
一副对确定性不确定的表情
曾经确定的事,将来也会同样确定。
我想,我将满足于
活上一千年
给忧郁千万思绪;
我如涓流连绵不绝
直到所有思想都筛滤成一,那神圣的一。
呜呼一千年!如我所愿
将被给予,直到我忏悔后被赦免;
这个奇迹值得相信。
有多少个千年我不曾忘却?
为什么其他天使都悲伤不已?
[……]
几年前,你把人看作如上帝——假设你真那么看——我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居然可能。我只能相信你,相信你不敢说谎。你和[哈尔·]蔡斯真见到那个幻象(不同于我的那个幻象)了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服从自己被伤害的心,直到它原谅我”(威·巴·叶芝)。我会替自己辩护,我的确将爪子当成虔诚之人的手。你想让我改变,我也想改变。这就是我说起愤怒之门——即将降临的我自己的羞耻——的原因。
我应该为你真正指责我的一切感到羞耻。当你说你厌倦了我(我的自我)时,我的心因愤怒的喜悦而踊跃。我希望你如此并且无惧于将其表现出来。这给了你自此以后完全的自由。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在地铁里揍我一顿吗?哦,杰克……因为羞辱!
至于比尔和他白色的淫笑,你要温柔相待,因为他还没准备好……也许我也没准备好,这就是为什么你否认你的仇恨。我因为同样的东西而仇恨你,我那多疑的头脑想象那些东西就存在于你体内。
我离发疯还差得很远呢。但我早晚得疯;到那时,我们之间可能会暂时决裂。你明白这是双向的吗?
当我们在[约翰·克莱伦·]霍尔姆斯面前交谈时,难道他不觉得我们好像根本不认识对方吗?我们听起来很天真,是不是?是,也不是。
我和比尔以别的名义把你变成了怪胎。没错。而且,如果你不是堕落天使,我们也不可能把你变成这样。布莱克指责我们(尤其是我)“在应该被领导的时候却希望领导别人”。
你口中绷紧的绳索就是我赖以为生的东西。谁都可以推我一把。你和比尔帮我稳住,吕西安时不时地推我一把,世上其他人也一样。像范·多伦、韦茨纳 和威·莎士比亚这样的人告诉我,要明白自己真的站在绳索的这一端,要走到另一端去……诸如此类。但他们不会坚持推我一把。他们让我看清自己身处何处。蔡斯也一样。他一定很明智。
“如果我的书卖不出去该怎么办?”那段关于绷紧的绳索的描述异常真实……你所说所见都是真实。即使你的书卖出去了,又会有什么改变?深渊比当下的肉体或未来的幻想更真实。你该怎么办?
“为找寻西去的路……”或者,顺便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首诗——我写的。周末我写了三首诗。
你无法知道要过多久
才能进入另一种生活。
首先是超越信仰的思想
堵塞了心灵;然后心碎了;
一切都分解为灵魂。
生活在变化,即使是时间
时间什么都不是,一切就是一切。
我说我的心已碎,你能相信吗?我的心,我存在的中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不确定。)
不,我不恨尼尔;也许我真的爱他——从根本上说,我们都是天使。我宁愿被人恨,也不愿恨别人。我害怕憎恨。也许让我感到羞耻的是我真的恨他——还有你,蔡斯,卡尔等人。
我曾和乔·梅 谈论过这颗破碎的心。他说我太年轻了——十八九岁时你只想做爱,那就去做爱。你是自由的。我跟你说,别担心。
我给你那张照片并不是想教训你,但我希望所有来自上帝的神迹都该有它们的指导意义。我不是出于轻蔑才将它寄给你的。
我不是真的恨你。爱有很多形式。我的意思是,我也相信避寒之地,无痛牙科。
相信我,如果你为了我而妥协,那你就错了。我知道对你来说真诚待我有多困难,因为这涉及许多相互冲突的愤怒。与此同时,当我意识到(在芭芭拉[·黑尔]家的那次谈话)你在效仿我时,我可能比你更吃惊。因为我一直觉得情况是反过来的,是我在效仿你表现“愉悦”。所以你看,像往常一样,这是个荒唐的闹剧。请原谅上述愚蠢的语气,但你必须明白,我也必须明白,我们都很虚伪。古老的数学定律让我们拥有相同的本质。我们应该改变生活方式。你想和我决一死战吗?接下来几周欢迎你来找我。以前你(在哈莱姆)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避而不谈;也许下次我可以和你谈谈。下次见面时我们何不抽出点时间,如果可能的话,坦诚相待,不必妥协。以前我害怕你那厌恶的眼神。现在我依然害怕,但那时候我恐惧的是未知事物、难以想象的事物。如今,一切已经可以想象,我也会欣然接受。不过,我不会逆来顺受。我也许会大声疾呼。
是的,我是个宇宙酷儿;你要知道,与你在宇宙中相对健康的外表相比,我被放逐到一种多么孤独的存在啊。
你不知道我们都很痛苦吗?是的,你当然知道。这确实是我们“友谊”的基础。对彼此深度理解的秘密知识——也许是关于仇恨的知识,还有痛苦和孤独。这就是我们既温柔又虚伪的原因。尼尔知道,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打破未知是好的,是一种善。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从彼此身上、从这个世界得到我们应得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也没有什么可以挽回。所以我们必须,或者我必须,不惧怕未知。让我们从现在开始成为兄弟。你做我的哥哥,我是你刚大学毕业的弟弟。
关于深渊:你想知道,如果你所有的小说都泡汤了会怎样?
我的诗歌已经在我最深刻和最可靠的知识中化为乌有——已化为乌有。我知道这件事已有半年。现在,除了那种在一小时内就会消失的最空洞和短暂的安全感,我向它寻不到任何安慰,我也开始接受这一点。我的磐石,如果我有的话,现在在别处。这样也好。
“男人来,男人走。
一切留给上帝” [2]
(威·巴·叶芝。妓女之歌)
“老友问我何叹息”
“问我颤栗何惶惶?”
颤栗叹息是想起
多才荷马也同样
和西塞罗都曾经
像雾和雪一般狂 [3]
你读了叶芝的诗吗?今年圣诞节我暂时把这本书当礼物送给你。我研究过他,他知道所有的问题。你可能会喜欢读他的诗。如果你觉得无聊就拒绝好了。他的声音如回声室一般。
还有一些人,一些别的人。你以后会认识吕西安和韦茨纳在科罗拉多泉市的朋友杰思罗·罗宾逊先生,他正在写小说。他最近出版了一本自己印刷的小册子——十四行诗和其他诗歌,以每本一美元的价格出售。这些诗很有智慧,让我嫉妒得发抖。有些甚至可以媲美莎士比亚——他知道辽阔大海的秘密。我派人去取他的小册子。我把寄给他的信附上给你看看。在我寄给他的第二个版本中,你会读出老艾伦语气中绝望和讽刺的意味。我把诗写在你看到的纸上,然后抄在一张干净的纸上寄给他。有趣。
我的下一首诗的标题是(屈膝礼):
诗是这样的:
看那扭曲的木偶
在那不变的光里来回旋转。
仿佛他们的行为超越了他们的世界
他们在舞台上惊恐地转身。
所有这些木偶都是上帝,
他们扭曲的腰部,是他唯一的权杖。
他们嘴里沾满话语的鲜血。
在上帝面前,每一双眼睛都是盲的。
韦茨纳指出,在我早期一些诗作中有诸如“盲眼得见”或“失明的幻象”这样真实的短语,说剩余的都很空洞。他没有主动说,是在我问他意见之后才说的。
如果你觉得我对你信中所提危机敷衍了事,那是因为你表达得不够直白。
重大新闻。再过十分钟我将离开帕特森去纽约。对此我想我几乎可以肯定,所以屏住你的呼吸!我很兴奋,我有工作了!嘻嘻嘻!给美联社做送稿生。哦,洛克菲勒中心!哦,生活!我要和你一样工作、写作、生活了。一旦我到了纽约,我会活下去的。
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新泽西州帕特森市]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前后
周六下午
亲爱的艾伦:
因为我昨天很晚才从城里回来,所以只读了一遍你的信,但你对我千篇一律的攻击的真诚反应仍让我记忆犹新,欣喜异常。然而,这一切都不能“粗暴地”解决——像我经常对卢[吕西安]那样,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暴力的感觉,只有高深精妙的交流。你没有必要给我发下流的照片(鸡巴),因为它们不会“吓到”我,只会吓到任何读我信的人——我猜你尊重的是“上流社会”(“瞧,美联社在洛克菲勒中心”)。我很高兴自己会生你的气,也很高兴你的回信如此“坚决”。现在我们俩坦诚相待,也许这种状态可以保持下去,我也不知道。如今我明白了你所有的理论,还有我自己的。花在《镇与城》上三年的努力结果证明不过是一个疯子的妄想,这一事实已经不再困扰我,这本书成功与否我已了然于胸。就像波琳所说的那样,我有“两只手”,因此我能挣到我的面包。意识到艺术无论如何(大部分)都是破碎的,这只会让我成为事实主义者。我将再次以事实主义的艺术开始,也许像德莱塞和巴勒斯那样,一直“在路上”。和你一样,我巩固了我的路线,然后继续前进。临终之时我们就会意识到,无论如何,这件事与那件事之间并没有差别,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没有什么可以挽回”。放轻松。
而且,不管怎样,生命的一半就是死亡。这是我最新、最伟大的想法。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使我意识到我将家庭、母亲、农场和《镇与城》等与某种幼稚的永恒性(会被救赎的“天才”等)关联起来,将“外部世界”(你、尼尔、比尔、战争、工作、搭便车旅行、警察、监狱以及在不带孩子气的懊悔和任性的前提下抓住机会让女人输或赢等)与“生命的一半就是死亡”关联起来。只有当你想“永生”(幼稚)时绷紧的绳索才会存在。在那之后,只有坚实但仍然静谧危险的大地,只有森林中危险的真实的土地,其中有老虎、狮子,也有情人。看清事物的本来面目当然是最简单的真理——你不能告诉我老虎和狮子是羔羊(即使它们是羔羊,我也不在乎)。只有在上帝面前,它们才是羔羊。但在这个世界上,它们是食肉动物。所以你必须“往远处看”,看向上帝,你才能透过石头寻到自己的目光,因为在联合广场上从我们身边无情地蜂拥而过的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你无法做到这一点。既然我看到了你的本来面目,我就又喜欢你了——尤其是我觉得你很“美”,因为你认为和我在一起是“快乐的”,因此我惯于看到(我承认我很天真)我们在试图取悦对方,我以歇斯底里的方式,你则以佯装快乐的方式。其背后所付出的精力,即使是欺骗或幻想性质的,也是真实的,因为我们在尝试过那一半是死亡的生活。顺便说一句,请在“我的层面”上而不是在你的上帝层面上来理解这些观察……只是为了当下的理解。你的上帝层面具有超越性,我敢肯定,但这些解释此刻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我说的事实主义不是指自然主义……只是接受我将死的事实,接受生命的一半是死亡的事实,接受我并不比任何人更好(更有特权)的事实,接受我必须挣到面包的事实,接受我必须把爱限制(在婚姻里)的事实,接受我必须走过“这世界”又走过“远方”的事实。事实上,我现在所有的理论就是没有理论。我正在为斯洛霍瓦 [4] 写一篇关于“神话”的论文,文中我要告诉那位学究,神话不过是建立在某种特定事物上的概念,这种概念永远不会重复,虽然讲起来很伤感。我要走自己的路,消除概念,不带“预见”(尼尔的话),而只带我自己和你自己的深度和无深度的感受……就像吕西安一样。我开始明白,借你的话来说,“变得越来越快乐”是怎么回事。
我唯一要你改变的,就是用你的盲眼去观察。(嘻嘻!)我们终究会变得悲伤、敏锐、活跃,就像吕西安一样。你也必须改变给以前那个混蛋杰思罗[·罗宾逊]写信的方式——变成一个安静的老男孩。(嘻嘻!)我们会记得嘻嘻!这是我们为了取悦对方而做出的无知尝试,它跟比尔面对菲尔·怀特之流时慢慢吞吞地讲话一样真实。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一种处变不惊的兴奋之情在你我之间流动——因为我们判定自己是伪君子,并且选择继续了解对方。
[1] 诗行选自威廉·布莱克的诗《破晓》( Daybreak )。——译注
[2] 选自叶芝的《疯珍妮谈上帝》( Crazy Jane on God ),译文见《叶芝诗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译注
[3] 选自叶芝的《像雾和雪一般狂》( Mad as the Mist and Snow ),译文见《叶芝诗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译注
[4] 哈里·斯洛霍瓦是布鲁克林学院的教授,写了很多书,包括《没有声音完全消失》( No Voice is Wholly Lo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