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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

编者按:凯鲁亚克在密歇根只呆了一个月就回到纽约,与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继续往来。像以前一样,他们每天联系,所以无需写信,即使写信,也只是为了安排在城里各处见面。一九四五年夏,凯鲁亚克离家去找工作,金斯堡报名加入了布鲁克林羊头湾的海事训练站。

艾伦·金斯堡[无地址,新泽西州帕特森市]致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

一九四五年七月下旬前后

亲爱的布列塔尼人:

我们动身前没法再见一面了,真是遗憾。好心的卢里亚医生(商船的医生)告诉我你来过电话,于是我赶紧又寄了张明信片。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希望能在你出发前送达。我呢——明天一早,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将结束,我就要跟商船签约。开始新生!周一我将动身去羊头湾,希望在那里,我能从炼狱一季里学到的所有怪异现实中脱胎换骨。

我去了趟纽约,想要重温往日的辉煌,但一无所获。回来后,我收到了你的信。这封信就好像来自过去,在我心中唤起几天前我一直在寻找的所有情感。

但是,杰克,放心吧,我会回哥伦比亚大学。比尔[巴勒斯] 从未建议我远离高等教育的源头!我会回去完成大学学业,即使只把它当作对过去时光表示认可的某种朝圣行为。

塞莉纳[·扬]常给我写信。两周前我见了她一面。也许动身前我会跟她再见一面。哈尔[·蔡斯](一周前)已回丹佛度夏。琼[·亚当斯]和约翰[·金斯兰]没有消息。我还时常见到[莱昂内尔·]特里林 ,他邀请我去他家(是的,我承认,我收到了邀请,这种事向来让我高兴不已)。希望能收到你从巴黎寄来的信;你回美国后,在去加利福尼亚之前,无论如何请给我写信。

我们虽是朋友,但个性迥异,你对此毫不隐瞒,我很理解,也很感动。我知道这一点,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尊重这种差异。但也许我该解释一下,因为我觉得我对此负有主要责任。正如你所说的,我们是不同的人,我现在比以前更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我曾经害怕这种差异,也许还为此感到羞耻。让,你是个比我更彻底的美国人,更完满的自然之子,更充分地接受了世界所有的恩惠。你知道,(我要跑题了)那正是我最欣赏吕西安的地方,我们的野兽吕西安,他是自然的继承者,被世界赋予了所有美好的自然形态,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的灵魂和肉体相互协调,相互映照。同样地,你是他的兄弟。根据你自己的分类,尽管有些混杂,但你们都是浪漫的幻象家。你们内省,也兼收并蓄。而我既不浪漫,也无幻象,这是我的弱点,可能也是我的优点。无论如何,这是你我的区别之一。用不那么浪漫和幻象的话来说,我是个犹太人,(或许也有内省和兼收并蓄的能力。)但我与你们与生俱来的优雅格格不入,与你们作为美国的参与者所知道的那种精神格格不入。吕西安和你很像塔迪斯 [《死于威尼斯》里那个年轻俊美的男孩];但我没那么浪漫,也没那么不精确,能把自己当作阿申巴赫[那个迷恋塔迪斯的老教授],虽然我也很孤僻;我不是像[托马斯·]沃尔夫(或你自己)那样的宇宙流亡者,因为我是个自我放逐者。我和你一样,对家庭、社会都感到厌倦无力。你喊着说:“哦,到某个遥远的城市去,感受不被认可的自我那令人窒息的痛苦!”(你还记得吗?我们曾是终极的自我。)但我不希望逃向自我,我希望逃离自我。我希望抹掉自我的意识和对独立存在的认知,抹掉我的罪恶感、我的隐秘性,还有你(可能会毫不客气地)所说的我的“虚伪”。我不是自然之子,对我自己来说,我丑陋且不完美,我不能通过诗歌或浪漫的幻象将自己拔高至象征性的荣耀。为了避免你误解我,我不承认,或者现在还不承认这种差异是一种劣势。我已经感觉到你对我的——艺术力量(可以这么称呼它吗?)——有所怀疑。让,我早就不再怀疑自己作为艺术创造者或开创者的能力。这一点我是肯定的。但即使我愿意,我也不能像你那样把艺术看作终极的光辉,或拯救的荣耀、救赎的天赋。我不会自欺欺人,艺术对我来说,只是对我所渴望的东西的一种微不足道的补偿。我对这些疯狂的渴望感到厌倦,厌倦了它们,也因此厌倦了自己。我对自己的自我怜悯和表达痛苦的巨大能力虽然宽容,却很轻蔑。我是什么?我在寻找什么?正如你所描述的,自我夸耀是对我的动机和目的的肤浅描述。如果我不自量力去寻求爱,那是因为我太渴望爱,却对爱知之甚少。爱也许是麻醉剂,但我知道它也同样富有创造力。它更像是一种自我夸耀,超越了我下意识去争取的自我谦避,从而抹杀了自我夸耀的力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点。我放弃“失意的自我”带来的痛苦,放弃被动的诗意的歇斯底里;我了解它们太过长久,因过于成功地寻求它们而疲惫不堪。我受够了这该死的生活!

过去这些年是最接近于我满足渴望的几年,真心感谢你的恩赐。我想,你跟我保持距离是对的。我太热衷于自我实现,丑态毕露,还有意识地利用你的同情,表现得相当粗鲁。我过度消耗自己的耐心和力量,甚至可能超过了对你的消耗。你表现得像个绅士;不过我觉得你太把我当回事,赋予我的行动和冲突过多的象征价值。在我的自我和行为之中,存在不少不仅是反讽的,而且是无目的和愚蠢的部分。我忘不了当我戏谑而认真地向巴勒斯解释我的狡黠之处时他那宽容的笑容。不过,杰克,我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我的内心一直都是真诚的,我一向如此。不知道我无法说明白的那些含义你能否理解。好吧,虽然我会在诗中扯善意的谎,将这些失意拔高升华成“创伤”,但我也会有灵光乍现和更好的认知。无论如何,如果你能理解我,我请求你的宽容;如果不能,我请求你的谅解。当我们再见面时,我向你保证,这七个月的时间会带来益处,我们会像喜剧中的兄弟一样重逢,或者悲剧,随你怎么说,但我们会成为兄弟。

将来的事我不知道;告别辞是我们的遗产;这个季节暂时死去,在它复活之前,我们也必须死去。再会,致所有逝去的人,所有失败的人;致陌生人、旅行者、流亡者,就此告别;再会,致诸位忏悔者和审判官们;再会,致忧郁而愤怒的年轻人;再会,致温柔的孩子和愤怒之子;对那些眼中充满鲜花的,那些悲伤或病痛的,温柔地说声再会。

艾伦

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海事训练站,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

艾伦你好:

夏令营 的情况不太妙,无论是工作还是薪酬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所以我又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收到你的信。

我偶尔去卖卖冷饮,赚的钱足够付去洛杉矶的车费了。我还在写一批适合速食杂志的爱情故事,希望能卖出去一篇。

(他们想让我清洗营地厕所,一周付我三十块。呸。)

告诉我你喜不喜欢羊头湾。

一如既往的,

艾伦·金斯堡[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致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

亲爱的让:

“秋天已到”……如果我没记错,一年前,世界就已结束。今天是周日。今晚,或者十四号,我们这些满怀心事的暴力孩子将要重演自己的罪行,审判自己。 不知何故,这一年过得飞快,几乎已黯然失色。有时,当悔恨以普鲁斯特式的姿态展现,我会带着伤感和怀念,主动回想起那地狱般的三个月。今天,我正要入睡时,听到有个黑人轻声唱着“你总是伤害你所爱的人”,我自己也开始哼唱以示敬意。你必须改变你的人生!

相对于谋求一份稳定的工作,你个人财富的突然波动已不再让我感到惊讶,尽管这听上去仍然“挺有趣”。我不能批评你离开夏令营地,我觉得你脑中除了资产阶级理想主义外还缺少了某样东西,我错误地称之为“情感上的自负”,这是你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的原因。你难道不明白自己找的是什么工作吗?你有我祖母所说的非犹太人的头脑——一个异邦人的头脑,有别于犹太人的头脑,即犹太人的精明远见——巴勒斯有一些。我还没收到他的信。

而我呢——这是一个关于我发疯的故事——我在这儿已经驻扎了十二天。这儿的男孩都是过度生长或扭曲的青少年——都是些大喊大叫的神经质的人。而我,带着我所有被大肆宣传的罪恶和挫折,能够以一种海员也未曾有过的平静和不带感情的仁慈来接受海事训练这一变化。到这儿的第二天,我们看了一部电影短片,里面有一个低配版的弗洛伊德,向街上的恶棍们解释他们的背痛、腿痛、头痛、眩晕和忧郁都是功能性的——而他们的烦恼纯粹是精神上的。我左手边坐了个职业海员,是个硬汉子,却很天真,他弯下身子,带着恐惧低声说,天啊,也许他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去看看心理医生?我惊讶地发现,绝大多数神经衰弱的人一经受“压力”就会崩溃。这个地方的管理上有诸多愚蠢之处。士官等都是屁股浑圆的海军中士,嗓门很大。他们大谈秩序和纪律,但这儿的行政和秩序部门却是我所见过的最混乱、最矛盾、最散漫、最无序的,空气中弥漫着不确定性,让人倍感焦虑。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遵循巴勒斯的准则,弄清楚整体安排,检查各个节点,掌握所有规定,然后认清自己的位置。所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的犹太人的头脑并没有感到惊讶和紧张。我知道“逃避”的技巧(逃避责任、惩罚和细节)。这儿的规矩就是例行公事,终极目标是次要的,重要的是“细节工作”,这让我有些吃惊。我从没想过军队训练的目的是什么。它只是在这儿自身维系着,没有任何外在目的。因此,我洗净衣物,时刻学习保持整洁,把装备妥善地放进干净的储物柜,整理铺位,没人注意时偷着乐。还有擦擦洗洗的细节工作。擦地板(用脚推着抹布)是让学员保持忙碌的标准程序。所以即使清洁工作所剩不多,没有更多东西可以用来清洁时,我们会被安排重做一遍。这让我们忙忙碌碌,教会我们纪律和勤务。因为我来这儿是自愿的,也是实验性的,所以我不会感到难受,也不会恨不得打落别人的牙齿或是擅离职守。我不太会有托马斯·沃尔夫式的反应——具有浪漫色彩的反对和激烈的抗拒。这些姿态是否明智,是否有效,我很怀疑。总之,我过得很开心,因为我不放在心上,而且这种改变让人耳目一新。这里有海滩,周末我可以在那边游泳,晒太阳。我最想念的是音乐。这里有收音机,但你知道怎么回事的。

我开始用巴勒斯那套评估法去评判他人。首先,他倾向于给自己不认识的所有个体分类,因此难以评估一群人。而这儿的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他们让人联想到这一类或那一类人,某些形象是一类(退化的基佬,恋母的好哭鬼,前途渺茫的孩子,虐待狂,等等),还有一些准确说来更像人类。虽然每人都有个引发人联想的主题,但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被他们所吸引,对他们报以同情。顺便说一句,我没能一直戴着“正常人”的面具,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不时暴露出真实的自我。幸运的是,我还能说正常人的语言;而且,我以前干过焊接,我利用了这一点——我成了一名机械师,一个正常人。我担心他们可能觉得我是个“文化人”(他们看到我在读哈特·克兰,邮递员送来你的明信片,说是法语写的——他看到了最后一行,我想那句话是法语)。但这并不会损害我和这些好心人的关系,所有人都接受我作为他们的一员(“上天保佑”)。我发现他们会来找我寻求同情(我也会给予)和建议,因为我是我所在部门中最年长的人之一。还有,他们一直跟我说女人的事。那些关于性的讨论可真够刺激的。所以我就跟他们讲起那个曾跟我住在一起的荡妇琼·亚当斯,还有她下午是怎么跟我上床的事。通常我很克制自己的语言;如果我想显得“正常”,我就会用轻微的南方口音谈论丹佛和圣路易斯,诅咒黑鬼。所以一切都很顺利,我没有受到伤害,也没有为此感到焦虑。

我喜欢其中的几个男孩(你知道的,就像朋友一样,仅此而已)。一个是红头发的瘦高个,还是个处子,名叫加夫尼,他有点害怕周遭的一切。另一个自称有“钢铁之躯”,却送给自己母亲一个丑陋的绿紫色丝绸枕套,上面绣着一句(押韵的)煽情话。

除了偶尔写几首诗,我什么都没写。这让我有些困扰。我收到琼的来信,她九月的第一周要来纽约。约翰[·金斯兰]写信给琼,在信背面署上塞莉纳的名字好瞒过她父母。现在他们觉得既然女儿和塞莉纳关系这么亲密,也许应该邀请塞莉纳去奥尔巴尼。塞莉纳回信说她在尚普兰湖。兰开斯特在一家乡村俱乐部当服务员。

我现在不想写了,我累了。

艾伦

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七日

奥松公园一号

我的男孩:

是的,我的朋友,我渴望拥有犹太人的头脑,我会为此自豪。这是一种能感知唯一真实价值的头脑:上周从夏令营回来时,我碰巧坐在一位有犹太人头脑的绅士旁边。他大约五十岁。我正在看《伪币制造者》[安德烈·纪德著]——(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种姿态!)——这时我的同伴伸出手来,从我手中夺过书。不用说,我很喜欢他这种不拘礼节的做派。“啊,非常好的书!”他说着,用手指戳戳我,“啊,非常有价值的书!”

“是吗?你喜欢这本书?”

他点点头,然后打开书(我放松下来,期待一段关于精选场景的论述),褪去书皮。他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书皮,用他敏感的手指怜爱地抚平它。然后把书往后一折,直到封皮咯吱作响,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最后,他把书倒过来,像个钟表匠一样凝视着封面,凝视着上面的烫金字,然后是书页本身!他在指间感受着这些书页,叹了口气。我说:“你想读读看吗?如果你想读书,我包里还有几本。”

“哦,”他说,“你是卖书的。”

“不是——不过我带了几本。”我找出柏拉图的《理想国》,他立马从我手中夺过,转眼间的事!带着快速准确的判断、犹太人头脑的精明远见和悲伤而又精明的微笑,他把它还给了我。他敲了敲我手里的书,摇了摇头。“不太行,不太行。”

于是我继续读柏拉图,而他则继续叹息并爱抚着我们的好朋友安德烈·纪德,也许这么做不合时宜,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该受到指责。

比尔[巴勒斯]进城了。“投降之夜”让我们重聚。我们跟杰克和艾琳一起出的门。比尔和我没怎么说话。所有人喝得酩酊大醉,疯疯癫癫,但我敢肯定比尔对此毫无兴趣。最后就剩下他和我独自去泡妞。他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我们出师不利一定跟他那副尊容脱不了干系……当他站在时代广场上时,他让人感觉他环视的不是人海,而是“目力所及之处”一望无垠的罂粟花田。或者他看起来像路西法的使者,负责地狱事务,那些路过的女人瞥见了他外衣里那道红色的内衬。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这个夜晚属于军人,不属于清醒的毒品大亨,或是醉酒的流氓。比尔回家后,我去了艾琳家,和她上了床,杰克就睡在我们旁边。

比尔要去羊头湾找你!你不用再费力调整自己了,因为比尔会凑近你大喊:“偷窥狂!你啥时候走人?有没有逃过有伤风化罪的刑罚?”

我倒建议他凑近你说:“偷笑狂!妙极了!你死哪儿去了,你这行踪不定的家伙!”——但比尔认为这样做对你俩都没好处。

我明天去见比尔,希望能和他把事情谈清楚。

你给我写信时,对让和他的世界观的批判要尽量避免幼稚傲慢和死气沉沉。拜托多用些技巧,如果可能的话,再来点幽默。你信里那些俏皮话不过是 PM [1] 的风格;而你知道,那与我们努力追求完美的吕西安主义的倾向背道而驰。吕西安爱挖苦人,我的朋友,但从不沉闷、偏执。你说“这些姿态是否明智,是否有效,我很怀疑”。你永远不会赞同“托马斯·沃尔夫式的具有浪漫色彩的反对和激烈的拒绝”。这让我很痛苦,我的朋友,这让我很痛苦。也许你对我过于苛求,在涉及我最近在夏令营的那种异邦人头脑式的“激烈的拒绝”时更是如此,但你瞧,我只是个勤杂工,勤杂工靠小费过活,小费必须可观,这样那些阅读托马斯·沃尔夫的有着异邦人头脑的勤杂工才能生存下去,只是你瞧,我的老朋友,我举的例子令人伤感,夏令营里的客人全是中产阶级的犹太人。可人毕竟要谋生,于是我带着具有浪漫色彩的反对意见从那儿冲了出来,并带着拜伦式的尊严离开——这样的姿态恐怕会遭到你不浪漫的反对,却是基于最紧迫的现实,除非是我自以为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理应得到你在关键时刻一直为我保留的所有温和的责难、怜悯和同情。

做个好噩梦!

你挚爱的怪物,

艾伦·金斯堡[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奥松公园]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为国效力

亲爱的猿猴,

听说比尔[巴勒斯]进城了,我很开心(是不是有点过?)。他住哪?我很想知道他这次挑了哪家廉价旅馆当掩护。旁边有土耳其浴室吗?什么,他要到羊头湾找我,这太好了,不可能吧!让他发誓,再把宣誓词和出发时间、日期等详情告知我,或者让他自己寄给我(我会安排一支欢迎队伍在门口迎接他)。

至于你说的什么幼稚,去你的。还有什么“努力追求的吕西安主义”,你自己努力去吧。我没那个心情。我现在知道怎么用犹太人的头脑来修饰美了。顺便说一句,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搞砸选工作这事儿,全是因为你那愚蠢的浪漫主义,直到彻底搞砸了,你才会发现唯一可行的就是像沃尔夫那样行事。好吧,所以你被迫干了错误的工作,这并不是你的错。但这却偏偏只会发生在你身上。我的信很沉闷,但愿不偏执。

附言:这周末我有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再见比尔一面,还有你。我暂定周六五点半在上将餐厅。现在就给我写封信或明信片,请赶快寄给我,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和我还有比尔见面,他的电话和地址是什么。你可以选其他时间地点;我三点就能到纽约。

特里林写了封精彩绝伦的信给我,我会把信带上。

紧依你的,

编者按:这封信中出现了一个新的“比尔”,比尔·吉尔摩,吉尔摩和其他有比尔这样常见名字的人会出现,但我们总是可以通过方括号中给出的姓氏清晰地辨认他们。如果没有这样的标识,读者应该明白所指为比尔·巴勒斯。

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小猴子:

我来回答你所有愚蠢的问题,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比尔[巴勒斯]到羊头湾了,从二十号周一那天开始就在了。当然他不会马上去找你——那是他的习惯,他不想让我们觉得他过于迫不及待。除非你碰巧遇见他,不然他肯定会找个好时机才来看你。别太惊讶!——哎,他到纽约五天后才给我打电话,或是给我个口信,告诉我他在附近。我立即去看他,我可不担心自己是否显得迫不及待。这次他没有住廉价旅馆,而是公园大道的一家旅馆,每天收费四点五美元。旅馆边上没有土耳其浴室(我还是在回答你的问题),但人们都说,那旅馆本身就是个有名的土耳其浴室。

我仔细翻看了你的信,没别的问题了。奇怪!——我一直觉得那上面写满了为什么和什么。一切都很好……没有为什么。我们头脑中竟会产生“为什么”这样的概念,真令人不可思议!这是个谜团。死亡是个谜,几乎和生命一样神秘。好了够了,不说了。

你说我有“愚蠢的浪漫主义”,说对了。当然,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现在问题都解决了。我们操心点别的事情吧。

几天前的一晚,我见到比尔的最后一晚,遇到了件怪事……我喝得酩酊大醉,脑子糊里糊涂。听着,这种事不常发生,但有时也会发生,就像那天晚上。[比尔·]吉尔摩安排了个家伙到我们桌……我们喝着酒……大伙儿都去了他的公寓,在那儿我们喝得更多。就连比尔也犯了点傻。我们都犯了傻。我讨厌那家伙。你知道他的,那晚他和一大群人聚在布列塔尼咖啡馆,我们和吉尔摩还有爱德华叔叔也在那,真是个闹哄哄的美国聚会,到处都是海军少尉和交际花。我得告诉你那晚我犯糊涂的事。从那傻里傻气的混乱中,我只带走了一样东西……一本书!我偷了一本书。塞利纳的《长夜行》。出色的英语译本。而且,我喝得酩酊大醉。这是我见比尔的第二面,我们仍然没有说话。我们单独在一家餐馆里呆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这就是事情发展的方式,这就是结果。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已经穷尽了彼此的可能性。我们累了。再过几年,等积累了新的可能性,我们才有东西可谈。至于你,我的小朋友,总有一些可谈的,因为你是那么虚荣愚蠢,总留有一个充满能量的绝妙空间来与人争辩。去你的!——这就是我要说的。

鉴于这一切,我想我们可以在上将餐厅见面,如果你真想在那儿见我的话。至于是否在那吃饭,我不知道。那地方的服务、食物和一切都每况愈下。那是一种糟糕的生理变化,就像癌症。带好特里林的信。我不妨现在就开始弄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蠢蛋……无论他是比你我或任何人更蠢,还是更聪明一些。

我写了不少东西,你也许会感到惊讶。目前我正在写三本小说,此外,我还记着一本很厚的日记。还有读书!我一直像个疯子一样看书。没有别的事可做。当你对其他一切都不感兴趣时,读书是可做的事情之一,我的意思是,当其他一切都无法提供更多价值时。我打算读一辈子书。至于艺术,现在只是我的个人问题,只和我有关,所以我可能不会再为这个来烦你了。一切都很好。我日记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们都被封闭在自己那小小的忧郁的大气层里,就像行星一样,带着共同但遥远的欲望,绕着太阳旋转。”这话也许不是很好,但如果你偷用了,但凡有一点改动,我真的会杀了你。

周六五点半,上将餐厅见。

再见了,小子。

编者按:金斯堡病了,不得不在基地医院住了几周。他错过了威廉·巴勒斯对基地的短暂拜访,也错过了与凯鲁亚克在纽约的餐厅共进晚餐,这封信中提到了这些。

艾伦·金斯堡[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奥松公园]

一九四五年九月四日
周一下午
[原文如此。但一九四五年九月三日才是周一]

亲爱的让:

我今天好多了,已经可以下床,所以溜到营房去取一直滞留在那儿的信件。我收到你的信,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比尔[巴勒斯],真是激动万分,便跑到B-1楼接待室去找他。你说他二十号到的。我请求长官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他,之后让一个士官给我看了登记簿。他们告诉我他二十二号被赶出了羊头湾,就在来的两天后。我才回到病房,感到很茫然,很沮丧。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在哪——从那以后你收到过他的信吗?我想他可能回公园大道了。我非常想见他,但接下来的几周我只能呆在这儿。现在我感到很扫兴,极度困惑。

我等着听你描述愚人之夜,有些急不可耐。希望等到我听你描述时,你的脑袋已经不糊涂了。我喜欢听你那些有关保住男子气概的——其实大可不必——错综复杂的阐述。但我更想听你描述那位迷失在地狱边缘、看似堕落的人物,这人我记得很清楚。至于警察那边,不要因为内疚或悔恨而烦恼,因为我担心从你的语气听出来你已经心烦意乱了。

信里面你听起来有些疲倦,精神疲惫,无论是说到你与比尔的交谈,还是你的倦怠(这正是你大量阅读的原因),或是你对我的“愚蠢虚荣”不明所以的攻击,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这些攻击让我感受到的是痛苦,而不是快乐或伤害。怎么回事?无论如何,不要把你的艺术问题遣回洞穴;我想听你说一说,因为我认为这些问题,借用你的比喻来说,几乎是你神圣之旅中的高光时刻。

唉!我很抱歉周六上将餐厅的事。我真的没法到场,我在昨晚寄给你的明信片上解释过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尽管有一阵子我病得厉害,甚至担心起人类灵魂的未来,尤其是我自己的灵魂。你去餐厅了吗?你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我没现身时你是怎么诅咒我的?我躺在床上看书,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终于读完了《众生之路》,桑顿·怀尔德的《圣路易斯雷大桥》,这两部作品都没有让我特别感动。现在,我终于开始读《战争与和平》,已经读了八百二十五页。比起托尔斯泰,我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管这个告白意味着什么),但《战争与和平》是自《白痴》以后我读过的最尽兴的小说。随信附上特里林的信。[……]

艾伦

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奥松公园]致艾伦·金斯堡[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

一九四五年九月六日
周四晚上

亲爱的艾伦:

我必须说,你那封短信感动了我……尤其是这一句:“我病得厉害,甚至担心起人类灵魂的未来,尤其是我自己的灵魂。”这句话引出了世上事物的真实画面……也就是疾病、失落和死亡。我喜欢里尔克那种以非资产阶级的态度面对这些事实的方式,而且我必须说,我不太赞成在知识分子伪造的狂欢中忘却生与死的事实……雪莱的“白色光辉的穹顶”现在已变成玫瑰色的穹顶,为我们所有人洒下人造的绚烂粉红色。然而,我认为告诉你这些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知道你和那些知识分子软骨头不一样。你也不是年轻无知的小伙子。

由于意识到人们变得多么不真实,我精神上承受着极度的痛苦……而你必须承认,我是我们当中最接近公众的鄙俗一面的。虽然比尔也读《纽约每日新闻》,但我比他更甚,唉,而且还不厌其烦地听收音机……还通过读 PM 报折磨自己。对我来说,以现代高压的奥逊·威尔斯式战争情报办公室和赫斯特派行头为典型的道德——你瞧,已经没有左右派的区别,从来就没有过,不管兰开斯特一家和弗里茨·斯特恩一家 会怎么说——已变成我的堂吉诃德的风车一类的东西……我在想琼·亚当斯和金斯兰会怎么说;我成了最可笑的人。我在和过时的东西搏斗……你可能就是这么想的。好吧,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你想知道巴勒斯的消息……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在哪。不过,我已经给大学俱乐部寄了张卡片,希望能转交给他,他也许会告诉我他在哪。吉尔摩的室友,弗朗西斯·汤普森[?]以为比尔还在纽约……吉尔摩自己在科德角的一间小屋里写小说。比尔被赶出羊头湾的原因是他想进商船队当一名事务长,而他们很可能不会同意他的想法……弗朗西斯觉得比尔会再尝试一次。目前我对巴勒斯就知道这些,但我一收到他的新地址,就马上寄给你。关于巴勒斯还有一件事。乔伊斯·菲尔德说他“像个麻风病人”。我必须跟比尔说……

我再说一遍,你的信打动了我。部分原因是你生病了,而且现在还病着……部分是因为特里林的信,那封信代表了我希望某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就是,被像他这样的人所喜欢和钦佩。尽管他强调诗歌中的“效果”有些令人厌倦,但他给你写的那封信确实很棒,很好地说明了一个已站稳脚跟的文人如何激发年轻诗人的信心。这里面有点法国的味道……我的意思是,这有点马拉美鼓励《安德烈·瓦尔特笔记》的年轻作者[安德烈·纪德]的意味;或者[保罗·]魏尔伦在寄往夏尔维勒的那封信中对那个脾气暴躁的乡巴佬 的称颂;或者是纪德向年轻而不知名的朱利安·格林献上热情的赞赏和钦佩。我急不择言地说了这么多,但说实话,我很羡慕你。我想,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赞美的重要性,也不知它如何甜蜜。这是行将消逝的品格德行之一。比如,哥伦比亚大学周围那么多冷血动物,他们对吕西安[·卡尔]表现出神经质的怨恨,这些人无法与他争辩,也无法像他那样穿着红衬衫、戴着引人注目的白面具走上街头。我最近去了趟哥伦比亚大学,卡尔在学校里仍旧大出风头,我想,用一个恰当而又令人厌恶的词来说,我的这次访问揭示了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神经质……所有这些混蛋张牙舞爪尽情咆哮着——尤其是对吕西安,根本没有人满怀爱意说“看呀!看呀!”,去感受……没有人急切地抓住你的手臂,用他的观点见解甜蜜地诱惑你……没有德国人的热情,没有低沉的喉音呐喊……只有诸多乏味的隽语警句,实际上,哥伦比亚大学出不了奥斯卡·王尔德。当然,华莱士·瑟斯顿除外……

我在学校见到了塞莉纳·扬,乔伊斯·菲尔德,格罗弗·史密斯,琼[·亚当斯]和约翰[·金斯兰],二年级的烦人精奥尔巴克,华莱士·瑟斯顿,[亚瑟·]拉扎勒斯(他问起你的消息),还有其他一些我记不得的人。塞莉纳喝醉了,给我看了[哈尔·]蔡斯的一封信。她说他们分手了,但我觉得他们没有……如果你见识到我和塞莉纳那晚的默契,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笑:除了打了一架,我俩就像兄妹一样。但说实话,我认为塞莉纳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她瘦了十五磅,看上去就像从托马斯·曼笔下的疗养院里出来的——美丽动人,妙不可言,注定要自我腐蚀,还有点疯狂。她带着忧郁的神情对我说吕西安不爱她,将来他要到别处去寻找爱情……她还说,没有哪个姑娘能使吕西安满意。那天晚上我对塞莉纳太友好了……你知道吗,艾伦,我和塞莉纳再也不能成为恋人了。好像她更希望我是她哥哥……我倒觉得不错,因为她在某种神秘的欲望献祭中已经失去所有对我的性吸引力。但令人抓狂的是,她已经决定接受各种命运,包括和唐·卡恩发生关系!我的小友,这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情节!可以这样来看:她很喜欢伊迪[·帕克·凯鲁亚克],因此保留向我索取友情的权利。其次,她一直渴望我的信任。可以说,从我这儿除了浪漫,她什么都想要。最后,鉴于这一切,她决定与任何想跟她上床的人发生关系……如今她说她不想再跟蔡斯在一起了;她提到了那个卡恩。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太讽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梅诗金 。我现在爱上了很多人,塞莉纳也不例外。作为一个耽于肉欲的布列塔尼人,我很难抗拒与女人发生性关系。但这会儿我发现自己很乐意扮演听人告解的神父的角色,扮演同情索尼娅的拉斯柯尔尼科夫 ,而她却只向一群无名之辈展现她的魅力,好像我们已心照不宣,达成默契。哎,真该死!当然,新鲜感是有的,而且我还年轻,可以尝试新事物。不管怎样,我十月份要去加利福尼亚……

我让伊迪这周末去哥伦比亚见我。我们打算聚一下,包括伊迪、琼、约翰、格罗弗、塞莉纳、卡恩和我自己,希望还有巴勒斯——如果我能找到他的话。我们要为你祝酒,我保证。虽然金斯兰可能会傻笑,巴勒斯假笑,伊迪扬起嘴角,琼调侃,塞莉纳甜甜地笑,格罗弗使用双关,但我还是建议为我们卧病在床的小伙伴干一杯。

你对愚人之夜的好奇心可以理解。是的,我确实感到懊悔……以至于取消了第二天和巴勒斯的约会,这很可能让他厌烦。我知道,他对我的神经症缺乏耐心……但从那以后,我一直直视自己的本性,结果净化了自己。我相信你能理解。你记得我早些年一直是在一种与这种气氛截然相反的氛围中度过。我本能地感到厌恶,由此产生了极大的悔恨和反感。那些人有一种沉闷的单调,一种美国式的千篇一律,从无变化,永远沉闷……就像一个职业团体。他们提前聚在酒吧,试图模糊体面和违法的界限,成功游走于两者之间……真是令人讨厌,但他们愚蠢的闲谈和窃笑更加恼人。如果他们是希腊人,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所以我反感的主要是社交方面的事,那晚我社交活动过多。至于性交,如你所知,我很清楚自己的厌恶,我再确信不过……我潜意识里的东西都在那里,对此我不打算装傻。我整个清醒的本性告诉我,这类事情我不擅长。它不停地告诉我,于我的本性中不停地敲击,告诉我,直到我开始怀疑它的动机。但我漂亮的小脑袋不会再为此担心了。我想,这最终不过是“硬着头皮继续前进”的问题。——你听说过瘾君子菲尔的故事吧?我要让我的神经症“如其所是地”消融于行动的白色火焰中。奇怪的是,最让我恼火的是大家都误以为我被这一切撕成了两半……而事实上,我想要的只是可以呼吸的清新空气,却求而不得,因为每个人都充满热气。你在我上一封信中发现的悔恨并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种原因所致……有一次,我在巴尔的摩和一个女孩上床;我在酒吧认识的她,她答应我会过来。我们上床时,她睡着了,叫也叫不醒……我一整晚都在和她那抹布般绵软的身体搏斗,而她在一旁鼾声大作。真是可怕的经历,可怕……第二天你感到悔恨,为你的欲望感到羞耻;也许你感觉自己像一个恋尸癖者,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有对恋尸癖的恐惧,而和一个失去意识的女人角力是最接近恋尸癖的事情了……这就是我出于相同的原因而感受到的那种悔恨。但我知道,第二天不会有赐予我的清新空气……听我讲述此事的每一个人都会反过来给我吹许多热气……就好像我的神经症不是内生的,而是我周围空气造成的结果。因为我这辈子在远离一切的黑暗里做过很多可怕的事,那些骇人之事不仅仅是对我自己做出的。我不是清教徒,不必对自己负责;更确切地说,我是耶和华的儿子——我惴惴不安地走向怒容满面的长老们,他们似乎知道我的每一桩罪行,并将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惩罚我。你知道,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在马萨诸塞州引发了一场非常严重的森林火灾……对此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那桩罪行我只需对我那快乐无忧的自身负责。另一方面,如果我被抓,我便会痛苦不堪。这就是我当时感到的那种悔恨……但它如今已经涤净……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不该为我上一封信的语气而“苦恼”。那只是一种情绪……也同样没有一丝恶意。我是以兄长的口吻写信的。有时候,你让我产生一种优越感,比如说,道德上的优越感,我无法克制自己……其他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如你——就比如此时此刻。我担心你永远无法完全理解我,而正因为如此,有时你会感到害怕、厌恶、烦恼或高兴……我与你们所有人不同的是,我拥有广阔的内在,一个首先与外在息息相关的内在……但这就变成了对我的艺术的讨论,这个话题太过亲密,我不想再唠叨了。我“把艺术问题遣回洞穴”这一事实也许会让你感到遗憾,但可以肯定那才是它真正的归宿。我的内在成长得愈大愈深,你们当中就愈少有人能理解我……这么说也许听起来很傻,也许会让巴勒斯觉得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在我找到一种用来释放内在的艺术方法之前,关于我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当然,这让我处于令人羡慕的位置……这让我想起吕西安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话:“你似乎从不完全暴露自己,但黑头发的人当然就是如此神秘。”上帝作证,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你自己在去年冬天写的一首诗中也提到我身上那种“长时间生长的奇怪的疯狂”……还记得吗?上帝作证,我只是凭此茁壮成长而已。从现在起,我想我要开始故意迷惑大家,这倒是件新鲜事。

毕竟对我来说,我的艺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没有你们都沉迷其中的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没有你们对性生活之类话题无止境的分析。那是种非常糟糕的消遣方式,真的!我早就把自我献给自己了……朱利安·格林所有作品都有一个主题:自我献身他人之不可能。朱利安也因此实践了他所宣扬的……此说法只有一个缺陷:人们如此强烈地渴望献身于他人,即便献身他人是如此无望……在这件事上人们别无选择。

去年夏天,我告诉咪咪·韦斯特,我正在寻找一种新方法来释放我体内的东西,吕西安在房间另一头问我:“新幻象怎么样?”事实上,我有新幻象……我想每个人都有……我们缺少的是方法。吕西安需要的只是一种方法。

我理解特里林为什么如此渴望艺术大祭司的位置……这其中有虚假的成分。这是在方法无法自给自足时所采取的姿态……一段时间后,这种姿态,也就是祭司的姿态,开始比艺术本身更具意义。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呢?

但我们要避免让整个事态恶化,因为我觉得在特里林之流的心态中——带着热情和一心一意的虔诚去接受艺术,就像做大祭司的姿态——事情已经恶化。不,这二者是有区别的,毫无疑问。

所以暂且晚安吧……关于上将[餐厅],我及时收到了你的明信片,所以事先得到了提醒。我要把特里林的信保留一段时间,以便向一些人展示:你一定会觉得,我对你的友情比你对我的要纯洁得多,你和你的受虐情结。我最讨厌的莫过于,每当我对你展现出最深情的本能时你所表现出的屈尊俯就;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生你的气。你让我觉得自己把宝贵的友情浪费在一只自负的黄鼠狼身上。我真心希望你能拥有可以让我敬重的更本质的个性。也许你有,却害怕表现出来。至少你要试着让我觉得自己的热情适得其所。至于你的热情,让它见鬼去吧……你比我有更多的热情可以去挥霍。那么,如果你愿意原谅我刚才的情绪爆发,那么请允许我向你道声晚安。

[……]

艾伦·金斯堡[无地址,纽约布鲁克林羊头湾]致杰克·凯鲁亚克[无地址,纽约奥松公园]

一九四五年九月六日后

亲爱的杰克:

我昨天收到了你的信。我在西区酒吧见到琼[·亚当斯]时对她说过:“塞莉纳[·扬]让我联想到《魔山》里那个叫娜塔莎还是什么的人。”你信里最后的评论跟我所说的如出一辙——这是心灵感应吗?可令我吃惊的是,琼居然不同意我的看法。我觉得她脑子里想的是健康的塞莉纳,给那些前途光明的律师当情妇的塞莉纳(某种程度上和托马斯·曼倒是很合拍)。就像你最近当起了告解神父,我也做了好些年的知心兄弟(或者姐妹?),所以我明白这种感觉。我怀疑这个角色转移了一些性欲。

我想,在我和比尔对你种种荒唐之事敏锐的好奇心中亦不乏性欲的转移。我之前对你的双重秉性及由此产生的冲突的假定(现在已经是半习惯性了)——“大家都误以为我被这一切撕成了两半”,不过是某种淫秽愿望的不完全的满足。现在你把我难倒了。可你自己也无法下定论——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正受某种氛围之苦,无法像你得出让它“如其所是地”消融于行动的白色火焰中那样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我厌恶拉里家和主街上的氛围,厌恶[比尔·]吉尔摩含沙射影的方式,而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用你的话说)正在那个特定的宇宙中围绕着它们旋转。这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毕竟,你并非仅仅出于审美冲动而选择某种氛围,我想你也能有意识地受到一种淫欲的好奇心的驱使。你甚至可以接受他们(这些装腔作势的人)为希腊人,尽管你有点蔑视又害怕他们本来的样子。你所感受到的“悔恨”公然外化,你害怕巴勒斯好奇的嘲讽,害怕外界意识到你的致命缺陷。巴勒斯或吉尔摩也许正试着把你逼到这个层面,而另一方面,你通过表现出恐惧,试图将自己保持在与他们不同的层面,忽视或合理化所有相反的证据,来对他们进行挑衅。你比吉尔摩更像希腊人,又比希腊人更像美国人,所以你不必为此紧张。

我不喜欢仰慕你的同时却因为阵阵神圣的疯狂发作而惊慌失措——时而“害怕、厌恶、烦恼或高兴”。你知道你不是玩具,而我也不是好心的傻瓜,试图理解你却一无所获。与此同时,在你杂乱无章的自我展示中,你对思考力的保持,以及你日益增长的超然态度,都让我觉得像情感领域的另一条通道,令人惊讶地具有巴勒斯的风格,而且(我承认)在发展过程中趋于成熟。如你所言,你的艺术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而我的艺术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我接受这一点,因为我要把艺术降级为一种纯粹的表达和自我伸张的工具——我想,在这一点上我更像兰波。对我来说,艺术的另一个目的是作为一种发现的工具。伸张——自我,以及发现——外界,这些是我的艺术目的;我只忠于自己。是你没有认识到,把你自己奉献给你的同胞是不可能的,你献身于你的艺术。我的艺术是献给我的。

无论如何,如果我们追溯诗歌的潮流,我认为最终整个艺术制造机器(你的机器,也是我的机器)都将以自我为中心,不管我们是否希望用其他想法来欺骗自己。最终我们会利用朱利安[吕西安·卡尔]来欺骗自己。他不希望献身于另一个人,除非对他而言那意味着将另一个人奉献给他。爱只不过是承认我们自己的罪行和不完美,以及向完美的爱人祈求宽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爱比自己更美丽的人,为什么我们害怕他们,为什么我们必须成为不幸的恋人。当我们把自己当作艺术的大祭司时,我们再一次欺骗了自己。艺术就像一个精灵。它比我们更强大,但它的存在和创造都依赖于我们。如同精灵一样,它没有自己的意志,甚至有些愚蠢;但它会按照我们的意愿建造闪闪发光的宫殿,并为宫殿奉上一位女主人,这是最重要的。大祭司是狂热的邪教信徒,他崇拜别人召唤的精灵。

我忠实的朋友,你说你留着特里林的信、为了我而将它广而告之,我理应感受到你纯粹的情谊。我灵魂里那膨胀的欲望似乎向你证实了我的受虐情结。好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枉我(半年前)对特里林说你是个天才,我真是太鲁莽了。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顺便说一句,我想我这么跟他说的一半原因是想让他以为,或者暗示他,我的朋友们都是天才。不过,我为你赌上了我的声誉。)

除了这些无聊琐事外,我很吃惊你居然认为每当你对我表现出深情时,我就会变得屈尊俯就——我认为事实恰恰相反。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顺便说一句——当着巴勒斯的面我不好意思告诉你——我给特里林写了一封长达八页的信来阐释(我的阐释)兰波的世界,主要是对比尔的斯宾格勒和人类学思想的诠释。我现在觉得自己有点蠢——自负过了头。

我想我周六晚会在纽约——比尔家,也许周日。我期待周一休息一天。我没钱,所以不得不寻求内省式的娱乐方式——大概吧。

吉尔摩真的在写小说吗?

这里有两首关于诗人的十四行诗,它们包含了我对艺术的部分看法

附言:除非有特别的事,否则不要给我写信。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不知何故,我想把你的信留存起来,待处境凄惨、告别漫长或远航之时再读。

艾伦 2mhWFrLMTmSA2AjEH37fdPldFe+iz5hAu/g/3FAqPk7hcaUrrG0dbZPtD0LelsH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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