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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内之旅

2001年10月2日至6日

1970年代初,英国修图师罗伯特·史蒂文斯(Robert Stevens)来到美国佛罗里达南部,接受了棕榈滩县出版的《国家询问报》( National Enquirer )的一份工作。在那个年代,超市小报的修图师们往往会使用喷枪(现在是电脑)处理“新闻图片”,让世界领导人和外星人的握手更显清晰,或者让体重300磅的六月龄婴儿更有冲击力。《国家询问报》当时正在远离“我吃了丈母娘的头”这类故事,史蒂文斯被誉为该行业最好的修图师之一,编辑们招他进来,希望给这份报纸带来一些品位。他们给的报酬比他在英国小报工作时要多得多。

史蒂文斯搬到佛罗里达时三十岁出头。他买了一辆红色雪佛兰皮卡,里面装了台民用波段无线电,后窗黏了张美国国旗贴纸,国旗旁装了副枪架。他并没有枪,枪架是用来放鱼竿的。他花了很多时间在佛罗里达南部的湖泊和运河上,用封闭式鱼线轮钓鲈鱼和可以煎食的小鱼,经常在上下班路上停下来往水里放鱼线。他成了一位美国公民,会在酒吧里一边和朋友们喝上一两杯吉尼斯啤酒,一边跟他们解释宪法。“鲍比是我认识的唯一的英国乡巴佬。”他最好的一位朋友汤姆·威尔伯跟我说。

史蒂文斯的最佳作品往往会让《国家询问报》招来诉讼。电视明星弗雷迪·普林兹开枪自杀后,他把两张照片无缝拼接成了普林兹和拉奎尔·韦尔奇一起参加聚会,暗示两人曾是恋人,这引发了一场官司。他对一张长脖子女人的照片做了夸张处理:“长颈鹿女人”。长颈鹿女人提起了诉讼。他最著名的修图作品是一张猫王埃尔维斯死后躺在棺柩里的照片,登上了《国家询问报》封面。在史蒂文斯的版本中,猫王原本浮肿的脸看起来比殡仪馆手工修容后要好很多。

罗伯特·史蒂文斯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会锉掉鱼钩上的倒钩,这样就可以把钓到的很多鱼放生,还会照顾房子周围沼泽地里的野猫。他身上有一些孩子气。即使他六十多岁的时候,附近的孩子们也会跑来敲门,问他的妻子莫琳:“鲍比能出来玩吗?”在去世前不久,他开始为《太阳报》工作,这是一家由美国媒体公司(American Media)出版的小报,该公司也是《国家询问报》的所有者。两家小报在博卡拉顿市共享一栋办公楼。

9月27日,星期四,罗伯特·史蒂文斯和妻子驱车前往北卡罗来纳的夏洛特市,看望女儿凯西。他们去了烟囱石公园徒步,那里每年秋天都会出现五百多只迁徙的鹰同时翱翔于空中的壮观景象,莫琳为丈夫拍了一张以群山为背景的照片。到了星期天,史蒂文斯感觉不舒服。两人当晚离开返回佛罗里达,回家的路上他感觉胃不舒服。星期一,他开始高烧,变得语无伦次。次日凌晨2点,莫琳把他带到棕榈滩县约翰·肯尼迪医疗中心的急诊室。那里的一位医生认为他可能是脑膜炎。五个小时后,史蒂文斯开始抽搐痉挛。

医生给他做了脊椎穿刺,抽出的液体是浑浊的。传染病专家拉里·布什博士查看了这些液体的涂片,其中充满了末端扁平的杆状细菌,有点像细长的通心粉。用革兰氏染色法染色后,细菌呈现为蓝色——它们是革兰氏阳性的。 炭疽 ,布什医生想到了这个词。炭疽,即 炭疽杆菌 ,是一种能够形成孢子的单细胞细菌微生物,在淋巴和血液中它会爆炸性地生长。到10月4日星期四,一个州立实验室证实了这一诊断。史蒂文斯的症状与吸入性炭疽病一致,由人吸入孢子引起。这种疾病极为罕见。在过去一百年里,美国只有18个吸入性炭疽病的案例,最后一个报告的病例是二十三年前。炭疽之所以突然出现在布什博士的脑海中,与最近的新闻不无关系,据报道说两名“9·11”事件中的劫持者曾踩点佛罗里达南部的机场,打听租用农药喷洒飞机。炭疽菌可以用一架小型飞机来散发。

史蒂文斯进入昏迷状态,10月5日星期五下午4点左右,他出现了致命的呼吸停止。几分钟后,他的一位医生给亚特兰大的联邦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疾控中心)打了个电话,与传染病病理科主管谢里夫·扎基(Sherif Zaki)博士进行了通话。

谢里夫·扎基的小办公室在疾控中心一号楼的二层。大楼走廊由白色水泥砖砌成,地板上铺了油毡。中心的几幢大楼挤在一起,由人行道连接,坐落于亚特兰大东北部的一个狭小园区,地处一片绿色丘陵之中。一号楼是砖砌长方形建筑,装着铝框窗户。它建于1950年代,那些窗户看起来好像自打建好后就没有清洗过。

扎基是一个四十多岁、腼腆安静的男人,举止温和,体态微蜷,脸庞圆润,淡绿色眼中瞳孔亮亮的,给人一种目光锐利的感觉。他说话时吐词精准,声音低沉。扎基来到走廊上,他的病理小组经常聚在那里讨论正在处理的病例。“史蒂文斯先生去世了。”他说。

“谁来验尸?”有人问。验尸是指尸检,即尸体解剖。

扎基和他的小组来验尸。

第二天清晨,10月6日星期六,谢里夫·扎基和他的疾控中心病理学家小组乘坐一架包机抵达西棕榈滩,一辆面包车将他们带到棕榈滩县法医办公室,该办公室有两座现代化的单层建筑,坐落于机场附近一片工业用地的棕榈树下。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工具和装备,直接去了验尸室。这是位于其中一幢楼中心的一个开放的大房间,里面正在进行两具尸体的解剖。棕榈滩县的法医们正弯腰对着桌子上切开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粪臭,这是验尸时的正常气味。当疾控中心的人进入时,验尸人员停止了工作。

“我们是来协助你们的。”扎基平静地说道。

验尸人员礼貌、配合,但没有眼神交流,扎基感觉到他们很害怕。史蒂文斯的尸体含有炭疽菌细胞,尽管死亡时间还不够长,这些细胞还未变成大量的孢子。无论如何,他体内的孢子都是湿的,湿炭疽孢子远不如干孢子危险,干孢子可以像蒲公英种子一样飘浮在空气中,寻找肥沃的土壤。

疾控中心的人打开停尸房冰箱的一扇门,拿出一个托盘。尸体已被放入特卫强 尸袋,拉上了拉链。他们没有打开袋子,而是把着肩和脚将尸体抬起来,放到一个光板金属轮床上。轮床被推入一间库房,他们关上了身后的门,接下去将在封闭的房间里验尸,以防解剖台被孢子污染。

棕榈滩县的首席法医丽莎·弗兰纳根博士准备做初步切口,而扎基和他的人负责器官检查。弗兰纳根是一个苗条、自信的女人,享有一流法医的声誉。每个人都穿上了防护服,戴上N-100生物防护口罩、透明塑料面罩、发套、橡胶靴和三层手套。中间层手套用凯夫拉纤维 加固。然后他们拉开了袋子的拉链。

疾控中心的人抬起尸体,从肩和腿部下方抓住,将袋子从底下脱出。他们将尸体放回轮床光秃秃的金属板上。史蒂文斯曾是一个长相讨喜、外表开朗的人,现在他脸色发青,眼睛半睁。

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一个人死的时候,一个世界也随之消逝。死者脸上可怕的人类表情让谢里夫·扎基感到不安。很难想象这个人活着时的画面并把它们和轮床上的尸体联系起来。这对解剖人员来说是最困难的事情,而且你永远无法克服它,真的。扎基不想把那个活着的人和这具尸体联系起来。你必须把它放在一边,你不能去想它。他现在的职责是确定史蒂文斯所患疾病的确切类型,了解他是否吸入了孢子,或许是通过其他方式被感染的。这可能有助于拯救生命。然而,切开一具不可捉摸的身体是很难的,在一次艰难的验尸后,一整个星期谢里夫·扎基都会感到不自在。“这不是一个正能量的过程。”扎基对我说。

解剖人员把史蒂文斯侧翻过来,在明亮的灯光下检查他背部是否有皮肤炭疽迹象,但什么都没找到,于是又把他放平了。

弗兰纳根医生拿起一把手术刀,将刀尖按压在肩部下方胸部左上角的位置。她做了一个弯曲的切口,从乳头下面穿过胸部,向上直达对面的肩膀。然后,从胸骨顶部开始,她又做了一个直切口,向下直达太阳神经丛 。这就切出了一个看起来像Y的形状,只不过顶部是弯曲的。她以横跨太阳神经丛的短横切收尾。打开的切口看起来非常像一个酒杯的轮廓。

弗兰纳根医生抓住胸部的皮肤,向上拉,剥了下来。她把这层皮肤绕在死者脖颈处。她把胸部两侧的皮肤拉开,露出肋骨和胸骨。她拿起一把园艺剪,将肋骨一根根剪断,在胸骨周围剪出一个大圈。这是为了释放胸板,即肋骨的前端。剪完肋骨后,她的指尖推到胸板下面,向上撬它,就好像从盒子里面打开一个盖子。

当弗兰纳根抬起胸板时,一股血腥的液体从肋骨下涌出,顺着身体往下流,漫在轮床上,然后淌到了地板上。

胸腔里充满了血腥的液体。房间里的人都不曾对死于炭疽病的人做过尸检。扎基研究过苏联对炭疽病受害者进行尸检的照片,1979年春天,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叶卡捷琳堡)的一个生物武器制造设施中泄漏了一缕细碎的炭疽粉尘,在下风处至少杀死了66人,但那些照片无法让他对此人胸腔中涌出的液体做好准备。他们要花很长时间打扫房间。血腥的液体中充满了炭疽菌细胞,当它们接触空气后,这些细胞很快就会变成孢子。

弗兰纳根博士退后一步。轮到疾控中心小组出场了。

疾控中心的人想查看一下胸部中央的淋巴结。扎基用指尖轻轻地将肺部分开,拉到两边,露出心脏。心和肺都被红色液体所淹没。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有人拿了一个勺子过来,他们开始用它舀出胸腔内的液体,倒入容器中,最终他们舀出了几乎1加仑的液体。

扎基慢慢地往胸内探查。他用手术刀切除心脏和一部分肺,这就露出了胸部的淋巴结,正位于支气管分叉正下方。健康人的淋巴结是豌豆大小的苍白结节,史蒂文斯的淋巴结则是李子大小,看起来也和李子一模一样——很大,有光泽,呈深紫色,接近黑色。扎基用手术刀切了一个“李子”。刀锋一过,它就解体了,露出血淋淋的内部,被出血浸透。这表明杀死史蒂文斯的孢子是通过空气进入肺部的。

完成尸检后,病理学家们把他们的工具收在一起,并将其中一些留在了尸腔内。手术刀、园艺剪、剪刀、刀子、勺子——解剖工具现在都被炭疽污染了。该小组认为,处理这些工具最安全的做法是销毁它们。他们用吸水棉絮填充尸腔,工具周围也塞满,并把尸体放入新的双层尸袋。然后,他们用刷子和装满化学品的手泵喷雾器,花了几个小时对供应室、袋子、轮床、地板——所有与尸检所产生液体有接触的东西进行消毒。罗伯特·史蒂文斯被火化了。谢里夫·扎基后来回忆说,当他从史蒂文斯胸部舀出红色液体时,“谋杀”这个词从未进入自己的脑海中。

在罗伯特·史蒂文斯死亡前一天,由布拉德利·帕金斯(Bradley Perkins)博士领导的疾控中心调查小组抵达了博卡拉顿市,开始追踪史蒂文斯过去几周的行动,想找到他接触炭疽的源头。他们认为,这必定是环境中的一个点,因为炭疽病不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播。他们分成三个搜索小组。一个小组飞往北卡罗来纳,查访烟囱石公园,另外两个小组则在博卡拉顿市附近寻找。他们心里想着的都是恐怖分子,但帕金斯希望小组能确保不错过一头可能躺在史蒂文斯的某个钓鱼点旁边的炭疽病死牛。

他们给急诊室和实验室打电话,询问是否有不明原因呼吸道疾病的报告,或从医疗样本中发现可能是炭疽菌的微生物报告。一个名叫埃内斯托·布兰科的七十三岁老人出现了。布兰科因呼吸道疾病在迈阿密雪松医疗中心住院,他恰好是罗伯特·史蒂文斯的工作地美国媒体公司大楼收发室的负责人。医生从他身上取了一个鼻拭子,拭子在培养皿中长出了炭疽菌。布兰科和史蒂文斯没有社交来往,两人唯一有交集的地方就在美国媒体公司大楼里。

疑似源头点的所在区域突然缩小了,疾控中心小组带着拭子套件前往美国媒体公司大楼。(拭子套件是一个塑料试管,里面装着无菌医疗拭子,它看起来有点像棉签,带着细木柄。你可以擦拭某个感兴趣的区域,然后将棉签推入试管,折断木柄,盖上试管并贴上标签。之后,将拭子刷在培养皿表面上,被拭子捕获的微生物就会在那里生长,形成斑点和菌落。)当拭子用到快不够时,帕金斯他们决定,为《太阳报》摄影部门的邮筒做个检测。

从邮筒里取出的拭子被证明含有大量炭疽孢子。它被刷在一个装满血琼脂(羊血混在冻胶中)的培养皿上,验尸同一天下午的晚些时候,炭疽菌落和斑点在血琼脂上长得非常旺盛。这些斑点呈浅灰色,像玻璃粉一样闪闪发光——它们具有典型的、带闪的炭疽菌外观。邮件中一定有满是孢子的东西寄了过来。这意味着导致疫情暴发的点源并不存在于自然界中。10月6日星期日晚上,布拉德利·帕金斯打电话给疾控中心主任杰弗里·科普兰(Jeffrey Koplan)博士。“我们有证据表明罗伯特·史蒂文斯是被谋杀的,”他对科普兰说,“联邦调查局需要全力介入此事。” Q89wBDwUMI0JXat6Wa2TQJ/JACxy6v7E0CUMazKDGEZfYi0oihgCj6W+2y2ja0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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