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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若莎·艾伯特小姐写给长腿叔叔史密斯先生的信

敬爱的送孤儿上大学的善人理事:

我到学校啦!昨天我足足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您是不是也觉得坐火车很有意思呢?这可是我第一次坐。

大学校园是我去过的最大最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我只要走出房门就会迷路。请等我稍微认一点儿路了,再向您描绘学校的情况,顺便报告我的学业。现在是周六晚上,要等到下周一早晨我才会开始上课。我之所以写这封信给您,是想先介绍一下我自己。

写信给一个陌生人的感觉有点奇怪。对我来说,写信本身就已经够奇怪了,因为我从小到大可能只写过三四封信,所以如果信的格式不合规范的话,还请您包涵。

昨天早上,在我离开孤儿院之前,李皮夫人非常严肃地找我谈了一次话。她把我余生为人处世所需要的所有建议都一次性地给了我,尤其是在对待您这位慷慨资助我的善良绅士的礼貌方面,我必须格外地毕恭毕敬。

但是,我实在是无法对一个给自己起名叫约翰·史密斯的人毕恭毕敬——真是再没有哪个名字比这更缺乏个性了!换做叫拴马桩先生或者是晾衣架先生,也不会比这个更差了。

整个夏天我都在想象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关注到我,这似乎让我找到了一点儿有家的感觉。现在的我仿佛有了归属,这种感觉真的很温暖。但我又不得不说,每次想到您的时候,我的想象力都非常缺乏素材,因为我对您的了解仅限于以下三点:

1.您个子很高。

2.您很富有。

3.您讨厌女孩。

如果我称呼您敬爱的讨厌女孩先生,那未免太伤我的自尊了。如果换成敬爱的有钱先生,那又太伤您自尊了,听起来好像您是因为有钱才值得尊敬。况且,富有不过是个暂时的特质,您也未必会一辈子都有钱,要知道有多少聪明人都在华尔街赔光了自己的财富。不过,个子高矮倒是终身都不会变!所以,我决定了,我要称呼您为敬爱的长腿叔叔。我希望您不会介意,这称呼我只会在私下里用,别让李皮夫人知道就行了。

再过两分钟,十点的钟就要敲响了。这里的钟声把每一天的时间分成了好多段,学生们必须按照钟声的提示来吃饭、学习和休息。这太有趣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辆消防车似的随时待命。听,敲钟了!我必须熄灯了。晚安!

感谢约翰·格里尔孤儿院,让我养成了严格遵守规定的好习惯。

对您无比恭敬的
乔若莎·艾伯特
弗格森宿舍215号寝室
9月24日

敬爱的长腿叔叔:

我爱大学,我也爱送我上大学的您。

我真的非常非常快乐,每天都兴奋到不想睡觉。您绝对无法想象,这里和孤儿院有多么的不一样。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世界上竟会有这么美好的地方。我替那些没法来女校的男孩感到遗憾,也替那些没机会来这里上大学的女孩感到遗憾;我敢肯定,您年轻时上过的大学一定没有这里好。

我的宿舍位于一座高塔的上层,在新的校医院造好之前,这里曾经用作传染病房。跟我住在同一层的还有三个女孩,一个是个戴眼镜的大四女生,她总是拜托我们再安静一点;另外两个也是大一新生,一个叫萨莉·麦克布莱德,一个叫茱莉娅·劳特利奇·彭德顿。萨莉是一头红发,有点儿朝天鼻,但对人非常友善;茱莉娅来自纽约历史最悠久的家族,她至今还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这两个人合住一个套间,大四女生和我都住单间。据说单间很稀缺,极少分给大一新生,可是我居然没申请就得到了一间。我猜管住宿的人一定是觉得让一个常规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和一个孤儿合住不太合适。您瞧,当孤儿也不全是坏事!

我的房间在楼的西北角,有两扇窗子,视野非常好。在和二十个孤儿同住了十八年之后,任何人都会把独居当成一种宁静的享受。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机会作为乔若莎·艾伯特这个独立的个人来生活,我想我会喜欢她的。

您也会喜欢她吗?

10月1日

学校正在组建新生篮球队,我或许有机会入选。虽然我个头不高,但动作超级敏捷,瘦是瘦了点儿,但是很有力气。我可以趁别人蹦起来的时候从她们下面穿过抢球。在下午练球真是太惬意了,球场四周的树木红黄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燃烧的焦香,每个人都在开怀大笑,快乐地呼喊。她们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一群女孩子,而我则是她们当中那最最快乐的一个。

我本想给您写一封长信,向您详细汇报我的学业(李皮夫人说您想要知道),可是一点钟的钟声刚刚敲响了,我必须在十分钟内换好运动服赶到操场去。您一定也希望我能够入选篮球队吧?

您永远的
乔若莎·艾伯特
星期二

又及(写于九点钟):

萨莉·麦克布莱德刚刚探头进来,对我说:

“我想家想得受不了啦,你难道不想家吗?”

我微微一笑回答她说不想。这方面我可以不用担心了,至少我对思乡病是免疫的!您听说过有思孤儿院这种病吗?

敬爱的长腿叔叔:

您听说过米开朗基罗吗?

他是中世纪时期意大利的一位著名艺术家。所有上英国文学课的同学都知道他是谁,只有我以为他是《圣经》里的天使长 ,这让全班人哄堂大笑。他的名字听起来难道不像天使长吗?上大学最困扰我的事情就是很多别人以为我应该知道的东西,我却从没听说过。这经常会导致一些非常尴尬的场面!现在,每当其他同学谈起我从没听说过的事时,我就默不作声,回头再去查百科全书。

开学第一天我就出了个大糗。当有人提起莫里斯·梅特林克 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大一新生,结果这个笑话传遍了校园。不过,在学习上我一点也不比其他学生笨——甚至比某些人还更聪明呢!

您想知道我是怎么布置我的房间的吗?我的房间是一首棕与黄的交响曲。墙壁是浅黄色的,配上我买的黄色粗斜纹布的窗帘、靠垫和桃花心木书桌(三美元买来的二手货),还有一把藤椅和一张褐色的地毯。地毯中间有个墨点,正好被放在上面的椅子遮住了。

房间的窗户离地面很高,坐在普通的椅子上根本没法看到窗外的风景。于是我卸下了梳妆台上立着的镜子,把舒服的垫子盖在台面上,再把梳妆台挪到窗前,正正好和窗台齐平,我只需要踩着拉出来的抽屉就能坐上去——简直是完美!

萨莉·麦克布莱德帮我在大四学生的拍卖会上淘了这些旧物。她从小就住在大房子里,所以很擅长布置房间。您肯定想象不出拿着一张真的五美元钞票去买东西,还被找钱,是一种多么新奇有趣的体验!我长这么大拿过的钱只有几美分。亲爱的叔叔,我发自内心地感激您给了我零用钱!

萨莉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茱莉娅·劳特利奇·彭德顿则是最没趣的。学校居然把这么两个人安排住同一屋,真是太匪夷所思了。萨莉对任何事情都很好奇——包括考试不及格——而茱莉娅却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甚至都不屑于平易近人,在她看来,单凭彭德顿家族的出身就足以让她死后进天堂了,完全没必要努力!茱莉娅和我天生就不投缘。

我猜您已经很不耐烦,只想听我汇报学习情况了,是吧?

1.拉丁文:第二次迦太基战争。汉尼拔率大军昨晚驻扎在特拉西美诺湖,准备偷袭罗马军队。今天清晨四点左右爆发了一场战斗,最终罗马人败退。

2.法语:读二十四页《三个火枪手》,学习第三组不规则动词的变位。

3.几何:已经学完了圆柱体,现在开始学圆锥体。

4.语文:正在学写说明文,我的语言表达越来越简洁明了。

5.生理学:已经学到消化系统,下节课就要学习胆和胰。

您正在受教育的
乔若莎·艾伯特
10月10日

又及:

叔叔,您最好一点儿酒都不要喝,很伤肝脏的。

敬爱的长腿叔叔:

我改名字了。

在学籍里我的名字仍然是“乔若莎”,但在余下的场合,我都叫“朱迪”。很可惜,这是我唯一能用的小名。不过,朱迪这个名字也不是我编出来的。从前孤儿院的弗雷迪·帕金斯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就是这么叫我的。

要是李皮太太在给孤儿们起名的时候能多花点心思就好了。我们的姓都是她从电话黄页里选的,艾伯特就在第一页上。我们的名字也是她随便找的,例如乔若莎就是她从一块墓碑上看到的。我讨厌这个名字,但是朱迪还不错。只不过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我,而应该属于一个蓝眼睛的,被一大家子人宠上天的小公主,一辈子都是无忧无虑的,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谁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呢!我这人虽然缺点很多,但至少不是被溺爱出来的。另外,假装成那样的女孩也挺有意思的。以后就请叫我朱迪吧。

您知道吗?我已经有三副羊皮分指手套了。我以前有一副羊皮连指手套,是从圣诞树下捡来的礼物,但一直都没有带五个手指头的。可惜上课的时候不让戴手套,我只好时不时地拿出来戴一会儿过过瘾。

(晚餐铃响了。再见。)

星期三

叔叔,您猜怎么着?我的语文老师认为我最近交的一篇作文非常富有原创性——她真是这么说的,这是她的原话。很难相信我十八年来所受的教育,居然会让我有创造力!要知道我们孤儿院的培养目标可是要让九十七名孤儿成为九十七胞胎(对此,您一定十分清楚,而且极其赞同)。

从这幅画中您可以看出我不同寻常的艺术才艺,这都要归功于我幼年时在柴房门上用粉笔给李皮太太画的那些肖像。

我这样批评那个养育我的家,不会伤害到您的感情吧?恕我直言,我必须得考虑您的感受,因为如果我太没礼貌的话,您可以随时停止对我的资助。我这么说可能非常失礼,但是您可不能指望我会有什么良好的教养,毕竟约翰·格里尔孤儿院并不是年轻女性的礼仪进修学校。

叔叔,实话跟您说,在大学里最难的事情并不是学习,而是娱乐。我有一半的时间里都听不懂其他女生在讨论什么,换做是任何正常人都会明白她们开的那些玩笑,但我不是正常人。在她们的世界里,我就是一个外国人,听不懂她们的语言。那种感觉很难受,但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体验了。记得念高中的时候,班上的女孩子们就经常凑在一起盯着我瞧,因为我是个公认的怪物。我脸上一定盖着“约翰·格里尔孤儿院”的印章。有的人还喜欢假惺惺地走过来,对我嘘寒问暖。我憎恶她们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花言巧语的伪善者。

在大学里,没人知道我是孤儿院长大的。我告诉萨莉·麦克布莱德我的父母都过世了,是一位老先生在资助我上大学。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希望您别把我看成一个胆小鬼,我只不过想和别的女孩子一样而已,但是那个倒霉的孤儿院使我的整个童年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成为我和其他女孩之间最大的差异。只要我能够甩掉那些往事,将记忆掩埋起来,或许我也可以像其他女孩一样可爱,毕竟内在的我和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您说呢?

不管怎样,至少萨莉·麦克布莱德喜欢我!

您永远的
朱迪·艾伯特(原名:乔若莎)
星期五

我刚把前面写的内容又读了一遍,发现自己听起来不怎么高兴。您要是知道我周一早上要交一篇作文,还得复习几何,好巧不巧地还感冒了,喷嚏连天,估计就不会觉得意外了。

星期六上午

我昨天忘了寄信,所以我要补上一条让人气愤的消息。今天早上学校来了个主教,您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居然说:“《圣经》中一条最仁慈的应许就是‘你们身边总会有穷人’。上帝让他们存在,是为了让我们能行善。”

听听,好像穷人是一种富人养的家畜似的。要不是因为我现在有教养多了,我肯定会在礼拜结束之后,冲上去告诉他我的想法。

星期日

敬爱的长腿叔叔:

我被选进了篮球队,所以现在左肩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淤青。茱莉娅·彭德顿也面试了篮球队,却落选了。真开心!

我是不是有点儿心胸狭窄?

我的大学生活渐入佳境。我喜欢这里的同学、老师、课程、校园,还有学校的食堂。每周我们都能吃到两次冰淇淋,不像孤儿院,总给我们吃玉米糊。

您每个月只要求我写一封信,对不对?抱歉,我最近总是三天两头给您寄信,主要是因为我一下子遇到这么多新奇有趣的事物,实在是太激动了,却无处述说,您是我唯一认识的人,所以请您暂时容忍我的亢奋,我一定会尽快平静下来。要是我的信打扰到您了,您大可以把它们丢进废纸篓里。我保证,十一月中旬之前我不会再给您写信了。

您最聒噪的
朱迪·艾伯特
10月25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跟你汇报一下我今天学的知识:

平截头正棱锥体的表面积等于上下底周长总和与梯形一边的高乘积的一半。

听起来好像不对,是不是?但是正确的——我可以证明。

对了,叔叔,我还没跟您提过衣服的事情吧?我现在有六条裙子了!每一条都是全新的,都非常漂亮,而且都是专门为我买的,不是别人穿剩下的。您可能无法想象,这对于一个孤儿来说堪称是人生的巅峰!这一切都是您给予我的,请收下我至深至重的谢意。能上大学当然值得高兴,但能一下子拥有六条新裙子的幸福感可是如梦似幻的。这些裙子都是访问委员会的普丽查小姐为我挑选的,感谢上帝,没有让李皮太太经手。这六条裙子中的第一条是罩着粉色麦尔纱的真丝晚礼服(我穿上这件衣服可是很美的),第二条是蓝色的礼拜服,第三条是红色纱料的饰有东方风格花边的晚礼服(我穿起来像个吉卜赛人),第四条是红玫瑰色印花布的晚礼服,第五条是灰色的便裙,最后一条则是上学穿的常服。这么几件衣服对茱莉娅·劳特利奇·彭德顿来说可能只是小意思,但对乔若莎·艾伯特来说——我的天哪,简直太足够了!

我猜您一定在心里嘀咕着,这女孩怎么如此轻浮、浅薄而又愚蠢呢!送女孩上大学真是白花钱!

可是,叔叔,您想想,如果您从小到大只穿过格子布裙,就会明白我的感受了。穿格子布裙还不是最悲惨的,上高中的时候,我遭受过比这更大的羞辱。

罪魁祸首就是那些来自救济箱里的衣服。

您无法想象,我有多害怕穿着那些捐来的衣服去上学。尤其是当衣服的前主人正好就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对我指指点点,和其他人一起嘲笑和议论我。那种穿着别人施舍的衣服所带来的耻辱,就像是把一根钢钉穿入你的骨髓。就算是我的余生都穿金戴银,也永远无法抚平那时留下的伤痕。

最新战报!发自现场的报道

11月13日星期四凌晨,汉尼拔绕过罗马人的先遣部队,带领迦太基人翻过山,进入卡西利努姆平原。一支努米底亚人的轻装步兵部队与法比尤斯·马克西莫斯指挥的步兵发生了交战,经过两场战斗以及几次小规模冲突之后,损失惨重的罗马人被击退。

您的前线战地特派记者J.艾伯特
11月15日

又及:

我知道您不会给我回信,也有人警告过我不要问问题,但是,叔叔,您就告诉我吧,就这一次——您很老吗?还是只有一点点老?您已经完全谢顶了,还是微微有点儿头发稀疏?不知道这些的话,我实在想象不出您的样子,您就和几何定律一样抽象。

一个很有钱,个子很高,不喜欢女孩子但还是慷慨资助了缺乏礼貌的我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盼复。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一直没回答我的问题,但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您是光头吗?

我一直在脑海里给您画像——从脚开始动笔,一路都很顺利,但过了脖子,我就卡住了,因为我必须知道您是白发、黑发还是稀疏的灰发,或者没有头发。

瞧,这就是您的肖像。

就问一句:我该给您加点头发吗?

您想不想知道我给您选的眼睛的颜色?答案是灰色的。您的眉毛像房檐一样突出(小说里一般会把这种眉毛称为浓眉),嘴是一条直线,但嘴角略略向下弯。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您一看就是个脾气有点急但精力充沛的老伙计。

(礼堂的钟声响了。)

晚九点四十五分

我新为自己制定了一条雷打不动的原则:无论第二天早上要交多少阅读笔记,都绝不在晚上学习,因为我要把时间留给课外读物——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比别的同学足足少读了十八年的书。叔叔,说出来您一定不会相信,我的无知如同无底洞,这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那些在常规家庭中长大,从小就有朋友又有书可以读的女孩们自然而然都会知道的事情,我却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从来没读过《鹅妈妈的故事》《大卫·科波菲尔》《艾凡赫》《灰姑娘》《蓝胡子》《鲁滨逊漂流记》《简·爱》和《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者鲁德亚德·吉卜林 的任何作品;我不知道亨利八世结过好几次婚,而雪莱是个诗人;更没人告诉过我人类是猴子进化来的,而伊甸园只是个美丽的神话;R. L. S.原来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的缩写,乔治·艾略特 其实是个女的;我也不知道《蒙娜丽莎》长什么样(真的,我没开玩笑),更不知道夏洛克·福尔摩斯是何许人也。

当然,以上这些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而且远远不止这些。但是您明白了吧,我要补的课多着呢!但是,这个过程真的很快乐!我每天都盼着快点到晚上,时间一到我就会在房门口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穿上舒适的红睡袍和毛茸茸的拖鞋,把所有靠垫都堆到沙发上去,点亮阅读灯,一本接一本地读,但一次只读一本书可不够,我同时在读四本书呢,分别是《丁尼生诗集》《名利场》,吉卜林的《山中故事》和——别笑我——《小妇人》。我发现我是大学里唯一一个不是在《小妇人》的伴随下长大的女孩。但这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说了就等于给我自己贴上了“异类”的标签),而是若无其事地去了书店,从上个月的零用钱中拿出一美元二十美分买了这本书。下次如果再有人提到盐渍青柠 ,我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十点的钟声又敲响了。这封信写得断断续续。)

12月19日

先生:

我很荣幸向您报告我在几何学领域里的最新进展。上周五我们终于告别了平行六面体,开启了截棱柱之旅。我和同学们都感到这一段求知的道路颇为崎岖。

星期六

下周就要开始放圣诞节假了,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走廊里堆满了箱子,几乎寸步难行,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已经把学业的事情抛在脑后了。我也期待着这个美好的假期,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家乡在得克萨斯州的大一学生也不离校,所以我们俩计划去远足,如果结冰了的话,还可以练习滑冰!另外,还有那么多书等着我读呢——整整三周的空闲时间可以利用!

再见了叔叔,愿您跟我一样幸福。

您永远的
朱迪
星期日

又及:

别忘了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您嫌写信麻烦的话,可以让您的秘书发电报嘛。他只需要说“史密斯先生发量较少”,或者“史密斯先生发量充足”,或者“史密斯先生满头白发”。

请从我下个月的零用钱里扣掉二十五美分的电报费。

一月份再见啦。还有,祝您圣诞快乐!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那里也下雪了吗?从我的宿舍望出去,鹅毛大雪正在漫天飞舞,整个世界都是银装素裹。现在已是临近黄昏,(浅黄色的)太阳正在一点点地躲到青灰色的小山背后去,坐在窗台上的我,正借着最后几缕余晖给您写信。

您送来的五枚金币 简直太惊喜了!我还不习惯收到圣诞礼物。您已经给予了我这么多——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您——所以我从没有指望得到额外的礼物,不过有的话,我当然高兴啊。您想知道我用这笔钱买了哪些东西吗?

1.一只装在皮盒子里的银质腕表,有了它,我上辅导课再也不会迟到啦。

2.《马修·阿诺德诗集》。

3.一个热水袋。

4.厚毛毯(我的宿舍很冷)。

5.五百张黄色稿纸(我很快就要成为作家了)。

6.一本同义词词典(作家需要扩大词汇量)。

7.(我虽然很想隐瞒这最后一件东西,但还是决定向您坦白)一双高筒丝袜。

叔叔,我可是什么都告诉您了!

如果您一定要问买丝袜的原因的话,我只能承认我的庸俗。茱莉娅·彭德顿每天晚上都会跑到我的房间来做几何题,每次都是穿着丝袜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等着瞧吧,等她度假回来,我将第一时间跑去她的房间,也穿着丝袜坐在她的沙发上。叔叔,我承认我这样很丢人,可至少我是诚实的。您早就知道我是不完美的了,孤儿院的档案上都说了,对不对?

总之(这是我的语文老师最爱用的口头语),这七样礼物让我非常感恩。我假装它们都来自同一个包裹,是我远在加利福尼亚的亲人们寄来的。手表是爸爸送的,毛毯是妈妈送的,热水袋是奶奶送的,因为她老是担心这里的气候太冷了,黄色稿纸是弟弟哈利送的,丝袜是姐姐伊莎贝尔送我的,苏珊阿姨给了我《马修·阿诺德诗集》,而哈利叔叔(我弟弟的名字就是跟着他取的)给了我字典。他本想送我巧克力的,不过我坚持要了同义词词典。

我让您假扮成一整个家族,您不会生气吧?

接下来我该不该给您讲讲我的假期呢,还是您只对我的学业及相关事务感兴趣呢?您注意到“及相关事务”这个词了吗——这是我刚学的新词。

我之前跟您说的那个来自得克萨斯州的女孩名叫李奥纳拉·芬顿。(这名字几乎和乔若莎一样可笑)她人很好,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萨莉·麦克布莱德。除了您以外,萨莉是我最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不最爱您呢?您可是代表了我全部的亲人。只要是天气不错的时候,李奥纳拉、我,还有两个大二的学生都会结伴去乡下散步,我们都穿着短裙和毛衣,戴着帽子,还准备了一根亮闪闪的小棒子用来敲东西。有一次,我们一直走到了四英里外的镇子上,在一家大学女生经常光顾的餐馆吃了烤龙虾(三十五美分),饭后甜点是荞麦煎饼配枫糖浆(十五美分)。真是既营养、又实惠!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特别是对我来说!与在孤儿院的日子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每次去校外玩,我都快乐得像个越狱的逃犯。我差一点儿就把我的心里话讲出声儿了,幸好我及时地悬崖勒嘴,才没露馅儿。要知道我天生就是个不吐不快的性子,要我忍着不把心里话说出来实在太难了。这要不是还能对您倾诉,我肯定会爆炸的!

上周五晚上,我参加了一个糖果制作活动,是我们宿舍楼的女舍监为全校所有没回家的学生组织的。我们总共有二十二个人,从大一到大四年级的学生都有,彼此都很客气。厨房非常宽敞,一排排的锅碗瓢盆都整齐地挂在墙上,其中最小的煮锅也有脸盆那么大,毕竟我们这个宿舍楼可住了四百来个女生呢。头戴白帽子身穿白围裙的厨师师傅也给我们准备了二十二套同样的行头,您说他是从哪儿找来这么多件的呢?总之,我们全都变身成为了大厨。

虽然我们做的糖果不咋样,但是制作过程非常好玩,只不过做完之后,我们所有人的身上、厨房里,还有门把手上统统都变得黏乎乎的。我们穿着厨师制服,带着叉子和勺子,端着锅,排队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踏着正步走进了教职工的休息室,里面有五六名教授和讲师正在享受着原本宁静的夜晚。我们首先为他们演唱了校歌,然后奉上了甜点。尽管老师们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地接受了我们的礼物。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老师们都还在悄无声息地吃着黏黏的大糖块。

您瞧,叔叔,我又多学了一门技能!

您难道不觉得我其实更适合当一名艺术家而不是作家吗?

再过两天,假期就要结束了,又能再见到同学们了。宿舍楼里有点儿太冷清了,毕竟平时有四百多个人的楼里现在只住了九个人,有任何声响都能听到回音呢。

哎呀,我居然写了十一页……可怜的叔叔,您是不是读累了呀?我本来只想写封简短的感谢信,但是笔一沾到纸就自己写起来没完。

再见了,谢谢您记得我,如果不是头上有一小片乌云在徘徊——二月份有考试,生活就更完美了!

爱您的
朱迪
圣诞假期末尾
具体日期不详

又及:

您会介意我说爱您吗?如果冒犯了的话,请原谅我,因为我必须得有一个爱的对象,不是您就是李皮夫人,所以就拜托接受吧,亲爱的叔叔,因为我实在对她爱不起来。

亲爱的长腿叔叔:

全校学生都在疯狂地复习!我们已经把假期忘在脑后了。过去四天里,我往脑子里硬塞了五十七个法语的不规则动词——我只祈祷它们能坚持到考试过后再溜走。

有些同学一用完教材就会卖掉,不过我打算好好保留我的。等毕业了,我会把所有的教材都在书柜里摆成一排,任何时候我需要检索什么知识,都可以马上去翻阅。与其完全依靠记忆,这样做不是既省力又准确吗?

茱莉娅·彭德顿今晚来了,只为聊天,足足坐了一个小时才走。她只要提起了家族这个话题,我就再也别想打断她。她居然想知道我妈妈的娘家姓什么——还有比问一个孤儿这种问题更过分的吗?不过我没勇气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所以只能随口说了个蒙哥马利。没想到她又追问到底是马萨诸塞州的蒙氏,还是弗吉尼亚州的蒙氏。

茱莉娅的母亲出身于卢瑟福家族,是坐诺亚方舟来的,祖上和亨利八世是姻亲,她父亲那一脉更是比亚当出世还早。她家家谱的最顶端是一族血统高贵的猴子,长毛如丝一般柔顺,就连尾巴都比普通的猴子长。

我原本是想给您写一封欢乐而又有趣的信来着,可我实在太困了——而且提心吊胆的。新生的日子真不好过啊。

即将被考试的
朱迪·艾伯特
考试前夜

最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有个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要告诉您,但容我先说点儿高兴的事情铺垫一下。

乔若莎·艾伯特正式成为作家了。我的一首诗作,题为《来自塔上的诗》,发表在了二月份的《校刊》的首页上。对于新生而言,这是莫大的肯定。昨天晚上离开礼堂之前,语文老师还叫住了我,说我的这首诗写得非常动人,只是第六行过度使用了韵脚。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您寄一份。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愉快的话题可以聊,哦,对了,我正在学滑冰,而且已经可以自己滑得不错了。最近我还学会了如何从一根吊在体育馆屋顶的绳子上滑下来,我还可以跳过三点六英尺高的单杠,我希望很快能把高度提升到四英尺。

今天上午,亚拉巴马州主教的布道内涵非常深刻。他引用的《圣经》经文是:“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 意思是我们应该多谅解他人的过错,不要用刻薄的语言来打击对方。我希望您也能听听他讲的道理。

今天下午的阳光格外耀眼,几乎让人目眩,枞树上的冰棱正在一滴滴地融化,让我不仅感叹天地万物背负的是积雪——而我背负的则是悲伤。

终于轮到坏消息了——勇敢点,朱迪!你别无选择!

您确定现在心情还行吗?我的数学和拉丁文两门课挂掉了。我正在补习这两门功课,准备下个月重考。如果我让您失望了,非常抱歉,其实我自己并不太在乎,因为我学到了很多教材以外的知识。我读完了十七本小说和一大堆诗,包括《名利场》《理查德·法弗尔》和《爱丽丝梦游仙境》等必读作品。还有《爱默生散文集》、洛克哈特的《司格特的一生》、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和《本维努托·切利尼的一生》的一半。本维努托·切利尼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他习惯在吃早餐前先去散个步,顺便杀个人再回家。

叔叔,这不比死啃拉丁文更能提升我的智慧吗?如果我发誓永远不再挂科了,您肯原谅我这一次吗?

负荆请罪的
朱迪
星期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这个月才过了一半,所以今天这封信是额外的,因为今晚我很寂寞。窗外此刻是狂风暴雨,校园里已经熄灯了,我由于喝了黑咖啡,所以无法入眠。

今晚我、萨莉、茱莉娅和李奥纳拉举行了一个晚餐派对。食物有沙丁鱼、烤松饼、沙拉、奶油糖果和咖啡。茱莉娅说她今晚过得很开心,但留下来帮忙洗盘子的却是萨莉。

今晚我本该做些有意义的事,例如花些时间复习拉丁文,但显然我是个非常懒惰的拉丁文学生。我们已经学完了李维 的作品,以及《论老年》 ,现在正在学《论友情》 (我称之为倒霉的友情)。

您能暂时扮演我的祖母吗?只装一小会儿就行!因为萨莉、茱莉娅和李奥纳拉都有祖母和外祖母,今天晚上她们就在攀比这个。如果说我最想要拥有什么亲人,那就是祖母了!昨天我在镇上看到了一顶有淡紫色缎带的十分可爱的克鲁尼蕾丝帽,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打算等您过八十三岁生日时,将它作为礼物送给您。

礼堂的钟敲响了,已经午夜十二点了!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困意。晚安,“祖母”。

深爱您的
朱迪

亲爱的D.-L.-L.

如上所示,我正在学习拉丁文,依照拉丁文的语法时态来说,我是一直在学(现在完成时态),将来我也会一直学(将来进行时态),将来的将来我也会一直学(将来完成进行时态)。下周二下午一点就是补考时间了,不成功,则成仁!所以下一封信的内容,如果不是我考试及格的喜讯,就是我以死谢罪的噩耗。

等补考结束以后我再给您好好写封信,今天晚上我必须和拉丁文法的独立夺格浴血奋战。

焦头烂额的
朱迪·艾伯特
3月中旬

亲爱的D.-L.-L.史密斯先生:

恕我直言:您拒绝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对我做的任何事情也完全没有兴趣。您是所有讨人厌的理事中最讨厌的一个,您之所以供我读书并不是因为在乎我,而只是出于责任感。

我对您一无所知,甚至连您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给您写信如同写给一堵墙,让人提不起兴致。我毫不怀疑我的信您读都不读就丢进了废纸篓里,从今往后,我将只写跟学业有关的事情。

上周我补考了拉丁文和几何。两门课都过了,我已经兑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此致
乔若莎·艾伯特
3月26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简直不可饶恕!

求您忘了我上周写的那封糟糕的信吧!那天晚上我格外地孤单和难过,而且还嗓子痛。我后来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得了扁桃体炎和流感,心病和身病一起发作才导致我写下了那些话。现在我正躺在校医院里,这已经是第六天了。这里的护士长非常专横,直到今天才准许我坐起来写字。这些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写信给您。您一天不原谅我,我的病就一天不会好。下面这幅画画的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头上缠着绷带,打了个活像兔耳朵一样的结。

看我如此凄惨,您有没有一丁点同情我呢?我得了舌下腺肿大。我学了一年的生理学,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舌下腺,可见教育不是那么有用啊!

我只能写到这儿了,因为坐的时间一长,我就会浑身发抖。请原谅我的粗鲁无礼和忘恩负义,谁让我从小没受到好的教养呢!

爱您的
朱迪·艾伯特
4月2日

最亲爱的长腿叔叔:

昨天傍晚,我正坐在病床上呆望着窗外的雨景,百无聊赖之际,护士忽然送来了一只白色的长盒子,里面装满了最最美丽的粉红色玫瑰花蕾。更让我开心的是盒内还附了一张卡片,笔迹与众不同地向左倾斜(但极富个性),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十分有礼。

谢谢,叔叔,向您献上一千次一万次感谢!这盒花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真真正正的礼物。您知道吗,我扑倒在床上哭得像个孩子,因为我实在太开心了。

现在我可以确定您会读我写的信了,所以往后我会努力写得更加生动有趣,好到足以让您想给它们扎上红丝带,再锁进保险柜里。

但是请您务必抽出那封糟糕的信,把它烧成灰!我一想到您可能再次看到那封信,就愁得不得了!

谢谢您把快乐带给了我这个正在遭受病痛、心情烦躁、孤独凄凉的大一新生。如果您拥有很多亲朋好友的话,大概无法了解孤独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但是我知道。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我发誓再也不会惹您讨厌了,因为现在我确定了您是真实存在的,另外,我也保证不会再问您任何问题了。

您还讨厌女孩子吗?

您永远的
朱迪
4月4日于医院里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希望您不是那位一屁股坐到蛤蟆身上的理事。我听说那只蛤蟆被压爆了——还是响亮的“砰”的一声,所以我猜那位理事一定是个胖子。

您还记得约翰·格里尔孤儿院的洗衣房吗?那里的窗户外面有一个挖出来的小水沟,上面盖有网格。每逢春天蛤蟆繁盛的季节,我们都会捉来一堆蛤蟆,把它们养在小水沟里。偶尔,蛤蟆可能会跳进洗衣房里去,如果正好有人在洗衣服的话,就会引发非常有趣的骚乱。尽管孤儿院严令禁止我们这么做,但每年还是照样有人抓蛤蟆来玩。

直到有一天——嗯,过多的细节我就略过了——一只最肥最大最圆的蛤蟆居然跳到了理事会议室的一张大扶手椅上,还恰好赶上理事们要开会,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想您一定印象深刻吧?

如今回头再冷静地反思那场事故,我不得不说我们所受的惩罚是应得的,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是严酷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追忆怀旧起来,也许是因为春天来了,蛤蟆也来了,我爱收集东西的天性被唤醒了吧。只可惜,自从没人禁止我抓蛤蟆之后,我反而丧失了兴趣。

星期一,第八节课

您知道我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吗?我是指目前最喜欢的,要知道我每三天就会换个最爱。我现下的最爱是《呼啸山庄》!爱米莉·勃朗特写这本书时还非常年轻,而且从未踏出过哈沃思山庄一步。她根本没机会认识任何男人,又是如何构思出希斯克利夫这个人物呢?

我怎么就写不出来这样的作品呢?明明我和勃朗特一样年轻,也从来没有踏出过约翰·格里尔孤儿院的门——我具备了成功的全部条件啊!所以,有时候我会忽然间担心,要是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才怎么办?叔叔,如果日后我不能成为伟大的作家,您会极度失望吗?话说回来,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满园春色,您叫我怎能不想要丢下课本,去领略大自然的风情万种呢?田野正在召唤我去探险!体验生活难道不比书写生活有趣多了吗?

啊——!

我的尖叫声不仅引来了萨莉和茱莉娅,也(很不幸)惊动了走廊另一头的大四学生。始作俑者是一条蜈蚣,样子如下:

实物比画的吓人多了。我刚写完上一段话的问号,正在考虑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时候,“啪”的一声——它就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正巧落在了我的手边。我逃走的时候接连碰翻了两只茶杯。萨莉居然用我的木梳背去拍打蜈蚣——完了,以后再也不能用了——更可惜的是她只拍死了蜈蚣的前半截,余下五十条腿的后半截身子从梳妆台的下面逃跑了。

我们这个宿舍楼年代久远,外墙上又爬满了常春藤,所以到处都是蜈蚣。多么可怕的生物啊!我宁愿在床下发现只老虎也不想撞见它们。

星期四,做完礼拜后

今天真是一个诸事不宜的日子!我先是没听到起床的钟声,接着在忙乱中扯断了鞋带,连掉了的衣领扣子也滑进衣服里去了。我不仅没赶上早餐,更错过了辅导课。接着又发现我没带吸纸,偏偏还赶上钢笔漏水。三角学课上,我和教授就对数方面的一个小问题产生了分歧。经过查证之后,发现是我错了。今天的午饭是炖羊肉和菜用大黄——我最讨厌的两道菜,简直和孤儿院的饭一样难吃。邮差来过了,可我收到的全是账单(不过老实讲,我也不可能有别的信件,谁让我的“家人”不爱写信呢!)。今天下午的英文课突然考起了写作。我们一进教室,就看到黑板上写着下面这首诗:

我想要的唯有一样,

却唯有这一样不可得。

我愿以生命交换,

却只换来巨商一笑。

巴西?他玩弄着纽扣,

对我不屑一顾。

“这位女士,难道就不能要别的吗?”

我既不知道这诗是谁写的,更不明白它的意思,可老师却要求我们写出读后感。刚看诗的第一节的时候,我以为我理解了——“巨商”可能是指上帝,祂在赐福那些做善事的人。可是第二节又提到“巨商”在转纽扣,我一想这岂不是有辱神灵吗?连忙更正了自己的理解。班上其他同学也和我一样毫无头绪,结果整整四十五分钟的课堂时间,我们的脑子都和面前的白纸一样空无一物。上学可真是个苦差事啊!

如果您以为倒霉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错!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我们的高尔夫球因为下雨取消了,只能改去体育馆,结果我被一个女生的体操棒打到了胳膊肘。回到宿舍以后,我看到了新买的蓝色春装,然而发现裙子紧到我无法坐下。星期五是清扫日,保洁员却把我书桌上的纸都搞乱了。晚餐甜点是“墓碑”(即香草牛奶冻)。礼堂的演说又比正常拖长了二十分钟,主题是如何成为有女人味的女人。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我以为终于可以放松了,正准备开始读《一个贵妇人的画像》 时,一个叫艾克丽的同学又来找我。她有着一张面团脸,还爱二十四小时无间断地犯傻,我不幸在拉丁文课上成了她的同桌,这都要怪李皮太太给我编造的姓氏,因为座位是按开头字母顺序排的,我多希望自己的姓不是A开头而是Z开头的呀!她就为了问我星期一的拉丁文课是从第六十九段还是从第七十段开始讲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居然足足磨蹭了一小时才走。

您见过比这更倒霉的一天吗?我认为,生死攸关的大事并不是对人性的终极考验,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是!视死如归不算什么,能忍得了这种蚂蚁噬心般的折磨还能笑面人生的才是天使下凡。

我要努力学习天使的品格。人生如江湖,不仅要遵守法则,风度也很重要。无论是输还是赢,我都会坦然接受,身后只留沧海一声笑。

总之,我必须保持正能量。亲爱的叔叔,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因为茱莉娅穿丝袜,或者天上掉蜈蚣这样的小事儿而向您抱怨了。

盼速回信。

您永远的
朱迪
星期五,晚九点半

长腿叔叔亲启:

近日获李皮夫人书信一封,殷切询问鄙人在知书达理一事上可有任何长进。鉴于暑假我无处可去,她可以考虑容许我暂回孤儿院栖身,以工换宿,直至开学。

对此,我只想回复一句话:

我恨约翰·格里尔孤儿院。

我宁死也不要回去。

您最忠诚的
乔若莎·艾伯特
5月27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真是个天使!

能到农场去我太高兴了,不但不用回我深恶痛绝的孤儿院去洗一整个夏天的盘子,还能平生第一次体验到农场生活。我的耐心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所以再回去洗盘子我担心会有可怕的情况发生,说不准哪一天我会在一怒之下把所有的茶具都扔到地上去摔个粉碎。请原谅这封信的简短和所用的信纸,我不能再继续写了,因为我正在上法语课,老师恐怕很快要叫到我了。

他果然叫我了!

再见!爱您!

朱迪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难道没来过我们学校吗?(这是个设问句,不需要回答。)五月的校园如天堂一般美好,到处都是花团锦簇、绿叶新芽——就连经年的老松树都焕发了新气象。青青的草地上绽放着星星点点的嫩黄色的蒲公英。女孩们都换上了春装,校园里随处都可以见到蓝色、白色或者粉红色的衣裙在风中飘逸。这里的每一颗心都充满了喜悦和烂漫,因为暑假就要来了,谁还会在乎考试呢?

我实在无法不快乐啊!叔叔,没有人能比我更开心!因为孤儿院已经永远成为了历史,我再也不用给任何人当保姆、打字员或是记账员了(是您救了我)。

我快乐到愿意为我犯过的所有错误道歉。

李皮夫人,我不该对您无礼。

弗雷迪·帕金斯,我不该打你。

我不该故意把盐倒进糖罐里。

我不该在理事们背后做鬼脸。

我快乐到愿意温柔地善待每一个人。这个夏天我要不停地写啊写啊写,向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作家踏出第一步。多么远大的志向啊!我的品格是不是日渐高尚了?虽然冬日的严寒一度让我有些消沉,但当阳光再度普照大地的时候,我又重新恢复了昂扬的斗志!

我认为这才是人之常情,我不认同那些所谓苦难能造就品格的论调,只有快乐的人才会充满爱心。我可不信任那些厌世者(真是好词!我刚学的)。您不是个厌世者吧,叔叔?

我虽然给您描述了校园里的美景,但我更希望您能来亲身体验,我会带着您四处参观,边走边告诉您:“这儿是图书馆,那儿是煤气房。左边那个哥特式建筑是体育馆,旁边这幢糅合了罗马与都铎风格的是新修的医院。”

说起领人参观,我最拿手了。这工作我以前在孤儿院里没少做过,甚至今天我当了一整天的导游呢,不骗您!

而且还是为一位男士做导游!

那感觉居然不错。以前我从来没跟男士交谈过(除了偶尔来访的理事们,他们不算数)。叔叔,我虽然讨厌理事,可并不包括您,所以请不要生气。我相信您加入理事会纯属意外。当理事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脑满肠肥、自命不凡的伪善家,胸前总爱挂着个金怀表,一见孩子就喜欢摸人家脑袋。他们的标准肖像是这样的:

有点像金龟子,是不是?除了您,他们都是这副模样。

言归正传,今天我和一位男士散了步,聊了天,还喝了茶。这位杰出的绅士名叫哲维思·彭德顿,是茱莉娅的亲戚。长话短说,他是她的叔叔。不过他的身高可不“短”,甚至可以说和您一样“长”。他原本是来办公事的,临时才决定到大学来看望一下侄女。他是茱莉娅父亲最小的弟弟,可是和茱莉娅并不很熟,似乎只在茱莉娅还是婴儿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当时就不怎么喜欢她,之后也再没关注过她。

总而言之,当我在接待室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端正地坐着,帽子、手杖和手套都整齐地摆在身旁。茱莉娅和萨莉因为一点钟有必须参加的辅导课,所以无法接待他。茱莉娅临时冲进我的房间,央求我带她叔叔去参观校园,等她辅导课结束之后,再送他回来。尽管我对彭德顿家族的人没什么好感,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

没想到这位男士居然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非常的踏实——完全没有彭氏家族人的通病。此次会面之愉快,让我都开始渴望能有个叔叔了。我能把您幻想成叔叔吗?目前叔叔已经取代了祖母成为我最想要的亲人了。

彭德顿先生使我联想起了您,叔叔,也许您再年轻二十年就是像他这样。瞧,我和您虽然从未见过,却心有灵犀!

他也是身材高瘦,神情严肃,最好玩的是他看似不苟言笑,但微微上扬的嘴角总是出卖他。他给我某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和他相处让人如沐春风!

自中心方庭到运动场,我们差不多把校园逛遍了,直到他说感到有些累了,想喝杯茶歇一歇。他提议去学校附近的松树林那边的“学院小馆”去坐坐,可我说该回去找茱莉娅和萨莉了,但他认为侄女喝太多茶容易紧张,所以不必叫她们了。我们选了餐馆露台上的一张精致的小桌,喝了茶,吃了松饼、橘子果酱、冰激凌和蛋糕。现在快到月末了,很多学生的零用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所以餐馆里人并不多,非常完美。

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只可惜他刚一回到学校就必须马上去赶火车了,差一点连见茱莉娅的时间都没有。茱莉娅很恼火我把她的叔叔带跑了,据说他可是个富有且又抢手的叔叔。听说他的钱够多,我就放心了,因为今天吃的茶和点心每一样都要六十美分呢。

今天早上(现在是星期一了)快递员送来了三盒巧克力,茱莉娅、萨莉和我每人一盒。您对此有何看法?居然有男士送我巧克力了!

我隐约有种窈窕淑女的感觉了,不再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了。

我多希望您也能来学校看看,和我一起喝喝茶,让我知道您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可亲。可是我又担心您不是,那就糟糕了!不过,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

好了!向您致意。

永远想着您的朱迪
5月30日

又及:

今早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脸上多了一个新酒窝,为什么以前没有呢?猜一猜,这是为什么!

亲爱的长腿叔叔:

热烈庆祝!我刚刚考完了最后一门生理学。马上我就可以去农场啦!

整整三个月哟!

我还不知道农场是什么样子的呢!因为我不仅没去过,连见都没见过(透过火车车窗看过的不算),但我已经确定我会爱上那里,因为自由的感觉比什么都好!

直到现在,每次一想到我已经彻底地摆脱了孤儿院,都还觉得很不真实,仍然会有一股针刺般的兴奋沿着神经来回奔跑。我总是感觉不放心,恨不能跑得再快一些,再远一些,一边跑还要一边回头望,生怕李皮夫人追赶上来,要抓我回孤儿院去。

请您再告诉我一遍,这个夏天我真的不用再被任何人使唤了吗?

您不包括在内,因为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您名义上的威严,您离我那么远根本影响不到我。对我来说,李皮夫人等同于是告别人间了。至于农场的主人森普夫妇,您没让他们对我的思想品德负责吧?肯定没有。因为我已经成年了!万岁!

今天只能写到这儿了,我得去收拾行装了。我要带一个旅行箱,外加整整三箱子的茶具、靠垫和很多很多书。

您永远的
朱迪
6月9日

又及:

这是我的生理学试卷。换做是您的话,能考及格吗?

最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才刚到农场,还没拆开行李呢,就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您:我太爱这个农场了!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我住的房子就像这幅图里画的一样:

这栋房子的历史非常悠久!大概有一百多年了。侧面还有个游廊,可惜我画不出来,前面还有个可爱的门廊。我的画功真是愧对农场的美丽——最右边那些看起来像鸡毛掸子似的东西其实是枫树,车道边上带刺的植物是随风摇曳的松树和铁杉。这个农场坐落在一个小山包上,举目望去都是广阔起伏的青草地。

这种地貌在康涅狄格州很常见,有点像波浪式的发型似的,拉克维洛农场就建在其中的一朵浪尖上。以前房子对面曾有过一个很碍眼的谷仓,结果有一天被看不下去的老天爷用闪电烧成了平地。

农场里住着森普夫妇、一个女仆和两个男仆。仆人们在厨房吃饭,森普夫妇和我在餐厅吃。今天的晚餐有火腿、鸡蛋、饼干、蜂蜜、果冻蛋糕、派、泡菜、芝士,还有茶,但我们说的话比食物更多。我从没像今晚这么给人带来过欢乐,因为我无论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好笑。我猜这是因为我第一次来乡下,一无所知,所以问了很多荒诞不经的问题。

您可不要以为图上标着十字的房间是代表什么凶杀现场,那是我住的地方。这间屋子宽敞明亮,家具古朴可爱,窗户是那种要用棍子撑出去的,绿色的百叶窗上还包着金粉,轻轻一碰就会抖落。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张大大的桃花心木书桌——这将是我整个夏天奋笔疾书的地方,我计划要创作一部小说!

哎呀,叔叔,我太兴奋了!真希望清晨快快到来,我想四处参观!现在是晚上八点半,我不得不吹灭蜡烛去睡觉了,明天早上五点我们就要起床。您体验过农场的快乐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您和上帝所给予我的恩惠,多到让我受之有愧。我必须做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才能报答你们。我说到做到。

晚安
朱迪
星期六晚于拉克维洛农场

又及:

您听!窗外有青蛙在歌唱、小猪在哼哼!还有,您看到了照在我右肩上的那一弯新月了吗?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的秘书是怎么知道拉克维洛农场的啊?(这次不是设问句,我是真想知道。)因为这个农场曾经是属于哲维思·彭德顿先生的,后来被他送给了森普夫人,因为森普夫人曾是他儿时的保姆。您说这缘分是不是很奇妙?直到现在森普夫人还称呼彭德顿先生为“哲维思少爷”,还告诉我他小时候有多么的可爱。她甚至还珍藏了他幼年的一绺鬈发,是收在一个盒子里的!那时的他居然是红头发的,至少是微红的!

自从她知道我认识她的哲维思少爷以后,对我的好感度大幅提升。任何与彭氏家族有交往的人都是拉克维洛农场的座上宾。显然,在彭氏家族中最尊贵的人就要数哲维思少爷了——我听说茱莉娅只是出身旁支,这让我非常满意。

农场的生活充满了惊喜。昨天我第一次坐上了运干草的马车。农场里养了三只大猪、九只小猪,您真该看看它们吃东西的样子!如今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吃得像猪一样了!此外,农场还养了不计其数的鸡、鸭、火鸡和珍珠鸡——我敢说,您要是在农场住过,肯定不想再回城里!

我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收鸡蛋。昨天我为了查看一个被黑母鸡抢占的鸡窝,从谷仓里阁楼上的一根横梁上摔了下来。回来之后,森普夫人一边用金缕梅药草给我包扎擦破的膝盖,一边絮叨说:“唉呀,想起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哲维思少爷也是从那根横梁上摔下来的,受伤的也是这边的膝盖!”

农场的四周风景如画,有山谷、河流和茂密的森林,遥远的地平线上还能望见一座像棉花糖一样可爱的淡青色的山峰。

我们每个星期都做两次黄油,然后储存在石屋里,有条小溪从那屋子下面经过,于是成了天然的冷库。附近有些农民会用脱脂器来提取奶油,但我们不喜欢那些新玩意儿。用平锅来分离奶油是有些麻烦,但是品质更佳,所以不白白辛苦。我还给农场的六头小牛都起了名字:

第一头叫西尔维娅 ,因为她出生在森林里。

第二头叫莱斯比娅,灵感来自卡图卢斯 作品中的蕾丝比娅。

第三头叫萨莉。

第四头叫茱莉娅,是一只其貌不扬的花斑牛。

第五头叫朱迪,和我一样。

第六头叫长腿叔叔。您不会介意吧,叔叔?它是头纯种的泽西牛,脾气十分温顺。它就长图中这样,所以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很贴切啊?

我还没来得及开始写我的不朽之作,光是农场生活已经让我忙得团团转了。

您永远的
朱迪
7月12日于拉克维洛

又及:

我学会了做甜甜圈。

又又及:

如果您想养鸡的话,我推荐奥平顿黄鸡。它们没有长羽毛。

又又又及:

我很想送您一块我昨天亲手做的新鲜又好吃的黄油,我已经成了一名优秀的奶厂女工!

又又又又及:这是我的自画像,未来的大文豪乔若莎·艾伯特正赶着牛群回家去。

亲爱的长腿叔叔:

说来好笑,这封信我昨天下午就开始写了,但我刚写完“亲爱的长腿叔叔”这几个字,就突然想起来我答应了去摘些黑莓来做晚餐,于是把信纸扔在桌上就跑出去了。等我今天打算继续写的时候,猜猜在信纸上我发现了什么?一只真正的“长腿叔叔”!

我小心翼翼地拎着它的一条腿把它丢到了窗外去——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一只“长腿叔叔”的,因为看到它们总会让我想起您。

今天上午,我们驾着四轮马车去了镇上的教堂。教堂在一栋可爱的白色小房子里,有尖尖的屋顶,门廊还有三根多力克柱(也许是爱奥尼柱,我总是分不清它们)。

牧师的布道犹如优美的催眠曲,让所有人都一边摇着芭蕉叶子做成的扇子一边昏昏欲睡,除了牧师自己的声音,只有外面树上的蝗虫在叫。直到全体起立唱诗的时候,我才愧疚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一句布道也没听到。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让牧师选择了下面这首赞美诗,因为歌词是这样说的:

快抛下世俗的宴乐,和我一起追求天国的幸福吧!

不然等待你的将是永别,亲爱的朋友,

因为你将坠入地狱。

我发现不能轻易和森普夫妇讨论宗教的话题,因为他们(从清教徒祖先那里)所继承的上帝是个狭隘、不讲理、不公正、刻薄、睚眦必报、偏执的家伙。谢天谢地,我没从任何人那里继承到信仰!这让我可以自由地发挥对上帝的想象。我心目中的上帝应该是良善且又慈悲的、富有创造力、包容心和同理心,而且还很幽默!

不过我还是非常喜欢森普夫妇的,因为他们的行为胜过了他们的信仰,比他们的上帝做的还好。可当我这么说出来的时候,却把他们吓坏了,我们都认为对方是在亵渎神明!总之,从此我们的谈话不再涉及信仰。

现在是周日下午。

阿马塞(男仆)刚刚红光满面地和凯莉(女仆)一起驾着马车出去了。今天阿马塞系了条紫色领带,戴着浅黄色的鹿皮手套,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凯莉则戴着一顶饰有红玫瑰的宽边帽子,穿着蓝色的薄纱裙,发髻梳得紧得不能再紧。阿马塞整个早上都在擦拭马车,凯莉甚至没去教堂,声称是为了煮饭,其实是为了熨她的薄纱裙。

再过两分钟这封信就要写完了,然后我要去读我在阁楼里发现的一本书。书名是《西部传奇》,扉页上有一行小男孩歪歪扭扭的字迹:

哲维思·彭德顿藏书

此书若敢离家出走,

请务必严惩后遣返。

据说哲维思少爷曾经为了养病在这里住了一个夏天,他当时十一岁左右,《西部传奇》就是那时候留在这儿的。我猜这书他一定读过很多遍,因为书页上留下了不少脏兮兮的指印!阁楼一角还放了他的一架水车、一个风车和一些弓箭。在听森普夫人反复描述他之后,我才终于相信这样一个人真的存在过——那个戴着礼帽、手拿拐杖的成年绅士,曾经是个爱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的可爱小男孩,喜欢用一个破球拍叮叮当当地敲楼梯,进出房子总是忘记关纱门,还老是讨要饼干吃(就森普夫人那性子,肯定一要就给)。我猜他还很爱冒险,勇敢而且坦诚。真遗憾这样一个优秀的少年居然错生在了彭德顿家,实在是委屈他了。

我们明天要给燕麦脱粒,到时候不仅会来一台蒸汽机,还会多请三个雇工。

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个遗憾的消息:“黄油杯”(一只独角花斑母牛,也就是莱斯比娅的母亲)做了件丢人的事。她在星期五夜里闯进了果园,偷吃了很多很多树上掉下来的烂苹果,结果彻底上头了。整整两天她都像个醉鬼一样!我没开玩笑。您听过比这更大的丑闻吗?

永远爱您的孤儿
朱迪·艾伯特
星期天

又及:

书的第一章讲到了印第安人,第二章又出现了绿林大盗。我真等不及想知道第三章会是什么内容!开篇的插画是印第安勇士“红鹰”从二十英尺的高处坠亡。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朱迪遥敬昔日小哲,同读一书不亦乐乎”的感觉!

亲爱的叔叔:

昨天我在四角镇上的杂货店用称面粉的秤称了体重。我居然胖了九磅!看来拉克维洛真是个疗养胜地!

您永远的
朱迪
9月15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已经正式荣升为大二学生了!我在上周五返回了学校,虽然离开拉克维洛有些难过,但再次看到校园我还是很开心的。回到熟悉的环境感觉很好,我开始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了,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手忙脚乱了。我好像正在融入这个世界,作为其中的一员,而不再是个局外人。

我猜您一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也难怪,像您这样高贵的理事如何能理解一个卑微的孤儿呢?

不说这个了,叔叔,您猜我这学期和谁成了室友?萨莉·麦克布莱德和茱莉娅·劳特利奇·彭德顿!真的,如图所示,我们各住各的卧室,但共用一个书房!

早在去年春天,萨莉和我就打算要成为室友,可茱莉娅却坚持不肯离开萨莉——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因为这两个人的性格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嘛,不过彭德顿家的人天生保守又抵触(真是个好词!)改变,于是我们三个就成了室友。我,小孤儿乔若莎·艾伯特,一介草民居然得以和彭氏家族的成员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见我国的确是一个平等民主之邦啊!

萨莉正在竞选班长,除非所有迹象都是假的,否则她将毫无悬念地当选。您真该看看我们运筹帷幄的政治家风采!叔叔,您就等着看吧,有朝一日若是我们女人获得了选举权 ,你们男人可就要小心了,看好你们手中的权利吧!选举定在下周六,当天晚上不管是谁当选,我们都会举行一场火炬游行。

我开始学化学了,这门课太不同寻常了,让我眼界大开。现在我知道了物质原来是由分子和原子构成的,等到下个月我应该能向您汇报更多的细节。

另外,我还修了辩论学和逻辑学,以及世界历史,以及莎士比亚戏剧,最后再加上法语。

照这样一直学下去,我一定会变得学富五车。

我本意是想选经济学的,而不是法语,可是我又不敢,怕万一教授发现我不打算重修法语,就会让我挂科——六月份的考试我差点就没过。这都要怪我在高中时打下的法语基础太薄弱了。

我们班里有个女生说起法语来如母语一般流利,因为她小的时候跟随父母出过国,还在一个女修道院学校里上了三年学。您可以想象我们是何等望尘莫及——不规则动词对于她来说就跟玩一样。如果当初我父母没把我丢给孤儿院,而是送去了一家法国修道院该有多好啊!不对,那样不行!那样我就没机会认识您了。法语哪怕再重要,也比不过您在我心中的地位。

今天就写到这儿了,叔叔,我得去找海丽埃特·马丁聊聊,除了有化学问题要讨论之外,我还要假装不经意地谈起下届班长的人选。

热心搞政治的
您的朱迪·艾伯特
9月25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假如把体育馆游泳池里的水换成柠檬果冻,那么在里面游泳的人是会浮在上面还是会沉下去?

这个问题是在我们吃餐后甜点——柠檬果冻时突发奇想出来的。我们为此热烈地讨论了半个小时,最后仍然没有定论。萨莉认为她可以在柠檬果冻里游泳,但是我敢打包票世界上最好的游泳选手也会沉下去。溺死在柠檬果冻里,听起来是不是很滑稽?

我们还思考了另外两个问题:

第一:八角建筑里的房间是什么形状的?有人坚信应该是正方形的,而我则认为它们应该是扇形的。您觉得呢?

第二:假如你坐在一个中空的大球里,内立面是由镜面制成的,那么你的正面和背面将会如何映射在镜面上呢?这个问题真是让人越想越迷茫。您瞧,我们连在闲暇的时候都在思索如此深奥的哲学问题!

我告没告诉您竞选的结果?那已经是三周前的事了,大学生活仿佛一日三秋,所以三周前的事早就是旧闻啦。萨莉当选了,我们在火炬游行的时候还举了一个上面写有“麦克布莱德万岁”的横幅,并组建了一个十四人的“乐队”(乐器是三只口琴和十一把梳子)。

我们258寝室人的地位全都提升了,因为萨莉当选的关系我和茱莉娅也都跟着沾了光,不过和班长做室友的社交压力有点大。

晚安,亲爱的叔叔,祝您安康。

朱迪敬上
10月17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在昨天在篮球赛中,我们击败了大一新生!我们虽然很高兴——但是,如果再能打败大三学生那就更好了!只要能赢,就是让我摔得遍体鳞伤、缠满绷带、卧床一周也值得啊!

萨莉邀请我去她家过圣诞节,她住在马萨诸塞州的伍斯特市。她是不是很暖心?我当然非常乐意去。除了农场,我还从未拜访过别人家呢,森普夫妇不能算,因为他们都是长辈。萨莉她们家人口很多(起码还有两三个孩子),有爸爸妈妈,还有祖母,外加一只安哥拉猫——这才是一个完整家庭的样子!收拾行装的感觉比看着别人离开好太多了!我只要一想起来就兴奋得不得了!

啊呀!已经下午一点了,我排练快迟到了。我参演了感恩节的戏剧,扮演的是一位居住在高塔上的王子,我将身穿天鹅绒的长罩衫,披着一头金色的假鬈发,别提多别致啦!

您的J. A.
11月12日

您想知道我的长相吗?信里附的照片是李奥纳拉·芬顿为我们三个拍的合影。

肤色白一点笑眯眯的那个是萨莉,个子很高又不可一世的是茱莉娅,最后那个头发被风吹到脸上的小个子就是鄙人了——真人其实比照片漂亮多了,只可惜那天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星期六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早就想写信感谢您特地寄来的圣诞节支票,可是在萨莉家过节期间实在是太忙碌了,我甚至连坐下来写两分钟信的时间都找不到。

我新买了一条裙子——不是因为需要,而只是单纯喜欢。这就是我今年收到的圣诞礼物,是您——我的长腿叔叔送给我的,而我的其他家人除了祝福什么都没寄来。

我在萨莉家度过的这个假期是有史以来最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她住在一栋临街的、镶白边的老式砖房里。从前我还住在孤儿院的时候,就对这种房子格外地好奇,总在猜想里面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来没有指望有一天能走进去看看,如今居然梦想成真了!萨莉家到处都很温馨舒适,正是一个家庭应该有的样子,我总是忍不住想细细地欣赏每个房间,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长大,不但有适合玩捉迷藏的隐秘角落,还有温暖的壁炉可以做爆米花,即便遇上了下雨的日子,也可以在阁楼上玩,而扁平的可以当滑梯的楼梯扶手也让我爱不释手,更不用说那宽敞明亮的厨房,和胖墩墩的、可爱又可亲的厨娘阿姨,她已经在萨莉家工作十三年了,常常会为孩子们留一块生面团让他们烤着玩。单单是置身于这样的家庭里,就已经让我想要再重过一次童年。

至于萨莉一家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比我预想的还要友善。这一大家子包括萨莉的爸爸、妈妈、祖母、满头鬈发可爱得不得了的三岁小妹妹、每次进门老是忘了蹭鞋底的中等个头的弟弟,还有个高大英俊的哥哥,名叫吉米,在普林斯顿大学读大三。

每天最开心的时间就是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有说有笑,互相打趣,而且还不用做谢饭祷告。我真高兴不必每吃一口饭都要感谢某某人!(我知道自己这样说是冒犯神明,但是如果您和我一样从小就被逼着千恩万谢的话,您也会这样想的。)

我们在这个假期里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了。麦克布莱德先生拥有一家工厂,在圣诞前夜他为员工的子女们准备了一棵圣诞树,就放在长长的包装车间里,还把那里用冬青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吉米·麦克布莱德扮演了圣诞老人,而萨莉和我则负责帮他分发礼物。

我亲爱的叔叔,给别人发礼物的感受是难以言表的!我好像变成了那些探访孤儿院的理事,但我只亲吻了一个吃糖吃得浑身黏乎乎的小男孩,而且绝对没摸任何一个孩子的头!

圣诞节过后的第三天,萨莉家居然专门为我举办一场家庭舞会。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真正的舞会——我们学校举办的舞会不能算,因为都是女生和女生跳舞。当晚我穿上了新买的白色晚礼服(就是您送我的圣诞礼物,多谢啦),戴着长长的白手套,穿着白色的缎面舞鞋。如果说那一刻我的幸福还有什么瑕疵的话,就是我不能让李皮夫人亲眼看到我和吉米·麦克布莱德担任沙龙舞的领舞。拜托您下次访问孤儿院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您永远的朱迪·艾伯特
12月31日
马萨诸塞州伍斯特市石门区

又及:叔叔,如果最终我没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您会很失望吗?

亲爱的叔叔:

我们今天步行去了镇上,但是天哪,恰好遭遇了倾盆大雨!冬天就应该下雪,而不应该下雨。

今天下午茱莉娅那位讨人喜欢的叔叔又来了,还带来了一盒五磅重的巧克力。您瞧,和茱莉娅做室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我们天真的对话似乎让他觉得很有趣,以至于他为了能在书房里和我们一起喝茶,特意改乘了晚一班的火车离开。不过当我们向学校申请会客许可的时候,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平时想要在宿舍里接待父亲和祖父就已经够难申请了,叔叔就更难了,而兄弟和表亲根本就不可能。茱莉娅不得不在县公证员面前发誓说他真的是她的叔叔,并且提交了县书记员出具的证明才拿到了批准。(我是不是挺懂法律的?)即便如此,我觉得要是校长碰巧发现哲维思叔叔是如此年轻英俊的话,肯定不会允许我们一起喝茶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茶总算是喝成了,而且还吃了全麦面包做的瑞士芝士三明治。三明治是他帮忙做的,可他自己就吃掉了四个。我把去年夏天在拉克维洛度假的事情告诉了他,顺便聊起了森普夫妇的轶闻趣事,还提到了农场的马、牛和鸡。他认识的马都已经死了——除了格罗佛。他最后一次去农场时,格罗佛还是匹刚出生的小马,可如今已老得只能一瘸一拐地在草场上散步了。

他问我甜甜圈是不是还存放在一个用蓝色盘子盖着的黄罐子里,放在储藏室货架的下层——没错!他又问夜间牧场的石头堆下面是不是还有个土拨鼠洞——的确还在那里!阿马塞今年夏天还在那儿捉到了一只又大又肥的灰色土拨鼠,它应该是哲维思少爷小时候捉的那只土拨鼠的第二十五代子孙。

我当着他的面叫他“哲维思少爷”,他似乎并不生气。茱莉娅说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和蔼可亲,平常他都是很难接近的。要不怎么说茱莉娅在待人处事上一点不圆滑呢,和男人相处可是需要很多技巧的。如果你顺着毛摸他们,他们就会满意地朝你哼哼,反之,他们就会冲你汪汪叫(这个比喻不怎么文雅。请不要按字面理解)。

我们正在读玛丽·巴什基尔采夫 的日记。她太让人震撼了!听听这段:“昨晚我忽然被绝望扼住了喉咙,情不自禁地呜咽,甚至把餐厅里的挂钟也扔进了海里。”

读到这里,我几乎希望自己并非天才了,否则对身边的人实在是一种折磨——而且很耗费家具!

天啊!外面怎么还在下着瓢泼大雨啊!看来我们今晚得游到礼堂去了。

您永远的
朱迪
星期六,六点半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是否有个尚在襁褓之中就被偷走的小女儿呢?

也许我就是那个女儿!如果您和我都是小说里的人物,情节就应该是这样写的,不是吗?

不知道自己是谁,真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有一点兴奋,也有一点浪漫。我的身世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也许我不是美国人,好多人都不是;也许我是古罗马人的直系后裔;也许我是海盗的女儿;也许我是俄罗斯流放犯的孩子,本来应该被关在西伯利亚的监狱里;更或者我是个吉卜赛人——很有可能啊,我确实有个“爱流浪”的灵魂,只是还没等到机会表现出来罢了。

您听说过我人生中那个耻辱的污点吗?我在偷吃饼干的时候被逮住了,因为害怕受罚而试图从孤儿院逃跑。院方居然把这件事记录在了供理事们任意翻阅的档案里。但是说真的,叔叔,您怎么看待这件事呢?要知道当年我只有九岁,碰巧在饥肠辘辘的时候被人派到储藏间去擦餐刀,眼瞧着饼干罐子就近在咫尺,身边又没人监督,直到被突然蹦出来的人抓包,换作任何其他的孩子,谁能忍得住不偷吃一丁点儿碎渣呢?如果是您被人拎着胳膊扇了耳光,并在晚饭吃甜点的时间被带走,且当着所有孩子的面被指责犯了偷窃的罪,您难道不会想要逃跑吗?

我只逃出去四英里远就被他们捉了回来。在之后的一周里,每天当别的孩子出去玩的时候,我都像一条闯了祸的小狗一样被人拴在后院的一根柱子上。

啊,天哪!做礼拜的钟声响了,礼拜之后我还有一个委员会的会议要参加。抱歉,我本来是想给您写封有趣点儿的信。

再会!亲爱的叔叔,祝您平安!

朱迪
1月20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吉米·麦克布莱德给我寄了一面普林斯顿大学的校旗,足有一面墙那么大。我很感激他没有忘记我,但是我真不知道该拿这旗怎么办。萨莉和茱莉娅不许我把它挂起来,因为今年我们寝室的主色调是红色,所以您可以想象如果再加上橙色和黑色,将会是什么效果。不过那校旗的手感非常好,又厚实又温暖,我可不想浪费了。您说如果我把它改成浴袍穿会不会太无礼了?我的旧浴袍上次洗完以后缩水了。

最近我完全忘记了向您汇报我的学业,虽然从我的信件里您可能看不出来,但我真的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了。同时学五门学科真让人晕头转向啊!

因为化学教授说:“学术的真谛在于对细节的精益求精。”

可历史教授却说:“不要拘泥于细节,着眼全局才更重要。”

您瞧,夹在化学与历史之间的我们是多么的进退两难啊!不过我更欣赏历史的原则。我的教授对于威廉一世是否是在1492年征服的英国,或者哥伦布究竟是在1100年还是1066年发现的美洲大陆并不感兴趣,这让我得以用一种放松和平静的心态去学习历史,这和学化学的感觉完全相反。

中午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我必须去实验室看看那些酸啊盐啊碱啊什么的。盐酸把我做化学实验穿的围裙烧了个盘子那么大的洞。依照化学原理,我是不是可以用浓氨水来中和这个洞呢?

下周就要考试了,不过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您永远的
朱迪
2月4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三月的春风习习吹来,敦促着天空中的黑云滚滚前行。松树上的乌鸦们正兴奋地高歌着!那声音真让人迷醉、兴奋和神往。我很想立刻扔下书本,冲上山顶去和风儿一起赛跑!

上周六我们在泥泞的乡下举行了一场“猎狐”比赛 。全程大约五英里。“狐狸们”(带着一篮子五彩碎纸的三个女孩)比二十七名“猎人”先出发半个小时。我也是猎人之一,最终顺利抵达终点的共有十九个人,途中有八个猎人掉队了。我们追踪着线索先是翻过了一座小山,接着进入一片玉米地,然后又是一块沼泽地,只能从一块土包跳到另一块土包前进,至少有一半人最后是蹚着水走出沼泽的。我们中途几次跟丢了踪迹,光是在沼泽那里就浪费了二十五分钟时间。在翻过另一座小山和穿过一个小树林之后,我们发现纸屑从窗户进了一个谷仓!但谷仓大门却是锁着的,而窗口不仅很小,距离地面还很高。我认为“狐狸们”这样做未免有点玩赖,您说是不是?

我们没有进那个谷仓而是绕过了它,果然在一个低矮的棚子顶上再次发现了“狐狸”的踪迹,通往篱笆墙外。那些“狐狸”还以为能骗过我们,结果早被我们看穿了。接下来的两英里路是非常困难的草地,因为“狐狸”的行踪越来越难发现,纸屑的数量越来越少。原本按照游戏规则,纸屑之间的间距是不能超过六英尺的,可实际上远远没有达到要求。最后,在经过了长达两个小时的坚韧不拔地追捕之后,我们最终在“水晶泉农场”(就是我们经常坐雪橇和运草车去吃鸡肉和华夫饼的那家饭店)的厨房里找到了那三位“狐狸小姐”,她们正安逸地享用着牛奶、蜂蜜和饼干。我们的出现让她们万分意外,她们还以为我们一定会被困在谷仓呢。

我们双方都坚持认为是自己赢了。既然我们在狐狸们返回校园之前捉到了她们,我们理应是胜方,您觉得呢?总之,接下来我们这十九个人一窝蜂似的也坐了下来,叽叽喳喳地抢蜂蜜吃,很快就把蜂蜜吃没了,“水晶泉夫人”(这是我们给老板娘起的爱称,她的大名是约翰逊太太)又拿来了一瓶草莓酱和一罐枫糖浆(都是上周刚做好的),还有三整根全麦面包。

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晚餐半个小时前就开始了,所以我们来不及换衣服就直接去了餐厅。明明已经吃过东西了,但每个人的胃口还是那么好!晚上的礼拜我们集体缺席了,光是沾满污泥的靴子就足够成为理由了。

对了,我忘了告诉您考试的事情了。我轻轻松松就拿下了所有科目——我已经掌握了考试的诀窍,再也不会搞砸了。只不过毕业的时候我可能无法拿到特优生证书了,全都怪一年级那讨厌的拉丁文写作和几何学。不过,我才不在乎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这句话是我引用的,我最近都在阅读古文经典。)

说到经典,您读过《哈姆雷特》吗?如果还没有的话,一定要现在就去读!简直好得呱呱叫!我早就久闻莎士比亚的大名,从前总以为他大概是徒有虚名,没想到他真的写得如此精彩。

很久以前,在我刚刚学会阅读的时候,就发明了一个有趣的游戏。每天晚上在入睡之前,我都会将自己假想成一个正在读的某本书里的角色(当然是主角)。

所以,目前我就是奥菲莉娅 ——而且还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奥菲莉娅!我能让哈姆雷特每时每刻都很快乐,因为我不仅会宠爱他、调侃他,还会在他受了风寒的时候为他系上围巾。我会彻底治愈他的多愁善感。虽然国王和王后过世了——因为死于海难,葬礼正好就免了——但王国在我们二人的治理下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哈姆雷特负责统管国家大事,我则专注于慈善事业。我刚刚创立了几所一流的孤儿院。如果您或其他理事感兴趣的话,我愿意亲自充当导游,我坚信您将从我的孤儿院里获得很多有价值的启发。

您至为亲切的
丹麦王后奥菲莉娅
3月5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想我死后不会上天堂了——我尚在人世的时候就已经过得如此幸福了,要是死后再上天堂的话岂不是把便宜都占尽了。等我一一告诉您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吧!

鄙人——乔若莎·艾伯特——荣获了《校刊》评选的年度短篇小说大奖(奖金二十五美元)。我才只是个大二学生!要知道参赛者可大部分都是大四学生。当我看到获奖者名单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可能成为一名作家。李皮夫人要是没给我起这么傻气的名字该有多好——一听就知道我是个女作家,是不是?

还有,我入选了春季的戏剧演出,我们将在露天上演《皆大欢喜》 ,我扮演的是罗瑟琳的堂妹西莉亚。

现在,请允许我郑重宣布最后一个好消息:茱莉娅、萨莉和我将于下个星期五去纽约逛街,并且会在那儿停留个一晚上,第二天和哲维思少爷一起去看戏剧,是他邀请我们的。茱莉娅计划回家去住,所以萨莉和我将会入住玛莎·华盛顿酒店。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情吗?这将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住酒店,第一次进剧院!虽然我和其他孤儿曾经受邀参加过一次天主教会的庆祝活动,但那次不是戏剧表演,所以不能算数。

您猜猜我们将会看哪出戏剧?是《哈姆雷特》!真是想什么有什么呀!我们足足上了四周的莎士比亚戏剧课,我早就倒背如流了。

哎呀,我只要一想起这些事情就兴奋得无法入睡。

但我必须说再见了,叔叔。

这个世界对我太好啦!

您永远的
朱迪
3月24日或25日

又及:

我刚看了下日历,今天是28号。

又又及:

今天我碰见一个公交车司机,他一只眼睛是褐色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您说他是不是很适合扮演侦探小说里的大坏蛋呢?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的天哪!纽约居然这么大!相比之下,伍斯特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您真的就住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大都市里吗?我在这两天中的所见所闻足够我消化回忆上好几个月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您描述那些神奇的见闻。当然,这些您肯定早就都知道了,因为您日日都住在这里。

但我还是要说,纽约的街道真有趣啊!还有这里的人!这里的店铺!橱窗里的东西美得让我大开眼界,真想把一辈子都花在穿衣打扮上。

星期六上午,萨莉、茱莉娅和我一起去购物了。茱莉娅进了一家我见过的最豪华的商店,店内简直金碧辉煌,地毯是蓝色的,窗帘是蓝色真丝的,连椅子上都镀了金。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士面带微笑地接待了我们,她一头金发,身穿一袭黑色丝绸的曳地长裙。一开始我误以为我们是在拜访贵客,连忙上前去跟她握手,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我们只是来挑选帽子的——确切地说,只是茱莉娅要买。她在镜子前一顶接一顶地试戴,总共试了十来顶,都是各有千秋,最后才选定了其中两顶最好看的。

毫无疑问,这世上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坐在镜子前面挑帽子,想要哪顶买哪顶,完全不用考虑价格!相信我吧,叔叔,纽约将会迅速摧毁孤儿院用十几年时间才让我养成的艰苦朴素的精神。

购物结束之后,我们在雪莉餐厅见到了哲维思少爷。我猜您一定去过雪莉餐厅吧?请想想那里面的陈设,然后再对比一下我们孤儿院的餐厅——铺着油布的饭桌、坚硬如铁的白陶碗碟,木柄的刀叉,是不是有种天上地下的差距啊!

吃鱼的时候我用错了叉子,好心的男服务生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又给了我一把。

午餐之后我们去了剧院——那真是一场精彩绝伦、令人目眩神迷的演出!我至今每天晚上还会梦到。

莎士比亚的确是才华横溢,是不是?

舞台上的《哈姆雷特》比我们课堂上讨论的有趣多了,如果说我从前只是喜欢的话,如今已经为它神魂颠倒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比起成为一个作家,我现在更想成为一名演员。您难道不觉得我退学改读戏剧学院是个好主意吗?那样的话,将来我所有的演出都会为您预留一个包厢,而我还会站在舞台上朝您微笑。您只要记得在胸前的纽扣上别一朵红色的玫瑰,好让我能认出您来。毕竟,要是我把微笑给错了人,那会多尴尬啊!

我们是星期六晚上回来的,晚餐是在火车上吃的,车上有小巧的餐桌、粉色的灯光,还有黑人服务生。我都不知道火车上还供应晚餐,而且连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你到底是在哪儿长大的?”茱莉娅问我。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有点心虚地回答。

“你难道也不出门旅行吗?”她又追问。

“直到上大学我才第一次离开家,况且学校离家只有一百六十英里远,途中不需要用餐啊。”我说。

茱莉娅对我萌生了兴趣,因为我说话让她觉得好笑。我已经很努力不让自己出洋相了,但还是忍不住会在吃惊的时候蹦出一些让人发笑的话来,谁让有那么多令我吃惊的事情呢?叔叔,要知道一个在孤儿院生活了十八年的人,突然一头栽入花花世界,换作谁都会晕头转向的啊!

不过,我越来越适应了,不再犯和以前一样的错误了,和其他女孩相处也不紧张了。从前,只要一有人看我,我就会手足无措,仿佛她们的眼神能穿透我崭新的外衣,看到里面的旧格子裙。如今的我已经不会再被出身困扰了。昨天的忧虑昨天担就够了!

差点儿忘了跟您说花的事了。哲维思少爷送了我们每人一大捧紫罗兰和铃兰。他真是太贴心了,是不是?我过去一直不怎么喜欢男性——实在是理事看多了——但现在我对他们改观了。

十一页了——这可是在写信,不是写小说!我必须自律,这就停笔。

您永远的
朱迪
4月7日

亲爱的有钱先生:

非常感谢您寄来的五十美元支票,但是请原谅我不能收下,您给我的零用钱已经足够我买下任何需要的帽子了。我很后悔给您写了那些关于帽子的蠢话,我只是头一次光顾这种地方被震惊到了而已。

我真的不是想求您施舍更多!如果可能,我宁愿不再依靠任何救助。

您真诚的
乔若莎·艾伯特
4月10日

亲爱的叔叔:

您肯原谅我昨天写的那封信吗?那封信刚一寄出,我就后悔了,我试图把它要回来,但是那个可恶的邮差怎么都不肯还给我。

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我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了,就是无法入眠,我实在太没良心了,我就是世间头号忘恩负义之人——这已经是我会的最重的骂人的话了!刚才我尽可能轻地去了一趟书房,以免打扰到茱莉娅和萨莉,现在我回到了床上,用从历史笔记上撕下来的纸给您写信。我想说:我对您送来的支票如此无礼,实在非常不对。我知道您是一番好意,因为只有您这样善心的老人家,才会为帽子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如此费心,我本该以更加感恩的方式归还给您。

虽然我用错了方式,但这并不会改变我归还的决心。我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她们可以很自然地接受别人的赠送,因为那些是来自她们的父母、兄弟、亲戚,而我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我虽然喜欢假装您是我的亲人,但我也知道那只是幻想,您当然不是。在这世上,我无依无靠,即使跌倒了也只能自己爬起来——一想到这我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所以我不想这些,假装自己还有退路,但是,叔叔,我非常清楚我不能再接受任何超出基本需求的资助了,因为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钱都偿还给您,哪怕我能梦想成真,真的成为了不起的大作家,我也无力还清如此巨额的债务。

我怎会不爱那些美丽的帽子和衣服呢?但我不能为这些东西而预支那不确定的未来。

您会原谅我的粗鲁,是不是?这已经是我的老毛病了,一冲动就会提笔写信,一放下笔就马上寄出去!每当我偶尔考虑不周、不知感恩的时候,请相信我绝非故意为之。在我内心深处,一直为您给予我的生活、自由与独立而充满感激。我的童年是在漫长而又忧郁的抵抗中度过的,而现在的我每时每刻都幸福到像做梦一般。我仿佛是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了,我打算蹑手蹑脚地跑出去寄信。在您收到上封信之后很快就会收到这封信,这样您对我的厌恶就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了。

晚安,叔叔!

我永远爱您!

朱迪
4月11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上周六学校举行了运动会,那可真是一场盛大的活动。一开场就是所有班级列队走过,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的服装,大四学生举着蓝金两色的日式阳伞,大三学生举着黄白两色的横幅,我们年级则拿着亮红色的气球——尤其引人注目,因为总是不断有气球脱手飞走。大一新生都戴着绿色的绵纸帽,上面还飘着长长的彩带。学校特别从镇上请了一个穿蓝制服的乐队。现场还有十几个滑稽演员,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在比赛的间歇给观众增添欢乐。

茱莉娅就是其中一员,她装扮成了一个肥胖的乡下农夫,穿着宽大的袍子,贴着假胡须,还举着一把大雨伞。他的妻子则是由身材像竹竿一样的派茜·莫里亚蒂(她其实大名叫帕特希,您听过这样的名字吗?连李皮夫人都起不出来这么奇葩的名字)扮演,她斜戴着一顶绿得刺眼的小圆帽。这两个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传出一阵哄笑声。茱莉娅演得非常棒,我真没想到彭德顿家的人也如此有幽默感——除了哲维思少爷以外,因为我不认为他是典型的彭氏成员,就像您不同于其他的理事一样。

萨莉和我没参加游行,因为我们都有比赛项目。您猜怎么着?我们还都拿了奖!虽然不是所有的参赛项目。例如在跳远上,我们俩都没拿到名次。不过萨莉赢了撑竿跳(七英尺三英寸),而我则是在五十码短跑项目上得了奖(八秒)。

尽管抵达终点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但还是非常高兴,全年级的同学都在挥舞着气球,为我欢呼喝彩!

朱迪·艾伯特棒不棒?

棒!

谁最棒?

朱迪·艾伯特!

叔叔,这才叫真正的荣誉!回到休息室之后,有人用酒精给我按摩,还给了我一片柠檬含在嘴里。我们是不是很专业?为本年级赢得比赛是非常有意义的事,获奖最多的年级将拥有本年度的运动奖杯。最终还是大四年级捧起了今年的奖杯,她们总共赢得了七个项目的比赛。组委会在体育馆里为所有的优胜者举办了宴会,我们吃到了油炸软壳蟹和篮球样式的巧克力冰激凌。

我昨晚读《简·爱》一直读到半夜。叔叔,您到底多大年纪了,足以了解六十年前的社会吗?那时候的人真的像那本小说里一样讲话吗?

傲慢的布兰奇夫人对男仆说:“住嘴吧,你这个泼皮,照我吩咐去做。”罗彻斯特先生用“苍穹”来指代天空。还有那个笑声像土狼一样的疯女人,她放火烧了床帷,撕毁婚纱,还咬人——剧情有点太过戏剧化了,但丝毫不影响我爱不释手地读下去。我无法想象这样一部小说居然出自一个女子之笔,更何况还是在教会环境下长大的女子。我对勃朗特三姐妹格外地好奇,不只是她们的作品,我更感兴趣她们的生活与精神世界。是什么造就了她们?当我读到小简爱在教会学校的诸般遭遇时,我的怒气濒临失控,不得不出门去散步。我完全能够理解她的感受。看到布洛克赫斯特先生,就如同看到了李皮夫人。

请不要生气,叔叔。我并不是在暗示约翰·格里尔孤儿院和罗伍德学校一样黑暗。我们至少吃得饱、穿得暖,有充足水可以梳洗,还有个烧得暖和的锅炉。但是,这二者之间有一个致命的共同点——那就是生活都是一成不变,如同死水。除了每周日一次的冰激凌以外,没有一丝一毫的乐趣可言,甚至就这一点也是刻板重复的。我在那儿生活的十八年里,只体验过一次历险,就是柴房失火的那一次。我们不得不在半夜里爬起来穿好衣服,预备万一房子失火可以逃生。只可惜火最终没着起来,我们又回去睡觉了。

每个人都渴望能遇到一些惊喜,这是人类的天性。而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惊喜,就发生在李皮夫人把我叫到办公室的那一天。她告诉我有位约翰·史密斯先生愿意供我去上大学。一下子惊呆了的我甚至对她挤牙膏似的透露的更多惊喜都没有太多反应。

叔叔,我认为人最不可或缺的品质就是想象力,它让人们可以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于是才有了人类的善良、同情心和理解力。童年正是应该培养这种想象力的时期,然而当孩子们身上刚刚迸发出了一丁点儿想象力的火星时,约翰·格里尔孤儿院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浇灭。在那里唯一受到鼓励的品质就是责任感,但我却认为儿童甚至不应该了解这个词的含义,因为它面目可憎、令人厌恶。爱,难道不应该是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吗?

我很想向您展示一下我管理下的孤儿院!这是我每晚入睡前最喜欢玩的想象游戏。我连最小的细节都规划好了——衣食住行、学习娱乐,甚至是奖惩制度,毕竟即使是我培养的孤儿也难免会犯错。

我至少可以保证,他们一定会快乐地长大。无论他们在成年之后遇到多少困难,至少还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可以回忆。如果未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我有再多的不开心,在他们长大之前,我都不会把任何烦恼加诸在他们身上。

(礼拜的钟声响了——改天再继续写。)

5月4日

今天下午我从实验室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只松鼠正坐在茶几上吃杏仁。近来天气暖和了,窗子常开着,所以这些访客们经常不请自来。

星期四

昨天是周五,今早没有课,所以您是不是以为昨晚我会捧着用奖金买来的那套《史蒂文森文集》,静静地阅读直至睡觉呢?如果您真这么想,那只能说明您根本不了解什么叫大学女校!昨晚来了六个朋友,大家一起做软糖,其中一个人居然把糖打翻了——还是在糖浆的状态下——而且正好扣在了我们最好的一块地毯的正中间。我们永远别想清理干净了。

最近虽然没提学业的事情,但我每天都在上课。能暂时把功课放在一边,只和您聊些日常的琐事,也不失为一种放松。当然,准确地说是我在聊您在听,这可是您的损失哦!如果您愿意的话欢迎随时加入!

这封信我断断续续地写了三天,您都已经读烦了吧?

再见,耐心先生!

朱迪
星期六早上

亲爱的长腿史密斯叔叔:

先生,鉴于我们刚刚学完论证文的写作和将论点分层次列出的方法,我决定学以致用,以这种格式给您写信。这样做的优点是只列举事实,绝无任何多余文字。

I.本周我们考了:

A.化学

B.历史

II.学校正在建一座新宿舍楼。

A.其材料为:

(a)红砖

(b)灰石

B.它可以容纳:

(a)一个教导主任、五位讲师

(b)两百名学生

(c)一位女舍监、三名厨师、二十名女服务生、二十名女仆

III.我们今天晚餐的甜点是奶冻。

IV.我正在写一篇关于莎士比亚戏剧起源的专题论文。

V.今天下午打篮球时,露·麦克马洪摔倒了,她:

A.肩膀脱臼

B.膝盖擦伤

VI.我买了顶新帽子,帽子上装饰了:

A.蓝色天鹅绒丝带

B.两支蓝色翎毛

C.三个红绒球

VII.现在九点半了。

VIII.晚安。

朱迪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永远不可能猜到我遇到了什么好事!

麦克布莱德一家邀请我夏天去阿迪朗达克山露营!他们家是某个俱乐部的成员,而俱乐部位于森林中一个可爱的小湖边上。每个成员家庭都在森林中拥有一栋木屋。湖上可以划独木舟,还有徒步路线通往其他俱乐部的营地,俱乐部还每周举办一次舞会。吉米·麦克布莱德的一个大学同学暑假里也会来住一段时间,所以我们将会有足够的男舞伴。

麦克布莱德夫人真是位好心人,是不是?看来圣诞节时我在她家做客时留下的印象还不错。

很抱歉只写了这么短,这不能算是一封信,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的暑假去向。

您的满心喜悦的
朱迪
6月2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的秘书刚刚写信通知我:史密斯先生不希望我接受麦克布莱德夫人的邀约,而应该和去年暑假一样去拉克维洛农场度假。

可是,叔叔,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您可能误会了。麦克布莱德夫人不是在客套而是真心希望我去。我不但不会给他们家添一丁点儿麻烦,而且还能帮些忙。他们家的用人不多,所以萨莉和我可以发挥不少作用。这还是一个学做家务的好机会。每个女人都应该懂得如何持家,而我却只会管理孤儿院。

俱乐部里没有多少和我们同龄的女孩,所以麦克布莱德夫人希望我可以给萨莉做伴。我们计划一起读许多书,争取把下学期要学的文学和社会学书目都读完。教授说如果我们能在暑假提前读完的话会大有帮助,而且如果我们俩一边读书一边讨论的话,印象还会更加深刻。

单单是和萨莉的妈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就能学到许多东西。她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可爱、最友善、最有魅力的女人,她简直无所不知!只要一回想起我和李皮夫人一起虚度的那些年暑假,我就无比期待即将到来的假期!您无需担心他们没有地方给我住,要知道他们的家就像皮球一样富有弹性!人多的时候,只要在房子旁边搭几个帐篷给男孩子们住就行了。这个暑假将是一个充满户外锻炼的健康假期。吉米·麦克布莱德会教我骑马、划船,还有射击——啊,我该学的东西太多了!我将会体验到前所未有过的欢乐、美好和无忧无虑。我想每个女孩一生当中都应该拥有一次这样的经历。当然,如果您不同意的话我一定会服从,但是,求求您,您就让我去吧,叔叔。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能实现一个愿望。

现在不是未来的大作家乔若莎·艾伯特在给您写信,这一刻我只是朱迪——一个普通的女孩。

6月5日

约翰·史密斯先生:

您好,七号发出的命令已收到。遵照您秘书所转达的指示,我将于下周五启程,赴拉克维洛农场度暑假。

但愿还是您永远的
乔若莎·艾伯特(小姐)
6月9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距我上一封信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好,可是这个暑假我确实不太爱您——您瞧我多坦率!

您无法想象当我不得不放弃和麦克布莱德家度假时有多么失望。我非常清楚您是我的监护人,所有事情我都必须尊重您的意愿,但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您完全没有理由。毫无疑问,这本来是我能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情。如果我和您的角色对调,我会对您说:“去吧,我的孩子,尽情去玩吧,多交些新朋友,多学点东西,去大自然里强身健体吧,辛苦一年了,好好休息一下。”

但您却不是这样对我的!您只派秘书寄来一句简短的指令,吩咐我必须去拉克维洛。

您毫无人情味的态度刺伤了我的心。哪怕您在乎我能有我在乎您的万分之一,也会偶尔给我写封亲笔信,而不是总让我看您秘书用打字机敲出来的冷酷的便条。如果您能让我感受到来自您的一丝一毫的关心,我都愿意赴汤蹈火只为博您一笑。

我们之间的约定是我负责向您客气而又详尽地长篇汇报我的生活,而您无需回复。您确实说到做到了,而我也尝到了教训,我猜您此时一定在想为什么我没有履行承诺!

可是,叔叔,这个约定太苛刻了。真的,我是那么孤单,您是我唯一可以表达关心的人,而您却总是那么虚幻。我对您的全部印象都是我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也许真实的您跟我所幻想的截然相反。但至少您曾经有一次,在我生病住院的时候,给我寄来过一封短信。每当我感觉自己被您遗忘的时候,我都会拿出那张卡片来,再读一遍。

我本来不是想说这些的,我要说的是:

虽然我仍然感觉很受伤,毕竟被一个独裁、专横、蛮不讲理、无所不能的隐形主宰者像棋子一样挪来挪去,令我深感屈辱,但鉴于您一直以来的仁慈、慷慨和体贴,可能您确实有资格成为一个独裁、专横、蛮不讲理、无所不能的隐形主宰者!所以我决定原谅您,并努力找回快乐的我。但是,每次阅读萨莉寄来的信,听她描述度假的种种开心,我都开心不起来!

但是——就让您和我都选择遗忘,从头开始吧。

今年暑假我一直在勤奋创作,把已经完成的四篇短篇小说分别投稿了四家不同的杂志社。我把工作室设在了阁楼的一角,就是以前哲维思少爷的雨天游戏室。这个角落既凉快又通风,还有两个天窗,窗外有棵遮阳的枫树,树洞里还住着一家红松鼠。

过几天我会再给您写封更加礼貌点的信,向您汇报所有关于农场的新闻。

今年雨水不足。

您永远的
朱迪
8月3日于拉克维洛农场

亲爱的长腿叔叔:

您好,我当前位置的坐标是草场上池塘边的柳树上的第二个树杈。树下有只青蛙正在呱呱叫,头上方有只蝗虫在歌唱,两只白胸五子雀在跳上跳下地忙活。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了,这是个很舒服的树杈,特别是加了两个沙发靠垫之后。我带了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簿,本打算写一篇不朽的短篇小说,但是女主角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她完全不听我的指挥,所以我决定暂时冷落她,改为给您写信(给您写信也很愁人,因为您也不听我的指挥)。如果您此刻正在天气恶劣的纽约的话,我倒是很乐意跟您分享我这里的艳阳、清风和美景。在下了整整一周雨之后,乡间真是美如天堂。

说到天堂,您还记得去年暑假我跟您提过的凯洛格先生吗?就是镇上那个白色小教堂的牧师。唉,这个可怜的人去世了——去年冬天得了肺炎。我听过他的五六次讲道,因此非常熟悉他的神学理论。他把自己的信仰一丝不苟地从摇篮保持到了坟墓。我认为任何一个能坚持四十七年不改变任何想法的人都值得作为奇珍异宝被陈列在橱窗里。我希望他现在正幸福地戴着金冠弹着竖琴,正如他所坚信不疑地预言过的!接替他的是个新来的年轻人,很是自命不凡。教会的群众们不大信任他,尤其是以库明斯执事为首的派系。看起来一场严重的分裂是不可避免了,本地人对任何形式的宗教改革都没有兴趣。

在下雨的那一周里,我在阁楼上疯狂地读书——大部分都是史蒂文森的小说。在我看来他的人生比他创作的人物还要有趣,他本人就活出了他小说里那种光芒万丈的英雄形象。他把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一万美元都用来购买了一艘船,只为了去南太平洋历险,是不是很酷?他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自己所倡导的冒险精神。如果我也有父亲留给我一万美元的话,我也会这么做。只要一想到维利马 ,我就热血沸腾。我要去热带,我要周游世界,我要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或者艺术家,或者演员,或者剧作家,或者任何一种类型的伟人。我已经染上了流浪的病毒,只要一看到地图我就想戴上帽子、拿起雨伞、即刻启程。“有生之年,我定要一睹南方的棕榈和庙宇!”

8月10日

我真不想报告什么新闻!因为朱迪小姐最近沉迷哲学,只想议论天下大事,不屑于关心那些家长里短的日常琐事。但如果您坚持要听的话,我就说一些。

上周二,我们农场的九只小猪蹚过小溪逃跑了,最终只回来了八只。我们不想冤枉谁,但大家怀疑都德寡妇的猪多了一只。

维富先生把他的仓房和两个粮库都漆成了南瓜黄——这颜色太丑了,但他说慢慢就会褪色的。

布鲁尔家本周有客人,布鲁尔夫人的妹妹和两个侄女从俄亥俄州来了。

我们农场的一只洛岛红鸡下了十五个蛋,却只孵出了三只小鸡。我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个人认为,洛岛红鸡这个品种很差,还是奥平顿黄鸡好。

镇上邮局新来的职员偷偷喝光了邮局里 所有的牙买加姜酒——总价值高达七美元。

老艾拉·哈奇得了风湿病,没法再工作了,从前他大把赚钱的时候没想着存钱,所以现在只能靠镇上的救济生活。

下周六晚上镇上学校将举办一场冰激凌联谊会,所有家庭成员都可以参加。

我在邮局用二十五美分买了顶新帽子。这是我的新自画像,我要去收拾干草了。

天马上要黑了,正好也没有别的新闻可写了。

晚安
朱迪
星期四,黄昏时,台阶上

早上好!最新消息!您永远、永远也不会猜到有谁要来拉克维洛了。哲维思少爷给森普夫人来信说他正好开车途经伯克郡,感到有些疲惫,想找个舒适安静的农场休息一下——如果他哪天晚上来敲她的门的话,她能否给他提供一间房间呢?他可能只住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甚至三个星期,具体要看这里适不适合休息再定。

整个农场顿时陷入了一片忙乱!我们展开了全屋大扫除,把所有的窗帘都洗了一遍。今天上午我要坐车去镇上买些铺在门口的新油布,再买两罐褐色的地板漆,用于漆大厅和后楼梯。我们还预约了都德夫人明天来擦玻璃(这都火烧眉毛了,我们对猪仔的事情就不再追究了)。您可能会以为,就冲我们这么一顿忙活,这房子之前一定不怎么干净。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不是这样的!森普夫人虽然不是十项全能选手,但绝对是个好管家。

哲维思少爷可真是典型的男人做派啊!是不是,叔叔?他完全没给出任何提示到底什么时候会来,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两周以后。他一天不来,我们就一天不能放松,如果他再不快点来,我们没准儿还得从头打扫一遍。

阿马塞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和格罗佛,正在楼下等我。我要自己赶车去——放心,您要是见过老格罗佛,就不会忧虑我的安全问题了。

手按胸前向您道别。

朱迪
星期五

又及:

今天的结束语是不是很有气势?是我从史蒂文森的信里学来的。

再次道声早上好!昨天邮差来的时候,我还没把这封信封起来,所以我决定再多写一点。这里的邮差每天中午十二点钟送一次信,他们可真是造福了乡下人!因为邮差不但收信送信,还能顺便充当跑腿,帮我们从镇上买东西,每次收费五美分。昨天他就帮我买了几根鞋带、一瓶冷霜(买新帽子之前我鼻子都被太阳晒脱皮了)、一条蓝色的温莎领带和一瓶黑鞋油,一共只收了十美分。这可是打了特价,因为我买得太多了。

邮差还会把一些重大新闻讲给我们听。他送信的路线上有几家订了日报,他自己先读过之后再把新闻讲给那些没订报的人听。所以如果哪天美国和日本开战,或者总统遇刺了,或者洛克菲勒为约翰·格里尔孤儿院捐了一百万美金,您都不必费心写信告诉我。我肯定不会错过这些新闻的。

目前为止还没有哲维思少爷的影子,不过您该看看我们的房子有多干净——每次进门之前,我们都紧张兮兮地蹭鞋底!

我希望他能快点来,好有人跟我聊天。说实话,跟森普夫人聊天变得有点乏味了。她总是流畅地重复一样的话题,绝不引进任何新思想。这正是当地人的有趣之处。对他们而言,生活就局限于这片山头上,外面的世界哪怕再大也与我无关,您懂我的意思吧?这里和约翰·格里尔孤儿院的相似之处就在于所有的思想都被禁锢在四面围墙之内,只不过当年的我并不怎么在乎,一是因为年纪小,二是我实在太忙了。我有那么多被子要叠、那么多小孩的脸要洗,然后还得上学、放学,又给小孩洗脸、补袜子、补弗雷迪·帕金斯的裤子(他天天扯破裤子),还要抽空做我自己的功课,直到上床睡觉。我何来精力去考虑我和社会是否脱节呢?但自从上了两年大学以后,我开始怀念社交生活了,我期待再次见到与我有共同语言的人。

我想这封信可以收尾了,叔叔。我想不起还有什么其他事要跟您说了。下次我会努力写一封更长的信。

您永远的
朱迪
星期六

又及:

今年的莴苣长得不好,因为刚入夏的时候太旱了。

叔叔,哲维思少爷到啦!我和他相处得很融洽!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他似乎也是如此——他已经住了十天了,还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森普夫人对哲维思少爷的宠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我无法想象一个从小饱受如此溺爱的人,如何能成为现在这么好的一个人。

我们经常是在游廊下的小桌上用餐,有时候也在树荫底下,如果赶上下雨,或者气温太低的话——则是在屋里最好的客厅吃饭。总之,他指向哪里凯莉就把餐食摆在哪里,有时候她不得不端着饭菜走很长一段路或者多费不少事儿,但稍后总会在糖罐下面发现他留给她的一美元的感谢费。

他是那种非常容易相处的人,但光是看外表你可能不会这样觉得,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典型的彭德顿家族的人,可事实正好相反。他其实是个简单、真挚而又可爱的人——这样形容一个男子似乎有点奇怪,但他的确如此。他对农夫们非常友善,是那种平等而又自然的男人间的互动,让他们立刻就接受了他。一开始,农夫们还因为不喜欢他的穿戴而对他抱有怀疑,尽管我认为他的着装非常有魅力。他穿的是灯笼裤、打褶外套,或者白色法兰绒骑马装配上宽松的裤子。每次他穿着新衣服下楼的时候,森普夫人都会满脸骄傲地围着他左看右看看不够,一再提醒他要看清楚了再坐下,生怕他的衣服沾到灰,直说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他总是对她说:“好啦,莉齐,快去忙你的吧,不要再唠叨我了,我都已经长大了。”

我一想到这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几乎和您一样长,叔叔)曾经是个小男孩,坐在森普夫人的膝上被她擦脸,就觉得非常好笑。尤其是如今的森普夫人已经胖了一倍,下巴也增加了两层,我就更觉得好笑了!据他说森普夫人曾经身姿如杨柳,动作轻盈,跑得比他还快。

我和哲维思少爷一起探索了很多东西!周围几英里内的地方我们都玩遍了,我还学会了用羽毛制成的鱼饵钓鱼,体验了用来福枪和左轮手枪射击,还学会了骑马——我真没想到老格罗佛还能如此老当益壮,在被一头小牛吓到之后差点背着我狂奔,不枉我们喂了它三天的燕麦。

8月25日

星期一下午我们去爬了天山,就在农场附近,它其实并不算高——至少山顶上都没有雪,但即便如此,爬到顶上的时候我们也已经气喘吁吁。山的下半段是茂密的森林,上半段则是旷野和岩石堆。我们在山顶观赏了日落,还生了篝火煮晚餐。哲维思少爷亲自下了厨,他自称比我更会做饭,果不其然,毕竟他经常去露营。下山的时候,一开始还有月光的照明,可等走到树林里时就成了漆黑一片,幸亏哲维思少爷口袋里带了个手电筒。真是太好玩了!他一路上都有说有笑的,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事。他真是饱览群书,但凡我读过的书他都读过了。他的知识也非常广博,令我震惊。

今天上午我们又去徒步了,结果却遭遇了暴风雨。我们还没走回家衣服就已经湿透了,可是快乐的心情却安然无恙。当我们俩湿淋淋地走进厨房的时候,森普夫人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

“哎呀呀!哲维思少爷!朱迪小姐!你们俩怎么湿得透透的呀?天哪!天哪!这该怎么办呀?这外套可是新的,彻底毁了!”

她的反应可爱极了,像个慌手慌脚的妈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她十岁的孩子呢。我差点儿以为她会气得不给我们吃茶点用的果酱了。

星期三

我老早就开始写这封信了,可是至今都没时间写完。

我很欣赏史蒂文森的那首诗,他说:“世界如此美妙,怎能不觉喜悦?”

他说得没错。世间并不缺乏欢乐,人人都可以享有,只要你愿意接受任何你能够获得的快乐。快乐的秘诀其实是随遇而安。以乡下为例,这里有趣的事情其实很多!山川河流,广阔天地,全都任我漫游,既然不属于任何人,也就等于是属于所有人,更何况还是免费的!

星期六

现在是星期日的晚上,已经十一点了,我本该开始睡美容觉了,可是晚餐时我喝了些黑咖啡,所以,美容觉是睡不成了!

今天早上森普夫人非常坚定地对哲维思少爷说:

“十点一刻我们必须出发,好十一点准时到教堂。”

“知道了,莉齐,”哲维思少爷说,“你备好马车就行,要是到时候我还没换好衣服,你只管走,不用等我。”

“我们一定会等你。”她回答说。

“随你吧,”他说,“只是别让马站太长时间。”

趁着森普夫人换衣服的工夫,哲维思少爷让我快速地改换了便装,又吩咐凯莉打包了午餐,然后拉着我一起从后门溜走去钓鱼了。这样一来,农场的常规被他彻底打乱了,原本星期日都是两点吃正餐的,但他却要求晚上七点才吃——他简直把这里当餐馆一样——导致凯莉和阿马塞出去兜风的计划也告吹了。不过哲维思少爷说这样更好,因为没有年长女伴的陪同,他们俩单独出去是不合适的,更何况他自己也要用马车,因为他要带我去兜风——这整件事是不是太好笑了?

可怜的森普夫人笃定地相信礼拜日不去教堂礼拜反倒去钓鱼的人死后是要被地狱之火焚身的,她非常自责没能在哲维思少爷小时候听话时把他教育好。况且,她本来还指望把他带去教堂好好炫耀一下呢!

总之,我们成功地钓到了鱼(是哲维思少爷钓到了四条小鱼),并用火烤了当作午餐。虽然叉在树枝上的鱼老是掉进火里去,导致吃起来有一点儿炭灰味,但我们还是把鱼都吃光了。我们四点钟才回到家,五点就又驾着马车出去兜风了,七点才回来吃了晚餐,十点钟各回房间去,所以我现在才得空给您写这封信。

可是,我又开始打哈欠了。晚安。

下面是我钓到的那条“鱼”。

星期日

嘿,长腿船长!快看!有船!

停下!歇一歇!嘿呀嘛嘿!来瓶朗姆酒啊!

您猜我正在读什么书?这两天我和哲维思少爷说话用的都是航海术语和海盗黑话。《金银岛》是不是很好看?您一定也读过这本书吧?算算时间应该正好是在您小时候出版的吧?史蒂文森从这部连载的小说里只得了三十英镑的版权费——看来当个名作家并不赚钱。也许我该去当教师。

很抱歉我最近写信总是提到史蒂文森,实在是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因为农场的藏书只有他的作品。

这封信我已经写了两周了,应该够长了。叔叔,现在您不能再说我缺乏细节了吧?要是您也能到农场来就好了,我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开心。我希望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您认识。我其实很想问问哲维思少爷是否认识您,毕竟他也住在纽约——估计很有可能,你们一定同属一个上层社交圈,而且对改革一类的事情也都很有兴趣。但我却没法问他,因为我连您的真实的姓名都不知道。

连您叫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李皮夫人警告过我您性情古怪,看来没错!

深爱着您的
朱迪

又及:

重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发现我也不算通篇都在讲史蒂文森,还是有一两处略略提到了哲维思少爷。

亲爱的叔叔:

他走了,我们都很想念他!当你习惯了某些人、某些地方,或者某种生活之后,如果骤然间失去,心上就会仿佛被侵蚀出来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我发现和森普夫人交谈变得味如嚼蜡。

再过两周就要开学了,我期待着重返校园。这个夏天我成绩斐然——完成了六个短篇小说和七首诗歌。凡是我投了稿的杂志社,都以最快的速度把稿子退还给了我。不过没关系,对我而言,这都是很好的练习。哲维思少爷也读了我那些作品——正好是他收的信,所以我想瞒也不行了——他说我的作品非常差劲,我显然根本不熟悉所写的题材(哲维思少爷从不让礼貌妨碍到真理)。只有我最近写的那一篇关于学校的小短文,他说还不错,甚至把这篇文章用打字机敲了出来,让我投给了杂志社。时间已经过去两周了还没消息,也许杂志社在考虑要不要采用它吧。

此刻外面的天空异乎寻常,万物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橘色光辉之下,看来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我刚写到这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所有的百叶窗都噼啪作响。我急忙跑去关了窗户,凯莉抱了好几个小奶锅奔到阁楼上来,放在屋顶的漏水点下面。我刚准备继续写信,忽然想起我的靠垫、毯子、帽子,还有《马修·阿诺德诗集》都在果园的树下没拿进来,于是赶忙冲出去抢救,只可惜东西都已经浇湿了。诗集封皮的红色都浸染到书里面去了,从此“多佛滩” 就只能泛起粉红色的浪花了。

暴风雨对于乡下人来说格外的麻烦,因为放在室外的东西太多了,一旦遗漏了什么就毁了。

9月10日

叔叔!叔叔!快猜猜发生了什么事?邮差刚刚送来两封信。

第一封:我的小说被采用了,稿费是五十美元。啊哈!我是一个作家啦!

第二封:来自学校的秘书处。我将获得一笔为期两年的奖学金,足以涵盖我的食宿与学费。这项奖学金是用来奖励那些“全科优秀且尤其擅长文学的学生”——这可是我自己赢来的!在暑假离校之前我递交了申请,但并没把握是否能成,毕竟我大一时的几何和拉丁文的成绩都很糟糕。看来学校是认可了我后来的努力。

我非常非常高兴,叔叔,因为我终于可以减轻您的负担了!以后每个月您只需要给我零用钱就够了,也许我还可以靠写作或者当家教来自己赚零用钱。

我热切期盼着早日回学校去上课。

您永远的
乔若莎·艾伯特
星期四

又及:

拙作《大二学生获胜记》刊登在了《女大学生》杂志上,所有报摊均有销售,每本十美分。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已经回到了学校,正式成为高年级的一员。我今年的宿舍比往年好多了——书房坐北朝南,还有两扇巨大的窗户,家具更是极其齐备,因为茱莉娅提前两天回到了学校,用她花不完的零用钱像着了魔似的装点宿舍。

墙纸换上了新的、地板也铺上了东方风情的地毯,连椅子都换成了真的桃花心木的——去年的椅子只是漆成了桃花心木色,我就已经觉得非常满足了,今年则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实木!可惜宿舍漂亮是漂亮,我却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因为我老是担心会把墨水滴到不该滴的地方。

还有,叔叔,我发现您的信早就在学校等着我了——我是说您秘书的信。

为什么我不能接受那份奖学金呢?您能给我一个容易理解的理由吗?我完全没看懂您为什么反对。不过,无论您有什么意见都没用了,因为我已经接受了奖学金,也不可能改变主意!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无礼,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猜您的想法是希望资助我读书一直到完成全部学业,不拿到毕业证书就不能算是功德圆满。

但请您也站在我的角度去考虑一下。即便我拿了奖学金,我的教育也依然全部归功于您,和您全额资助并没有差别,但我却可以少欠下一点债务。我知道您没指望我偿还,但如果有能力的话,我还是想要把钱还给您的,有了这笔奖学金之后就容易多了。本来我还以为余生都会在还债中度过,但现在看来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就够了。

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想法,不要生气。我依然会满怀感激地接受您给我的零用钱。要知道和茱莉娅以及她的那些家具做室友可是很费钱的!我真希望她为人能更简朴一些,或者去做别人的室友。

这封信有点不合格,我本来是想多写点的,但是我刚给四幅窗帘和三幅门帘锁完边(幸亏您看不到那些缝线的间隔),用牙粉打磨了一张黄铜桌(非常非常辛苦的活儿),用指甲剪修剪了画的毛边,拆了四箱书,挂完了满满两箱衣服(乔若莎·艾伯特居然会拥有两箱衣服之多,太不可思议了,却是真的!),在百忙之中我还接待了五十位前来问候的好朋友。

开学日真是充满欢乐!

晚安,亲爱的叔叔,请不要因为您的雏鸟想去自己觅食而生气,因为她已经是一只精力充沛的小鹰了——不仅叫声洪亮,且羽翼也已丰满(这全是您的功劳)。

深爱着您的朱迪
9月26日

亲爱的叔叔:

您居然还在介意奖学金的事!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最执拗、不可理喻、冥顽不灵、犟如牛马、完全不懂得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的人!

您说我不应该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陌生人?那您又是什么人呢,请告诉我!

世界上还有比您更陌生的人吗?即便我们在街上相遇,我都不会认出您来。如果您是个正常的明理之人,一定会用父亲一般亲切的口吻给您的小朱迪写一些让她高兴且充满鼓励的信件,并不时地来看望她一下,抚摸抚摸她的头,欣慰地夸奖她是个好孩子。那么,也许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藐视您作为长辈的意见,而是像孝顺的女儿一样遵从您哪怕最微小的愿望。

所以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您没资格指责别人是陌生人,史密斯先生。

更何况这笔奖学金并不是帮助,而是对我的肯定——我赢得理直气壮。如果没有学生在文学方面有足够优异的成绩,委员会也不会颁发这笔奖学金,个别年份就是空缺的。我差点忘记了和一个男人争辩有什么用呢?史密斯先生,您和其他同性一样都缺乏理性。想说服一个男人,只有两种方法:要么靠哄,要么靠吵。我鄙视那种为了达到目的而去哄男人的做法,因此,我除了和您吵别无选择。

先生,请听好,我,是不会放弃奖学金的,如果您再继续反对,那我宁可给那些愚蠢的大一新生当家教直到累死,也不会再接受您资助的零用钱。

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另外——我还有一个想法。既然您担心我拿了这笔奖学金就等于剥夺了另外一个人受教育的机会,我有个解决方案。您可以把本来要花在我身上的钱拿去资助另一个来自约翰·格里尔孤儿院的女孩。这是不是个好主意?只有一点,叔叔,您怎么资助别的女孩都可以,就是千万不要爱她超过爱我。

希望您的秘书不会因为我无视他信中的建议而生气,但如果他真要生气我也无能为力。他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以前我老是软弱地服从了他的随心所欲,但是这次我绝不让步。

决心已定、至死不悔、永不动摇的您的
乔若莎·艾伯特
9月30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今天我去城里买了黑鞋油、衣领、做衬衫的衣料、紫罗兰面霜和一块香皂——全都是生活必需品,再不买就没得用了。可是我刚想付车费的时候,却发现把钱包忘在了另一个外套的口袋里,所以只好坐下一趟车,导致去体育馆时已经迟到了。

记性不好,偏偏还有两件外套,可真要命!

茱莉娅·彭德顿邀请我去她家过圣诞节。是不是觉得很意外啊,史密斯先生?约翰·格里尔孤儿院长大的乔若莎·艾伯特,居然被有钱人邀请去当座上宾。我不知道为什么茱莉娅想让我去她家——她最近好像很喜欢我。说实话,我更想去萨莉家,但是奈何茱莉娅先开了口,所以我除了去纽约别无选择,伍斯特是肯定去不成了。我一想到要和整个彭氏家族见面,就感到心慌,更何况我还得为此添置不少新装。所以,亲爱的叔叔,如果您来信命令我安静地留在学校的话,我一定会一如既往地顺从您的意愿。

我最近抽空在读《托马斯·赫胥黎的生平及书信集》。这本书很适合在闲暇时读来放松。您知道始祖鸟(archaeopteryx)是什么吗?它是一种鸟,还是一种恐龙,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生物进化链中缺失的过渡物种,一种有牙齿的鸟,或者是有翅膀的蜥蝎。不对,我刚查了书,两者都不是,它是生活在中生代的一种哺乳动物。

我今年选修了经济学,感觉备受启发。等我修完经济学,我还要再修慈善与改革学。等我学成,理事先生,我将彻底明白如何经营一家孤儿院。您不觉得如果我有选举权的话,我会是个合格的选民吗?上周我已满二十一岁了,这个国家太浪费人才了,居然不接受像我这样诚实、有教养、有良知还有智慧的选民!

您永远的
朱迪
11月9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感谢您准许我去茱莉娅家做客——我姑且把您的沉默当做是许可。

最近的社交活动实在太多了!上周学校举办了建校庆祝舞会,这是我们首次参加这样的舞会,因为高年级学生才有资格。

我邀请了吉米·麦克布莱德作为我的舞伴,萨莉则邀请了吉米在普林斯顿的室友,就是去年暑假和她们家一起度假的那个,是一位非常友好的红发男士。茱莉娅的舞伴来自纽约,不怎么有趣,但在社交技能方面驾轻就熟。他据说和德拉马特·奇切斯特家族有些关系。您了解那个家族吗?对我而言这个姓氏毫无意义。

我们的舞伴们星期五下午就到了,正好赶上了高年级宿舍的下午茶,但稍后他们在旅馆又用了晚餐。听说旅馆里人满为患,最后他们只能并排睡在台球桌上。吉米·麦克布莱德说如果下次再邀请他参加我们大学的社交活动,他一定要把暑假露营时用的帐篷带来,在校园里睡就行了。

晚上七点半的时候,男士们准时来参加了校长招待会和舞会,但我们早早就开始准备了!我们预先做好了男士的名牌,每跳完一曲,男士们都要回到自己姓氏的首字母那里,等待下一个舞伴来邀请。比如说吉米·麦克布莱德就应该在M字母那儿耐心等候,直到有人邀他共舞。(理论虽是如此,但实际上他总是开小差,跑去和R、S以及其他字母开头的人混在一起。)我觉得他难伺候,他反倒还觉得郁闷,因为一共只和我跳了三支舞。他说和不认识的女孩一起跳舞他会害羞!

周六早上,学校举行了合唱团音乐会。您猜猜那首有趣的新曲子是谁写的?告诉您吧,叔叔,正是您的小孤儿我!真的!我正在日益成为校内名人!

总之,这两天我们过得非常快乐,我想男士们也很开心。起初他们中还有人害怕面对上千名女生,不过很快就习惯了。我们这两位来自普林斯顿的朋友玩得非常愉快——至少他们是这么客套的,并且还邀请了我们去参加明年春天他们学校的舞会,我们都欣然答应了,所以,亲爱的叔叔,请不要再反对了。

在舞会上,茱莉娅、萨莉和我都穿了新礼服。您想知道这些衣服都是什么样的吗?茱莉娅的那件是乳白色绸缎的,绣有金丝,佩戴的是紫色的兰花。听说这件美得如梦似幻的裙子是从巴黎订购的,价值百万美金。

萨莉的裙子是淡蓝色的,带波斯刺绣的花边,和她的红头发十分相配。这件裙子虽然不值一百万,但是和茱莉娅的一样漂亮。

我的礼服是粉红色的中国绉纱,镶衬米色蕾丝和玫瑰色绸缎,我戴的花是吉米·麦克布莱德送我的深红色玫瑰(萨莉提前指导了他该选什么颜色的花)。我们还穿了和礼服搭配的缎子鞋、长筒丝袜和薄纱披肩。

您一定在想怎么穿个裙子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呢?

叔叔,我必须说:对于完全不知道薄纱、威尼斯花边、手工刺绣和爱尔兰钩边为何物的男人来说,生活该是多么的单调乏味啊?换作女人,无论她感兴趣的是儿女、丈夫、用人和花园,还是科学、诗歌、柏拉图和平行四边形、又或者是打桥牌,她们一个共同的爱好都会是——穿衣打扮。

世人皆有共通天性。 (这句话不是我原创的,是从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摘抄来的。)

言归正传,您想不想知道一个我最新发现的秘密呢?您听完可千万不要觉得我很虚荣啊!那个秘密就是——

我长得很好看。

真的,我确实很漂亮。我们宿舍里可是挂了三面镜子,我再看不出来自己美不美的话就是盲人了。

您的一个朋友
12月7日

又及:

这是小说里那些邪恶的匿名信的常用署名。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现在只有一点点时间可以写信,因为我马上要去上两节课,还要整理一个大皮箱和一个手提箱,然后去赶四点钟的火车。但我在出发前必须得给您写几句话,让您知道我有多么喜欢我的圣诞礼物。

我爱您送我的裘皮、项链、披肩、手套、手帕、书和钱包——但是我更爱您本人!叔叔,您这样会把我惯坏的。我不但是个凡人,还是个女孩,您就不怕我被荣华富贵诱惑得忘了刻苦读书吗?

到底是哪位孤儿院的理事每年提供了圣诞树和每周日的冰激凌,我好像已经猜出来了。他虽然没有留下名字,但是我通过他的行为就可以认出他来!您做了这么多的善事,一定会收获幸福的。

再见,祝您圣诞快乐!

您永远的
朱迪
12月20日

又及:

我也送您一件小礼物。如果见了本人,您会喜欢她吗?

叔叔,我在纽约时就想给您写信,但是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座城市占去了。

这个圣诞我过得颇有趣味,也增长了见识,但我很庆幸自己不是彭德顿家的人!我还是宁愿在约翰·格里尔孤儿院长大。虽然我的成长环境有诸多不足,但至少没有任何虚情假意,我现在算是懂得了什么叫人为物所累。那个家族的浮华已经到了令人不堪重负的程度,直到我坐上了回程的快车,才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那里的每一件家具无不精雕细琢,装潢精美;每一个成员都是身着华服、轻声细语、彬彬有礼,唯独就是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心实意,我从进门直到离开,连一句有内容的话都没有听到——思想这种东西就从来不曾踏进过这家的大门。

彭德顿夫人的脑子里只有珠宝、衣服和社交,她和麦克布莱德夫人是完全不同类型的母亲!如果有一天我结婚生子,我希望我的家庭也像萨莉家那样。就算给我全世界的财富,我也不愿意让我的任何一个孩子变成彭德顿家那样的人。也许批评刚刚才拜访过的人很不礼貌,但请您原谅我,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只短暂地见了哲维思少爷一面,他在下午茶的时候来过,但我根本没有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对此我很失望,因为我们暑假才刚一起度过了那么美好的时光。我感觉他并不怎么喜欢他的亲戚们——显然他们也不怎么喜欢他!茱莉娅的母亲说他太激进了,他是个社会主义者——谢天谢地,他至少没有留长发,戴红领带。她不知道他那些古怪思想都是从哪里来的,彭德顿家族历代信奉的可都是英国国教。他总是把钱挥霍在各种疯狂的改革上,而不是购买游艇、汽车和赛马这些明智的选择。不过他至少用钱买过糖果!他给茱莉娅和我每人送了一盒糖果做圣诞礼物呢。

我想我也会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您不会反对的,是不是,叔叔?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不一样,他们并不赞同暴力。也许我天生就是一名社会主义者,因为我出身于无产阶级。但我还没决定我该成为哪一类的社会主义者,这个星期日我打算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等下一封信里我再告诉您我的决定。

这次去纽约我看了太多的剧院、酒店与气派的府邸。我的脑海里乱糟糟地塞满了玛瑙、镀金、马赛克地砖和棕榈树,直到现在还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是很高兴能回到学校与我的书本团聚——我只想做个学生,宁静的学术氛围比纽约更让我觉得舒服。大学生活非常令人满足,读书、学习和上课让我的大脑始终保持活跃,即使精神疲惫了,还可以去体育馆和户外运动放松,而且永远不会缺乏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我们可以聊上一整晚——然后心情愉悦地去睡觉,仿佛我们刚刚彻底解决了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我们总是见缝插针地闲聊,调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意义却让人身心舒畅。我们都很欣赏彼此的机智!

人一生的幸福并不在于什么大喜事,而是点点滴滴的小欢喜——我已经发现了快乐的奥秘,叔叔,那就是活在当下。昨日已过悔也无益,来日未到想也无用,唯有努力今日才有意义。人生就像种田,有粗放耕作,也有精耕细作,从今以后我要精耕细作我的人生。我不但要享受人生的每分每秒,更要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去享受。人常常在为生活而赛跑的过程中忘了生活本身。他们将全部的注意力都固定在一个遥远的目标上,在疯狂的奔跑中身心俱疲,根本无暇驻足观赏沿途的风景,直到生命临近尾声时才幡然醒悟,对于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来说,再多的成就都没有意义。我决心要在人生的道路上信步前行,采撷所有微小的幸福,就算永远当不了伟大的作家也无所谓。我是不是听起来很像个女哲学家呢?

您永远的
朱迪
1月11日

又及:

今晚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刚刚就有两盆水泼在了我的窗子上。

亲爱的同志:

万岁!我应该是个费边主义者。

费边主义者是社会主义者中的等待派。我们不希望明天早上就爆发社会革命,那样容易造成混乱。我们希望一直等到所有人都慢慢做好了准备,足以经受得住冲击时再进行革命。

在准备的过程中,我们必须首先对实业、教育与孤儿院进行改革。

满怀革命情谊的您的
朱迪
星期一,上午九点

亲爱的长腿叔叔:

请别因为这封信太短而生气。这并不是一封信,只是张便条,为了告诉您:考试就快全部结束了,到时候我再给您写信。我不但必须通过所有的考试,还非得考出好成绩来不可。我得保住我的奖学金。

您正在努力学习的
乔若莎·艾伯特
2月11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今天晚上凯勒校长针对现代年轻人的轻浮和浅薄做了一场演讲。他说我们正在日益丧失刻苦求学、实事求是的传统美德,这种堕落尤其表现在对组织权威的藐视上。我们不再尊重长辈。

我是带着一颗警醒的心走出礼堂的。

叔叔,我是不是对您太过随便了?我是不是不够礼敬有加呢?肯定不够。请允许我修正口吻。

尊敬的史密斯先生:

请允许我向您汇报:我已成功通过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即将启动下学期的课程。化学已经结课,相关的定性分析也已完成,我将要开始修读生物。我对该门课程有所担忧,据说将要解剖蚯蚓和青蛙。

上周在礼堂举办了一场关于法国南部罗马遗迹的讲座,不仅妙趣横生而且内容充实,这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富有启迪的讲解。

在英国文学课上,我们正在赏读华兹华斯的《丁登寺旁》,这首行文优美的诗歌将诗人的泛神论表现得淋漓尽致!上世纪初以雪莱、拜伦、济慈、华兹华斯等人的诗歌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运动,比之前的古典主义更让我青睐。论到诗歌,您是否读过丁尼生的那首小诗《洛克斯利大厅》?

近来我定期去体育馆锻炼身体。学校设立了监督制度,一旦违反会引发诸多麻烦。体育馆内有一个用水泥和大理石筑成的非常漂亮的游泳池,是校友捐建的。我的室友麦克布莱德小姐将她的泳衣赠送给了我(因为泳衣缩水,她无法再穿),我即将开始游泳课。

昨晚的餐后甜点是美味的粉红色冰激凌,是以蔬菜汁为染料制成的。出于对审美与卫生的考虑,学校禁止使用苯胺染料。

近日天气总体晴好,阳光明媚,间或下一场深受欢迎的大雪。我和友人们都很喜欢步行上下课,特别是下课。

敬爱的史密斯先生,惟愿您身体康健,一如往昔。

此致
乔若莎·艾伯特
3月5日

亲爱的叔叔:

春天回来了!我们的校园美极了,我认为您该亲自来看一看。哲维思少爷上星期五来看我们了,只是他选了个最不恰当的时间,萨莉、茱莉娅还有我正要去赶火车。您猜我们要去哪儿?是去普林斯顿大学参加舞会和观看球赛!原谅我没事前征求您的同意,因为我有预感您的秘书可能会反对。但我们这次活动是完全合乎规矩的,不但已经向学校申请了假条,而且还有麦克布莱德夫人同行监护。我们玩得非常开心,更多细节我就不说了,实在是说不过来。

4月24日

今天天没亮我们就起床了!巡夜人叫醒了我们六个人。我们用酒精炉煮的咖啡(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咖啡渣!),然后步行两英里去一树山的山顶观看了日出。最后一段上坡路我们是连滚带爬,差点儿就错过了日出!估计您会被我们在食堂狼吞虎咽吃早餐的模样吓到!

天哪!亲爱的叔叔,今天我的文风好像很跳脱啊,居然用了好几个感叹号!

树枝已经发芽了;运动场新建了一条煤渣跑道;明天就要上可怕的生物课了;凯瑟琳·普兰提斯得了肺炎;校长的安哥拉小猫离家出走了,在我们宿舍楼里住了两周才被一个保洁员发现并举报;还有我新买了三条裙子,分别是白色、粉色和蓝色的,都是波尔卡圆点图案的,我还买了与之相配的帽子;所有这些我都想细细地讲给您听,但我实在太困了。我好像总是拿睡觉当借口,是不是?不过女子大学的生活真的非常忙碌,一到晚上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况且今天还是天没亮就起床了。

挚爱您的
朱迪
星期六

亲爱的长腿叔叔:

如果一个人上了公交车之后谁都不看,只是直视前方,算是一种无礼的行为吗?

今天车上就有这么一位,非常漂亮的她穿着非常漂亮的天鹅绒裙子,但是一上来就面无表情地坐下,全程都在盯着车内的一个背带广告看了长达十五分钟。这种无视他人,仿佛自己才是宇宙中心的姿态,好像很不礼貌。这其实是她的损失。就在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愚蠢的广告牌时,我却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其他乘客。

随信附上一幅实景仿真图。您可能误以为我画的是一只吊着的蜘蛛,非也,这是我在体育馆的游泳池里学游泳的模样。

游泳教练把一根绳子拴在我腰带后面的一个环上,另一端连接天花板上的一个滑轮。如果学生对老师有百分百的信任,这个办法当然很有效。但我老是担心教练的绳子绑得太松,所以一只眼睛要用来盯着她,只剩一只眼睛用来游泳,这种分心的结果就是进步很缓慢。

最近的天气阴晴不定。我刚开始写信的那会儿天还在下雨,现在就出太阳了。萨莉和我要去打网球——这样就可以免于去体育馆锻炼了。

5月15日

这封信早就该写完了,却一直拖到现在。如果我的信写得很不规律,您会不高兴吗?我真的很喜欢给您写信,这让我有一种拥有亲人的美好感觉。我能不能告诉您一个秘密?我不是只给您一个人写信,我还有另外两个写信的对象!哲维思少爷从去年冬天起开始给我寄很优美的长信(信封上的字是打印的,免得茱莉娅认出他的笔迹来)。您会不会觉得很意外?不光是他,差不多每周我还会收到从普林斯顿寄来的信,字迹歪歪扭扭,信纸通常是黄色的笔记纸。这两个人的信我都会当成工作一样迅速地回复。所以您看,我和别的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也有人给我写信呢。

我告诉过您我已入选高年级戏剧社了吗?这个社团的选拔非常严格,一千人中才选出七十五个会员。作为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我应该加入戏剧社吗?

您知道我最近在为社会学课忙什么吗?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抚育未成年人》的论文(是真的!)。教授将事先拟定的不同题目随机分配给学生,而我恰好拿到了这个论题。机缘巧合实在妙不可言,是不是?

晚餐的钟声响了,等会儿经过邮局的时候我会把这封信寄走。

深爱您的J.
一周之后

亲爱的叔叔:

这几天太忙了——再有十天就是毕业典礼,明天还有考试,太多书要读,太多行李要装,可窗外偏偏那么美,真不想窝在房间里。

算了吧,假期也快到了。茱莉娅今年又要出国旅行——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叔叔,毫无疑问,好事儿从来都不是均摊的。萨莉跟往年一样要去阿迪朗达克度假。您猜我要去哪儿?您可以猜三次。拉克维洛农场?错。阿迪朗达克?错。(经过去年的事以后我已经彻底放弃了,不会再试了。)猜不到吗?看来您真没太多想象力啊。让我来告诉您吧,叔叔,但您要答应不会激烈地反对。我在此提前警告您的秘书:我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今年暑假我将去海边,在一个叫查尔斯·帕特森夫人的家,给她秋季即将升入大学的大女儿当家教。她是麦克布莱德家介绍的,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女士。我也会辅导她小女儿的英文和拉丁文,不过我还是有一些自由时间的,而且一个月能赚五十美元!这报酬是不是非常慷慨?要不是夫人自己提出来的,我肯定最多要二十五美元。

我会在麦格诺利亚(就是帕特森夫人所在的地方)住到九月一日,余下的三周假期可能会在农场度过——我想再见到森普夫人和那些可爱的动物们。

您觉得我的计划如何?您看,我已经越发独立了。是您让我有了站起来的资本,现在我差不多可以自己走路了。

普林斯顿的毕业典礼和我们的考试撞车了——真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萨莉和我本来都很想去参加的,但现在没可能了。

再见了,叔叔。愿您有个愉快放松的暑假,等秋季再回来的时候能恢复活力,为新一年的工作做好准备。(这些话不是应该由您对我说吗?)我根本不知道您暑假会做什么,更不了解您平时有哪些娱乐活动。我无从想象您的生活环境。您喜欢打高尔夫球、狩猎,还是骑马?抑或更喜欢在阳光下思考人生呢?

无论如何,我都祝您过得愉快,可别忘了我。

朱迪
6月4日

亲爱的叔叔:

这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封信,但是我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没有任何更改的余地。您提出送我去欧洲旅行,实在是太贴心、太恩慈、太慷慨了!在得知这消息的一刹那我欣喜若狂,然而冷静下来之后,我还是不能接受。我既然谢绝了您为我支付的学费,就不能再把这笔钱用在享乐上,否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您不该让我养成生活奢侈的习惯。人如果不曾拥有就不会怀念,可一旦她(为什么总要用男性代表全人类呢?我们的语言需要改革)开始把某些东西视为是理所应当的权利后,再失去的话就会非常痛苦。与萨莉和茱莉娅同在一个屋檐下已经是在考验我的艰苦朴素了,这两人一出生就拥有很多东西,把快乐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们认为这个世界就应该满足她们的所有要求,这是世界欠她们的债。也许吧,因为似乎她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能世界是在还债。但显然世界不欠我任何东西,而且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我没有获得抵押贷款的资格,因为世界会拒绝我的申请。

我今天好像用比喻用上瘾了——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总之,我非常坚定地相信我唯一该做的事就是这个暑假好好教书,开始自力更生。

6月10日

我刚写完上面的内容,就被打断了,您猜发生了什么事?保洁员送来了哲维思少爷的卡片。今年暑假他也要去国外旅行,但不是和茱莉娅她们家一起去,而是独自前往。我告诉他您也邀请了我和其他一些女孩共同出国,而且会有一位女士负责监护。他知道关于您的事情,叔叔。我已经告诉过他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是您好心地送我读大学,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他包括孤儿院在内的其他事。他以为您是我们家的旧友,所以才成为了我的合法监护人。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您,那样听起来实在太怪异了!

总之,他非要我去欧洲不可。他说这是我教育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绝对不能拒绝。还有,他会和我们同一时间在巴黎,所以还可以偶尔避开监护人,一起去那些充满异国风情的饭店共进晚餐。

我已经都动心了,叔叔!如果他不是太过独断专行的话,我一定就被他说服了。我这个人,可以被渐渐地说动,但决不接受逼迫!他批评我是个头脑简单、愚笨呆板、毫无理性、理想主义、顽固不化的小丫头(他还用了很多其他毁谤的形容词,但我都没记住),还说我不知好歹,不服从长辈的安排。我们差点儿就要吵起来了——我想这不能算吵架,但感觉就像吵过似的!

总之,我随即快速地收拾了行装就到了这里。我必须彻底斩断一切可能的退路。如今退路与我之间已是相隔千山万水,我才接着给您写这封信。此刻,我正在“岸上山庄”(这是帕特森夫人家的名字),行李箱还没来得及打开呢,佛罗伦丝(帕特森夫人的小女儿)已经被拉丁文法难住了。看来接下来的教学将非常困难!我还没见过被溺爱到这个程度的孩子,我必须先从如何学习教起——她专注过的最复杂的东西就要数冰激凌汽水了。

我们的教室在山崖上一个僻静的地方——帕特森夫人希望我带孩子们多去户外——虽然我觉得看着碧海蓝天和船来船往,要集中注意力更加困难!特别是当我想到我本可以坐在某艘游轮上,奔向异国他乡的时候,联想的闸门就关不住了,我全靠着自制力才能一直专注在拉丁文法上。

介词a或ab,absque,coram,cum,dee或ex,prae,pro,sine,tenus,in,subter,sub和super都需要变格。

所以您看,叔叔,我虽然总是面对诱惑,但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去。请不要生气,叔叔,不要以为我对您的善意毫不感恩,因为我一如既往地感激着您。但是对我而言,唯一能够报答您的方式就是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公民(女人算公民吗?好像不算)。好吧,那就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国民吧。好让你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都可以说:“我为社会培育了一个非常有用的人。”

听起来很高大上,是不是,叔叔?但我不想误导您,我常常感觉自己平凡无奇。志向远大固然很好,但我极有可能最后只会成为一介寻常的百姓。也许将来我会嫁给一个商人,成为他事业的贤内助。

您永远的
朱迪
四天后于麦格诺利亚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的窗外就是本地最美丽的风景——确切地说,是海景——除了海浪只有礁石。

暑假过得很快。每天上午是用来教这两个笨丫头拉丁文、语文和代数。我真不知道玛丽恩怎么考得上大学,即便考上了又如何能不被开除。至于佛罗伦丝,更是无可救药,但她可真是个小美人啊!长得像她们俩这么漂亮,估计笨不笨也无所谓吧?我只是忍不住会想:和这样的老婆交谈该是多么乏味的事情啊,除非她们有幸找到同样愚蠢的丈夫。不过这事儿应该也没那么困难,毕竟世上男人十有八九都是傻瓜,今年夏天我就遇到了好几个。

每天下午我们会去海边散步,赶上风平浪静的话,还可以下海游泳。我已经能在海里自如地游泳了,您看,我没白学吧!

哲维思·彭德顿先生从巴黎寄来一封简短的信函,他还没有完全原谅我拒绝听从他建议的事。但是他说,要是赶得上的话,他会在回国后去农场住几天,在开学前见我一次。如果我表现得足够友好、够可爱、够听话的话,他可以和我言归于好(只是暗示,并没明说)。

萨莉也来了一封信,她希望邀请我在九月份到她家的度假营地玩两个星期。我还必须经过您的许可吗?还是说我现在已经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我确信是可以了——毕竟我已经大四了。在辛苦工作了整个暑假之后,我很想参加一些健康的娱乐活动,我也想去阿迪朗达克,想见萨莉,想见她哥哥——吉米说要教我划独木舟。但其实,最主要的原因(真正的动机是出于我的阴暗心理)还是我计划让哲维思少爷到农场时扑个空,发现我根本不在那儿!

我要让他明白他不能命令我!除了您,没有人能命令我,叔叔。但是您也不能总是命令我!现在我要去露营了!

朱迪
8月19日

亲爱的叔叔:

您的信到得太晚了(我很愉快地说)。想要我遵从您的指令,您必须让秘书在两周内回复消息。您看,我都已经到这儿了,而且已经到了五天了。

森林很美好,营地很美好,天气很美好,麦克布莱德兄妹更是美好,整个世界都是美好极了。我太开心啦!

吉米叫我去划船了。再见——很抱歉我没听您的话,但是为什么您总是不想让我玩一玩呢?我都工作一暑假了,难道不能休息两个星期吗?您有点像拿耗子的狗!

不管怎么说——虽然您有这么多缺点,但我仍然爱您,叔叔。

朱迪
麦克布莱德家露营地
9月6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已经返回学校了,现在我是大四学生了,并且担任了《校刊》的编辑。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如今这个成熟的女孩四年之前还只不过是约翰·格里尔孤儿院的一名囚徒,在美国真是一切皆有可能啊!

告诉您一件事,农场给我转寄来一封哲维思少爷的信。他说很抱歉无法去拉克维洛见我了,因为他接受了几个朋友的邀请去出海,并祝愿我暑假愉快,好好享受乡村风光。

他明明早就知道我和萨莉家的人在一起,而且我也知道他知道,因为是茱莉娅告诉了他!所以说你们男士真不适合搞阴谋,这演技也太浮夸了,还是让位给女士吧!

茱莉娅带回来整整一箱华丽无比的新装,其中一件是五彩缤纷的绉绸晚礼服,简直像是为天国里的天使们准备的。我本来还以为今年我的衣服会美得空前绝后(这算不算成语?)。我找了位便宜的裁缝照着帕特森夫人的风格给我复制了一批服装,虽然成品的样子和原版不太一样,但我已经非常满意了,直到茱莉娅拆开她的行囊——我决心有一天一定要去一趟巴黎!

亲爱的叔叔,您真该庆幸自己不是女性。我猜在您看来,女性在服装上浪费这么多精力实在傻得可笑,是不是?确实很傻,我承认,但这全都要怪你们男性。

您听说过那个德国教授的故事吗?他是一位学究,非常鄙视不必要的装扮,提倡女装要朴素实用。他的妻子为了迎合丈夫的品味,自然是日日“荆钗布裙”。结果您猜怎么着?教授居然和一个伴唱的女孩私奔了!

您永远的
朱迪
10月3日

又及:

我们宿舍的保洁员老是穿一条蓝格子围裙。我打算给她换件棕色的,然后把那件蓝色的沉到湖底去。因为每次我只要一看到她,就会回忆起让我不寒而栗的孤儿院时光。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的文学事业遭遇了重大打击。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但我真的需要一点同情——无声的同情,所以请不要在回信里再提这件事,那会撕开我正在愈合的伤口。

我用去年一整个冬天的晚间,加上暑假除了教那两个笨丫头之外的全部业余时间,写完了一部小说。大学开学之前我才刚刚写完,随即就邮给了一个出版商。两个月都没回音,我还以为是要出版了呢,结果昨天上午来了个快递包裹(我还要付三十美分的邮费),原来是出版商把书稿退回来了,还附了封信,虽然用的是长辈一样亲切的口吻,但是非常直率!他说从地址看出我还在念大学,如果我愿意听他的建议的话,最好把所有的精力暂时放在学业上,等毕业了之后再开始写作。他还附上了一个读者的读后感,原文如下:

故事情节严重失真,人物塑造夸张,对话不够自然。虽然富有幽默感,但是个别内容不太得体。她应当继续努力,假以时日她也许真能写出一本像样的小说。

这几乎等于是否定我了,是不是,叔叔?我还以为我会为美国文学的宝库做出贡献呢!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原本指望能在毕业前写出一部很棒的小说,好给您一个惊喜。这部小说的素材来自去年我在茱莉娅家度过的圣诞节。但我想那位编辑说得对,要了解一个大都市的人情风俗,两周时间可能确实太短了。

昨天下午,我带着书稿出去散步了,当走到锅炉房的时候,我问工人能否借用一下他的炉子。他很有礼貌地为我打开了炉门,然后我亲手把整部手稿都扔进了火里——我感觉像是在烧死我唯一的孩子!

昨晚上床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无比沮丧,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什么大人物了,您的钱全打了水漂。但是您猜怎样?今天早上刚一睁眼,我的脑海中又涌现出来一个很棒的灵感,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构思小说的人物,又开心得不得了。谁也不能说我是悲观主义者!如果有一天我的丈夫和十二个孩子,同时被一场地震夺去了生命,我也依然会在第二天早上面带微笑地醒来,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深爱您的
朱迪
11月17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非常有意思的梦。我进了一家书店,从店员手中接过一本新书,书名是《朱迪·艾伯特的生平与书信》。我清楚地看到书的外皮是红布的,封面上是约翰·格里尔孤儿院的图片,扉页是我的照片,下面写着“您真诚的乔若莎·艾伯特”。就在我准备翻到最后去看我的墓志铭写了什么的时候,梦就戛然而止了。太气人了!只差一点我就可以知道我的丈夫姓什么,还有我活了多大岁数。

如果真能预先阅读自己的一生——写书的人无所不知且知无不言,会不会很有趣呢?假设在阅读之前必须先答应一个条件,就是永远无法忘记所看到的内容,也就是说你将预先知道所有事情的结局,甚至是自己死亡的确切时间,那么还会不会有人有勇气翻开这本书呢?又或者有多少人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读这本书,因为代价将是从此人生再无盼望再无意外。

人生已经够单调了,吃了睡睡了吃,循环往复。试问如果连吃与睡之间都排除了意外的可能,人生岂不更是一潭死水吗?糟糕!叔叔,一滴墨水滴在了纸上!但我已经写到第三页了,没法再换新的信纸了。

今年我要继续修生物学——非常有趣的一门课,我们已经学到了消化系统。猫的十二指肠横截面在显微镜下是多么的可爱啊!

我们终于开始了哲学课——有趣是有趣,但有点虚无缥缈。我更喜欢生物学,因为研究的对象清楚明确。糟糕,又掉了一个墨点!又一个!这支钢笔怎么还哭起来没完了?我代替多愁善感的钢笔向您道歉。

您信奉自由意志吗?我信——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完全不认同哲学家的说法,他们认为所有行为都是在各种远因的合并作用下自动产生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这是我听过的最不道德的学说——这等于是说人都可以逃避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宿命论者只需要坐着说:“愿上帝的旨意成就。”然后一直等到倒地死亡为止。

我坚信自由意志和有志者事竟成的力量——那才是真正可以移山倒海的信心。您等着看吧,我一定会成为一名伟大的作家的!我的新书已经写完四章了,另外五章的草稿也有了。

这封信有点烧脑——您头疼吗,叔叔?我想就写到这里吧,我要去做软糖了。我真想把软糖寄给您品尝。这次的糖一定格外好吃,因为我们打算用纯奶油和三个黄油球来做配料。

深爱您的
朱迪
12月14日

又及:

体育课上正在教高级的舞蹈,您可以从下图中看到我们优雅的芭蕾舞姿。最边上那个正在做单脚旋转的高贵舞者就是在下——我是说我。

亲亲叔叔:

您失去理智了吗?您不知道一下子送给一个女孩17件圣诞礼物是不合适的吗?别忘了我可是个社会主义者,您难道想把我变成土豪吗?

要是哪天我们绝交了,我岂不得雇一辆大马车才能把您送的礼物都退回去,那该有多尴尬啊?

抱歉我送您的领带有点鼓,这是我亲手织的(估计您一眼就能看出来)。看来这领带您只能在冷天戴了,再穿件紧一点的外套压住它才行。

谢谢您,叔叔,第一千次谢谢您。您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同时也是最憨萌的!

朱迪
12月26日

这是我从麦克布莱德家的营地采到的四叶草,希望给您的新年带来好运!

叔叔,您希望锁定自己进天堂的门票吗?我认识一户人家正处于极度绝望的困境之中。这个家庭目前还剩下父母和四个孩子——两个年长的孩子已经离开了,可能是外出赚钱去了,但直到现在还没寄过任何钱回来。这家的爸爸原本在一家玻璃厂工作,结果得了肺病——那种工作很危害健康——现在正在住院。治疗花光了他们家所有的积蓄,一家人生活的重担都落在了最年长的女儿身上,她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她是个裁缝,白天只能赚到一点五美元(如果能接到工作的话),晚上还要绣桌布。她的母亲身体瘦弱,既不帮忙还特别迷信,每天只会坐着合手祷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女儿愁得快要把自己累死了,因为她不知道如何能熬过这余下的冬天——我也不知道。只要一百美元就可以给三个孩子买些煤炭和鞋子,供他们上学,余下的钱还可以让姐姐在暂时找不到活儿的日子里不用太过担惊受怕。

您是我认识的最有钱的人。您能否省下一百美元送给他们呢?那个女孩远比我更需要帮助。如果不是为了她,我绝不会跟您要钱,我可不在乎她妈妈会怎样——她简直一点用都没有。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一味指望上苍的人,明明知道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嘴里还在念叨说:“万事皆是上帝的美意。”你管这叫柔和谦卑也好,还是叫听天由命也罢,在我看来都是习惯性的不作为。我更认同充满斗志的宗教!

明天的哲学课最让人头疼了——全都是关于叔本华的,教授似乎从没想过我们还有别的课程要学。他是个古怪的老人家,多数时候都不食人间烟火,偶尔回到凡尘也是一脸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困惑。他爱说两句俏皮话来活跃课堂气氛,但我们只能拼命地假笑,老实讲,他的笑话真是一点都不好笑!他把全部课余时间都用来思考世间万物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一切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我敢说那个裁缝女孩非常清楚世界可以真实到什么程度!

您猜我的新小说去哪儿了?答案是废纸篓里。连我自己都看得出来它一文不值,试问如果深爱着它的作者都这么觉得了,毫不留情的读者会如何刻薄就可想而知了!

1月9日

叔叔,请接受我在病痛中发来的问候。我由于扁桃体发炎已经卧床两天了,除了热牛奶我什么也咽不下去。“你小的时候父母怎么没把你的扁桃体切除呢?”医生这么问我,可我哪儿知道呀?我只知道我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您的J. A.
晚些时候

寄信之前我又读了一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起来对人生那么悲观。我迫不及待地想向您保证:我是个年轻、快乐而又充满活力的女孩,我相信您也是一样的性情,因为青春无关年龄,只在乎灵魂的活力,所以叔叔,即使您是鹤发白眉,也照样可以朝气蓬勃。

深爱您的
朱迪
第二天早上

亲爱的慈善家先生:

您送给那家人的支票昨天我已经收到了。深深感谢!午饭后我逃了体育课,以最快的速度把支票送到了他们手中,您真该亲眼看看那个女孩的表情!她是那么地惊喜交加,突然得救的样子让她看起来几乎像个年轻人了,她才不过二十四岁,是不是很令人心酸呢?

总之,她觉得最近好事接二连三地降临。未来两个月里她都将有稳定的工作——有人要结婚了,雇了她做婚纱。

“感谢上帝!”当她的母亲弄清那张小纸片代表一百美元的时候,她大叫起来。

我告诉她:“不是你的上帝,而是我的长腿叔叔。”(当然我说的是史密斯先生)

“但这是上帝让他这么做的。”她说。

“才不是!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说。

不管怎么说,叔叔,我相信上帝会给您应得的赏赐,您至少可以少受一万年的炼狱之苦了。

充满感激的
朱迪·艾伯特
1月12日

最最尊贵的陛下:

我今天的早餐是冷火鸡派和一只鹅,还叫了一杯茶(听说茶来自中国),是以前从没喝过的。

别紧张,叔叔——我没发疯,我只是在引用塞缪尔·佩皮斯 的作品。我们正在通过读他的作品来了解英国历史——这可算得上是一手资料。茱莉娅、萨莉和我近来都在用1660年那时候的语言交谈。来听听吧:

“我去查令十字街观看了哈里森上校的绞刑,之后他又被开膛并肢解——他临刑前的反应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还有这个:“我与爱人同进晚餐,可怜的人儿还在为昨天得斑疹热死了的兄弟悲痛。”

这女人这么快就恢复宴乐,好像有点着急啊,是不是?佩皮斯的一个朋友发明了一种非常狡猾的方法,可以让国王通过向穷人销售老旧的物资来清偿债务。改革家先生,您觉得这个主意如何?与之相比,我们当今的社会也不像报纸上批评的那么差。

佩皮斯这个人像女孩一样,对自己的衣着十分在意。他花在服装上的钱是他妻子的五倍——看来那才是丈夫们的黄金时代啊。这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轶事呢?您看,他真的很诚实:“今天我那件缀着金扣子的漂亮的驼毛呢斗篷送到了,这可要花上不少钱,我恳求上帝让我有能力支付!”

抱歉,叔叔,我说了这么多佩皮斯的事情,因为我正在写关于他的专题论文。

对了,叔叔,学生自治会废除了晚上十点熄灯的要求。现在我们可以整夜开灯了,唯一的条件是不能打扰到其他人——不能举行大型聚会。我们可以通过这项改革的结果总结出一个人性的特质,那就是一旦任由我们决定睡觉时间了,大家反而不会选择熬夜了。现在一到九点钟我们的眼皮就开始打架,等到九点半更是连笔都握不住了。现在就已经九点半了。

晚安!

2月15日

我刚从教堂回来。今天从佐治亚州来了个传道人,他敦促我们要警醒,增长学问不能以牺牲天性为代价,但是俺觉得这次布道干巴巴的没味儿(又是模仿佩皮斯的语气)。我发现无论是美国还是加拿大的传道人,不分地区,不分宗教派别,所传的都是同样内容的道。他们怎么不去男校告诫男生们别因为过度使用智力而丧失男人的天性呢?

今天天气很好,虽然天寒地冻,却晴空万里。萨莉、茱莉娅、马蒂·琪恩、埃莉诺·普拉特(后两位都是我的朋友,但您不认识她们),还有我打算在午餐之后换上短裙,步行去乡下的“水晶泉”农场吃一顿炸鸡和华夫饼晚餐,饭后请老板用四轮马车送我们回来。正常规定是七点之前必须返回校园,不过今天我们想打破一次常规,八点再回来。

再见,好心的先生。

您最忠心、尽责、恭顺的仆人
乔若莎·艾伯特敬上
星期日

亲爱的理事先生:

明天就是本月的第一个星期三了——对于约翰·格里尔孤儿院而言,最累人的一天又到了。所有人都巴不得五点钟早点到来,好赶紧让理事们摸完孩子们的头,火速离开孤儿院!您也单独摸过我的头吗,叔叔?我不记得见过您——好像只有那些胖理事们爱这么做。

请代我问候孤儿院,而且是最真诚的问候。回首这恍如隔世的四年时光,我对那里的感觉已经渐渐变得温柔。起初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对孤儿院颇有怨恨,因为它让我没能享有和其他女孩一样正常的童年,但是现在我丝毫没有了那种情绪。孤儿院的经历于我而言更像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冒险,它赋予了我某种优势,使我可以更清醒地看待人生。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我也不会具备那些自幼丰衣足食的人所匮乏的对世界的洞察力。

我认识的许多女孩(以茱莉娅为例),她们都不知道快乐是什么,因为她们的感官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以至于麻木了,而我却不是——我每时每刻都确定地知道自己是快乐的,而且无论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仍旧能保持乐观的心态。我会把所有经历(即使是牙痛)都统统当作是有趣的体验,而且很愿意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感觉。“无论头顶是怎样的天空,我准备承受任何风暴!”

当然,叔叔,也不要过度解读我对孤儿院新增的好感。如果将来我和卢梭一样生育五个孩子的话,我肯定不会为了锻炼他们的吃苦精神,而把他们抛弃在孤儿院的台阶上。

请向李皮夫人转达我最诚挚的问候(问候就够了,关心还谈不上),还有,别忘了告诉她我的品行越来越好。

深爱您的
朱迪
3月5日

亲爱的叔叔:

您注意到邮戳了吗?萨莉和我到农场来为这里的复活节增光添彩了。其实,我们就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来度过这十天假期。如果再让我们在宿舍多停留一顿饭的工夫,也足以让我们的精神崩溃了。要知道在筋疲力尽的状态下和四百个女孩子在同一个食堂里用餐,简直就是折磨!噪音大到了连对面人讲话都听不见,必须用双手模仿广播喇叭,大声地喊话才行。毫不夸张。

我们去山上散步、读书、写作,度过了一个舒适而又放松的假期。今天上午,我俩爬上了“天山”,又来到了哲维思少爷和我做过晚餐的地方——一晃居然已经过去两年了。被火熏黑的那块石头还在那里,一旦某个地方和某个人关联在了一起,每次再去就不免会追忆起往事来。他不在,我很是孤单,还好只持续了两分钟。

叔叔,您猜我最近在做什么?您一定会认为我无药可救了——我居然又在写书!其实我三周前就开始写了,而且进展神速。我已经掌握了创作的秘诀。哲维思少爷和那个编辑建议得非常对,只有选择自己熟知的题材,才更能说服读者。这一次我写的是我熟知的题材——而且是亲身经历。猜猜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哪儿?约翰·格里尔孤儿院!虽然写的都是各种日常的琐事,但是叔叔,这一次我很有自信。我已经抛弃了浪漫主义,转投现实主义了。不过有朝一日等我具备了冒险的条件时,我还会回归浪漫主义的情怀。

这本书会自己写完自己的——还会把自己送去出版!您就等着看吧。一个人只要决心足够坚定,并且持之以恒,成功只是迟早的事情!就拿我自己来说,为了收到您的回信我已经努力了四年了——仍然没有放弃希望。

再见,好好叔叔。

我想叫您好好叔叔,因为叠字听起来更亲密。

深爱您的
朱迪
4月4日于拉克维洛农场

又及:

我忘了把农场里的新闻告诉您了,不过都是坏消息。如果您不希望心情变糟的话,就跳过下面的内容吧。

可怜的老格罗佛死了。它已经老得无法吃草了,人们只好将它射杀了。

上周死了九只小鸡,可能是被黄鼠狼或者臭鼬或者是老鼠什么咬死的。

有只母牛病了,我们不得不从镇上请来兽医。阿马塞陪了她一整夜,不停地给她喂亚麻籽油和威士忌,不过我们非常怀疑可怜的病牛只吃到了亚麻籽油。

多愁善感的汤米(那只花斑猫)失踪了,我们担心它掉进了陷阱。

这个世界真是多灾多难!

亲爱的长腿叔叔:

这封信会很短,因为我现在一看到笔,肩膀就觉得酸疼。我记了整整一天的课堂笔记,晚上又一直在写我那部永留青史的小说,手今天太累了。

四周以后的星期三就是毕业典礼了。我期望您能来参加——如果您不来的话,我一定会记恨您的!因为茱莉娅邀请了哲维思少爷,作为家人代表;萨莉邀请了吉米,也是她的家人,可我能邀请谁呢?不是您就是李皮夫人,我才不要她来呢。所以,求求您,来吧!

正手指抽筋的爱您的
朱迪
5月17日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毕业了!毕业证书和我最好的两身衣服一起收在了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毕业典礼顺利闭幕了,几个关键时刻都下了阵雨。谢谢您的玫瑰花蕾,它们非常美丽。哲维思少爷和吉米少爷也都送了我玫瑰花,但我把他们的花都放在了浴缸里,只带了您的花去参加庆祝游行。

这个夏天我就在拉克维洛了——没准儿还会一直住下去。这里的食宿便宜,环境清静,非常有利于文学创作。这不正适合我这样挣扎求生的作家吗?我为自己的书如痴如狂。清醒时无时无刻不在想它,就连晚上做梦也会梦到它。我只要平静的生活,充足的工作时间就够了(当然还有定时的营养餐食)。

八月份,哲维思少爷会来这里住一周左右,吉米·麦克布莱德也会在暑假期间顺道来访。他现在在一家证券机构上班,负责去全国各地的银行推销证券。他会在来镇上的“国家农业银行”时顺道来看我。

所以,拉克维洛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要是您也能开车经过这里就好了,虽然我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当您拒绝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时,我就已经把您的名字从我心上划掉了,永远地葬在了记忆的坟墓里。

朱迪·艾伯特 文学学士
6月19日于拉克维洛农场

最亲爱的长腿叔叔:

工作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对不对?您也工作过吗?尤其当工作的内容正好是你最喜欢做的事情的时候,就更是乐趣无穷了。整个夏天我每天都在奋笔疾书,我对生活唯一的不满就是时间不够用,不足以让我写下脑海中所有美好的、珍贵的和有意思的灵感。

我已经完成了书的第二稿,明天早上七点半我将准时开始第三稿。它将是您读过的最好看的书——真的,我全部的思想都被它占据了。每天一起床我就想要立即开始写作,连穿衣吃饭都想省了,一直写啊写,直到站起来走路都一瘸一拐。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带着“科林”(新养的牧羊犬)去田间散步,为第二天的写作寻找灵感。它将是您读过的最精彩的书——哦,对不起——我已经说过一遍了。

您不会觉得我太狂妄自大吧,好好叔叔?

我真的不是狂妄自大,只不过我正处于激情澎湃的阶段。也许过了这阵儿,我的热情就会冷却下来,又开始自我批评和自我蔑视了。不可能,肯定不会!这次我写的可是一本真正的书。等您眼见为实!

我尽量暂时不去想我的书,跟您说些别的事吧。我告诉过您没有?阿马塞和凯莉去年五月结婚了。他俩还在农场里继续工作,但是就我目前看来,婚姻把这两个人都给毁了。换作过去,如果阿马塞踩到了泥里,或者把炉灰掉到了地板上,凯莉只会哈哈大笑,但是现在——您真该听听她是如何训斥他的!她也不再烫鬈发了。过去阿马塞很乐意帮忙掸地毯、搬柴火什么的,可是现在她刚一开口,他就发牢骚。以前他的领带总是干净的红紫色,现在却是邋遢的棕黑色。我决定这辈子都不结婚了,显然婚姻只会让人每况愈下。

农场最近没什么新闻。动物们都很健康。猪一头头膘肥体壮,奶牛们似乎也心满意足,母鸡们下蛋也很勤勉。您对饲养家禽有兴趣吗?如果有的话,我强烈建议您考虑养鸡,活儿不累收入却惊人,一只鸡每年可以产两百个鸡蛋。我打算明年春天开始用孵化器饲养肉用仔鸡。我已经决定一直在拉克维洛定居了,我要在这里一直住到我像安东尼·特罗洛普 的母亲一样写完一百一十四本小说为止,然后才能算是了却了毕生心愿,可以光荣退休去云游四海了。

詹姆士·麦克布莱德先生上周日造访了农场。我们用炸鸡和冰激凌款待了他,两样他都很喜欢吃。见到他我很高兴,因为他提醒了我农场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存在。可怜的吉米,他的证券很不好卖。镇上的国家农业银行对他的产品完全没有兴趣,尽管投资回报率高达百分之六,甚至偶尔百分之七。我想他最终会回到伍斯特,在他父亲的工厂里工作。他为人太坦诚,太容易轻信人,太心地善良了,不太适合从事金融业,当个生意兴隆的工装厂经理难道不好吗?您别看他现在看不起做工作服的生意,迟早还是会接手的。

考虑到我最近手总抽筋,但还是给您写了这封长信,您是不是很感动呢?谁让我仍然爱您呢,好好叔叔,而且我过得非常幸福。这里处处都有美景,并且有吃有喝,还有张非常舒服的四柱床,外加一大沓稿纸和一大桶的墨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您永远的
朱迪
7月24日

又及:邮差刚带来更多消息。哲维思少爷下周五要来农场住一个星期。我当然很期待见到他,但恐怕我可怜的书要被耽误了。哲维思少爷可是个很费时间的客人。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很想知道您在哪里。

我从来都不知道您的行踪,但至少在这个气候恶劣的季节,但愿您不是在纽约。我希望您正站在某座山巅上欣赏雪景(别是瑞士,最好在离我近些的地方),同时在想念着我。请想念我吧!因为我太孤单了,急需有人想念我。啊,叔叔,我们要是认识该有多好!这样,遇到不开心的时候,就可以互相安慰了。

我不想再待在拉克维洛了。我在考虑换个地方。明年冬天萨莉要到波士顿做结算工作,您觉得我搬去和她一起住怎么样?我们可以合租一个套间,白天她工作我写作,晚上可以互相做伴。农场的夜很漫长,除了森普夫妇、凯莉和阿马塞再没有别人可以说话了。我知道您不会赞同租房子这个主意的。您的秘书一定会寄信来说:

乔若莎·艾伯特小姐:

尊敬的女士,史密斯先生希望您留在拉克维洛。

您真诚的
埃尔默·H.格瑞格斯

我讨厌您的秘书。一听埃尔默·H.格瑞格斯这名字我就知道他不可能讨人喜欢。但是说真的,叔叔,我觉得我必须去波士顿。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如果情况不尽快改善的话,我就要从粮仓顶上一跃而下了。

上帝啊,天太热了!草都被烤焦了,溪流也干涸了,路上尘土飞扬,已经许多周没下雨了。

这封信显得我好像得了恐水病,其实我没有。我就是太缺少亲情了。

再见,我最亲爱的叔叔。

我好希望能够认识您。

朱迪
8月27日

亲爱的叔叔: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需要建议,尤其是您给的建议,除了您,世上谁都不行。我可以见您一面吗?当面谈话比写信容易多了,我担心您的秘书会打开这封信。

朱迪
9月19日于拉克维洛

又及:

我非常不开心。

亲爱的长腿叔叔:

今天上午我收到您的亲笔回信!虽然字迹歪歪扭扭的!听说您生病了,我很难过,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用自己的事去烦您了。好吧,我愿意把我的烦心事告诉您,但是这事写起来有点儿复杂,而且是非常私人的事情。请您在阅读之后务必烧掉这封信。

在我开始讲之前,先说另一件事——这里有张一千美元的支票。怎么轮到我给您寄支票了呢?太奇怪了是不是?您猜我从哪儿得来的支票?

我的小说卖出去了,叔叔。它将分成七个章回进行连载,然后再出版单行本!您一定以为我会高兴得疯掉,但我没有。我一点儿都不激动。当然,我非常高兴可以还您一部分债——可我还欠您两千多呢。我会分期付款的。请您务必要收下它,别拒绝,因为能还债让我很开心。我欠您太多了,不只是金钱,更多的东西我将会怀着感激的心,用一生去偿还。

关于另一件事,叔叔,请给我一个最实用的建议,无论我会不会喜欢这个建议。

您知道我一直对您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您多多少少代表了我全部的家人;但如果我告诉您我对另一个男人怀有更特殊的感情,您是不会介意的,是不是?也许您能毫不费力地猜出他是谁。我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的信里都充斥着哲维思少爷的影子。

我希望我能使您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有多么合得来。我们对每件事的看法都很一致——不过我好像有种迎合他的倾向!但他几乎总是正确的——本来就应该这样,毕竟他比我大十四岁。但是在其他方面他却像个大男孩,他真的需要人照顾——他甚至不知道下雨天要带雨具。我们会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笑,这类的事情很多。如果两个人的幽默感完全相反的话,简直太可怕了,那将是绝对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是——啊!他就是他,可我想他,想他,想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空虚与寂寞。我恨那月光,因为它这么美,而他却不在这里与我一起欣赏。也许您也曾爱过某个人,所以明白我的感受?如果您曾爱过,那我无需解释;如果您不曾爱过,那我解释也无用。

总之,这就是我对他的感情——可我却拒绝了他的求婚。

我没有解释理由,当时的我又笨又忧郁,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离开的时候,一定以为我是想嫁给吉米·麦克布莱德——才不是呢!我一点都不想嫁给吉米,他还不够成熟。但是哲维思少爷和我陷入了可怕的误会,也都伤害了对方的感情。我赶走他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他,恰恰是因为我太在乎他了。我很怕他娶了我将来会后悔,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后果!像我这样无亲无故的人嫁入他那样的家庭是不合适的。我从来没有把孤儿院的事告诉过他,我不想对他说我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也许我根本配不上他,毕竟他出身于那么一个傲人的家族——我也是有尊严的!

另外,我觉得我对您也负有一定的义务。您把我朝着作家的方向去培养,我就至少要努力去成为一位作家,我怎么能受完教育就跑去做别的了呢?现在我有了一些偿还能力,才开始觉得我身上的负担减轻了一些;另外,我想即使结了婚,也可以继续写作,这两种身份并不矛盾。我最近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些事情:他是个社会主义者,思想新潮,也许他跟有些男人不一样,不介意娶个无产阶级。也许当完全契合的两个人,既然已经到了相见时快乐不见时想念的程度,就不应该因为世俗的障碍而分开——我当然很希望是这样!可是我想听听您理性的建议,或许您也属于某个显赫的家族,所以能否在同情之余,也给我一些现实的建议呢?现在您明白了吧?我把这件事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

假如我去找他,告诉他问题不在吉米,而在约翰·格里尔孤儿院——那样做会不会更不好呢?总之,这也需要许多勇气才行。我几乎宁愿悲惨地度过余生了。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快两个月了,此后我再没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我刚才有些适应了心碎的感觉,茱莉娅的一封来信又彻底搅乱了我的心绪。她说——只是无意间提起——“哲维思叔叔”在加拿大打猎时被风暴困了一整夜,随后就得了肺炎,一直病到现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我还为了他的杳无音信而心情低落。我想他一定是非常难过,因为我也是!

您觉得我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朱迪
10月3日于拉克维洛

亲爱的长腿叔叔:

我一定赴约——下周三下午四点半见。我当然能找到地方,我已经去过纽约三次了,我又不是个小孩子。我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就要见到您了——想您想了这么长时间,我都快忘了您也是有血有肉的真人。

您太善良了,叔叔,自己身体都不好,还在为我的事操心。请爱惜自己的身体,小心感冒。这几天秋雨连绵,空气太潮湿了。

深爱您的
朱迪
10月6日

又及:

刚才我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您有男管家吗?我很怕男管家,如果开门的是男管家,我会吓晕在台阶上的。我该对他说什么呢?您还没告诉我您的真实姓名呢,我该说找史密斯先生吗?我最爱的哲维思少爷——长腿叔叔——彭德顿·史密斯先生:

昨晚你睡着了吗?我没有,一分钟都没合眼。我太惊喜、太兴奋、太诧异、太开心了!我可能永远都睡不着了——也吃不下了。但我希望你睡着了,你一定得睡,只有这样你才能更快地康复,才能回到我身边。亲爱的,我一想到你之前病得那么重而我却一无所知,就感觉心如刀割。昨天医生送我上出租车的时候,他告诉我一度有三天他们以为你救不回来了。啊,亲爱的,如果那真的发生了,我的世界从此将再也没有光。虽然在遥远的未来,总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会先离开对方,但至少我们已经享受过了幸福的时光,余生都有美好的回忆。

我本想说些让你高兴的话,可我自己反倒成了需要高兴起来的人。虽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幸福,但我也是清醒的,可能失去你的恐惧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我心头。从前的我无忧无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可失去的。但是从今往后,我的人生都要背上一个“大麻烦”。无论何时,只要你不在我身边,我都会担心汽车可能会撞到你,路牌可能会砸到你头上,可恶的细菌可能会侵害到你的健康。尽管我内心的平静被永远地打破了,但是倘若没有了你,那种平静又有什么意义呢?

请你快快康复起来,快点、快点、再快点!我要你在我身旁,在我可以摸到你、感受到你存在的地方。我们相聚的半个小时短暂到像做梦一般,如果我是你的家族成员该有多好(比如是你第四个远房表妹),好让我可以每天去探望你,念书给你听,放一个靠枕在你的背后,抚平你前额的细纹,点亮你嘴角的微笑。你感觉开心一些了吗?至少昨天在我离开之前,你是开心的。医生说我一定是个好护士,因为你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不过,但愿爱情不会对我产生同样的功效,因为亲爱的,你会爱上十一岁的我吗?

昨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以后就算是我活成了百岁的阿婆,也不会忘记昨天的一分一秒。那个在破晓时分离开拉克维洛的女孩,和在夜幕降临之后归来的女孩,完全是两个人。昨天早上四点半,天还漆黑的时候,森普夫人刚一叫我,我就立刻清醒过来。我脑海中冲出来的第一念头就是:“我就要见到长腿叔叔了!”在厨房里借着烛光吃过早饭之后,我迎着浓浓的十月秋色赶到了五英里外的火车站。一路上太阳冉冉升起,令红枫和山茱萸绽放出红橙色的光辉,石墙上和玉米田里的白霜闪烁着晶莹的银光,清晨的空气清透凛冽,却充满了希望——我预感将有大事发生。就连火车的车轮都在一路欢唱:“今天你就要见到长腿叔叔啦!”我的心慢慢地放松下来。没有什么是叔叔不能处理好的,而且我还知道在某个地方,尚有另外一个人——比叔叔更亲的人——正盼望着能见到我,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在当日的旅程结束之前,我也将见到他。果真如此!

当我站到你门前的时候,仰望着这座麦迪逊大街上的褐色大宅,我突然觉得不敢上前去敲门,只能绕着街区边走边给自己打气。我要是早知道你的管家是如父亲一般亲切的老人,又有什么必要害怕呢,他一下子就让我感到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你是艾伯特小姐吧?”他问我。我说:“是的。”我要找史密斯先生的开场白没用上。他让我在会客室里稍等了一会儿,那是一个庄严、大气,又充满男性风格的房间。我坐在一张大沙发椅的边缘上,心里反复默念着:

“我就要见到长腿叔叔了!我就要见到长腿叔叔了!”

很快老管家就又回来了,并请我跟他到书房去,我激动到腿都要软了。在书房门口,他回过头轻声对我说:“小姐,他刚生了一场大病。今天医生才允许他坐起来。请别待太长时间,别让他太兴奋,好吗?”从他说话的方式我就看得出来他非常爱您——他真是位可亲的大叔!

然后他敲了敲门,报告了一声:“艾伯特小姐来了。”我走了进去,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刚从明亮的走廊进入书房的一瞬间,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过了一会儿,我才看清火炉前面有一把宽大的沙发椅和一个闪亮的茶几,旁边还放了一把小一点儿的椅子。一个男人正坐在那张大沙发上,身后靠着枕头,膝上盖着毯子。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椅背稳住自己,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一刻——我认出了你!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整件事的真相,我以为是叔叔让你来这里见我的,或者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

这时你大笑了起来,伸出手对我说:“亲爱的小朱迪,你还没明白我就是长腿叔叔吗?”

一瞬间,我全明白了。啊!我太笨了!但凡我有一点点智商的话,早就该通过无数的小细节猜出来了!看来我注定无缘侦探行业了,是不是,叔叔?哲维思?我该称呼您什么呢?直呼哲维思似乎不太礼貌,我可不敢忤逆您啊!

我们一起度过了非常甜蜜的半个小时,直到你的医生把我请走。我晕晕乎乎地到了火车站,差点儿错上了开往圣路易斯的列车。你显然也不比我清醒,都忘了给我倒茶。不过,我们两个都非常、非常开心,是不是?我驾着马车回到拉克维洛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可是天上的星星从来没有那么明亮过!今天早上,我带着科林重游了我们曾经到过的所有地方,一路回忆着你说过的话、和你说话时的神情。今天的树林是深灰色的,空气中弥漫着霜的气息。这是个爬山的好日子!如果有你和我一起去爬山该有多好,我是多么地思念你啊,亲爱的哲维思,幸好这是甜蜜的思念,因为我们相聚有期。我们终于成为了彼此的牵挂,再也不是幻想中的对象!从此我是属于某个人的了,这听起来会不会很奇怪?怎么会,应该是很甜蜜才对。

我一定让你永远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你永远的
朱迪
星期四上午

又及:

这明明是我生平第一封情书,却怎么好像很熟练呢? tQiGNNbadV82ijroMUbio3pirwxQ937dlKSxMnr+5mz5sBxmviIW3sIziLBGtg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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